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木玉成约小说讲的是(冰片钓鱼经验《木玉成约》作者:叶迷)

这个女人真是神医?

出言不逊、尖酸刻薄、稀奇古怪

望着他的眼睛里,还有怨恨与不甘

偏偏,又那般多才

投他所好,偶尔温柔

他就仿佛听见,心动的声音

最后身份曝光,众人惊讶

原来真是冒名顶替

不是神医,不是木先生

那么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正文

楔子

“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求见木先生。”

朗朗的声音从竹篱外传了进来,屋内人手中的狼毫不见停滞,依旧行云流水般游走于宣纸之上。矮几旁,一柱檀香徐徐轻燃,容颜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仿若谪仙。

门外的几人对望几眼,为首之人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特来拜访木先生。”

笔锋轻扬,一首《秋千索》已书就了上半阕,字迹苍劲嶙峋,象是久经沧桑。

门外一随从忍奈不住,皱起了眉头:“难道木先生今天出门了,并不在屋内?”

为首之人史淮摇头道:“你看柴门未锁,屋内有轻烟溢出,分明是有人,怎么可能外出?”

“那为什么不答话?”

史淮略一思索,上前推开门,边往里走边试探道:“木先生可在家吗?”

狼毫突然而止,一个“眉”字堪堪写好。屋内人怔怔的望着自己写下的字贴,很有些失魂落魄。

史淮走至茅舍前,伸手敲了敲门,高声道:“主人可在家吗?”

房门自开,竹帘后,一个黑影孑然而立。

史淮连忙停住脚步,恭声道:“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拜见木先生。”

四周静悄悄的,一干人到此,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见帘后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象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是这样的。”史淮早闻这位木先生脾气古怪,很不好请,当即简明扼要的说道,“我家大小姐身染重疾,遍寻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有高人指点,得知眉山木先生医术通神,或有良方,因而我家庄主特派我等前来相请,冒昧之处,还望木先生见谅。”

“翡翠山庄?”那人总算有了点反应,嗓音低沉沙哑,却是女人所有。

史淮怔了一下,道:“是。”怎么是个女的?木先生难道不在家?

“谁病了?”

他都说那么清楚了,她竟然还问是谁病了。史淮心底泛起无力的感觉,但仍是毕恭毕敬的答道:“是我家大小姐,顾明烟。”

“顾明烟。”那人很慢的念了一遍,这个令多少江湖人士惊艳仰慕倾倒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也因她声音的暗哑而失去了光芒。

史淮正心有忐忑时,又听那人道:“她是不是无双公子的未婚妻?”

原来她还是对江湖事略有所知的。史淮连忙点头道:“正是。”若不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他家大小姐早就和无双公子完婚了。

“很好。”那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庄主,要我医治顾大小姐不难,但是有个条件。”

史淮惊愕道:“我们来请的是木先生。”

“我就是木先生。”

啊?

竹帘忽然掀起,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第一眼看到,史淮吓了一跳——世上居然有这么瘦的女人!

她的身形不高,但因为特别削瘦的缘故,看上去就象根竹竿。一头漆黑长发,与长袍混为一体,因此也显得她的皮肤非常苍白。

不是病态的那种惨白,也不是久不晒太阳的嫩白,就是莫名的一种白。

她的脸像张贴在脸骨上的白纸,上面两个大大的黑圆圈就是她的眼睛,如墨般的纯黑色,看着你时,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

这个女人太瘦,也……太美。

是的,美。很奇怪,这么瘦的脸,这么强烈的黑白二色,和完全没有表情的沉静,竟硬是拼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看她第一眼,心会揪起来;看她第二眼,已不敢直视,唯有低头。

“我就是木先生。”黑袍女人重复了一遍。看她的模样,应该才二十多岁,但听她的声音,已像个半百老妪。

史淮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震惊的事实,开口道:“那么……木先生……有何条件?”叫一个女人叫先生,这种感觉很别扭。

木先生走到窗边,她走路的姿势也很怪,让史淮觉得那是由一堆骨头勉强撑起来的衣服在飘动,会不会风一吹就整个的散掉?

“让无双公子本人亲自来求我。我就去救他的未婚妻。”

啊?

第一

“什么?她要公子亲自去求才肯救我妹妹?”翡翠山庄大堂里,少庄主顾宇成拉高了声音,满脸不悦。

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是个女人已够出乎意料,而那女人居然出这种难题给他,更是令人震怒。

翡翠山庄连同七迷岛和青砚台被称为武林三大圣地,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又不像七迷岛和青砚台那么与世无争,凡有大事顾家都插一脚,因此近些年来渐有统领武林之势,江湖上黑白两道都要敬他们三分。这个木先生,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派了二管家去请居然还不够,还点名要无双公子求她!

顾宇成在堂中走来走去道:“可恶,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名不经传默默无闻的隐士,居然也敢要无双去求她!”

史淮喏喏道:“可是叶公子说,当世除了木先生外,估计没人能治好大小姐的病。”

顾宇成跺脚道:“也不知道叶慕枫说的是真是假。可恶,要是薛胜还在就好了……”

“薛神医去年去世了。”史淮小声的提醒少主这个不幸的事实。

顾宇成烦躁之极,抓过几上的茶就喝。

“少庄主,叶公子说出来的话不太可能有假。不管如何,小姐现在病成这样,我们说什么都得试试啊。”

“我知道要试,问题是,是……”顾宇成是了好几声,终于说出关键所在,“让无痕去求她,让公子去求人,你能想象吗?”

史淮沉默了。

公子——很普遍的一个称呼。然而,当武林中人说起“公子”时,通常指的只有一个人。

世外青砚台,公子本无双。

“无双公子”,这是世人对他的称呼。他姓水,名无痕,然而本名却鲜有人叫起。不只因为他身份的高贵,更因为他本人的风采,超凡脱俗,绝世无双,真正当之无愧“公子”二字。

让这样一个人去求人?任谁说出去,都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所以顾宇成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

“不管如何,我们总要试试……”史淮低声道。

这一试,竟然毫不费力的成功了。

公子听了木先生的无理条件后,面不改色,依旧温文的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眉山一趟好了。”

“可是公子……”史淮垂着头,觉得很是羞愧。

“你是担心我上不去?”公子笑道,“不用担心,柳叶会陪我去。”柳叶是他的贴身随从,武功之高,当世可排入前二十位。但他心甘情愿跟在公子身边,当了他的仆人。

对此没有人表示震惊,因为他臣服的人是公子,也因为——公子不会武功,更因为——公子双腿已废,需要人照顾。

这样一个不会武功还身有残疾的公子,却是江湖上最受人尊敬的人,不可不谓是个奇迹。

奇迹背后,总有很多故事,公子的故事要从头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夕山半拦,云雾如带,放目但见碧色,嗅鼻唯闻竹香。

三间雅舍静静,没有丝毫声音。

竹篱外,公子打量着眼前景致,轻赞道:“清而不寒,幽而忘俗,果然是最佳隐居之所。”

身后柳叶没有表情的说道:“小隐隐于野。”

公子叹道:“柳叶,你真会煞风景。”他转动轮椅上前敲门,叩三下,停一停。

屋内传出一苍老声音道:“是无双公子吗?”

“是。应邀而来,望主人不吝相见。”

“只许你一人进来。”

柳叶冷冷道:“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哦?”屋内人淡淡道,“那么,就都不用进来了。”

柳叶当即皱起眉头,这个木先生究竟想干吗,诸多要求,莫非成心刁难?

公子一笑:“好。”

柳叶惊道:“公子!”

公子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然后推门而入。

因为没有开窗,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公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把剑。

那把剑横放在一个乌木架子上,剑鞘已经非常陈旧,柄手上的缠丝都磨损脱落了大半,似乎用了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把剑时,公子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他专注的望着那把剑,几乎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喜欢这把剑?”

公子转过轮椅,身后不远处静静的站着一个黑袍女人。在有几分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像个幽灵,虚幻,却又真实存在。

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公子面不改色道:“这是把好剑。”

木先生盯着他,眼睛出奇的亮:“哦,好在哪里?”

“此剑长三尺七寸,虽未出鞘,其势已盛,寒意逼人,是把杀气很重的剑。这样的剑,非常人所能驽驭,即使能弩驭它,也很危险,一个不慎,反被剑上杀意自噬。饶是如此,却不折不扣是把千年难遇的好剑。”

木先生沉默,许久方道:“江湖人说公子不懂武。”

公子微笑:“我不会武。”不会,不代表不懂。

木先生又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挑了挑眉毛:“你为何不将剑拿下来仔细看看?”

她话里似乎别有玄机,公子依言将剑从架子上取了下来。他拔剑,然后怔住——

这是一把断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剑刃。断口处平滑之极,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苦笑:“下次我会记得看过剑刃后,再学人评剑。”

木先生并没有趁机嘲笑,只是淡淡道:“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采桑子’。”

“好名字。”公子看看手中的断剑,又道,“好剑。”他将它插回剑鞘,放回原处。

“无双公子——”木先生望着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目光中却闪烁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木先生有何吩咐?”

她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腿上:“四年前,传闻高氏宝藏重现人间,江湖人为争抢藏宝图斗得死去活来。泰山顶上,你为了阻止当时武功最高的夜三少和羽非人自相残杀,硬挨两掌将他二人分开,并证实宝藏之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使一场浩劫终得平息。但你重伤难治,双腿俱废。”

公子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

“青砚台是武林三大圣地之一,选择门人极其严格,近十年来,出来露过面的只有你和圣女水容容二人。水容容嫁于皇帝为妃,因此你成了青砚台在江湖上的唯一代表。你刚出道就化解了那样一场浩劫,江湖人感激你,尊称你为公子,而四年来,你的所做所为,也的确不负于‘无双’二字。”

公子微微一笑道:“看来木先生对我所知甚多。”

“你可知道迦洛郎君?”

“当然。他是个奇人。”提及他,连公子也由衷赞叹。

木先生道:“不错,他是个奇人,出身王侯却不屑富贵,无视礼法却慈悲为怀。他散尽家财拯救百姓,弄得自己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却不居其功,从不自夸。江湖人不知他的苦心,纷纷传述他是个败家子、浪荡儿。纵被世人误解,他也不辩解,依旧笑如春风,豁达温文,令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舒畅。”

见她如此称赞迦洛郎君,公子反而觉得有些好奇:这个女人看起来虽然冷冰冰,但眼睛里藏着很多心事;她指名要他来求她,却又说这么多不相关的东西,究竟是何用意?

木先生停下来望着他道:“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他?”没等他回答,她忽然一笑,这一笑,使她整个人起了巨大的变化,变得说不出的邪气,说不出的怨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多了许多难解的光芒。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逼近他,四目相视,红唇轻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沽名钓誉到什么时候!”

她松手,公子不由自主的倒靠在椅背上,面色微变。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沽名钓誉?第一次有人如此评价他。

然而他望着她,心中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的一种震撼,如潮水般袭遍了全身。刚才双目对视时,他从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刹那,好多画面火光电石般的自脑海里划过,还未来的及弄明白那是什么,就已消失无踪。

奇怪,他难道得罪过她?分明是初次相见,为何她脸上满怀恨意?

木先生转身,冷冷道:“那边的桌上有半阕词,你若对上了,我便跟你走。”

公子转动轮椅走过去,桌上平摊着一张宣纸,用水晶纸镇压着,笔迹如剔骨尖刀,一笔一划都带着浓浓的痛意;又如千年寒冰,已冷到极至再难融化。

公子不由回头多看了木先生一眼,见她静静的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得不成样子的背影,仿佛孤世绝立。

这个女人,是天生如此怪僻,还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纸上那半首词,字字刺痛他的眼睛。

“鴥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已褪残红萃,剩几笔,晚晴眉。”这是《秋千索》。

公子提笔,未加多想就将下半阕写了出来。写好后才微觉惊讶,那些字句好象早就藏在他的记忆里,至此机会便自发的涌现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那张纸。公子盯着那只手,有些出神。这个女人真的很瘦。但凡消瘦,原因不外两样: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心情不好。

那么她到底是身体不好,还是心情不好?

“不辞天涯共君醉,时虽暮,却有云杯。此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木先生的声音本就暗哑,读下半阕词时更是几近哽咽,她手指一松,纸张飘落于地。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

公子有些奇怪,弯下腰将纸捡起,木先生的视线没有焦距的落在远处,声音喃喃:“晨风……晨风……”

“木先生?”

木先生一颤,有些呆滞的转过脸来,望着他,眸中千丝万绪,都刹那涌现,像场烟花,绚丽一瞬间。

而后,又复死寂。

“我跟你走。”木先生道,“我跟你去翡翠山庄。”

七宝锦帐低垂,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袅袅散发着薰人的香气。八尺象牙床,玉镶犀角枕,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一女子拥被而卧,双目紧闭,面色蜡黄。

这个顾家小姐的闺房,精致讲究得令人咋目。

也难怪,问当今天下谁最有钱?钱家第一,柳家第二,第三便数这翡翠山庄。柳家随着少主柳舒眉的死已渐没落,翡翠山庄如日中天,声势正旺,大有直追钱家之态。

而顾明烟,便是翡翠中的翡翠。

在见到她后,木先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江湖上会有那么多人为她痴狂。

她并不绝美,比她美的大有人在,比如钱家的长女素有第一美人之称的钱明珠。然而若让钱明珠和她站在一块,大家也许第一眼会眩目于钱明珠的明艳绝伦,但等他们看见顾明烟后,就无法再转移视线。那是一种魅惑的美,让每个看见她的男人都身不由己的沉沦,就像口渴时看见一杯毒酒一样,明知喝了就会死,但还是忍不住喝下去。

尤物。木先生想,这个女人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尤物。

顾宇成见她呆呆的看着妹妹,便不耐烦的提醒道:“木先生,舍妹到底是什么病?”

木先生转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公子。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小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百余枚针灸用的银针。

她望着公子道:“这套针也有个名字。”

“哦?”

“叫金缕曲。”

公子温文而笑:“看来木先生很喜欢给自己的东西取名,而且通常以词牌为名。”

木先生的唇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她走至床边,拔针道:“你们全部出去。”

顾宇成一愣:“在旁边看看也不行么?”

“我为人治病时不喜欢有旁人在场。”

“可是……”

木先生回眸,目光冰冷:“我和你,留一个。你选。”

顾宇成顿时为之气结,一挥袖怒冲冲的走了出去。众人不敢再惹神医不悦,也纷纷退出。

“这个嚣张的女人!”偏厅里,顾宇成气得够呛,“若不是因为明烟病着,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的份上……她最好真能治得好明烟的病,否则,哼哼!”

众人沉默,很识相的没有接话。

顾宇成踱了几步,忽又回头对公子道:“无痕,委屈你了!”

呃?公子抬头。

“这女人肯定给了你很多难堪吧?你是怎么把她请回来的?”如果说她让无痕跪下给她磕头,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有。”

“没有?”顾宇成不敢相信。

“她只是让我把一首秋千索填完,就跟我来了。”其实当时的情形颇是尴尬,然而他不愿多提。与面子尊荣无关,只是不想提而已。

填词?搞什么啊,弄了半天原来是久仰无痕的文采,所以趁机接近他。顾宇成冷笑道:“原来又是一个崇拜者。她想的花招倒新鲜。”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初他和妹妹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哭得肝场寸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幸运的顾明烟。饶是如此,不肯死心的依旧大有人在,这个木先生,行为怪异,他可要看好了,免得自家妹妹吃亏。

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若有所思的望着紧闭的门,过了许久忽道:“来人。”

一仆人应声而至。

“你去一趟舞柳城,就说秋菊正艳,恭请叶大公子来此赏菊。”

顾宇成奇怪道:“为什么忽然请叶慕枫来这?”

“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不再多言,公子转动轮椅转身离开。

两个时辰后,木先生才打开房门,对外边等候着的侍女们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侍女们连忙进去收拾,顾宇成也跟了进去,一见妹妹还是昏迷不醒,便急了:“为什么明烟还没醒?”

木先生慢条斯理的在侍女端上来的水盆中净手,淡淡道:“正常。”

“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顾宇成怒道:“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你说了我能够懂的?”

“有。”木先生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另请高明。”

顾宇成二度挥袖离开。

侍女们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好……强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少庄主呢,也从来没有人在顶撞了少庄主后还能安然无事的。少庄主的脾气之差,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

木先生洗完手,道:“毛巾呢?”

侍女连忙递上热毛巾。“木先生,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

不用??

“我就住在这,不需要另备房间。”

侍女一听,颇受感动。这位神医脾气是古怪了点,看上去也冷冰冰了点,但是她居然这么尽职,要日夜守在小姐身边,光这点来说,就比以往的大夫好太多啦。

当即连忙去报备少庄主知晓,顾宇成听了也是一怔,最后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她爱干吗就干吗,随她去!”这个女人真是又麻烦又令他头疼。她最好不要出什么纰漏,如果她敢把明烟给治死了,他就要她好看!但现在有求于她,还是忍忍吧。

就这样,木先生在顾明烟的闺房里住了下来。

是夜,月色如水。

一阵琴声忽然从明烟楼内传出,行云流水般传入众人耳中,听到琴声的人都呆住了。

那琴声先是像一个调皮精灵,在月光下跳着轻盈的舞蹈,有着最最飘逸的风姿和最最欢畅的心情;后来成了一个忧愁的少女,在雨天里凭栏眺望,她焦虑的等待着她的情人,心底却知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最后音律一转,又变成淡漠高傲的贵妇,细细的在镜前梳妆,然后低语:忘了吧,忘了吧……

伴随着最后一段似伤感似惆怅似无所谓又似不愿再去回忆的旋律,琴声终于停歇,天地静静,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在听琴的过程中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此刻才得以松懈。

顾宇成吁出口气道:“这不是明烟的琴声。”

柳叶道:“大小姐只怕还达不到这样高的造诣。”

顾宇成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那个木先生?”

“应该是。”除了她,还有谁敢私自去碰顾大小姐的琴。

果然,顾宇成开始抓狂:“这个女人!她居然随便乱动明烟的琴,她有没有教养,难道不知道未经主人允许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身后一侍女低声提醒道:“可是少庄主吩咐过,说木先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她的。”

“啊?我有这样说过吗?” 呃,他好象真说过那样的话……但他说那句话时并没想过真的允许她乱来,这下好,覆水难收。“无痕,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刚想找未来妻舅诉苦,却发现身边早就不见了对方的人影,“咦?无痕呢?”

柳叶低眉敛目道:“公子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琴声一停就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他?他去哪了?”

柳叶朝小楼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顾宇成顿生警觉,他去那当然不会是看妹妹,妹妹还昏迷不醒着,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个木先生摆明了有企图!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须要扼杀任何有可能的苗头。于是顾宇成当仁不让,立刻也朝明烟楼走去。

一曲弹毕,木先生伸手轻抚琴弦,低叹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们家小姐最宝贝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着的侍女接口道。

木先生淡淡一笑:“你们小姐除了会弹琴,还会些什么?”

“小姐还会作诗画画,下棋舞剑。她会的东西可多啦。”

“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抬头,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公子望着她,好半响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的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惊讶,“你……”

木先生扬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夫之妇。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象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公子无语。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么?”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肌肤盈盈的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间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公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只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竟莫名的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到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到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公子苦笑:“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的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悸颤不宁。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出去。”

顾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顾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忿忿然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看见楼下门开,顾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道:“晨风……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第二章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生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化,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的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以一种柔和的姿态蔓延,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高高在上,不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的侮辱过他,他却好象半点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木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

公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的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听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公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就像一壶水一样,越烧越沸,越烧越烫,大有水漫天下之态。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子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眉,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的下。”

公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惯谦恭,唯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日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这么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道:“你没有朋友吗?”

