暗黑五月计划（东莞东江钓鱼经验教训3年前的暗黑五月（之三）)
6.6.：缘灭
现在回望2016年6月6日，有点超现实的感觉，可能我向一些朋友私发过简短的文字也曾向若干朋友口述过好几次，如今第一次用文字的方式来详细记录，有种未曾有过的新鲜感，仿佛事情又一次在我眼前重演。
6月4日当天，我跟四个闺蜜去爬白云山，在山下的农家乐餐厅吃了大锅鱼。昨晚重新看了2016年五六月的iCloud图片，我除了花了不少时间去医院陪爸爸（感谢灵活工时的工作），还在爸爸出院情况稳定后出差深圳和东莞，在广州市内多个地方工作并享用一人食的午餐，当时没有一个水晶球，告诉我人生即将会变天。6月4日，我和她们在手机上留下了快乐的笑脸，它记录了爸爸去世前我最开心的一刻。
（很巧的是，不会P图的我居然在2016年6月4日的iCloud发现了我偷拍四位闺蜜的图片，只有她们的背影，因此不需征得她们的同意就发了。在我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我屡次任性地跟她们“断缆”，但最终我们又聚在一起，期待今年9月我们在尼泊尔庆祝友谊地久天长）
6月5日是周一，当天晚上我妈妈说要加菜，于是我去向群饭店打包了半只姜葱鸡，爸爸那餐吃得非常开心，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基本上承包了鸡腿，也许他已暗暗决定以此作为告别人世的最后一餐。
6月6日早上6:45分，我醒来，妈妈焦急地对我说，爸爸不见了。她早上3点多起来上厕所，当时看爸爸还在熟睡，4:45分再次醒来，爸爸那边空了。她看我和豆豆睡得那么香，就独自一人穿衣服下去保安岗亭看监控视频(由于5月5日的经历，我家都成了看监控视频的“老司机”)。值班的保安说老先生4点左右出小区，保安特别问了他，你这么早出去，家人知道吗？我爸爸对答如流，他说知道的，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而已。爸爸留在小区监控视频的最后影像显示他在龙津路右转，方向往东。这次与5月5日爸爸出走一样，在家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次也没有一个酒店床头柜给他垫着写遗言，我们至今不明白为何他又要走绝路。
当天是周二，豆豆还要上课，妈妈弄好早餐，我们吃完早餐送豆豆去学校，然后又去逢源街派出所报案。一个月间第二次踏进逢源街派出所，这次我心里镇定了很多，因为我仿佛已知道结局会是怎样。一月之隔，苦主在派出所看监控视频的待遇有了很大改进，上次每个派出所只能看辖区内的监控视频，我记得当时向同事吐槽了一下，这次我可以在逢源街派出所追溯爸爸的身影，跨越逢源街、华林街和沙面街三个派出所的监控范围。
（这里是他生命的终点。出事后，我曾多次来过这里，因为一位心大的朋友可能不记得这里对我意味着什么。当然我也不会介意，说实在的，常来这里看看，说不定爸爸在天上看着我呢）
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广州吗？感谢爸爸，我在监控镜头里见识了，那是一个几乎完全静态的世界。派出所专门负责监控视频的辅警告诉我，现在（那时）有两种视频镜头，一种是省一级财政投入的，技术更先进，画面是彩色的，视野更广、更清晰且稳定；市一级的视频监控镜头由于安装时间比较早，画面覆盖范围不够广，黑白画面模糊不清且有频闪，基本上大家可以想象市一级监控效果是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省一级监控是数码时代的高清彩色等离子电视机，区别就这么大。龙津路的视频镜头是市一级的，爸爸向东走过东江金龙船酒家，在频闪的黑白画面中勉强可以辨认出他来。等爸爸在康王路右转向南走去的时候，他进入了省监控的范围，画面清晰稳定，除了一两辆车辆偶然经过，画面很安静，只有我爸爸踩着密密碎步向前走。我永远无法忘记我盯着屏幕看的超现实感受，我期盼那一刻自己可以往屏幕里伸手把他拽出来，或者朝着那个急行者大喊一声——李振凌，快回头！科幻电影的惯常操作不会在现实中发生，奇迹没有再一次出现。
他从康王中路一直不停歇地向南走，经过长寿路口、上下九步行街、和平路直到六二三路。他在过六二三路的时候，有一个路人叫住了他。由于视频只有画面没有收音，我只看到他为那个路人指了一个方向。你知道吗？在那一刻我痛恨广州治安如此好，为何那个路人不把他打晕呢？这就是我当时心中的OS——只要能把爸爸自绝的路上拦一拦，一切都会不同。
在做完好市民为外地人指路后，爸爸继续向着他的目的地进发，他过了六二三路，沿着沙基涌向南走去，然后向右拐入沙面东桥，再左转向白天鹅宾馆引桥旁的河边走去。这一路依然是省一级的监控镜头，镜头设备设置的位置比高高的榕树要矮一些，因此我看着爸爸踏过一片片的树影，向西走啊走，终于消失在两个监控镜头之间，前一个镜头看到他走过，后一个镜头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为何会这样？因为后一个监控视频只是安装了，尚未连通使用，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摆设。消失在监控视频中的爸爸，到底是去了哪里？往南只能是下河，因为那里就是珠江边，往北则是沙面历史建筑区，步行路线有着无数个可能性。
（这一系列图片都是我循着爸爸的足迹在沙面岛拍的。爸爸从小喜欢游泳，年轻的时候在广州做水产生意，我想他应该在沙面岛畅泳过无数次。在他出事后，我无数次在泳池或大海上试图模仿他是如何自沉在珠江里。作为一个会踩水会浮水的资深泳客，如果有生存的意志，根本不会踏上那条不归路。可见，在那一刻他必定是认为唯有到达彼岸，才是解脱痛苦的唯一路径）