公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谁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公子惭愧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下来,把她的背影拖拉的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

公子回头,看见敬忠职守在他身后的柳叶,摸摸鼻子苦笑道:“没办法,我总有点自作多情。”

柳叶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悠悠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很令人吃惊。”

没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复返,人还未到,香气先至。

好香!公子与柳叶对望一眼,顿觉食欲大动。看来这个女人不但棋下的好,菜也做的好。

木先生将二菜一汤摆上桌,柳叶推公子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鱼和蒜爆兔肉后都怔住了。

见二人面色有异,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么?”

柳叶沉声道:“公子从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会吐。”

木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叶一眼,有点责怪他嘴太快的意思,连忙提筷道:“没关系,吃一点不碍事的。”他的筷子还没伸到盘边,木先生突然将桌上的菜和汤拂落于地,只听一阵哐啷啷,碎片残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叶也怔住——没料到她的脾气竟是这么大。

木先生望着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凄凉。

公子心一紧,急声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叶叹道:“虽然公子不吃蒜辣,但我是吃的,就这么倒了,真是可惜。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再面对他时已恢复了镇定:“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公子留意到她话里的现在二字,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沉吟片刻,抬头道:“刚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现在容我表示一点歉意如何?”

“什么意思?”木先生还没明白,柳叶却是顿时反应过来,露出惊诧的表情望向公子。公子微微而笑,其笑温文:“这次,就由我下厨以谢你们陪我至深夜吧。”

他要下厨?!

这会儿,轮到木先生不敢置信。

“其实不只女人,有些男人也会做菜的。”公子推着轮椅转身离去,柳叶立刻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长廊幽静,有风轻吹,月光透过窗棂映上木先生的眼睛,竟有几分湿润。她忽然身子一震,捂住嘴巴,几缕血丝沿着指缝滴落,待胸口痛潮稍稍平息,她摊开自己的手,手上淤血已渐成黑色。

还是……不行吗?只这么几天,或几个月,都坚持不了吗?

不,不信!木先生抬头望天,一字一字沉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会输给你!老天,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若在这个时候输了,我死不瞑目!”

是的,她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等了足足六年。

华盖轻车在朱门前缓缓而停,赶车人一个纵身,轻巧巧的站在守门人面前,手伸入怀,拿出一张帖子道:“舞柳城大公子叶慕枫特来拜访。”

门前侍卫连忙退开,恭迎马车入内,但见那四匹白马训练有素,乖乖跟着引路人往前,到得前厅门前时,也不需人吆喝,便自行停下。

顾宇成笑着快步迎出道:“总算是到了,再迟几天,菊花可就要谢了!”

车门开启,两童子扶着一个白衣男子慢慢走下来,他面色苍白,还在轻轻的咳嗽,但精神看起来却还不错,尤其一双眼睛,乌黑剔透,充满了睿智之色。

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病公子叶慕枫,在他十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十五;在他十五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二十;可他现在已近三十了,还依旧不屈不挠的活着,生命力之顽强,成就了江湖中的另一则传奇。

“有无双公子与顾公子两位相邀,我怎敢不来?”叶慕枫轻轻的笑着,由两个童子扶入前厅。

顾宇成抚掌道:“那可更好了,秋风初起,四腮鲈鱼和莼菜正是肥美,再配上公子的手艺,可就是天下极品了!”

“公子天资聪慧,做什么都出色。”

顾宇成听到这话后垮下了脸,叹道:“是啊,我本还想人无完人,他起码不会吹箫,谁知他前天首次碰箫,便吹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你说可不可气?有人为学一技之长而耗尽寒暑,有人却天赋异能不学自通。”

叶慕枫惊讶道:“公子会吹箫?”

“想不到吧?”顾宇成苦笑,“还是那个木先生唆使的……”

“呀,你们请到了木先生?”

“说起这个,我还正有事问你,你又是如何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的医术高明的?”

叶慕枫道:“说来也是奇遇,六年前我路过眉山时旧疾发作,生命垂危,没想到山上竟隐居着这么一位世外高人,蒙他援手,才保住此命。但他性格怪异,我后来差人送了很多谢礼过去,都被他拒之门外。听闻顾大小姐得了怪病时,第一个便想起了他。”

顾宇成皱眉,喃喃道:“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女人看上去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诡异,说她有那样的慈悲心肠,真是叫人不信哪……”

叶慕枫挑眉道:“什么?女人?”

“木先生不是个女人吗?你说一个女人好端端的起这种名字,不是诡异是什么?”

叶慕枫无比震惊的望着他,道:“可是——木先生不是女人啊!”

“什么?你确定?”顾宇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慕枫长吁口气,坚定的回答道:“木先生之所以名为木先生,是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木制面具。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声音,都分明是个男人,而且如果我没猜错,他还是个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顾宇成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过了许久,阴森森的道:“那么看来,我们很有必要请这位‘木先生’来谈一谈。”

霞光映入水中,泛起潋滟一片,折回纸上,明明晃晃。

公子望着纸上的字,赞叹出声:“我一直以为你字迹如刀,没想到你还能书写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木先生轻勾唇角,手起笔落,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字体。

“米南宫的蜀素贴。”公子道。

木先生目光灵动,又写了一行。

“欧阳询的九成宫。”

木先生索性性起,她每写一种,公子便报出其名来历,一个写一个说,竟是丝毫不差。最后,木先生唇边含笑,轻轻书下“采桑子”三字。公子愣愣的望着它,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是我的字。如果不是亲眼见你写出来,我还以为就是我写的。”

木先生手提毛笔偏头睨他,这么多日来,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和颜悦色,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真是难以置信,我请回的不仅是位神医,还是位才女。”

“你不觉得我是在成心买弄么?”

公子笑道:“你若成心买弄,又岂会至今依旧默默无闻?”

“也许,那是我不屑和你一样沽名钓誉。”木先生虽是这样说,但语气分明是在打趣。

公子闻言不禁苦笑:“我得罪过你?为何你一再如此相贬?”

木先生望着他,忽正色道:“公子,你快乐吗?”

公子微怔了一下,木先生紧盯着他,一双秋瞳深不见底:“你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你的话中别有深意,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木先生轻吁道:“如此坦白,倒令我这个问话的人汗颜。”

于是两人一同笑笑。自那日下棋后,他和她的关系大改,公子发现木先生学识极其渊博,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可以说,她除了不懂武功外,几乎没有不会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这么聪明的人?在折服于她的才气的同时,亦对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两日相处下来,两人如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赏文观画品书论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每多发现一点,便对她的好感增加一分。似乎上天知他寂寞,故而特地安排这么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何其有幸!

木先生另取一张宣纸,笔峰开始随意游走,边写边道:“其实有个问题我很久前就想知道,不知你可愿解我疑惑?”

“木先生请讲。”

“江湖名媛那么多,你为何独选顾明烟为妻?”木先生抬起头,表情淡然,但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你爱她吗?”

她的问题虽然意外,但公子却不觉得唐突,他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觉得她身上有一些特质,非常吸引我。”

“哦?”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整个人就象坠入一场梦中,梦境非常温柔、温暖,有我一直在寻找,但都没有找到过的充实。她很骄傲,也很任性,所有人都说她的脾气不好,但看在我眼里,却觉得很可爱,连她摔花瓶的样子,我都觉得美……我想,这就是动心吧,所以我选择了她。”

公子答完,看向木先生,发现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

“还有吗?我想听细节,可以说给我听吗?”

公子发现当她如此柔软的说话时,他就根本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其实也不需要很多理由。我在双腿被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非常消沉,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有一天我走出房间,她站在庭院的一株婆娑梅下,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娇纵,目光非常非常温柔,也非常非常哀伤。她对我说:‘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公子说到此处笑了一笑,道,“人有时候是很容易感动的。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我没有丝毫可以抵抗的力量。”

木先生垂下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握笔的手,起了一阵轻颤,最后毛笔自指间滑落,滚啊滚的掉到了地上。

“木先生?”

木先生整个人震了一下,猛然抬头:“什么?”

“你——怎么了?”

“公子……”木先生唤他,待他看她时,她的目光却又退缩,其声低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治不好顾大小姐的病,救不了她,你……会不会恨我?”

公子惊讶:“为什么?”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公子轻叹道:“如是,命也。天命不可强求,我怎会迁责于你?你尽力了。”

“那么如果……我没有尽力呢?”木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古怪。公子一呆,诧异的盯着她,见她素白的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神色,似试探似认真似痛苦又似邪恶。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公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自一开始她出现时,就带着三分的不屑和不怀好意,到翡翠山庄后的行事更是诡异异常,难分善恶。难道她根本就不想救明烟?难道她真的来意不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这时,一声音打破禁寂:“公子、木先生,少庄主有请二位前厅一叙,有事相商。”

公子回头,见一家仆拱手立在临水亭外,木先生立刻恢复成淡漠之色,先行走了出去。

一阵风来,吹起了石桌上的纸张,最上面那张便飘到了地上,正好落在他的脚边。纸上,竟是一首诗经国风中的《秦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木先生刚踏入大堂,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当柳叶推着公子也进来后,屏风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顾宇成同一人缓步而出,盯着她,冷冷而笑。

木先生看见叶慕枫,脸色顿时大变。

“如何?叶兄,这位就是木先生吗?”

叶慕枫一眨不眨的望着她,整个人都好象呆住了,顾宇成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问了一遍。这诡异的一幕落到公子眼中,一颗心沉沉浮浮,竟不知是喜是悲。

当初之所以邀请叶慕枫来此,正是因为他对木先生心有疑虑,想确定一下,然而几日相处下来,虽每有冲突,但敬她之才又怜她弱质,一个女人若被丈夫抛弃,性格乖僻点也是情有可原,不知不觉中竟是已经习惯有她相伴。

这习惯真是可怕,来的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木先生忽然转身,顾宇成一个眼色使过去,顿时有好几个侍卫啪的关上了门,拦住去路。

“这就想走了?木先生——哦,不对,也许我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顾宇成走到她面前,沉下脸道,“如果不说实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木先生没有看他,转头望向公子,眼睛闪烁着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公子轻叹,柔声道:“告诉我,你是谁?”

“我……”她垂下头,身子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不住,再抬起头来时,目光灼热,亮得出奇,直欲将人的灵魂都穿透。公子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徒然一痛。

她突的抓住公子的手,急声道:“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你——”木先生的眼中渐渐浮起泪光,表情变得无比哀伤,“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她一连问了三遍,听得厅内人人震惊。顾宇成浓眉一轩,顿时激怒:“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接近公子别有用心,原来早就盘算着要跟我妹妹抢,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说这种话你不害臊吗?”

在他的骂声中公子脸色惨白,直直的望着木先生,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于是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纷纷滴落,木先生半跪在他的轮椅前,仰望着他的脸,哽咽道:“不能吗?告诉我,不能吗?”

“为什么……”公子终于出声,声音无比迷茫,“为什么?我以为你……”

大厅的门忽然自外而开,史淮匆匆跑了进来,见到厅中的景象时怔了一下,但随即道:“公子,大小姐醒了,坚持要见你!”

顾明烟醒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又是一惊。

公子刚正迟疑,手上一阵剧痛,却原来是木先生紧紧抓着他的手,连指甲都几乎嵌入他的肉中。

“不要……”她哀求,“不要去……”

顾宇成走过来一把摔开她的手,木先生不会武功,顿时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发丝散乱,难掩的狼狈。

“明烟要见你。”顾宇成盯着公子,提醒他谁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

木先生目光一寒,表情在瞬间变冷,她咬住下唇,冷冷道:“如果你现在走出这道门,今后将再也见不到我。”

顾宇成嗤笑:“就你也敢玩威胁?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木先生盯着公子,一字一字很慢的说道,“你说呢,我是谁?”

史淮着急道:“公子,大小姐还在那等着呢,她气色看起来很不好,随时都可能再次昏迷!”

公子闻言不再犹豫立刻转身,滚动轮椅朝外走,心乱成了一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震撼袭遍全身,根本无法思考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个女人,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女人,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溃不成军?

木先生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深处有样东西彻彻底底的碎掉了。

顾宇成毫不留情的讽刺道:“现在你该死心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想跟我妹妹争,哼,自不量力!”

人不人鬼不鬼?木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居然笑了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怕。

顾宇成有点被她吓到,不禁后退了一步:“喂,你可别再装疯卖傻……”

就在这时,一直魂游天外的叶慕枫忽然惊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你是她!”

顾宇成连忙扭头:“她是谁?”

木先生止住笑,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叶慕枫的目光变得非常惋痛,也非常不解,他沉声道:“一别七年,每每追思姑娘昔日风采,都不胜向往。天下我所叹服者有三人,一是青砚台的轩辕老人,一是关东萍踪客迦洛,另一个就是姑娘。但你怎会憔悴消瘦至此?”

木先生的眼中起了些许迷离。

顾宇成见舞柳城的大公子竟是如此推崇这个女人,不禁惊奇道:“她到底是谁?”

“红楼七日,试遍天下才子,独领风骚;凤凰一曲,写尽人间百态,冠盖京华。”叶慕枫缓缓道,“你现在还没想起她是谁吗?”

顾宇成顿时瞪大眼睛,大惊失色:“钱……萃……玉!?”

他怎么也没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个瘦骨嶙峋脾气怪异的冒牌木先生,竟然就是当年有着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钱萃玉!

第三章

钱萃玉,第一个字——钱。

她是天下首富宝瑞钱庄的二小姐,含着金钥匙出生,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

第二个字——萃。

出类拔萃,第一才女之名远扬,学富五车,过目不忘,傲视天下文人骚客。

第三个字——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性格刚烈,思想极端,得到很多赞美的同时也引起很多争论。

这三个字组合起来,本是京城闺秀中最璀璨的一颗明星,十五岁时名动天下,至十七岁时达至颠峰,光芒四射,无人可及。

记忆拉开往事的帘幕,风中依稀传来外边人头撺动的热闹气息,织锦红帐在楼上隔出静谧空间,她坐在桌前,分明看见汝窑笔洗中,水纹映出自己的容颜,眉目清然,如玉肌肤。

“二小姐——”随着一声娇呼,两个侍婢挽帘而入。其中一人手中抱着大卷诗稿,放到桌上喘气说:“这帮才子们也真能够写的,个个笔下滔滔,洋洋千言,好象不这样就表现不出他们的才华一般,可苦了我们这些收卷的小丫鬟,抱的好重!”

她拿起诗稿淡淡的扫了几眼,又意兴阑珊的把它们放回去。

“怎么?二小姐看都不看?”

另一侍婢掩唇笑道:“一连七天,交上来的诗稿少说也有千来篇,写得再好,也看腻了。”

“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伸手托腮,懒洋洋的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道,“难道要找个真正的才子,就那么困难?”

“不知才子在二小姐这的定义是什么?”

“很简单,写得比我好的,就是真正的才子。”

两侍婢暗中吐舌,这要求还真是有够简单,也有够难!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朗朗的从红帐外传来,两侍婢好奇的凑到帘边往外看,顿时笑出声来:“二小姐,你快看……”

帘外分楼上楼下两部分,楼下是个宽达十余丈的大厅,摆放着二十二张长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来应试参会的文人们盘膝而坐,轻声低语,氛围极是良好。因此那笑声响起时,便显得格外突兀,众人纷纷扭头,看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在钱二小姐的红楼文会里大声喧哗。

只见一个青衫少年,眉清目秀,顾盼间灵气逼人,手中一把折扇上,海棠艳而多姿。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啧啧啧,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大家都说这几日天下的才子们都聚集在这红楼里,可我来这么一看,竟是半个都没见着。可惜啊可惜……”

此言一出,可把在座的文人们都给得罪了。当下有几人长身而起,喝道:“哪来的猖狂小子,竟然口出狂语!”

青衫少年哈了一声,冲楼上红帘勾了勾手指:“临渊、羡鱼,把这些大人们的文稿拿来我瞧瞧。”

两侍婢听他叫唤,不禁忍笑嘀咕道:“三小姐好利的眼睛,我们躲帐后都被她看穿了。这回不知她又想玩些什么花样。”当即将刚捧上来的稿件又给捧回楼下去。

钱萃玉懒懒的看着,竟是全不拦阻。连今日已有八天,饶她如此求才似渴,在被一大堆或不知所云或空洞无物或无病呻吟或枯涩无味的所谓佳作折磨之后,也开始巴不得发生点其他事来解解闷。而楼下那个青衫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喜欢女扮男装古灵精怪的妹妹——钱宝儿。

钱宝儿接过侍婢递上的文稿,弹了几弹。众人见钱家的丫鬟竟对这嚣张少年如此恭敬,一时间摸不清她的底细,便识相的选择了静观其变。

“无言独上西楼,试神偷,摸黑不见碰着了弯钩,扯不开,拉还断,糟糕透,暗叹此行小命不堪休……”她将第一页上的词念了出来,还没念完,底下已笑倒一片。

笑声中一人涨红脸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笑,笑,有什么好笑,这是老子写的,不成么?起码,韵压对了!”

钱宝儿点头道:“不错不错,这韵还算压的不错,只是不知,原来阁下做的是偷鸡摸狗的行当。”

“什什么偷鸡摸狗的,老子那是偷香窃玉……”

众人笑得更是厉害。这八日来,文人才子们纷纷交了文稿给钱二小姐,彼此却不清楚对方都写了些什么,只知道钱二小姐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此刻青衫少年将稿上内容一一读出来,倒还大大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不过,这样的水准都敢来应试,真不知是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该感慨世风日下,难怪钱二小姐会不高兴。

钱宝儿开始念第二张:“二小姐,我的梦中女神,当希望的曙光开始在花前绽放,当寂寞的风雨开始侵蚀青春的时光,那燕子啊,也要从北方回到南方,而你,依旧在泗水中央,拥有我心底眼底最崇高的渴望……”

临渊、羡鱼两侍婢偷偷挤眉弄眼——好肉麻的话,难怪小姐当时看得脸都绿了。

这个写文的人明显比第一人要聪明许多,因为他没有站起来自曝身份,一任众人猜测究竟是谁写出这么恶俗的情书。

钱宝儿面带嘲笑的翻到第三页:“姑娘得天地灵秀之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哉?或曰,性有孤寂,情堪风流,故为文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蹂躏之比。”

直到读到此处,众人才收起嘻笑,暗自点头:好文,用字典雅,行文隽秀,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钱宝儿也是微微一愕,没想到竟真让她读到一篇好文,这时一声音从楼上帐内清晰清越清雅清冷的传了下来:“先生得天地秀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贺监号为谪仙,不其然乎?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蹂躏之比。”

众人闻声不禁仰头,这声音他们并不陌生,正是此次文试的女主钱萃玉所发,只听她背完那段话后,顿了一顿,又道:“词出《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作者裴敬。”

底下哗然,原来是个抄袭的!真亏那人敢抄,谁不知道钱萃玉学富五车,博文强记,想在她面前蒙混过关,根本绝无可能。

钱宝儿拿着手中厚厚一叠书稿,也是不甚唏嘘。这次说是红楼以文会友,其实是二姐在替自己挑选夫婿,但来的都是这些草包,真真教人气恼。当下把稿件交还婢女,摇头叹道:“难道天下才子都死光了?尽是些沽名吊誉庸俗无能之辈,可笑男子多俗物,竟教女子尽风流!”

“你了不起,你怎么不写篇来看看?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兄台此言差矣,区区三人之作怎能代表天下书生?你且看看我写的诗作……”

“不错不错,阁下敢如此口出狂语,想必学识见解都是过于常人的,那么就露手让我等开开眼界,也好跟你学习学习……”

一时间,钱宝儿成了众矢之的,文人们围着她滔滔不绝,怒骂嘲讽劝解仗言者皆而有之。她倒好,直直的站着任他们说,一双眼睛东游西晃的,在大厅中转来转去。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只见西首的角落里,在众人都义愤填膺的为天下才子讨个嘴上公道时,一人却趴在矮几上呼呼大睡。

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场面这种地方这种时间里睡觉……钱宝儿勾动手指,临渊立刻趋身上前。

“那家伙,什么来历?”

临渊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扁嘴道:“他呀。他来了六天了,就在这混吃混喝的,也不跟人说话,每天倒有稿子交上去,不过二小姐那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是个碌碌之辈。”

混吃混喝?很有趣嘛……钱宝儿眯了眯眼睛,转身道:“羡鱼,现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到戌时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钱二小姐要回府了,各位才子可以回去了,明儿个再来。”说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自上楼掀了红帐,嘿嘿笑道:“二小姐,我的女神,我来接你回家了——”

钱萃玉听到楼下传来的风言风语,微微皱眉。

钱宝儿察言观色道:“姐姐也不需要不高兴,这帮蠢才如果连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的话,又如何指望他们高明到哪去?”

钱萃玉百思不得其解:“是天下的才子们都恃才傲物,不肯屈膝来此做这浮华之争?还是我真的要求太高?”

钱宝儿扬了扬眉道:“姐姐,你觉得我如何?”

“你?”

“我也算是百里挑一,哦不,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了吧?”钱宝儿赞美起自己来时从不脸红,摇摇手中的折扇道,“可你若让我写这种文诌诌的东西,我也未必能写好。所以,单以文章论人,是很不可取的。”

钱萃玉微一咬唇,忽的站起将桌上书卷尽数拂落在地,然后甩袖下楼。钱宝儿对二姐的乖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吐吐舌头跟了下去。

但见楼下人已散的差不多了,角落里的那个书生伸个懒腰,堪堪睡醒,也正要起身离开时,钱宝儿一个纵身,轻飘飘的自楼梯上一跃而下,落到他的面前,手中折扇更是啪的展开,往他面门拍落。

这一招出其不备,又迅捷之极,本是避无可避的,谁料那书生很随意的朝右踏出一步,看似无心,却避的恰到好处。

钱宝儿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原来还是位高手,再来!”折扇改拍为点,认穴又快又准,但她快,那人却比她更快,也没见他如何闪躲,但偏偏每招都落了空,最后他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钱宝儿大叫一声,向后跳了好几步,再站定时,脸上笑嘻嘻的表情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只有震撼和惊讶。

钱萃玉在楼梯处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

书生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要离开,钱宝儿柳眉微轩刚要拦阻,钱萃玉开口道:“宝儿。”

这一声唤住了两个人。

书生止步,忽的扭头,一双眼睛灿若流星,看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发觉,此人竟是如此气势迫人!

钱萃玉扶着楼梯扶手悠悠而下,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大家都能听的到:“这里是以文会友,不是以武会友,不要搞错地方。”

“是,二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钱宝儿满不在乎的眨眨眼睛,冲那书生道,“不过,这位兄台你确定你没搞错地方?一直以来只听说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扬短避长,放着这么好的武功不用,跑这来比文?”

书生扬眉道:“谁说我是来这比文的?”

“那你来这干吗?”

“睡觉。”

钱宝儿一听,乐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这来睡觉?”

书生拍拍身上的旧衣,声音无限感慨:“我身无分文,即无钱买米又无钱住店,正逢此处提供糕点软座,聊胜于无。”

临渊羡鱼两个侍婢顿时心中暗叫糟糕,这不摆明了心存蔑视吗?只怕二小姐那要发飙。果然,再回头看,钱萃玉的脸已经阴沉的不行了。只听她冷冷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临渊小声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陆来客名单,自是晓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吗?”钱萃玉略做思索,唇边冷笑更浓,“你第一日交的是首《无聊诗》:‘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红楼比才子,韶华掷蹉跎。’第二日换做了《无趣诗》,第三日是《无畏诗》,第四日是《无心诗》,第五日是《无奈诗》,我没记错吧?”

书生目光闪烁,笑笑道:“不错。人道钱二小姐过目不忘记忆超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区区几首不入流的打油诗你竟也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顺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么?无赖、无愧、无故还是无意?”钱萃玉伸手,身后两侍婢立刻从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捣腾,才找出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哭怒哀悲皆不可。”

钱萃玉只看一眼,便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怒道:“你竟敢如此讽刺我!”

临渊推推羡鱼:“什么意思?”

羡鱼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那句话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临渊便求助于三小姐,钱宝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哭怒哀悲,所差一个笑字。其他皆不可,说明剩下的那样就可以。”

临渊惊叫出声:“那不就是‘可笑’吗?”

钱宝儿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这回气得够呛,看这狂妄书生如何收场。”

狂妄书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钱萃玉,不知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钱萃玉竟莫来由的觉得一阵心慌。

可恶!这个人,竟然敢如此讽刺她!真真可恶!

当即转身,走至最近的那张桌前提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

羡鱼好奇的将头凑过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恋新不念旧,残文语中伤,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轻狂。终有自食果,畏影迹浮光。穷山水出处,独他名为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完全看不懂!

那边钱宝儿已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不念旧恶,恶语中伤,罪恶昭著,自食恶果,畏影恶迹,穷山恶水。你给我二姐六个无字,她就还你六个恶字。”

钱萃玉冷冷道:“不,是七个!”她再度提笔,在诗前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可恶诗”。

殷桑沉默半响,鼓起掌来:“好,好一首可恶诗!人称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钱萃玉瞥他一眼,满脸不屑之色。殷桑却又朗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来这混吃混喝的,不过主人如此高才,倒教我起了景仰之意。红楼文试是吗?就请出题吧。”

钱宝儿咬唇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挑战我姐姐?”

“聊胜于无。”

又是一个无字!可恶,这书生竟敢如此小瞧于她!钱萃玉云袖一挥,怒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

厅中的人还没散尽,剩下的几人一听说这书生要挑战钱二小姐,当下也不走了,各个在案旁坐下看好戏。临渊、羡鱼连忙整理出两张青玉案来,以供两人比试。正在摆棋盘时,殷桑忽然道:“且慢。”

钱萃玉回身道:“怎么?你要认输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书画皆比么?”

“当然。”

“棋我放弃。”

钱萃玉一怔:“你说什么?”

殷桑轻叹道:“我生平有三样事情是绝不敢碰的。一是下厨,二是带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钱宝儿哈的笑了出来:“下厨是应该的,所谓君子远庖厨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烦;但是这下棋又怎么招你厌恶了?”

“下棋是这世上最费脑力却又一无所得的无聊事情。”殷桑说的好象天经地义。钱萃玉瞪他一眼,沉声道:“好,撤去棋局。摆琴。”

殷桑拦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弃?”钱萃玉忍不住火大,这家伙,难道只是耍着她玩?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样很没意思,不如你弹琴我吹萧合奏一曲如何?”

“那么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轻扬唇角笑了一笑,“很简单,姑娘先弹,我若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输,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赢。”

狂妄!钱萃玉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

钱二小姐的琴声,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听她一曲,却不得其门而入。在坐几人一听说她要弹琴,早已喜不自禁。书生啊书生,你找她比试,不是找死么?

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难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横箫于胸,静静的听着,即不浮躁也不着急,倒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眼见钱萃玉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时,一声箫声突然幽幽响起,好似在急流奔腾中一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只听砰的一声,凤凰琴上的角弦断了,钱萃玉虽及时抽手,但也脸色煞白吓一大跳。

殷桑手抚洞箫微微而笑道:“承让了,二小姐。”

钱宝儿看到这里收起了戏玩之心,开始暗生警觉。二姐的琴声如绵绵密网,本是绝无可能赢她的,却被他寻出唯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心神以使琴弦绷断,这书生,音律上的造诣固已不凡,但心机之深更是让人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钱萃玉看着断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阵子发怔,最后一咬唇道:“好,很好。原来你就是这么追的!”

殷桑笑得好是儒雅:“只要追上了,过程嘛……不重要。”

钱萃玉推琴站起,沉吟许久,转头对临渊道:“把我前天画的那幅画拿下来。”

“是。”临渊应声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书画不如一块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的说:“一切听二小姐的。”

这时临渊自楼上取来了画轴,钱萃玉缓缓将它摊平到案上,诸人探头去看,只见一片红彤之色中点了一个墨点,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颜色层层铺展,倒是相当好看。

“你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殷桑绕它走了一圈,轻摸下巴做沉思状。钱萃玉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道:“我的考题就是这幅画,你若看不出来,就是你输。”

“这有何难?”殷桑抬头,眼睛明亮,“二小姐画的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周围起了一片哗然声。他不说大家谁也看不出那画的是什么,但被他说破后再去细看,还真画的是天边的晚霞,那个墨点,自然是飞远的孤骛了。画的这么隐晦,也真亏他看得出来!

再看钱萃玉,一张脸又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欢喜,复杂到了极点。

殷桑扬扬眉毛道:“不知我猜对了没有?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几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像是情人的窃窃私语。钱萃玉抬眸看他时,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的出水来。

“那么……”她开口,声音暗哑,“请君为它题词。”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轻浮之态,他提笔,每个字都写得很慢:“斜辉脉脉落霞飞,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微褪芳红萃,剩几笔,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时虽暮,却有云杯。人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

“换千古……莫相催……”钱萃玉的目光从画上的题字看到那只握笔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双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经对上,便再难转移。

“殷桑……”他的名字从她口中第二度吐出来时,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记烙印,从此,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无论世事怎么变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再也忘不掉这个人。

“你赢了。”钱萃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认输。”

诸人齐齐起身,为这终于令天下第一才女认输的须眉男儿欢呼,没有人看到当事人的眼睛,变得多么恍惚迷离,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一时好胜,纠结起一段孽缘。若她当年知晓结局会是这般不堪,她还会不会恃才自傲,摆出那红楼之试?

七年后,当钱萃玉站在翡翠山庄的大厅里,面对叶慕枫探究怜惜的目光,面对顾宇成错愕失色的脸,当曾经种种都已变成前尘旧事烟消云散时,她问自己——如果给她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的话,她还会不会选择如当初那般任性,飞蛾扑火?

她的眼中,何止只有泪光!

扭身,一言不发的奔出大厅,这一次,顾宇成因太震惊而忘了拦阻。

假山石景碧潭长廊从她身边飞快掠过,她知道自己在疯狂的奔跑,却不知道该奔向何方。天地苍茫,如此浩阔的世界里,为何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左脚磕到一块突出的白玉石面,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她抱住一旁的抄手栏杆,哭得痛不欲生。

他不是他。

她想,水无痕不是殷桑。

殷桑视下棋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而公子喜棋;殷桑食无辣不欢,而公子吃辣就吐;殷桑桀骜阴沉,而公子温文如玉……他们那么多那么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是,殷桑爱她,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之人,而公子不。

钱萃玉抱着栏杆咬牙站起来,视线一片模糊,泪眼朦胧中又依稀可见这翡翠山庄春色盎然风景如画,这样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安逸人生,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无双公子,又怎会是那落魄江湖穷困潦倒的殷桑?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放声长笑,吓到了几个路过的仆人,远远站在长廊那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刚吟了两句声音即断,她按住胸口弯下腰去,仆人们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询问,却见鲜血自她唇边涌出,一滴一滴落在白玉石地上,当下大急道:“木先生?木先生,你怎么了?”

钱萃玉抬头,一张脸已成死灰色,她望着天边一道红霞,凄声道:“原来……毕竟还是争不过你啊,老天爷,我争不过你,我认输……”话音未落,人已啪的倒地。仆人急急将她扶起时,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晕死过去。

第四章

七宝锦帐已经轻轻挽起,两个侍婢垂手立在玉屏旁,虽不说话,脸上却有掩饰不了的欢喜,只因她们的大小姐,在长达半月的昏迷之后,终于醒过来了。

“我是不是变丑了?”顾明烟靠躺在床上,望着公子微微而笑。她虽大病一场,容色憔悴,但这一笑,仍不改妩媚之态,双目柔润的像要滴出水来,任谁也不会把这样的美人与丑字相联。于是公子道:“怎会?”

“那你看我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古怪?一副心思恍惚的样子。”

公子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顾明烟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清醒了,所以开心的呆掉?呆子,那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在等我醒过来,于是我就拼命的睁眼睛,睁啊睁的,终于成功了!”

公子被她逗笑,略带宠溺的帮她将额际的散发抿到耳后,顾明烟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撒娇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担心我?是不是一直吃不下睡不香担心我担心的快要疯掉了?如果你敢说不是,我就咬死你!”

公子笑道:“听你这么说话,我是确信你真的好了。”

“讨厌啦。”顾明烟皱皱鼻子,忽放低声音道:“无痕……”

“嗯?”

“等过几天我彻底康复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公子一呆,没想到她大病初好,第一个要求竟是这个。

顾明烟咬着下唇,不胜娇羞的道:“你莫要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从生死关头走过了一回,真的因为舍不得你,所以才挣扎着回来的。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他温柔的应承下来,但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掠过木先生的脸,那双眼睛漆黑,盯着他,无比幽怨,无比神伤。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悸痛了一下。

那边顾明烟高兴的没从床上跳起来,急声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不许赖皮!”

公子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心仪之人啊,为何他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另外一个女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想籍由她的体温来证明彼此的存在,纤纤柔荑柔软滑腻,可他脑里想的心里惦的却是另一双手——

那双手拈起白子,在棋局上同他争锋;那双手拨动琴弦,引导他与她合奏;那双手做出菜肴,却又将它打翻在地;那双手提了毛笔,写下令他惊悸的诗句……

那么多那么多那双手的影子,直把他的思维萦萦填满,再也看不到眼前。

顾明烟见他神思恍惚,当即撅嘴道:“讨厌,你这就开始犹豫了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

公子惊醒,心中大骇,喃喃道:“我何时言而无信过?”

顾明烟这才满意了,娇笑着将脑袋靠到他肩上,一旁的侍婢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的退了出去。

“见鬼,她不是神医么?怎么反而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轮回转,那边妹妹刚清醒过来,这边就换木先生,哦不,钱萃玉昏迷不醒。顾宇成在厢房外负手踱来踱去,觉得自己很头疼。事情一扯上这个女人,他就觉得头疼。这回真是请了尊菩萨回来,赶又赶不得,说又说不得,谁叫她是钱家的二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目前钱家还是得罪不起的。

比之他的烦躁,叶慕枫显得镇静多了,他斜靠在一旁的软椅上,淡淡道:“木先生才是神医。钱二小姐……没听说有这方面的专长。”

顾宇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我妹妹的病不就是她治好的吗?”否则怎么解释妹妹好巧不巧怎么这会醒了?

叶慕枫想了想,回答道:“也有可能是她。以她的聪明想要学医,应该不是件难事。”

顾宇成心想: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大夫为钱萃玉把过脉,背着药箱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道:“树大夫,如何?”

“古怪,古怪啊。”

顾宇成恨不得上去掐死这老头,上次请他来看妹妹时,他也是摇头晃脑的说古怪古怪,现在请他看钱萃玉,他还是古怪古怪,真不知道这蜀中第一名医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树大夫拈着胡须道:“这位姑娘的心脏,应该是曾经被剑气所伤,以至于心脉十已毁九。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依着平常人,早就死了,可她竟然还活着。”

叶慕枫问道:“你是说,她这是旧疾复发?”

“应该是。依我看她先前的那个大夫极其高明,用了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在延续她的生命,可惜她不但没有静心养性,反而大动肝火,以至于气血攻心,终于支撑不住。能不能活下去,我可真是说不准了。”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原来她真的是个神医。

送走那位表示无能为力的树大夫后,顾宇成掀帘走进内室,细细打量病床上的钱萃玉,觉得昏迷中的她看起来非常楚楚可怜。奇怪,为什么他以前没发觉这一点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叶慕枫也跟了进来,顾宇成好奇道:“我听说钱家三女儿的故事时,年纪还小,只记得奶妈说那几乎是集天下所有灵气于一家,三个女儿各个聪明美丽。没想到竟让我真能碰见其中一个,只是这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叶慕枫轻轻一叹:“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当年的她,是怎么样的?”

“当年……”叶慕枫的目光转向窗外的天空,放的很悠远,“当年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奇女子!不仅才学过人,而且性格如火,为了心上人,甘与家人决裂,抛弃荣华富贵陪他颠沛流离。古往今来,但得一知心,白首不相弃的能有几人?殷桑何幸,遇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纱帘外,本要入内的公子听到了他的话,整个人呆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半响后,他忽然调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日近黄昏,天边晚霞似锦,彤云层层叠布,看上去绚烂之极。

他仿佛听见一人问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然后一个答案自然而然的出现在脑海中:“这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公子深深弯下腰,将头埋入腿间。

“小姐,到了。”

一只手掀起车帘,无边的黑暗世界顿时滋延出了光亮,满目的绿竹,浓翠欲滴。

她觉得自己像是借了某个躯壳,然后去重复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钱萃玉的少女正青春无敌,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

“小姐,到了。”临渊羡鱼两侍婢先跳下车,然后转回身来扶小姐。

钱萃玉打量车外的景色,只见一间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干净,却也很简陋。“就是这吗?”

“是啊,小六他们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脚。”

钱萃玉走下车道:“你们在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开着,里面并无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后依稀传来水流声,绕过茅屋向前走了两三丈后,豁然开朗,只见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人正坐在潭边巨石上垂钓。

明艳的阳光柔柔的照在他身上,将他的眉发都染成金色。钱萃玉望着他的侧影,忽然发现原来这个落魄书生竟生得这般俊美,微风轻拂着他的衣衫,丰神隽爽,温静如玉。

这时水面浮标忽动,殷桑眼睛一亮,立马收竿,钓起一尾半尺来长的大鱼。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你真是有口福。”他说着,回过身来,竟是丝毫不意外她怎会在此出现,凝眸一笑道,“会不会烤鱼?”

“呃?”

“想试试吗?”他的声音充满诱惑,于是她挑了挑眉毛道:“好。”

盏茶功夫后,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转鱼串,火苗舔食着鱼身,不久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做的不错。”

“那是当然。”钱萃玉骄傲的昂头,答完后才惊觉——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乖乖听命于一个曾令她在众目睽睽下认输丢脸的家伙!那么一分神,鼻间就闻到了一股焦味,低头一看,呀,糟了,鱼烤焦了!