我看完视频后又到了口供室录失踪人口的报案口供，又把一个月前的事情翻出来说了一次，这一次我仍然没说上次爸爸在酒店服药的事情。记得上一次录口供，那位警官先生深夜办公，需要提神，于是他一边抽烟一边记录我说的话。我本来对抽烟极度厌恶，但那时候我对这位先生完全没有恶感，因为我极度渴望别人聆听我的话以舒缓压力，也觉得我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有助于找到爸爸。第二次录口供是白天，我有点麻木地重复说了一次的话，默默在心里祈祷爸爸千万要向北走，不要下河。
录完口供后，我和妈妈回家。当天早上已立即打电话给两个叔叔，并吩咐他们不必出来帮忙找，我们在广州处理就可以了。他们听到爸爸凌晨出走的消息，大家在电话两头黯然流泪，都猜到结果可能很不好。
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相对无言，姐姐正常上班，我向妈妈提议，不如去沙面街派出所再看看视频，或许他们那里可以看到往北更细致的监控录像。
我们大约是在11点左右到了沙面街派出所，此时距离父亲失踪已过去了7个小时。我们拿出逢源街派出所的报警回执，值班的警官弄了好一会，才同意按照爸爸的照片察看监控视频。由于我们5月5日跟逢源街派出所打过交道，算是“故人”了，5月5日晚上和6月6日早上在那里看视频可以让我进去看屏幕（据说按规定是不给进去看的，怕事主偷录截屏，侵犯别人的隐私）。在沙面街我们是“新人”，那里的警官断然拒绝我进去亲眼看监控视频的要求。我记得当时被拒后心情闷得慌，就跟妈妈说，我不如去爸爸从视频消失的那个地方看看，你留在这里等辅警看视频的结果，我们随时电联。
6月6日中午依然是阳光灿烂，我从沙面街派出所往南走到河边，爸爸消失的地方正是一个埠头，是不少市民野泳下河的地方。当时有一些人在河里游泳，也有一些人在钓鱼，旁边则是跳舞的大妈们。我抬头找到那两个视频监控镜头，再低头看看两个视频监控镜头的中间，赫然发现那里放着爸爸的鞋子，上衣和裤子。那双鞋子我记得很清楚，他在酒店服药轻生导致失禁，鞋子脏了，叔叔没把那双脏鞋子拿回来。因为他很喜欢那双”懒佬鞋”，出院后我又从网上买了一双，之前买过的蓝灰色断货了，改买褐色。我看到那堆衣服和鞋子就立刻泪目，我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妈妈，让她叫巡警过来看，然后打电话给叔叔，告诉他爸爸很有可能跳河自尽了。
（这是爸爸遗留在世上的身外物。水警发现他的时候，他身着内裤，颈挂小区出入门禁卡和家里钥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想他在6月6日4点多钟珠江涨潮的时候沾水就成仙了）
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一个警官和一个辅警慢悠悠地骑着单车来了，我哭着告诉他们爸爸在此失踪以及发现这堆衣物的情况。也许他们见过太多类似的苦主，他们就是看了那堆衣服几眼，然后说他们会回派出所处理。我问他们这堆衣物怎么办？也许我看CSI太多，以为要用蓝白警戒线封起来，警官告诉我，你可以把这堆衣物鞋子拿走。
妈妈来到河边看到那堆衣物鞋子也非常悲痛，我们都知道过了七八个小时，爸爸或许不在人世了。
当天中午，我们约了在珠江新城上班的姐姐一起吃饭，大家都食而不知其味，一餐饭不是这个抹泪就是那个眼红红。饭后，我们回家，我整个人精气神都被抽空，所谓行尸走肉就是当天的感受。我突发奇想，如果爸爸下河的话，发现他的可能是水上公安派出所，于是我在百度查了广州市水上公安局的电话（骗子也不敢假冒公安局，这次百度靠谱），把爸爸下河的时间以及身材特征详细报给水上公安局的报警电话。
（发现那堆衣物鞋子后，我立即泪目，周边的市民离得远，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就像这位大叔，几十年前我爸爸可能跟他一样，脱下短裤跳到珠江里就游个痛快，上水跳一跳站一站穿上裤子就如常回家。人间值得，歌舞升平，为何要如此决绝地离开呢？）
24小时后的6月7日下午3点多，我接到水上公安局东河道派出所的电话，称6月6日上午6点多，他们在西堤码头附近河面发现一名男子，身体特征符合我向水上公安局报警的失踪男子特征。听到这消息我泪水夺眶而出，但是我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我问电话里的那位先生，他现在情况怎样。那位警察先生觉得我有点白目，他说，你知道我们发现的都是……虽然他没有把那个名词说出来，但他的话像一把铁锤，把我们微弱的希望都砸碎了。
接下来就是去东河道派出所办手续，因为爸爸已作为无名尸送去广州殡仪馆。那天傍晚，广州下了很大的暴雨，我在东河道派出所办完手续，一个人躲在派出所的楼梯旁哭了好久。电闪雷鸣，没人听到这个新丧父女儿的哭声。我想，可能天也在为爸爸的离去洒泪。
—————不是结尾的结尾————
（这是爸爸的遗像，我们特意为他选了一张笑脸来告别这个世界。正如他的小诗所云，悲欢离合寻常事，老来风景实不同，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砍断了尘世的一切羁绊，从此他获得了永久的自由）
把三年前的疮疤又一次揭开，再一次面对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是卖惨，是为了鼓励大家直面老年人的心理健康问题，尤其是面对精神疾病不能讳疾忌医。明天我将反思一下爸爸从衰老到离世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希望大家不要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