她忙不迭的跳起来,手中的树枝上,乌黑的鱼身像在嘲笑她之前把话说得太满,扭头看他,只见殷桑脸上似笑非笑。

她懊恼的咬咬唇,将烤焦的鱼肉撕下一块放入口中,皱眉,然后吞下,然后再撕一块,吞下。

殷桑颇感兴趣的看着这一幕,等她把整条鱼都吃完了才悠然道:“其实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着脸道:“我从不逃避过错,是我的错,就由我承担后果。”

殷桑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声音还是懒洋洋的:“扔掉一条烤焦的鱼并不是什么损失。”

“我吃掉它,是为了让自己记得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殷桑目光闪动道:“如果那个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你根本承担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场错误,你的存活更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你背负着一个天大的使命却根本没有希望实现,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着她,缓缓道,“这样的错误,你还认为自己承担的起么?”

钱萃玉凝注着自己的手,须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错误,尽管我在家里算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我的奶奶并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因此认命,承认自己是个错误,不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其次,我的存活虽然不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却也凝结了很多人的辛苦劳动,他们教我穿衣,教我认字,一点点的把我养大,那岂非也是一种代价?我没有背负什么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么风光无限,私下里又何尝不是磕磕撞撞?最后……”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问道:“最后怎样?”

钱萃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没有朋友。连被朋友背叛的机会都没有。”

水声流淌,风过竹林枝叶轻啸,火堆中的枯枝劈劈啪啪的燃烧着,天地骤然而静。

不知过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道:“客来伤寂寞,我念遗烦鄙……”

钱萃玉一惊,刚待开口,他却已长身而起道:“瞧我这个主人,竟忘了询问客人的来意。”

“我……”钱萃玉未语脸先红了,殷桑顿觉有些奇怪。初见这位钱二小姐,是在红楼,她在侍婢的簇拥下走下楼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他当时便心中一悸——这样一双眼睛!她眉间的傲气和唇边的坚毅跟这双眼睛一比,都尽成了陪衬。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致的宝石雕琢出的最尖锐璀璨的棱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这双眼睛却流转出了腼腆羞涩之色,尖锐冷漠骄傲通通不见,有一刹那,他几乎认为她是来跟他示爱的。

很有趣,这位大小姐究竟想干吗?他干脆抱臂欣赏她的这种异常神态,静静的等她把话说下去。

钱萃玉站了一会儿,返身就走。呀?难道她打算放弃了?刚这么想,就见她拿着个布包走了回来,双手微颤的送到他面前:“我……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

殷桑好奇的打开包在外面的绸缎,发现里面竟是一叠手稿,纸上的字体秀丽优雅,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发现她低垂着头,耳根处一片通红,好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这位钱二小姐,一旦书痴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还真是……可爱呢!

兴许是注视的时间久了点,钱萃玉左等右等不见他说话,便抬起头来,见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当下恼了:“不愿意就算了!”说完去抽他手里的书稿。

殷桑顺势轻轻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没说不愿意。”

钱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的缩手,殷桑笑笑,在岩石上盘膝坐下,翻到第二页,上面用朱砂写着“玉石案”三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

他没什么表情,翻到了第三页。如此一个坐在地上看,一个站在旁边等,看的人很认真,等的人却忐忑不安,目光飘来飘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虽厚,字却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株香时间便已读完,殷桑翻回首页,这次读得更快,一目十行的看了第二遍,然后沉默不语。

钱萃玉终于回眸看他,很紧张的问:“如何?”

殷桑将文稿交还给她,拍拍衣袍站了起来:“《凤凰台》是你写的?”

钱萃玉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有关于此还是秘密,除了极个别几个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晓。那部书自发售后更是褒贬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坏者贬之到底。这个殷桑,他怎么会知道?

在她发怔的时间里,殷桑走了潭边,自地上拾起几颗石子丢出去,缓缓道:“《凤凰台》是部好书。”

得到他的首肯,钱萃玉眼睛一亮,唇边泛起笑容,正要谦虚几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没有《凤凰台》,《玉石案》可争一时风采。”

钱萃玉不解道:“何意?”

殷桑转身面向她道:“有了《凤凰台》,《玉石案》毫无意义。你只是在重复,重复原来的故事,原来的思想,和原来的文笔。”

钱萃玉面色顿变。殷桑又道:“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反驳。”

钱萃玉默立半响,突然冲到潭边,将手上文稿撕了个粉碎,尽数扔入水中,有几张为风飘起落到岩上,她便狠狠用脚去踩,殷桑看着她这般任性的行为,却也不阻止,目光凝烁间若有所思。

钱萃玉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微喘,看着地上的碎纸,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殷桑耸耸肩,正待开口,她忽然扭头道:“你说的对!”

“什么?”

“你说的都对!”

殷桑含笑道:“然后?”

“我不要重复的东西。”

“所以你毁了它,让自己记住下次不再犯这种重复的错误?”这脾气真是极端。不过,他竟然会觉得喜欢。

钱萃玉横眉竖眼的瞪了他一会儿,垂下头嘀咕道:“谢……了。”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殷桑眨了眨眼睛。

“你!”钱萃玉顿时气恼,才刚说了一个字,殷桑忽的伸手过来搂住她的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嘭——”,他抱着她一同跳入潭中!

好一阵子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是水,像要将人活活吞噬,她开口挣扎,结果就是冰冷的水瞬间涌进鼻喉。完了,钱萃玉想,她是哪里得罪了他,要将她这样活活溺死。

殷桑带着她很快的在水中游着,水下的世界清碧,他扯开一片水草,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然后触动机关,打开门游了进去。

里面是长长一条斜廊,尽头又有一扇门,他从左自右平推开门,门里别有洞天,竟是个不小的石室。

水势到此已消退,殷桑将钱萃玉往石床上一放——她居然不懂水性!不过幸好他动作快,因此钱二小姐没喝多少水。

他点燃桌上的蜡烛,灯光一起,钱萃玉便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周围,惊跳起来:“这是哪里?”

“狡兔三窟你听说过吧?”殷桑虽在回她的话,人却径自走到角落里翻出一个箱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石室里弥漫开来。钱萃玉这才留意到他的后背上衣服裂了个大口子。“你受伤了?”

“嗯。”

她很快领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偷袭,所以他才带她一同跳水逃匿?她走上前,见他从箱中取出瓶瓶罐罐的药物,便道:“我来吧。”

殷桑诧异的看她一眼:“你懂医术?”

“一点点。小妹宝儿天性顽皮,经常弄得混身是伤,不敢教奶奶知晓,便偷偷来我这让我给她包扎,久而久知,便也学会了。”钱萃玉轻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好方便自己为他疗伤。

说也奇怪,这个少女分明不懂武功,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但被她那么轻轻一按,殷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木掉了。他想,这多么可怕,若她是他的敌人此刻要杀他,他竟没有丝毫力气可以抗拒。

不过她当然不是他的敌人,她握着的小刀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割开衣衫查视伤口。“伤口长三寸七分,狭窄深邃,无毒。”

殷桑点头:“是飞鹰神捕的断命索,索上有倒钩。”

钱萃玉惊讶:“捕快?”危机意识忽的涌上心头,原来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是个书生,很落魄,穷困潦倒到跑她的红楼混吃混喝,又住在山上的破茅屋里。

然而,如何解释一个如此有才之人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又如何解释这碧潭水底竟另有乾坤?凡隐忍者必有所图,那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他虽然没有回头,却似洞悉了她的想法,声音徒然而冷:“你害怕了?”

钱萃玉一怔,继而发现自己拿纱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刚待继续,殷桑却推开她站了起来。

如此明显的排斥,没有了红楼比试时的桀骜放荡,没有了烤鱼时的细致耐心,也没有了先前评文时的诚恳认真。看到他脸上忽然显现的冷漠和不屑,钱萃玉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副面貌,那么哪个才是真的他?

她刚想辩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此处必定有通风暗口,否则那声音怎会听起来那般清晰,近在耳侧?

殷桑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整个人顿时有了种阴森的味道,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然后脚尖轻点,飞身上墙,像只壁虎一样紧贴在天花板上,一连串的动作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钱萃玉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煞然一白。

脚步声已经近在门外,却又生生停住,想必来的也是个细心多疑的人。

如此隐蔽的暗道,却有一闪大开着的门,并且里面透出了灯光,分明就是种诱惑。

对于诱惑,小心点总是好的。

然而,对于诱惑,通常也没多少人能抵挡的了。

于是钱萃玉就看见门外抛进一锭银子,紧跟着一人影闪了进来,那人第一眼看见她,双目顿时瞪大,惊呼出声。

外面立刻飞进第二个人,问道:“怎么了?”

一道白光忽的掠过,刺目的强光令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等她再睁开来时,一切都变了。

第一人倒在地上,第二人直直的站在当地,一把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处,而长剑,正以绝对纯熟的方式握在殷桑的手中。

“你……”第二人看看殷桑又看看钱萃玉,模样惊恐到了极点。

殷桑什么话都没有说,剑尖划过,第二人也砰的倒地。钱萃玉顿时伸手捂住了嘴巴。

殷桑回瞥她一眼:“很害怕?”

她咬住下唇,好半天才哑声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因为我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殷桑加深了唇边的冷笑,望着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明显的恶意,“难道你到现在都没看出来,对我来说,杀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

钱萃玉将手中的纱布狠狠一掷,殷桑将她的举动看入眼中,淡淡道:“你是不是开始后悔自己来找我了?现在后悔还来的及,只要你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我就送你回去。”

她仿若未闻,再次紧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殷桑的眉头皱了起来。

钱萃玉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就会害怕?就会跟其他人一样惊呼着逃走,从此一想起来就哆嗦后悔,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你要的是这种结果吗?”

殷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沉声道:“你说过你绝不犯雷同的错误。”

“可这是错误吗?”她朝他走了几步,“我来见你是个错误吗?”

“是。”

他答的斩钉截铁,她却听得脸色一白,急声道:“你胡说,你刚才看见我时分明很高兴!”

殷桑轻笑:“真会自作多情。”

血色立刻从她脸上退去,殷桑直视着她,声音冷冷,丝毫不带任何感情:“钱二小姐,谢谢你那么看的起我,特地来找我评定你的大作,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躯壳在颤抖,她明显的感觉的出来,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世界突然旋转着飞了开去?

她被颠晃的神志不清。

等再有意识时,碧水潭,水中的密室,还有那个不停变化的男子,都不在了。

她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精致素雅的闺房中,静静的站着,面对眼前老妇人严肃的容颜,不寒而栗。

“萃玉。”她听见老妇人这样叫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每个人都问她他是谁?

他是谁重要吗?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望着眼前的老妇人,觉得自己几近窒息。

第五章

“公子,水准备好了。”柳叶的低唤声将公子自迷思中惊醒回来,他回头看他一眼,柳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每个人都能将情绪藏得很好,可为什么那个女子的眼睛,总在沉寂中透露着惊涛骇浪的感情?

公子推动轮椅转身,柳叶刚待相扶,他已摇头道:“没事,我自己来。”

内室屏风后,热气蒸腾,木桶的扶手和高度都经过精心设计,使他能够在不需要人服侍下自己沐浴。公子褪去衣衫,挪动身子浸入热水之中,整个人突然一颤。

外面的柳叶听见动静,询问道:“公子?”

“没事。”他一边回答,一边却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腿。有感觉了……有一点点感觉了,他的腿刚才浸入热水的那一刹那,分明感觉到了烫。

可是——

怎么可能?他的腿,明明在泰山一役中被废掉了啊,连老师都说他康复无望,此生都将与轮椅相伴,然而,他刚刚却有了感觉,这怎么可能?!

他伸出手,在腿上按了一下,神经感觉到压力,迅速把信息反映给大脑知晓。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毕竟是能感觉到了。公子蓦的抬起头,饶是他再镇定从容,都欢喜的几乎叫出来。

然而就在他开口想告诉柳叶这件事的一瞬间,屏风右侧的铜镜中映出他的脸,某些句子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跳跃进脑海……

“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骗我?”

“我本就是卑鄙之人,只怪你看错了人。”

“为什么……”女音萦绕在他耳边,像是曾经幽怨了千年,“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

公子大骇,下一句话便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一阵剧痛突然席卷而来,如尖刀般剔挖着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的头好象快要裂掉,眼前金星闪烁,视线顿时模糊。

公子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栽入水中!

外面的柳叶闻声闯入,连忙捞起他,“公子,你怎么了?”

公子脸色发白的捂住自己的头,呻吟道:“老师……老师……”

柳叶一怔:“公子?”

“我,我……”他说了几个字后,疼得晕阙过去。

“不要再跟着我!”枯败的婆娑梅下,钱萃玉看见自己跟在殷桑身后,两人相隔数尺,他对她横眉相向。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她依旧在身后,执著相随,更是动怒:“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我不会带你走的,不会,永远不会!”

“为什么?”她低垂着眼睛,轻轻的问。这个男人是怎么了?忽然间就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冷漠。

钱萃玉开始挣扎,她知道自己陷入了无边梦境,她已预感到那梦境的结局将非常可怕,不要,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停止,请在这一刻停止!

耳中依稀有杂音夹杂了进来:“什么?公子晕过去了?快找大夫啊!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的有人病倒,难道真是流年不利?”

下面还有好多声音,但听不清晰,她的头沉沉的,所有力气都好象被抽尽了,眼前的世界旋转着,又回到了刚才那一幕上——

殷桑冷眼望着她,平静的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你的身份吗?”

他眯起眼睛,沉声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我的身份。”

“可我介意。”他的眼眸转为冷酷,“我不会带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上路。”

她咬住下唇,脸上顿显怒色:“我是娇生惯养,我是千金小姐,但这不代表我是个麻烦!”

殷桑懒洋洋的挑起了眉:“哦?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风花雪月外你还能做些什么?你生平可曾自己赚过一文钱?可曾自己打水做饭……”

他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尖声反驳道:“你怎知我不会?”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那目光里似有怜惜,却又漠然。

于是委屈自心头蔓延上来,她凄声道:“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

“好,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眼神清冷,她便心中一痛——殷桑,你如此成心刁难,无非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证明就证明,我不信我钱萃玉离了钱家后就会饿死!

场景切换,她走进了一家琴行。

中原重镇,繁华虽不及京都,却也富足安乐,街道两侧店面林立,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而这家琴行,更是其中装饰的最富丽堂皇的一家。

她一走进去,琴行老板便眼睛一亮,亲自迎了过来:“这位姑娘,买琴么?”

她的目光慢慢的自琴上掠过,淡淡道:“你这琴行,生意如何?”她在殷桑面前是一番风样,到了别人面前又是另一番风样,那么不一样的待遇,却得不到对方的珍惜。可恨,可恼,又可悲。

眼角余光看见殷桑环胸半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心中便越发倔了起来: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包袱,你休想用这种方法逼我走,休想!

琴行老板听了她的话后愕然道:“这个……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指向其中一把长琴:“这把黑髹仲尼琴,你卖多少?”

琴行老板呵呵笑道:“我看得出姑娘是个识货之人,若姑娘要,我可以给你个最低价——三十两银子,不过以姑娘的身份,这把琴太普通了,我这另有把雷我琴,乃是唐朝著名琴师雷宵……”

他还没说完,她已打断他道:“我知道这把琴是这最差的,最多不过值二十两银子。”

琴行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但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可以让这把琴卖出两百两的高价。你信不信?”

此言一出,不只琴行老板,几个伙计也顿时抽了口冷气,纷纷扭头朝她看来。

“别开玩笑了,姑娘,你可知道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下那把鸣凤琴了。”

“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琴行老板颇感兴趣的问道:“赌?怎么赌?”

“我若真让此琴卖出了这等高价,收入分我三成。我若不能,我赔你三成。”

琴行老板将信将疑,但最终受不过诱惑,而且仔细想来,与他又无损失,便点头道:“好!”

她当即伸手试音,音质平平,此琴只适合初学者使用。不过不要紧,只要音准不走调就行。

她在琴桌旁坐下,微一沉吟,拨动琴弦开始正式弹奏。琴声连绵成曲,原本再普通不过的音色,竟在她手下绽现出了璀璨风情。诸人顿时听的一愣。

一曲完毕,并不停歇,纯熟之极的转接到另一曲,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自琴行传出去,吸引了不少人驻足相听。

一曲接一曲,她一连弹了五曲才做罢,收手轻抚琴身道:“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

“好一个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随着一声赞叹,内堂忽然走出一宽袍缓带的锦衣公子,客栈老板一看见他,刚待开口,锦衣公子却朝他使了个眼神,转头对她道:“姑娘的这蔡氏五弄弹得真是炉火纯青,游春欢快,渌水清然,幽居高远,坐愁薄伤,秋思凄凉,无一不尽得神韵。”

她面色不改道:“是琴好,非我之功。”

锦衣公子笑道:“哦,没想到姑娘竟对此琴如此赞誉有加,但不知它好在何处?”

“此琴令我心静,除浮暴粗砺之气,得平和淡恬之性。当然好。”此言一出,先前聚拢围听她弹琴的众人顿时对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仲尼琴好奇起来。

锦衣公子笑意更深:“那么依姑娘之言,此琴还有灵性了?”

“草木皆有心,更何况是琴。养晦韬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脸上的表情严肃到不能再严肃,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周围人顿时一哄而上,抢购此琴,价高者得,最后竟是这锦袍公子以五百两银标得此物。

众人纷纷失望的叹气,不久便散了。琴行老板笑着将他们送出去,看见靠在门旁从头到尾静默旁观的殷桑时,愣了一下。

那边锦袍公子道:“福伯,把这把琴收进去。”

琴行老板连忙转身去收琴,她吃了一惊,疑惑道:“你们……你……”

琴行老板笑道:“其实我只是瑞雅斋的管家而已,真正的主人是这位,我们家公子,曲灵。”

她不喜反皱眉,看看琴行老板又看看曲灵,曲灵知道她所虑何事,微笑道:“姑娘可是担心先前的赌注?放心,虽然是我买了这把琴,但酬资照付。”

琴行老板连忙奉上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她却退后不肯接,脸色微沉道:“自家的少主高价买了自家的琴,这戏唱的又是哪出?”

曲灵摇头:“我买的不是琴,是姑娘的琴音。”

她一愕:“琴音?”

“姑娘琴艺妙绝人寰,便是用五百金相求,也是难得,更何况只是区区五百两纹银。”没想到这曲灵倒是识货之人,钱二小姐的琴声,本就是达官贵族千金难求的绝技。

曲灵笑了笑,又道:“而且此琴也只有姑娘才弹得出那等玄妙之音来,若是落入凡夫俗子之手,仍是粗鄙。我瑞雅斋可不敢犯此诚信大忌,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由我出面将琴买回来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此人倒会盘算,如此一来,一边讨好了她,一边维持了琴行声誉,又抬高了这瑞雅斋的身价,一石三鸟,不愧是个商人。

一念至此,也不拒绝,接了那银票转身就走,未料曲灵却出声挽留道:“等等。”

“你反悔?”

曲灵失笑道:“怎会?只是尚未得知姑娘芳名……”

“我只是来赚这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以后也不见得会再来,不必留名了。”

曲灵没想到她竟如此冷冰冰,说翻脸就翻脸,不由得一怔。那边钱萃玉已走到殷桑面前,定定的看着他。殷桑没说什么,转身走出琴行。

她便也跟了上去。两人就这样一先一后,谁都不出声,太阳渐渐的落下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不知走了多久,殷桑忽然一个停步,回身盯着她:“值得吗?”

“什么?”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话,她不禁一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值得吗?彼时恃才轻谩了天下权贵,如今却在市井之地委屈弹奏,值得吗?”

她抿了抿唇,直视他的眼睛道:“我说过,我是有用之人,我不是包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凝,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但都知道那是徒劳。良久,殷桑先自收回目光,叹了一声道:“把手给我。”

她的反应却是下意识的把手缩到身后。

殷桑又说了一遍:“把手给我。”不待她同意,径自拉过她的手,十指之上,布满弦痕,有的地方更已破皮,渗出了点点血丝。

刚才那把琴没有上油,可她咬着牙硬是弹了下去。众人都没发现,偏他留意到了,她不禁心中一热,呼吸顿时紧了起来。

殷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去瓶塞为她上药,伤口处顿时冰凉一片,相当受用。

夕色自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那近乎完美的英挺轮廓,他的脸背着光,藏在阴暗之中,看不清晰,可她知道,他好温柔。

殷桑,是温柔的。

你在乎我啊,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她的眼睛无声的流淌着这样的感情,殷桑忽然烦躁起来,把她的手一丢,哑着声音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闹了。”

她整个人一震,睁大了眼睛。

“我送你回去。”他转身走了几步,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回头看,见她立在原地,晚风吹起她的衣衫和长发,那般纤细敏感,怎经得起外界风雨,世情如霜?声音便更加疲软了下去,“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狠狠把袖子一甩,厉声道:“你骗我!”

他望着她,不说话。于是她就更加气恼:“为什么骗我?你要我证明自己能赚钱,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我不是包袱,我不是麻烦,为什么你还要送我回家?为什么?”

一句句,掷地有声。

他终于开口,邪邪一笑道:“看来二小姐真的忘记我是谁了,说谎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而且,偶尔戏弄一下天下第一才女,也是相当有趣的事情……”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是这样……吗?只是戏弄……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

她低敛下眼睛,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温吞吞的水中,漂浮着,漂浮着,失重般的迷茫,却不痛苦。真奇怪,被这么讽刺的笑容和冷酷的话语伤害过后,她竟然依旧不觉得痛苦。若被别人知道了,又得说她一个“贱”字了吧?

然而,世人都可以误解他,独她不能;世人都会误解她,独她不会。她不会,她绝对不会!

“伤害我,你很快乐吗?”她轻轻的一语,换来他重重的震撼,脸色顿白。

她看着他失态的表情,声音越发平静:“你这样伤我,你不痛吗?告诉我,你不痛吗?”

“你……”他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不是其他女子,被你一激,或者一骂就会捂着脸跑开,这种方法对我没有用。殷桑,你这样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你在伤害你自己……”

“够了!”他叱喝,却没有用。

她径自说了下去:“我有两个姐妹,姐姐貌美妹妹性灵,惟独我,从小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因此不被大家喜爱。我不像姐姐,对奶奶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也不像妹妹八面玲珑能逗奶奶开心,所以一直以来,三姐妹中,我是可有可无的那个。直到十五岁时,当朝太子太傅孟大人无意中看到了我的诗稿,惊叹不已,询问作者,我才被众人所注意。此后两年里,说是风光无限,被吹捧为天下第一才女,但是真正知我懂我者,又有几人?我说这些不是博你同情,而是要告诉你——殷桑,我们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殷桑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一直望到他的心中去。周围的行人街道在她的视线中淡化成虚无,只有他,只有他藏在坚毅容颜下的隐晦秘密,只有他藏在冰冷表情下的柔软感情。

她想,殷桑,你懂我的,你是懂我的啊,对不对?

忽有破空声自后传来,殷桑猛一纵身,抱着她向右滚倒,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惊呼着四下散开,长街那头,一队铁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手持长弓,高声道:“殷桑,你跑不掉了,束手待擒吧!”

一片紊乱中,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流露的不是惊慌而是悲凉,一种已欲燃烧但突遭冷水倾覆的悲凉。

她听见他用很暗哑的声音说:“你现在知道了?我们……不一样。”

她身子一轻,人已站稳在地上,殷桑松开手,转身面对来袭者,冷笑道:“堂堂六扇门的越四爷,竟然也做这种暗箭伤人之事。”

铁骑领队看他一眼,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咬着唇犹自怔立当场,脸色惨白如纸。

殷桑整个人忽的飞起,几个纵跃飞上屋檐,长笑道:“人道越四爷带领的铁骑乃六扇门里最出名的鬼见愁,只要你们决定逮捕一个人,那人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掉。如此我倒要试试,来吧!”

随着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顿时不见人影。

“追!”当下也顾不得她,铁骑们连忙策马追了过去。长街茫茫,百姓都各自躲了起来,唯剩她一人,黄昏最后一丝光线毫不迟疑的敛起,夜幕终于降临。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空空的屋檐上,脑海里回想着的依旧是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起码,你没有性命之忧,没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你的性命,你不必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我们,不一样。

这就是他想说的话,而她已经完全明白。

忽然间,泪流满面。

眼泪像储积许久的洪水,趁这功夫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怎么收也收不住。

夜风凉凉,她独自一人站在凄凄冷冷的街上,无声的哭,泪流满面。

床塌上,公子微微睁眼,醒了过来。

床前立刻围拢了一群人,最急噪的还属顾宇成:“如何如何?你觉得可好些了?”

头痛已消减了许多,只是依旧昏沉,公子半坐而起,低声道:“我竟晕了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子回忆刚才那一幕,只觉说不出的怪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记忆?好象是谁在他的脑海里劈了一刀,把那些模糊的句子硬塞进去,痛不可支。

柳叶见他面色有异,便道:“公子,要请先生来吗?”

顾宇成奇道:“为什么要请轩辕老人来?”

青砚台的轩辕老人,公子的恩师,当今天下最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什么大事需要惊动到他?

果然,公子连忙摇头道:“不必。不过——”他伸手去按自己的腿,没有,又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感觉难道是错觉?本想找大夫来看看的,但既然已没感觉了,那还是不说的好,免得诸人又大惊小怪一场。

公子苦笑:“算了,没事了,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一侍婢在锦帘后探头,公子第一眼看见,便道:“什么事?”

侍婢吞吞吐吐道:“那个……少庄主,木先生她好象快不行了……”

公子目光一悸,那边顾宇成已跺脚道:“什么叫不行了?你少咒她!真是的,她可别死在这才好……”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去了。

公子望着他的背影,柳叶察言观色道:“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公子愕然:“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柳叶只是轻轻叹息。

公子沉默。自从木先生抓住他的手问他会不会爱上她时起,她就成了他的一道心结,不碰,它那么真实的存在着;碰一碰,却又觉得心慌意乱。

“你相信吗?柳叶。”公子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她,我就变得不像我了。我的身体里好象有另一个灵魂,急欲跳出去与她对话……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公子的心乱了。”

“是么?”他轻垂下眼睛,注视自己的手,手白皙如玉,娇好如女子,但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却有薄薄一层茧,分明是长年握剑而留下的痕迹,可是,他是不会武功的啊。“柳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是我,那我会是谁?”

“公子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啊,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他就是他,水无痕,轩辕老人惟一的弟子,青砚台的少主,江湖上的无双公子。如果他不是他,他还能是谁?

可是,为什么她的话会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旁响起?字字清晰——

“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他猛然一惊,赶紧闭眼,期翼用当初顾明烟带给他的感动去抵挡这句话给他造成的震撼力,然而,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顾明烟那句“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而是另一个声音,另一句话——

“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是谁,是谁?说这话的人是谁?又为什么他会有这句话的记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木先生,还有钱萃玉,谁是谁?

一时间气息紊乱,浮躁难安。原来,真不幸被柳叶说中——

他的心,乱了。

第六章

纱帘挽起,顾宇成匆匆赶到,正在照顾钱萃玉的丫鬟立刻起身让位。他看见钱萃玉的脸,吓一大跳:“她怎么了?”

“回少庄主,她一直在哭。婢子已经给她擦了三次脸了,但眼泪还是不停。”

昏迷不醒的钱萃玉,脸上全是眼泪,脑袋下的枕头更是濡湿了大片。顾宇成靠近她,看见她的睫毛湿湿的粘在了一起,本是很狼狈的模样,不知为何,仍是觉得美。

她的美已超脱五官的精致,是由文采风流构筑出的独特气质,沧桑历练锤炼出的凝厚风华。妹妹和她一比,就好象多了很多世俗之气。难怪公子会动摇,连他也……

顾宇成忽的站起,有点被自己吓到——不会吧?难道他对她……

再看钱萃玉一眼,更觉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长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完了完了,他心想,这下可完蛋了。难怪他初见这个女人就觉得她浑身滋延着不祥,根本就是大祸水嘛!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钱萃玉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整个人都剧烈的哆嗦了起来。顾宇成看的脸色发白,连声道:“快,快!快去请树大夫,你们都是死人啊,杵这干吗?”

钱萃玉的手伸出来,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安慰道:“别怕,你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殷桑……殷桑……”他听见她在模糊的叫着这个名字,当即皱起了眉,心中不太高兴。都什么时候了,她心里记挂着的还是那个人。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我!”她猛的抓紧他的手,紧得连指甲都嵌入他的肉中。顾宇成吃痛,忙不迭的把手抽回来。

“树大夫呢?还没到吗!”

她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身体意识到危险,本能的开始瑟缩。

天已黑透,小巷四下静静,唯有面前的那个乞丐猥琐的冲她笑着,走了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跑,但没跑几步,腰就被人紧紧箍住,接着一只污秽不堪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非常粗鲁的把她拖进巷子深处。

救命!救命!

喊不出来,她只有拼命挣扎,反抗的结果就是狠狠几巴掌,腰上被踹了一脚,顿时痛得倒地不起。舌尖尝到腥甜的味道,鲜血自唇角溢了出去,顺着脖子往下流淌。

那人抓起她的下巴,把团烂布塞进她的嘴巴,不让她有咬舌自尽的机会。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乞丐淫秽的笑着,扯开她的衣服……接下去的画面凌乱不堪,除了痛,还有绝望,一种天崩地裂万物都不复存在的碎裂。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身上的男人发出兴奋的呻吟,她忽然全身软了下去,不再抵抗。

乞丐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知道销魂的滋味了吧?这才乖,你要把我伺候好了,也许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她的手四下摸索着,终于碰到墙角的一块砖头,当即悄悄拿在手中。

风声幽幽,这个长巷不但没有半个人影,连灯光都没有。只有空中一弯冷月,无动于衷的看着她。

冷漠,冷漠,从来都是这样,从不曾有人怜惜过她,今天更要遭遇这样非人的侮辱,她做错什么了?她究竟做错什么了?

乞丐仰头大声呻吟,在他最最极乐的这一刻,她抓起砖头一把往他头上拍过去。乞丐万万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反抗,这一拍又倾尽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气,顿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一把推开他,挖出嘴里的布团,手上不停,顾不得自己衣衫破碎身体裸露,继续用砖狠狠的朝他砸下去,一下又一下,有鲜血和碎砖溅到脸上,疯狂中带着肆意的彪悍,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红着眼睛不停的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有人飞速靠近一把抱住她。

她习惯性的挣扎,那人紧紧抱住她道:“是我,萃玉,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手指一松,被砸得只剩半块的砖头啪的落到地上。

来人低哑的声音中有极度的痛苦:“萃玉……萃玉……”

他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

月光雪白,照得他的脸也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后,五官才慢慢的浮现出来——飞扬双眉尖锐眼睛不羁唇角,锋芒毕露的一个他。

殷桑,是殷桑啊,是他。

可是,又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他眉眼深邃嘴唇轻颤,抱着她的两只胳膊也在微微的发抖,显得很害怕,也很痛苦,反而比她这个受害者还要激动。

真奇怪,她刚才一直在哀求老天让他出现,可他真的赶来时,她反而整个人都麻木了,只有怔怔的看着他,表情呆滞。

他的手臂一紧,嘶声道:“萃玉,说话!求你……”

自认识他以来,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的跟她说话……她勾起唇,忽然笑:“你在害怕?”

殷桑整个人一震,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惶恐。

“你怕什么?你怕我会寻死?”她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腿,笑得越发诡异,“是啊,失了贞节,如果不是被人抓去浸猪笼,就只有一死了之。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那样?”

“萃玉——”他的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听在耳里,竟奇异的消减了她的疼痛。原来当你痛苦时,唯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让另一个人比你还痛苦。

于是她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求死的。贞节算什么?哪比的上性命重要。离开钱家时奶奶说我必定会后悔,我偏不!我烤焦了的鱼,我自己吃下去;我选择的路,我自己走下去;我盲目的抬举自己,以为蒙我垂青对方必定受宠若惊,所以活该被人抛弃;我这么晚还在这里等人,傻到无药可救,所以遇到这个乞丐是我的报应……但是,这一切都休想要我后悔,我不会后悔的!我钱萃玉绝对不会后悔!哈!哈哈……”说着疯狂的大笑起来。

殷桑的眼中渐渐有了泪光。

她在那样悲伤的凝视下收住笑容,呆呆的看了他好久,忽然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

她抬起手,抚上殷桑的脸,无限凄凉的说:“我怎么能伤害你?我怎么能以伤害自己来伤害你?你为什么要来?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不要你看见我这样,我不要你看见……”

殷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她脸上,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谁比谁更痛苦?谁比谁更受煎熬?这一段孽缘,究竟是谁犯了错误,才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遍是伤痕的身体,抱着她走出深巷。

风声呼啸,天地一片冰寒,唯有他的身躯是温暖的,有她一直以来渴望的温暖。便是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此了,她一遍又一遍的想,也不过如此了……

“殷桑……”她低唤。

“我在。”他回答,“我在这里。”

“不要再丢下我好吗?”

他沉默,过了一会儿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再离开你。”

她和他,问和答,都那么小心翼翼。

于是她开始哭,哭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道:“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你,殷桑,我不是包袱……”

“你不是包袱。”他垂下头,亲吻她的额头,虔诚而哀伤。

她幽幽的问:“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受这么多苦?”

殷桑一字一字的回答:“因为它要我们更相爱。”

相爱……是啊,所有磨难只会令他们更加相爱,他原先的抗衡和挣扎在她这样的遭遇下分崩离析。以悲剧为代价,换取他们珍爱彼此……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排斥她拒绝她……

她把头埋入他怀中,再不说话。

长长的深巷走到尽头,出口处,殷桑忽然停了下来。

她扭头,看见外面一圈弓箭手正蓄势待发,弓箭手身后,是阴魂不散的六扇门捕快。越四爷骑在马上,冷冷道:“殷桑,这次你别想能再逃脱!”

殷桑沉下脸:“不要逼我。”

“逼你?”越四爷嚣张的大笑起来,“黄金眼的领头大哥,江湖传闻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依我看也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敢和朝廷对着干!”说着做了个手势,弓箭手立刻拉弓,将箭头齐齐对准二人。

殷桑垂头,温柔的看着她道:“闭上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顺从的闭起眼睛。几乎是她一闭眼,那边风声便起,天旋地转间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只有耳旁凄厉的尖叫声、骚乱声、马嘶声……汇集成了一片。

没多久功夫,一切又恢复寂然,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看见一滴鲜血顺着明晃晃的剑尖滑落,剑锋如一泓清水,不留丝毫血迹。

再看过去,四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风冷长街顿时变成了人间炼狱,凭添了多少亡魂?!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瑟缩,殷桑低下头:“害不害怕?”

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给他们逃生的机会,他们见过我的样子,如果放了他们,我们今后将不得安宁。如果是以前,我会把这种追逐当作消遣和游戏,但是现在……”他看着她,柔声道,“我不能冒险。”

她的眼睛一亮,内心却又挣扎:“其实……其实你不必如此的……”

殷桑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不要你再受苦。萃玉,不会再受苦了。”

她情不自禁的又开始掉眼泪:“为了我而放弃,值得么?”

他纠正她:“不是你,是你和我,我们。”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这句话,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在他这句话中烟消云散。幸福就此在她面前款款降临,她抱紧他,重复道:“是的,我们,我和你,我们。”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妻,隐居于眉山之上。

“桑为木,你就叫木先生。”她笑吟吟的将一个木雕面具戴上他的脸,道,“而我,就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

殷桑,我们说好永远相依不离不弃的,说好永不分离的我们,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你说老天之所以给我们磨难,让我们受这么多苦,是为了我们更加相爱,可是,再怎么的相爱,也经受不了那样的摧残折磨啊!

神爱世人,可神为什么不爱我们?与天相争,不肯服输又如何?还是争不过它……

老天爷,我争不过你!

我认输……

树大夫为钱萃玉把完脉后,皱眉不语,看他的样子,估计又没戏,顾宇成已经对他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谁知这次他沉思许久后,竟然道:“有了!”

叶慕枫扬眉道:“怎么说?”

“神医薛胜若还在世,必定能救这位姑娘……”树大夫的话还未说完,顾宇成已翻起了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还用他说?

“薛神医虽已仙逝,但他有一位师叔,据说医术不在他之下,不过那位师叔不以行医济世为生,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叶慕枫惊道:“你说的可是七迷岛的前岛主欧飞?”

“正是。”

顾宇成皱起眉头道:“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向来行踪成迷,谁能找的到他?”

叶慕枫露出一丝微笑道:“别人或者找不到,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他的下落。”

“谁?”

“钱宝儿。”

顾宇成好奇道:“你说的是那个玉屏辩婿,最后却嫁给了天下第一败家子迦洛郎君的钱三小姐钱宝儿?”

“正是她,她不但是钱萃玉的妹妹,还是欧前辈的关门小弟子,也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

“那么,怎么找的到她?”

叶慕枫道:“这倒不难,我这就派人送信给他们,不过就怕……”说着朝床上的钱萃玉看了一眼。

顾宇成当即扭头道:“树大夫,你老实告诉我,她还能活多久?”

树大夫为难的说:“这个……她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旧伤复发,气血攻心,又加上情绪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停止心跳。”

“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写信,希望赶的及找到欧前辈。”叶慕枫说着匆匆走到桌边开始写信。而帷帘一掀,顾明烟竟然走了进来。

顾宇成连忙迎上前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就是这位姑娘治好了我的病,所以特地来看看。”顾明烟打量了钱萃玉一番,问道,“听说,她就是昔年有第一才女之称的钱二小姐?”

“是啊,想不到吧,她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顾明烟扬了扬眉毛,悠悠道:“我还听说昔年的钱二小姐为了一个叫殷桑的书生,私奔离家,被钱老夫人在祖谱中除名?”

叶慕枫听出她话里的其他味道,不禁抬起头来。顾宇成犹自不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说。据说当年轰动了整个京城。”

“她既爱殷桑,又为什么跟公子纠缠不清?”

此言一出,顾宇成立马急道:“谁跟你说这个的?哪个多嘴的丫头去跟你饶的舌?”真是的,那天大厅中发生的一幕他分明已经嘱咐当时在场的几个下人严守口风了啊,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到妹妹耳朵里去的?

顾明烟忽然嫣然一笑:“哥哥你着什么急啊?我只是随口说说嘛。你那么紧张,都不像你了。”

顾宇成一呆,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起来——是啊,他刚才的反应与其说是紧张妹妹,还不如说是紧张那个冒牌木先生。见鬼,难道他真的对她动了心?

顾明烟拢了拢头发道:“好了,我得去看望公子了,听说他也病了。这里就劳哥哥照看了,若是钱姑娘醒了,就叫丫头们来通知一声,我好来拜谢她的救命之恩。”

“噢。”顾宇成依旧沉浸在个人的震撼之中,反倒是叶慕枫微带惊诧的目送顾明烟的离去,心中暗道:当初公子与这位顾大小姐订下婚约时,江湖上起了不少的质疑声。顾明烟骄蛮任性,虽长的美但总给人一种与公子不般配的感觉,而今一见,这种感觉更是加深。看她样子分明是得知钱姑娘对公子求爱的事后,特来见见情敌,嘴上说是看望救命恩人,但根本半点感激的样子都没有。公子待人处事都极有分寸,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感情之事果然不可理喻。

叶慕枫封好信,唤来一下属,叮嘱他快去快去,然后再转身看钱萃玉一眼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一下钱家?无论如何……”

顾宇成道:“我也在头疼呢。但钱老夫人那个人,是商场上出了名的狠辣干脆,她既已宣告天下从此钱萃玉和她再无关系,恐怕我们即使派人去告诉她,她也会置之不理。她若对这个孙女有一分怜爱之心,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天外黑了下来,屋中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公子拿起桌上的火折准备点灯,敲击几下却全无反应。柳叶见状便道:“我去取个新的来。”

公子看着手中的火折子,的确是旧了该换新的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来到翡翠山庄已有一个月。当初是得闻明烟病讯,才从青砚台急急赶来,谁料会后来牵扯出木先生一事,又谁料木先生原来就是当年的钱二小姐。

她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古怪?而那些开始出现在他脑中的奇怪片段和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火折子忽然自指缝间滑了下去,掉到地上。公子弯腰去捡,眼前骤然一黑,那次沐浴时出现过的剧痛再度来袭,他顿时坐立不稳,连人带椅一同摔倒在地。

更加要命的是,他的腿竟然也疼了起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嗜咬,一波接一波的扩散,一波比一波剧烈。公子咬牙,以肘支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力气顿时被抽光,手上一松,额头重重磕在桌脚上。

哭泣的女子……清寒的深巷……裸露的胴体……飞溅的鲜血……含泪的眼睛……讽刺的笑容……

火光电石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

柳叶取了火折回来,远远听见屋里传出的异常声音,当即面色大变,直飞进去。只见公子双手捂头在地上不停翻滚,他连忙上前相扶,指尖刚触及他的身体,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弹了过来,整个人顿时被震的连退好几步!

他极度震惊的看着自己的手,再度上前,谁知这一次,那股力道反而更加猛烈,他连忙向后腾空翻起,落到一丈之外。

这时顾明烟匆匆赶到,失色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无痕——”说着想上前,柳叶连忙拦住她道:“顾大小姐,不要过去!”

“为什么?”

柳叶脸色煞白的道:“公子体内有数股力量在彼此抗衡冲击,谁碰到他,就会被那股力量反震开!”

“什么?”顾明烟急道,“难道是当初泰山顶上的——”

柳叶点头:“当初公子受了夜三少和羽非人两掌,他们二人的掌力全都在他体内胶凝,也因此造成公子的双腿从此再无知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刚才与公子碰触时分明感觉到,在他体里不只有两股真气,而应该是四股。”柳叶的表情变得很复杂,“而那第四股力道之强劲,似乎更凌驾于其他三股之上,非常邪气,正在横冲直撞想爆发出来。”

顾明烟的心沉了下去。柳叶是一流高手,他的判断不会错,那如此说来,公子岂非很危险?当即也顾不得会不会受伤,一把扑过去,死死抱住公子喊道:“没事的,无痕,没事的!你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公子的神志已经混乱,只感觉到有个柔软温暖的身子抱住了自己,在耳边哭着说话,忽然间,熟悉的感觉翻滚而回,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抱过他,用这样温柔忧伤却又极具力量的声音对他说:“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让它毁了你,绝对绝对不能!”

不能让它毁了你……不能让它毁了你!

公子发出长长一声嚎叫,猛的推开身上的顾明烟,就那样冲了出去!

顾明烟和柳叶望着他的背景,吓得愣住了——公子他,他,他会走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柳叶先反应过来,一个飞身如离弦之箭般追踪公子而去,,顾明烟咬牙,也施展轻功冲出去。

但见沿途有婢女护卫无不目瞪口呆的怔立当地,她揪住一人的衣领问道:“看见公子了吗?”

那人木然的指指西边,瞳孔涣散,显见也被那一幕吓到了。

顾明烟跺足,朝西边跑去,那儿种着大片竹子,景色清幽,可算是翡翠山庄的一大特色,而此时,栖鸟纷纷从林中惊起,拍着翅膀从她头顶飞过。

她当即掠进林中,便听得爆裂之声不绝,狂风扑面,竟带着一股子杀气!再靠近些,一人横冲过来拉住她道:“千万不要再过去!”

那人正是柳叶。然而,勿需他警告,当她看见眼前那幕时,也恐惧的不敢再靠近。

只见林中一人影飞来飞去,身法形如鬼魅,却是生平仅见的快捷,凡他到处,碧竹必断,不一会儿,就倒了大片,竹叶空中狂舞,却没有一片能沾上他的身子……这是怎样的武功?!

柳叶面色凝重的将一截断枝递到她面前,切口处光滑如镜。顾明烟大骇,额头顿时冒出了好些冷汗。

柳叶沉声道:“依顾大小姐看,这是什么武功?”

顾明烟心烦意乱的摇头,颤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的断口,只有轩辕老人,或是前任七迷岛岛主欧飞,才能做到。”

“可这是公子弄断的。”

顾明烟望着林中依旧发狂肆虐的公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她要失去他了,她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柳叶长叹一声:“如果我没猜错,公子不但会武功,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顾明烟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公子发出一声长啸,颓然倒地。

柳叶连忙飞身上前,试探的碰他,没有遭到内力反击,便将他扶了起来,只见公子脸色通红,但嘴唇却又极苍白,两相对比下,显得说不出的可怕。

“公子,公子!”在他连声的呼唤下,公子睁开眼睛,但眼神迷离,柳叶搭他的脉搏,只觉他的脉相紊乱,但是体内的四股真气却只剩下了两股,一股平和稳厚,一股尖锐阴邪,阴邪之气每每要破空而出,却又硬生生被平和之气压下。然而,那平和之气有渐弱的趋势,想来也控制不了多久了。

柳叶急道:“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忽的抓住他的手,梦呓般的说:“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呢喃几遍,昏阙过去。

柳叶抬头看顾明烟,顾明烟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第七章

一道闪电撕破夜幕,暴雨倾盆而下。

在这样的雨夜中,却有铜环扣门声,一下接一下的响起,并不急噪,但很坚持。翡翠山庄的看门人只得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去开门,看见一个青衫书生站在门外,虽然衣衫俱湿,但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逼人。

“请问你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书生已露齿一笑,道:“我来找一个人,一个病人,一个现在正在生病的人。”

看门人皱起眉头:“庄上有三个病人,一个似乎好了,一个似乎病了,还有一个彻底不醒。但不知公子找哪个?”

书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能答的如此有趣,“那就找最严重的那个吧。”

看门人只觉眼前一闪,就没了书生的人影,回转身,好像看见个青影往庭中飘了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此人是人是鬼?怎么会有这么诡魅的身法?也不知他的来历底细,万一少庄主怪罪下来……

当即提灯匆匆赶去禀告少主,有陌生人闯入。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很好很好的。

他们隐居在眉山上,几间竹舍远离尘嚣,便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是。

偶尔下山补足生活用品时,听见街头巷尾在议论钱家的三个女儿。说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开始改善了啊,太子妃有喜了,太子妃的孩子又没了……皇宫风云变幻,她的姐姐却永远一枝独秀,是好是坏,都占据着众人关注的重心。然后是宝儿,玉屏选婿劳师动众,引得天下人人瞩目,结果倒好,几个候选佳婿离奇死亡,她最后却嫁了天下第一败家子,从此远游天涯,再无音信。

她想——各人原是有各人的造化。

生活就此流淌而过,本以为会这样安定的度过一生,谁料老天总是偏执,要与他们为难。

有一天她回家时,没有看见殷桑,天逐渐的黑下去,他还是没有回来。忽然就慌乱起来,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紫罗裙被杂草枯枝勾扎得残破不堪,她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幽的山谷中,越来越嘶哑,而四周林立的大树在头顶交错,月色残落下班驳的影子,天地间恍如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种感觉,像是死了一回。

他被朝廷的人抓走了?还是他后悔为了她而放弃报仇,所以离开了?

她木然的立在林间,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下沉的速度缓慢到足够让她记起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再堆积起来,把心压得更沉。

不,不信!她不信殷桑会那样丢下她!不是说好了的么?即使是死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的!

于是她继续跑,在山林里气喘吁吁没有目标只有信念的狂跑,最后终于在一处溪边找到他,他整个人浸在溪水中,身上好多伤口。

“你怎么了?是有人偷袭你吗?”

他睁开迷朦的眼睛,看见是她,虚弱的笑了一笑:“我没事,别担心。”

他抱住她,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于是她也就真的不再问。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他时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直到有一次她下山买盐却忘了带钱,半途而返时,听见屋后传来殷桑痛苦的嘶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冲过去,便看见他拿着剑四下乱砍,屋后种的竹子被他砍得一片狼籍。

“殷桑,你怎么了?”她想过去,他却突的收手,从喉咙里硬生生逼出一句话来:“不要过来!”

“可是——”

“你快离开,我会伤到你!快!”他大喊一声,整个人再度变癫狂,她看见他目光中露出杀机,转身想躲时已来不及,那一剑就自背后刺了过来,胸口一凉,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那次她伤得太重,几度以为自己无法存活。她听见他在她床头喃着的一些听不清楚的字句,拼命的醒过来。一睁开眼睛,竟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眼泪。

男儿流泪不流血,她这样告诉他。

殷桑,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她轻轻的,却无比坚定的说,我不会死的。

因为她知道,她若死了,他也就完了。

是他刺了她一剑,若因此导致了她的死亡,只怕这个偏激残酷的男子,会活活的将自己的四肢砍下来祭她。所以,她不能死。

凭着那样的意志力,和殷桑高超的医术,她终于一点点的康复。但是却没想到,那不是转机,前面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她,她和他,他们。

房门悄无声息的推开,一人点起桌上的灯,然后举灯走到钱萃玉的床前,灯光映出那人的脸,本是镇定自若的神情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变得无比惊讶。

那人的手一松,油灯掉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钱萃玉脸上,他的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重新接了回来,动作之快,半滴油都没溅出。

“好功夫!”门外响起了鼓掌声,顾宇成随叶慕枫一同走进来。叶慕枫在看清来人的脸时,惊喜道:“我还想着哪个不怕死的敢擅闯翡翠山庄,原来是狠狠要命的宝丫头。”

原来这青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喜欢女扮男装的钱宝儿。

钱宝儿笑吟吟道:“可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赶来了?”

“你行踪向来飘忽,快慢都不足为奇,只是——为何没见到迦兄?”

“他帮我找师父去了,我担心二姐,所以先过来看看。”钱宝儿转身去搭钱萃玉的脉搏,眉头渐渐锁起,顾宇成见状便问道:“怎么样?有希望吗?”

钱宝儿将油灯放到床头矮几上,索性在床边坐下,拉着钱萃玉的手细看。这已不是她记忆中二姐的手了,眼前的这张脸也已不是记忆里二姐的脸了。

彼时贵极天下,锦衣玉食,侍婢如云,那双手,用来握笔,用来弹琴,用来做一切风花雪月之事;而今,这双手,瘦骨嶙峋,布满老茧……殷桑,你这个混蛋,竟然没照顾好她!

钱宝儿咬牙,腾的站起:“殷桑呢?”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叶慕枫道:“信上我可能没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说着把种种古怪之事都说了一遍,听得钱宝儿越来越是惊讶,最后一挑眉道:“我姐姐看上了无双公子?”

顾叶二人都露出尴尬之色。

钱宝儿在床边踱了几步,沉吟道:“要将心脉伤成这个样子,调养了那么多年还未痊愈,这该是怎样的一剑啊?刺伤她的那个人的武功,只怕远在我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萃玉的下落,难怪怎么也找不着,原来她竟隐居在眉山之上……”忽的面色一变道,“公子安寝了吗?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见二人犹豫不定,便又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叶慕枫看着顾宇成道:“我来时见公子房里还点着灯,应该是没睡。不如见见也好。”

顾宇成也急于知道钱萃玉为何对公子那般垂青,当即点头:“好。”

三人一同走出去,外面依旧风雨凄迷,钱宝儿拍拍半干的衣衫,恍恍惚惚的想起——似乎那天,二姐离家出走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她跪着求奶奶,跪了三天三夜,奶奶依旧不同意,于是第三天夜里,下着好大的雨,临渊和羡鱼匆匆跑来禀告说,二小姐不见了。

当时自己正陪奶奶在说话,听到这个消息后,奶奶的脸色,好可怕啊。自己连忙牵了快马追出去,在风雨里追了一夜,愣是没追到。第二天回去时,便听说奶奶已在祖谱里将二姐除名了!

当时连大姐都被震惊,特地回府来劝慰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冷着脸,怎么也说不动。就那样,这个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二姐,从此在她的生命中淡去,再无音讯。

再回首,已百年身。

二姐,二姐,殷桑负你,我定不饶他,我说什么也不饶他!

钱宝儿咬紧了下唇,心里发誓说什么也要把那家伙找出来,狠狠教训一番,竟然敢这样对她姐姐……就在这时,公子的房间已到。顾宇成上前敲门,柳叶出来开的门,见到众人,微微一愕。

门里传出一女音道:“再喝一口。”

公子略带咳嗽的声音轻轻道:“不必了。时间不早,你回去休息吧。”

“你把药喝光,否则我不走。”正温言软语时,顾宇成等人挑帘而入,见顾明烟正在喂公子喝药,虽觉时间已晚,女儿家还留连在男子宿处不太妥当,但两人是未婚夫妻,倒也说的过去。

只有钱宝儿,在看见公子的第一眼时,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重重一震。她跟在顾叶二人身后,因此他们没瞧见她的失态,倒是顾明烟先看见了,心中顿起狐疑。

“哥哥,你们这么晚来找公子什么事?还有,这位是?”

未待顾宇成有所回答,钱宝儿已一个箭步跃至床边,啪的扣住公子的手腕,顾明烟口里的惊呼声刚起,她已改扣为切,为公子搭起脉来。

一时间,屋里静静,谁都不敢出声打搅,但见钱宝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把手一放,逼紧了嗓音道:“你得罪了轩辕老人?”

众人一惊,顾明烟道:“怎么可能?”

钱宝儿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轩辕老人现在是不是已经内力全失了?”

公子目光一颤,难掩惊诧的望着钱宝儿——这是青砚台最大的秘密,此人是如何得知的?

而其他人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把自己毕生的内力都输给了你,却不是为你好,而是为了压制你原来的内力,如此一来,你就显得内力全失不会武功了……”

“可是!”顾明烟喊了出来,“轩辕老人是公子的师父啊,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钱宝儿面色顿变,直直的盯着公子,许久方道:“原来你就是水无痕……陌上人如玉的无双公子说的就是你……”

顾宇成被她的话搞的一头雾水,迷惑道:“你不是想见公子吗?我带你来见,他当然就是公子。”

钱宝儿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公子,脸上的表情忽晴忽阴,复杂之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度开口道:“你——不认识我了?”

公子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她站起身来,好使他能看得更明白些。然而公子看着她的眼里,还是迷茫与生疏。

钱宝儿咬唇,眼珠一转,手中“啪”的多了把扇子,迎风展开,往公子面门拍落!

众人大惊失色,柳叶刚待上前拦阻,却见公子半躺在塌上的身子忽然动了,白影一闪,人已立到了地上。这一变故,不但柳叶惊讶,叶慕枫与顾宇成也大吃一惊——公子会武已非常不可思议,而他刚才那一闪,动作快捷如电,身法缥缈似仙,毫无破绽——这是什么样的武功?!

钱宝儿眼睛发亮道:“对,就是如此,再来!”折扇改拍为点,直点他檀中穴。她此刻用的正是七年前初见时她对他所用过的招式,只是七年后认穴更准速度更快,然而即使如此,还是连公子的衣边都碰不到。一时间屋里都是公子与她的身影,只将其他三人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公子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钱宝儿的折扇顿时落地,然而就在那时,公子突然整个人一颤,啪的栽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钱宝儿连忙上前搭他脉搏,急声道:“你体内的两股内力正在互相比拼挣扎,恐怕你要受很多苦了。”

公子咬紧牙关,面色如纸,痛的直冒冷汗。顾明烟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安慰,但位置又被钱宝儿占了,只能急得直掉泪。

钱宝儿从怀中取出一小瓶子,倒出颗药丸:“这是迷神引,类似麻药,虽会令你昏沉,但可略减疼痛。”

柳叶连忙倒了水过来,扶住公子的头让他服下,此药果然神奇,不多会公子便平静了下来,微睁着眼睛,目光朦胧。

钱宝儿轻声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七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是用刚才那招打败我的。”

公子只觉头晕目眩,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和物。但偏偏在那样的迷蒙中,有几个画面却鲜明的闪现——那一角红楼,那站在楼梯上的素衣少女,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那三个大大的“可恶诗”……

他用力捂住头,整个世界不停旋转,转得他昏昏欲睡。他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是谁?请你……请你告诉我……”

钱宝儿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声音却冷冷道:“你所忘记的东西,你得自己去把它们找回来。否则即使我告诉了你,你回忆不起来,也只不过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罢了。”

公子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沉沉睡去。

钱宝儿轻叹口气,直起身来,发觉顾氏兄妹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在看她。她耸耸肩道:“我还是回去照看二姐吧。公子服了药,要卯时才会醒,我建议你们也去休息,明天一早再来。”

她刚走了一步,顾明烟忽然拦住她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来这是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钱宝儿玩味的眯起了眼睛。

顾明烟道:“如果你打搅,或是伤害到公子,我都不会放过你。听清楚了吗?我不允许有人做出伤害公子的事情,绝对不允许!”

钱宝儿哈的一笑,道:“恐怕你担心的不是公子,而是自己吧?”

顾明烟脸色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公子不是公子,你这个所谓的公子的未婚妻,只怕也做不成了。”钱宝儿一边笑着,一边退了出去,浑然未将翡翠山庄的大小姐放在眼里。然而一走出门外,笑容就消失了,变得说不出的悲哀——

二姐,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苦了……

殷桑他……忘了你啊……

他忘了你。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水底的密室里,那个男子盯住她,声音冰冷,“你有没有听说过‘黄金眼’这个组织?它鼓动三城造反,一直与朝廷为难,皇帝老头以爵位黄金悬赏天下捉拿其背后的领头大哥。”

他顿了一顿,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就是他。”

他的脸忽然模糊,转瞬间变成了另一张脸,历阅沧桑,威严精明。“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碧玉龙头杖在那人手中重重顿响,怒骂声声而来:“他是逆臣,是反贼!钱家百年基业,绝对不能毁在他手里,所以,你死心吧!”

她默立半响,忽的跪倒在地,地面又硬又湿,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下跪。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对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求您成全。”她那么说。

然而那个人,终究没有成全。

她早知道会那样,亲情太薄弱,比之整个钱家来,微不足道。求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罢了。跪到第三天夜间时,便连那最后的希望都烟消云散。

心里突然发了狠,不同意就不同意,苍天见怜,让她遇到那样一个人,即使抛弃一切,也不能就那样错过!

于是她连伞也没拿就冲出去,等她走到殷桑的住处敲响他的门时,衣衫尽湿,气喘吁吁。第一句还没来的及说,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自此天涯跟着他,无视他的冷漠他的拒绝他的疏离,那个男子总说要丢开她,可是见她落下,终归还是会等她;夜宿林间时,他总是静默不语,她便靠坐在树下,蜷缩一团,第二日醒来,竟看见他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殷桑,她想,你还要跟自己挣扎多久?

婆娑梅下,他终于发怒,用世上最恶毒的句子来骂她,骂钱家,骂皇帝,也骂他自己。他说:“你要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吗?永远如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永远活在影子底下,永远看不到太阳,你要这样吗?你看看我这双手,你知不知道上面沾了多少鲜血?多少罪孽?多少未偿还的命债?而且我告诉你,我不会就此收手,我的东西,我要一样一样拿回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拿回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肯让自己过的好一点?”

他冷笑:“可能吗?好一点……我是个一出生就被诅咒了的人,老天诅咒我,可我偏要活下来,并不惜用任何代价继续生存下去!我要笑到最后,我会笑到最后的!如果被我得了天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了那座皇宫,就像二十年前烧藤兰殿一样,烧得干干净净!”

她静静的望着他,忽然扑上前自背后将他一把抱住,他一怔,就欲挣脱,可她却死命的抱住,轻轻的道:“我知道他们亏欠了你,我知道他们亏欠了你太多,让你一生下来就不幸福,受了很多苦,但是……”她转到他面前,扬头看他的眼睛,沉声道:“他们不爱你没有关系,可你要爱自己,一定要爱自己,不要让自己再这样痛苦下去,不值得的,真的……”

他有一瞬间的怔忪,但很快便又沉下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不值得?我如果成功,我就是当今天子,我所失去的一切就都回来了。”

“你失去的难道只是荣华富贵?”她的声音更轻,“我以为,你真正介意的是失去母亲,失去亲情,失去你本应有的快乐……”

“住口!”他厉声打断她,“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钱萃玉!你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千金,只会闭门造车纸上谈兵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她垂下眼睛,须臾,再抬起头来,道:“好。我不了解你,我也不需要了解你,因为……”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笑进他的眼睛,他的心里去:“我只需要爱你就可以了。殷桑,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一记雷声重重响起,床上的钱萃玉动了一下。

思绪撕开层层迷雾,冥冥中好象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呼唤她,催促她,她被那股力量引导着,一步一步朝前走,然后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

钱萃玉蓦得睁开眼睛,因为睁的太快而导致眼前好一阵子空白,最后才慢慢浮现出颜色和轮廓来。

这时,她就看见了钱宝儿。

依旧是印象中的宝儿,七年不见,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灵气逼人,眉目如画。相比之下,更是衬出自己的憔悴不堪。

此时此刻再相见,何止是恍如隔世!

钱宝儿的唇动了几下,刚待说话,钱萃玉却突的抓住她的手喊:“宝儿!宝儿,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钱宝儿这下可是吃惊非小,颤声道:“二姐,你……”

“宝儿,我知道你最聪明,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钱萃玉说到最后,挣扎着坐起,声音越来越急,“宝儿,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

“二姐。你快躺下,躺下再说!”钱宝儿连忙抚慰她躺下,柔声道,“你放心,但有我在一天,就绝不让你死掉!”

钱萃玉心里明白妹妹说的是安慰话,人要死,谁能阻止的了?眼中泪珠滚动,但全身的力气却突然消失了,只能那样要死不活的躺着,低声喃喃道:“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有一天,如果,他如果恢复了记忆,想起一切了,该怎么办?”

钱宝儿目光一闪,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取了一旁的湿帕子过来为她拭汗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掂着他……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钱萃玉摇头叹道:“哪说的上是谁害谁?真要较真,只能说是命运不公,它要一次次的捉弄我们,拆散我们……”

“可他忘了你!”钱宝儿声音顿寒,怒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可恶可恨的伤害方式了!”

钱萃玉整个人一震,目光忽然散乱了起来,梦呓般的说道:“他……他不是故意的……是我……是我帮他做的选择……”

什么?钱宝儿不明其意。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天发生的事情再度回现,每个表情,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六年以来,从未有忘!

是她……

是她!当初是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啊,所以无论怎么怨恨怎么不甘怎么痛心,她都没办法亲口告诉他以前的一切。

那是承诺。

她给轩辕老人的承诺。

第八章

十一月,当她的剑伤一点点的好转时,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每次疯狂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短,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殷桑练的武功是江湖失传已久的“鹤翔九天”,顾名思义,共有九层,每上一层,自身武功便翻上一倍,号称天下最强最霸道的绝世武学。而他是唯一一个在三十岁前便练到第七层的人,那时候他才二十四岁。

然后他开始了第八层的修炼,在遇到钱萃玉时,他已整整练了一年,接着,不幸就发生了。

原来当初创出此套武功的欧妄子本身就只练到了第七层,后两层是他想象出来的,还未及证实,便已撒手西去。却不知其所著之秘籍,在第八层时犯了个错误,跟着修炼,便会导致内力反噬,类似走火入魔,一次次发作,直至经脉寸断而死!

这也是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能练到第九层的原因。

等他发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

他本已决定放弃一切,安心陪伴这位绝世难求的红颜知己,可是幸福太短暂,命运一只手,再度将他拉上生死边缘。

起初怕钱萃玉担心,他一直强忍不说,但发作的一次比一次剧烈,再也瞒不住了。

钱萃玉听后,顿时失音,等她能再说话时,她只说了一句:“我陪你。”

幸福,你给予我;你痛苦时,我陪你。

每次发作完,殷桑都会虚脱无力混身是伤的倒在地上,钱萃玉就默默的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帮他包扎伤口,抱住他悸颤的身躯,一遍又一遍、无比温柔的道:“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让它毁了你,绝对绝对不能!痛会过去的,它会过去的,到时候,你就不痛了……”

是啊,他总会醒来,痛楚过去了,然而,它下次还会来,并且,更加剧烈,这样的重复再重复,这样的周而复始,一次两次,他能捱过,十次二十次,他能捱过,一百次一千次呢?

而明知捱到最后的结局必是死亡,那么经受这样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看见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只能咬住牙,坚持下去。

他摸着她的头发道:“我舍不得让你当寡妇,所以你放心,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这个男人……呵,为什么他连骗骗她都不肯?最后一刻,什么时候才是最后一刻?他们还能相守多久?

钱萃玉吻他的指尖,将脸放在他的掌心上,低声回答:“好,我陪你。”

是的,她陪他。若他死了,她也不独活。

殷桑,老天要毁了你,那就多添一个我吧。我们一起上黄泉,阴世再在一起!

然后那一天,她遇到了轩辕老人。

那天殷桑病情再度发作,最后冲进深潭里,狂劈一通后,浮了起来。钱萃玉连忙拿了竹篙去捞他,可怎么也够不着,她不懂水性,正急得满头大汗时,一道灰影飘过,接着水声响起,啪的一声,殷桑已躺在她脚边的地上。

钱萃玉蹲下身,发现殷桑唇色青黑手脚冰冷,呼吸极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般,当下拼命摇他道:“醒醒,殷桑,不要睡,不要睡啊!快醒醒!”

“你死心吧。”一个声音冷冷自前方响起。

钱萃玉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灰袍老人,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然而脸上的表情,却非常非常的冷漠。

是他救了殷桑……刚这么想,灰袍老者又道:“他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已深,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发作,下次再发作之日,就是全身经脉寸断之时。”

见他说得分毫不差,钱萃玉不禁又惊又急道:“你是谁?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也是朝廷派来抓他的鹰犬?

灰袍老者踱了几步,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殷桑,眉间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过了许久方道:“其实,也不是必死无疑……”

钱萃玉整个人一震,睁大了眼睛。

“但是……”灰袍老者冷笑一声,转身就欲离去。钱萃玉连忙上前唤住他道:“等等!老人家,求您指点明路!”

灰袍老者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可,不可……”

人有时候很奇怪,在走到绝处时会很安静的认命等死,但是当有一线生机出现时,就像是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一般,想再静下来已不可能。于是钱萃玉又追上前相拦,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她虽然一字不说,但用意已很明显。灰袍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缓缓道:“你就是钱萃玉?”

钱萃玉面色顿变——他认得她!他竟然认得她!

灰袍老者又道:“你为了他与钱家决裂,可曾后悔过?”

钱萃玉摇了摇头。

“那么,我不能救他。”他说着要走,钱萃玉急道:“为什么?”

灰袍老者道:“因为要想救他,你就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钱萃玉颤声道:“什么……代价?”

灰袍老者盯着她,半响才道:“比如——从此天涯相忘。”

钱萃玉踉跄后退了几步,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代价是这个。

“要想阻止他继续发狂,就得以更强的内力抑制,可他武功之高,当今天下能胜过他的,只怕仅我一人。我若要救他,就要将自己毕生的功力输传给他……”

钱萃玉冷冷打断他道:“我明白了,萃玉不敢做此奢求。先生请回吧。”

灰袍老者摇头叹道:“并非我舍不得这一身修为,而是……”他朝地上的殷桑瞄了一眼,“以他现在的模样,不值得我舍身相救。”

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钱萃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

“黄金眼为害天下,我不能救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再起野心。所以,除非废除他的记忆,让他彻底重生,成为青砚台的接班者,继续我的事业。”灰袍老者沉声道,“这就是你,和他,都要付出的代价。对他还好些,但是对你……”

钱萃玉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这诱惑摆在眼前,如此勾魂夺魄,又如此鲜血淋漓!两条路——一条是两人一起死,相守时日已少得可怜;一条是两人一起活,但是却要让他忘了她。

灰袍老者道:“所以,我要你考虑清楚。我带走他,重新改造他,给他新的人生,从此造福武林,德沛天下。但是你,不可以同去。因为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青砚台的涅磐神技并非万能,难保他哪天因为你而想起往事,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废了。”

钱萃玉嘶哑着声音道:“只有我……吗?”

“目前看来,只有你。黄金眼已散,柳舒眉已死,知道殷桑真实身份的人已寥寥无几。只要他不主动想起过去,没有人可以认出青砚台的接班人,竟然就是曾经黄金眼的神秘大哥。”灰袍老者颔首道,“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日这个时候我会再来,如何选择,就看你的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而钱萃玉依旧立在当地,动也不动。整个世界都好象在她面前暗了下来,但在那样的暗色中,却偏偏绽出一抹明光,诱人心动。

殷桑,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怎么选?

殷桑醒来时,天已彻底黑了,桌上一灯如豆,映着钱萃玉的脸,双眸深深,正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见他醒了,便露出一个微笑道:“我们又熬过一次了。”

殷桑握住她的手,还未开口,钱萃玉已道:“饿不饿?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豆瓣鱼和蒜爆兔片。”

见他不说话,她像个小女孩般将他拉起,嗔道:“我可不管,反正我做的,你一定得吃光!”说着将他按到桌边,掀开盘上的盖子,除了豆瓣鱼和蒜爆兔片外,还有道清汤,色泽漂亮,香气扑鼻,一见即知花了很多心思做。

殷桑笑笑:“把手伸出来。”

钱萃玉闻言,下意识的将手藏到身后,殷桑手臂一长,将她的手抓到面前,果然,十指红肿,多处破皮。“天气这么冷,不要碰水,我醒来自会弄的。”他身上随时备着药物,当即取出个瓶子来。

一如很多天前,她为弹琴弹破了手,也是他,这样低着头,仔细的、温柔的、一点点的为她上药。

钱萃玉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殷桑帮她涂好药膏,抬头微笑道:“好了,吃饭吧。”

两人坐下,夹的第一筷都给对方,筷子在半空交集,钱萃玉的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的滴了下来。殷桑伸手为她拭泪,接着一带,将她搂入怀中。

一时间房内静静,谁也不说话。对殷桑来说,是自知命不久长,因此这相聚的时光就更珍贵,但对钱萃玉来说,却是又苦又涩,笑在脸上,痛在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钱萃玉轻唤道:“殷桑……”

“嗯?”

“如果有一天,别人把我抓了去,要你说出我的十个特征才放了我,你能说的出来么?”

殷桑失笑:“那太容易了吧?别说十个,百个我都说的出来。”

钱萃玉昂起脸道:“那你说说看啊。”

殷桑想也不想就答道:“你吃鱼只吃鱼尾,吃菜只吃菜叶,做菜不肯放糖,写剑字不点刃字旁的那一点,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心情不好就撕书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点香,第二件事是开窗,三日不握笔就难受……”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钱萃玉道:“还差一个。”

殷桑将她额际的散发抿到耳后,柔声道:“还有,你是个死心眼到底的人。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喜欢一辈子。”

钱萃玉嘴唇微颤,忽的抱紧了他,喃喃道:“是啊,一辈子……喜欢了,就一辈子……可是,一辈子是多长呢?”

殷桑抚摸她的头发,叹道:“无论如何,能与你相遇,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没什么可再奢求的了……”

“殷桑,如果,我是说如果……”钱萃玉低声道,“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吃鱼只吃鱼尾,吃菜只吃菜叶,做菜不肯放糖,写剑字不点刃中的那一点,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心情不好就撕书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点香,第二件事是开窗,三日不握笔就难受的女子时……会想起我么?”

殷桑笑了笑:“傻瓜!”亲昵的语音缠绵的收尾。他却不知道,在钱萃玉的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

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

请原谅她如此怯懦,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死在她的面前。

于是第二天再见到灰袍老者时,钱萃玉道:“你相信吗?为了跟他在一起,我付出的不只是富贵和亲情。”还有她的自尊、贞洁、傲气……一切的一切。

灰袍老者不动声色道:“我相信。”

钱萃玉直直的盯着他,道:“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一直在暗中等这个机会,然后在我最绝望时出现,让我无法不答应,不得不答应。”

灰袍老者没有说话。被她说中了,他的确是很早前就开始注意殷桑了,一直在想办法如何感化他,引导他走上正路,然而真能被他遇到这样的机缘,却也是始料未及。

钱萃玉凄凉一笑道:“可是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因为你能救他。”

她声音一寒,冷冷道:“但我恨老天!它让殷桑一出世就没有母亲,让他背负那么重的罪孽,让他受尽人世一切痛苦……”

灰袍老者打断她道:“但你又可知他所做的那些错事令天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痛失所亲?人不能以自己受了伤害就肆意去伤害别人,而他若非报仇心切,强练魔功,又怎会落得今天这般境地?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钱萃玉一颤,过了许久方哑声道:“我只知道,人有时候作孽,是因为被逼上了绝路。”她想起那夜在深巷中被她用砖头砸死的乞丐,依杀人者死的罪刑来说,她岂非也该死?

一样,都一样!皇帝要殷桑死,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能摆出一幅大慈悲的嘴脸来斥责他为祸人间?一时间心中气苦,几乎站立不足。

灰袍老者叹气道:“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如能弃恶从善,将是天下之福。”

钱萃玉木然的站着,缓缓道:“你答应我,要让他生活的很好,把上天亏欠他的优渥、温情、风光和幸福通通补偿给他。可以做到吗?”

“可以。”

得到承诺,她拜倒于地,额头刚接触到地面,胸口忽然气血翻涌,那个已经逐渐愈合的剑伤再度迸裂,一股钻心之痛渗透全身。

她咬牙,等疼痛略减后才抬起头来,然而,灰袍老者已不见了。

随之一起消失了的,还有殷桑——她的,殷桑;她的,木先生。

听完钱萃玉的叙述后,钱宝儿沉默了很久,最后长叹口气道:“没想到轩辕老人打的是这算盘,只可惜,他的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钱萃玉惊道:“什么意思?”

“依公子脉象看,轩辕老人输给他的内力并未化去他原先的武功,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现已呈弱态,很有被反噬的可能。”

钱萃玉听得心惊,颤声道:“也就是是说……”

“也就是说,一旦公子的武功恢复了,他的魔性也就回来了。轩辕老人内力已失,当今天下,再无人可是他对手……”

钱萃玉接口道:“而他的魔性最后会连他自己一并吞噬,是不是?”

钱宝儿默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钱萃玉当即掀被而起,钱宝儿吓一跳,连忙拦阻道:“二姐,你要干吗?”

“我要去见殷桑!”钱萃玉甚至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要出门,钱宝儿急声道:“公子服了我的迷神引正在昏睡中,你此刻去了也没用……”话音未落,房门忽的开了,门外静静的站着一个人。

月色自他身后照过来,周身如镀银边。

钱宝儿一见之下,惊讶道:“你怎么会醒的?”

而他只是盯着钱萃玉,低声道:“是真的吗?”

钱萃玉愣愣的望着他,白衫长发的他,双腿站立的他,这一刻,他与七年前何其相象!

她的眼中一瞬间,就有了泪光。

“你刚才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公子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轻,但在那样的轻柔间却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张力,钱萃玉整个人一颤,口衲衲而不能言。

公子朝她走了一步,钱宝儿连忙拦在钱萃玉身前道:“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你那个了不起的师父?”

钱萃玉急道:“宝儿!”

“二姐,你以为事情到这步了,瞒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吗?”钱宝儿的一句话窒息了她的呼吸,钱萃玉心中骤然一痛,先前的对话再度回现——

六年了,她为了让他活下去,守着这个江湖上最大的秘密,守着锥心刻骨的孤独和委屈,看他风生水起,看他名扬天下,看他订婚顾家,看他一切的风光事迹……

结果,老天又跟她和他开了个大玩笑,拖了六年,还是拖不过一个死字!早知如此,何必生生捱这六年?

钱萃玉刚待承认,胸口却突然象被个大铁锤狠狠锤了一记,整个人顿时痛得弯下腰去。

钱宝儿一把扶住她道:“二姐!”反手搭上她的脉搏,脸色大变。正惊俱时,但见公子出指如电,瞬间点了钱萃玉的十多个穴道,然后手臂一长,将她抱起来向床走去。

钱宝儿本是七巧玲珑心,当下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连忙道:“不可以!你自己现在都很危险,若再以内力救她,恐怕……”

未待她把话说完,公子已双掌贴在钱萃玉的背上,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

钱宝儿怔了半响,咬牙道:“好,你肯为二姐舍命,难道我宝儿就做不到了吗?”当下长袖一挥也走了过去,坐到床上,一前一后,同时为钱萃玉疗伤。

但觉公子的内力温润如水,不复先前的尖锐嚣张,钱宝儿大为惊讶,但又不便出声相问,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在一旁辅助。如此运行了足足三周天后,钱萃玉的脸色才由灰转白,好看许多。

窗外的天亮了,服侍丫头打水进来,见得房中这番奇特景象,连忙跑去禀告少庄主。于是不多时,便见顾氏兄妹匆匆赶到。

顾明烟惊道:“你们——”刚说了两个字,顾宇成就一把扣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得打搅。顾明烟看看公子,又看看钱萃玉,虽是不甘,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钱宝儿先自收掌,吐出口气,伸手,抹到一头汗,再搭钱萃玉脉搏,脸上表情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凝重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抢救了一夜,也只是仅能维持她不死而已,难道联合她和殷桑的内力,都治不好她的伤吗?

心中虽然非常气馁,但看了脸色苍白的公子一眼,还是放柔声音道:“休息一下吧。我看二姐暂时不会有事了,应该能支持到我师父赶来……”

公子仿若未闻。

钱宝儿抿了抿唇,忽的厉声道:“你想害死她吗?我二姐不会武功的,你灌输这么多内力给她,反而会害了她!”

被她一喝,公子一震,果真缓缓收回内力,钱萃玉顿时整个人一软,倒入他怀中。那一瞬间,很多事情飞回脑海——

曾经,他也是这样为她疗过伤;曾经,他也是这样抱过她;曾经,他也是这样焦虑不安的等她醒来……他的头突然一阵巨痛。

顾明烟见他面色又不对劲,连忙冲上前问道:“无痕!你怎么样?”

公子忍痛将钱萃玉躺平放好,才慢慢下床来,脚下虚浮,差点栽倒在地。钱宝儿在他身侧,就顺手扶了他一把,正好扶在他的手腕上。

“你——”一触之下,竟是有点不敢置信,干脆直接拉过公子的手正式为其搭脉,惊喜道,“你!你好了!”

奇迹!真是奇迹!此刻公子的体内,只剩下一种内力,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却又如春风般和煦平和。即不是他原先自己的邪劲武功,也不是轩辕老人的正统武功,更像是将二者融合在一起后产生的新的一种武功,随心所至,肆意畅游。

“这是怎么回事?”钱宝儿抬头问公子,喜道:“我明白了!你果然是百年不遇的奇才,竟能自发将两种内力融解,再加上我当时给你服食了迷神引,抑住了疼痛,将你身体机能激发到最及至处……老天,二姐醒来若知道了,可不知该有多高兴!”

真是……这可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吧?一向亏待他们的老天终于发了次慈悲,在这种紧要关头化解了殷桑身上的危机!

谁知公子脸上并无多少欢喜之色,他望着床上的钱萃玉,半响,忽的扭身离开。

钱宝儿叫道:“你去哪?”

他没有答话,只是径自出了房门,柳叶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道:“公子……”

公子绕过他朝马厮走去。柳叶问道:“公子,你去哪?”

他也不答话,挑了最好的那匹马解了马缰就走,柳叶本待跟上前的,但是一看见他的脸,顿时怔住了——

那,不是公子。

起码,那不是他所认识的公子!

公子怎么会有那么阴沉的脸色,那么犀利的眼神,那么令人畏惧的表情?

这一瞬间,他好象整个人都变了一样,浑身散发着锐气,像把出鞘的剑一样,锋利无边,靠近的人都会受伤。

“公子……”柳叶喃喃,再回过身时,看见顾明烟默默的站在一株树下,眼中泪光闪烁,显得非常非常凄凉。

她问:“我们失去他了,对不对?”

柳叶一愕,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明烟摇头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的……我失去他了……我真的,真的失去他了……”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慢慢的走了。晨光照在她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柳叶忽然觉得这个素被江湖人士赞誉为武林明珠的顾大小姐,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第九章

淅淅沥沥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凭栏吹来凉风,天地间好一派祥宁。

远离尘嚣,软红之外,青砚台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盘膝而坐,矮几上的红泥小炉上,新茶初沸。

却有个童子急急奔来,错乱的脚步声,惊破一室幽谧。“先生,公子回来了!”

老者微微惊诧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童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那个……先生,公子他很不对劲……”话未说说,公子的白衣已出现在门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么说来……于是挥手示意童子退下,微笑道:“你来的好。这壶铁武观音刚刚沸开,坐吧。”

公子在门边站了许久,一双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转为平和,这才走进来,在他面前也盘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壶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公子的脸,被尘世漂浅过后的清贵高雅。

“我记得我当年艺成下山,与我的师父告别时,师父对我说了一句话。”老者将茶推至公子面前,缓缓道,“师父说:‘你这一步踏下去,红尘如斯,就别再回头了。因为,即使回了头,也已非前身。’这句话我费了很多时间去想,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当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再回想起来时,才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公子静静的坐着,只言不发。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当年出青砚台时,我没有把这句话送你,是因为觉得你还不需要。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好生领悟。”

公子依旧低垂着眼睛,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凉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种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边,他微微扬头、启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脸上已露出和蔼的笑容时,他突然“啪”的一声,将杯子掷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蜿蜒,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雨依旧不停的下着,渐有加骤的趋势。

老者盯着他瞧了半响,叹口气,又倒了杯茶过去:“那杯凉了,不要也罢。再喝喝看……”

公子蓦然抬头打断他:“老师!”

“喝茶。”老者压沉了声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会,目光中绽露出极绚的光芒,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不复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样。

“老师!”他急切道,“殷桑是谁?”

老者脸上升起不悦之色:“聪明人不该问这个问题。”

“请你告诉我!”公子站起身来,半个人穿过小几,沸腾的水气从壶嘴里冒出来,蒸腾着他的胸口,可他却似乎毫无感觉,依旧眨也不眨的望着老者。

老者垂首,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然后以一种很悲哀的声音道:“无痕,知道那些对你没有好处。听我的话,忘记他。”

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我有权知道我是谁。”

“你是水无痕,青砚台的大公子,未来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领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个有满身秘密生活在黑影里的人,对不对?”最后那一句对不对,掷地有声。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好象都在回响着他的声音——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老者深深叹了口气。也罢,该来的还是会来,怎么都躲不过。瞒了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愕。

“他本名翼琉,当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雳忽的响起,浓云再度卷拢,天地间一片煞冷,大雨倾盆而下。

公子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不禁踉跄后退了一步。

“他的母亲是当初深得皇上宠爱的殷贵妃,殷氏一门,因此颇受皇恩,飞黄腾达。然而,就在你即将出世时,忽有密折举报殷家有谋反之心,当时的杨国舅连夜带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搜出了龙袍。有眼线连忙通报殷妃,惊惧之下,孩子早产了。她自知难逃一死,便将孩子连夜托付心腹太监送出皇宫,自己则以死谢罪。当夜,藤兰殿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怎么扑也扑不灭,宫中侍卫忙于救火,那孩子才得幸逃脱。”

又是一记霹雳,重重划过,天欲裂,而公子觉得自己的头也像是被那记闪电劈开了,许多记忆蜂涌而至,快得根本来不及让他一件一件接纳。

“殷家所有余党,后来都在三个月内被尽数杀光,只有那个孩子,不知所踪。十六年后,却有一暗杀组织神秘崛起,不仅仅是操控江湖,更鼓动三城造反,谋逆天下。它的领头大哥,就是昔年的那个孩子,自取名为,殷桑。”老者说到此处,停下来看公子。公子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身子又热又冷,象在水火中反复煎熬。

“我说过,聪明人不会问那个问题,因为,记起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公子伸手扶墙,极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四肢好象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哆嗦着,怎么也停不下。

见他那么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几分,轻声道:“无痕,你我六年师徒之情,为师不会害你,为何你却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师……老师……”

他是他的老师,是他这六年来最亲的人,他教他守礼明德,教他运筹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亲生父子更亲。可是——

他也瞒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变了他的性情,他让他忘记了他自己!

“老师,为什么!”公子嘶声道,“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

老者一字一字道:“因为,我也不舍得你死。”

是的,他不舍得。这孩子是百年难遇的美玉良才,他不舍得他就此毁去,就此陨落。他想给他新的人生,新的起点,重头开始。可是,天不从人愿,该想起的,还是会想起,发生过的,永远无法抹去。

他慢慢抚摸公子的背,像安抚着一只受伤的动物,充满慈悲。

公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漆黑,盛满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心绪。

“听我说,无痕,事情没那么绝望,你还可以选择。”老者柔声道,“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当水无痕,还是重当殷桑,这次,由你自己决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磐神功,在你体内魔性发作时成功洗去你的记忆,然后灌输新的记忆给你,给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现在,我内力已失,已经不能再来一次了。所以,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愿意做无痕,你要答应我,当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砚台的接班人,是顾明烟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后必须事事为武林着想,为公道着想,你的存在就是维护正义,营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开口道:“如果我选殷桑呢?”

这回轮到老者一颤,沉默半响,道:“那么你今天走出这道门后,我们师徒情谊就一刀两断,从此你走你的独木桥,与我再无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杀人之心,青砚台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雨势更大,风吹入窗,水渍一片,而那原本扑鼻的茶香,此刻闻起来也沉郁的厉害。

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六年师恩;一边是曾经知己,一边是将娶佳人……原来他毕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话,大概会一掌击在墙上,满脸不屑的走掉吧?什么正义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这六年时间,他已被洗得脱胎换骨,仁义道德像新萌的种子一样,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无法弃之不顾。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湿他的脊背,眼中朦胧一片。

老者脸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走过来扶起他道:“无痕,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回不去的。当你可以新生时,为什么不让往事就此水过无痕呢?”

公子低声道:“老师……”他顿了一下,摇头道:“对不起,老师,我……我不能……”

老者顿时脸色一白。

公子缓缓道:“我知道老师的苦心,但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水无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这样的机会,必定会满口答应,然后借此在江湖上竖立威望,一统江湖后,再反噬朝廷,到时候即使是老师,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选择一次,只是将错误的时间延长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老者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是个自私的人,无论老师怎么改变我,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个自私的人。天下人与我何干?我从来不会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谁,脸色由白转灰,终复寂然。

“在六年前,我已放弃报仇,将我的余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让我六年后再见到她,再见她憔悴的模样,再见她所受的痛苦,老师,我宁可你当初没有救我!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为什么要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不幸?”

老者没有说话,眉宇间却多了许多悲哀。

公子朝门走了过去,他伸手拉门,手在门把上停了许久。老者一声长叹,幽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会选择当殷桑,也不会选择当无痕,我选择当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显得说不出的沧桑,一字一字道,“因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为木,从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体的冰凉越发衬托出心的火热。

他可负尽天下所有人,却独独不能负她;他能忘记自己,却独独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这是采桑子。”那个黑袍女子站在幽暗处,静静的对他说。

“这套针也有个名字,”她说,“叫金缕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的女子时,会想起我么?

“公子,你快乐吗?”她问他,“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绝望的问:“告诉我,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

——殷桑,不要再丢下我好吗?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马疾驰赶回翡翠山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说过除非死,否则绝不再离开她,可是后来,竟还需要她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萃玉,我宁可当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后来独受六年那样的煎熬!

公子扬声长啸,啸声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云霄。

她在迷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哭。

哭是无声的,但她偏就能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睁开眼睛后,视线长时间的模糊,床头有个人影,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宝儿,但立刻否决,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气息。

轮廓终于慢慢浮现,她望着那张昏黄灯光下的脸,曾是记忆里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样,一度陌生的根本无法靠近,然而此时此刻,又近在抬手就能碰触到的距离。

钱萃玉望着泪流满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她说。

又是这句话。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样不堪的凌辱后,她说——我不会死的。六年前,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肺时,她说——我不会死的。

公子望着这个生命中奇迹般的女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那样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灵魂深处,互为骨肉。

钱萃玉见他不说话,便也笑不出了,微微叹气道:“怎么办呢?每次都让你看见我最糟糕的处境……”她的话没说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她这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这六年来,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会百倍的施加到他身上,痛得唯有悸颤,唯有流泪……

钱萃玉伸手帮他擦去满面的泪水,满足的吁出口气道:“真好,你又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公子哑着嗓子道,“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钱萃玉却摇头,轻笑道:“不要承诺,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会妒忌。”

公子的唇颤抖了起来,眼眸深深,万语千言。

钱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争了……但我还是谢谢它,让我六年后还能再见到你,见你这么平安的活着……真好……”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等公子意识到不对劲时,发现她的脸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来,就在这时,门啪的打开,钱宝儿拉着一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了顾氏兄妹。

钱宝儿催促道:“师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为钱萃玉把脉,面色一沉道:“你们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的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放,钱宝儿“啪”的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吗?还不放手,让我师父帮二姐疗治!”说完不顾众人的惊讶,强行将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间,站在外面的花厅里,呆立当地,失魂落魄。

钱宝儿瞥了他一眼,于心不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湿透了,回去换了吧。”

公子仿若未闻,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远处,脸色苍白的厉害。

顾明烟咬了咬唇,换婢女取来披风,上前正想帮他围上,却见他整个人一动,避了开去。她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异常尴尬。

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顾明烟从头冷到脚。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带丝毫感情。这就是前几天还说要娶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爱慕了这些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顾明烟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捂脸跑了出去。顾宇成担心妹妹,当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时,叶慕枫听闻消息匆匆赶来,道:“听说欧前辈到了?”

钱宝儿点头。叶慕枫四下张望了一番,奇道:“那怎么不见迦兄?”

“师父先来的,迦洛为他取药去了,要晚几个时辰。”

叶慕枫望向公子,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便用目光询问钱宝儿,钱宝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里间的门开了,钱宝儿第一个迎上去道:“师父师父,我二姐怎么样?”

公子蓦然转身,也是万分紧张的看着欧飞。

欧飞道:“还能医治,但需要很长时间,倒是……”

公子急声道:“倒是什么?”

欧飞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道:“你是无双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分明是,却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选择生死时,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欧飞道:“我需要一道药方,这道药方其他的药材也就罢了,惟独药引,恐怕不好弄到。”

钱宝儿扬眉道:“师父但请说一声,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老参,宝儿一定想办法给弄来。”

欧飞宠溺的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么?”钱宝儿睁大了眼睛。叶慕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是曾有听说孝子割肉熬药救母的,但有用血当药引的么?

“是的,三滴血。”欧飞转向公子,缓缓道,“一滴她最爱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爱又恨之人的血。”

钱宝儿当即道:“最爱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爱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会是谁?二姐虽然生性偏激,易走极端,但真要说恨谁的,只怕不会……”

在她说话间公子的脸色已反复变了三次,低声道:“她最恨老天……”

钱宝儿翻了个白眼:“你总不会想要老天的血来给我二姐当药引吧?”

公子摇头,朝窗口走了几步:“我知道是谁了。”

钱宝儿连忙追问道:“是谁?”

公子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显得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她那一剑是我刺的,这三滴血也应该由我亲自去取……请问欧前辈,她能拖得几天?容我去取药引。”

欧飞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后,你若拿不到这三滴血,那就很难说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说罢人影一闪,竟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待钱宝儿追到窗口时,早已不见其人影。

又一记霹雳闪过,夜幕更浓,雨下得更大了。

灯火通达的皇宫里,当今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灯光映上他的脸,已年近不获。

想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风流皇帝,为了青砚台的圣女水容容,搞得要放弃皇位,后来皇族权衡再三做了让步,允水氏入宫为妃,这才罢休。可惜那位绝世美人命薄,入宫未多久便疯了,后来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声清脆响起,已近子时。皇帝微微揉眉,一阵疲乏席卷而至,连奏折上的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这时一阵风过,书房里的所有灯都同时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间,一个人如鬼魅般的出现在他面前。皇帝吓了一跳,正待喊人,却见帐幕旁的那些宫女竟一个个的倒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甜香,却是一闻之下,就全身软绵绵的,几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骇,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却见那黑衣人静静的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面纱下的容颜,文秀苍白。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正思索时,那人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拧起眉毛,毕竟是一朝天子,虽然情形诡异,但还算镇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来,只是想问皇上……”说这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苦涩,“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皇帝艰难出声,空中的香味虽然没有令他也如宫女一样倒下,但却令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不但不能动弹,连大声说话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顿时色变,眼睁睁的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却只是发出类似喘息的嘶嘶声。

那人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觉自己指上一凉,像被什么冰片划过一样,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准备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盖放入怀中,另取出一只瓶子,打开来,原来是药膏。

他开始帮他上药,非常非常的仔细,也非常非常的认真。

皇帝看着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觉得熟悉,脑中似有灵光一现,顿时惊了起来:“你……你长的……”

那人替他上好药,退了开去,却又不走,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转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说罢举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体前倾,顿时坐不稳,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来。他只道自己要摔地上了,一双手忽得扶住他,又将他送回椅上,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张文秀俊美的脸,流淌着复杂之极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恼恨也有沧桑。

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皇帝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

“殷……兰……”皇帝微颤着说出这个字来,便见那人的肩膀猛得一抖,转回身来。那人挑起眉道:“你记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说越激动,无奈身受药物所控,声音还是发不高,听起来像是哽咽,“翼琉?是你吗?”

那人静静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皇帝急声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长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殷妃。”说着话时,那人的声音是平静,但唇角却起了一丝冷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准备喊侍卫进来杀了我?”

皇帝整个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个好皇上,也不是个好父亲。所以,无论我是不是翼琉,都没有意义。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从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还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来扶住了他。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紧紧的抓住,颤声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认我?”

那人摇了摇头:“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刚想说话,那人又道:“我曾经很恨你,我恨你误信谗臣的话,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尽,让我一出生就没有母亲;我恨你派人赶尽杀绝,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条人命……”

皇帝打断他道:“不,我没有逼殷妃,等我赶到时,她已自尽了!我怎么会逼你娘死,她是我当初最宠爱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满门,我也舍不得她啊,更何况她还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没有派人杀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让龙血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响,忽又一笑道:“是么?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经的恩怨是非,无论是我的误解,还是你的残忍,都过去了,我不恨你了……经历过那样生离死别,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我。否则,今天站在这面对你的,绝对会是一把剑。”

原来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为殷桑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一旦有一天,当他站在父皇面前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无数次想着那样的场景,想着用自己的剑刺死他,为母亲,为自己,为殷氏满门讨回公道,然后放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钱萃玉,难负美人情重,他放弃报仇。但在当时,只是放弃了而已,心中,还是有恨的。结果谁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记忆,安排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完美的人。

当了六年那样完美的人后,改变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还有对人生的洞悉,对世情的豁达。

老师,其实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只是,我不能继续当水无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恋,纵身飞出了宫门。身后依稀传来皇帝的呼叫,隔着风声听起来,缥缈无边。

他曾经最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最恨父亲,所以爱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钱萃玉曾经摸着他的脸道:“我恨你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为什么死都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难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为了权势为了颜面,连骨肉亲情都可以不顾?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你不会孤独,他对不起你,他不配当你的父亲!”

所以,钱萃玉最恨的人,是当今天子。

第十章

“天下财一石,钱家独得八斗。”

这句被篡改了的谚语恰恰是对天下首富钱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条长街,皆是钱家的地盘,两旁林立的店铺货摊,也全是钱家的附属,而长街尽头,丈高的朱漆大门,门前的白玉石狮,和一整块沉香木雕出的匾额,即使在夜色中,灯光依旧将那两个纯金嵌字映的闪闪发亮。

殷桑走到此处,停住了脚步。

这是她的家。

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地方。

换了世间其他人,谁能舍得下这样的富贵荣华?

可那个有着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却轻易间将之抛却。

在没有见到钱萃玉之前,虽久闻其名,但心里认定那只不过又是个吹捧出的无知少女,除了会点诗画音律风花雪月外,毫无情趣。谁想见到后才知道,竟是错的那么离谱。

她虽然也未经尘世,却知人间疾苦;虽性高傲,却不娇纵,学东西很快,一教就会;谋生不易,她却懂得如何最轻松的赚到钱,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样坚毅的性格,能以那样执着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卷而来不容逃脱,无可抵挡。

商贾之家,竟培养出了三个性格迥异各具特色的女儿,它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殷桑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走上前,守门的家丁躬身行礼,处处显露出训练有素。

“在下想求见钱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殷桑沉默,半响,道:“殷桑。”

家丁一听,双目顿时瞪大。他在钱家为仆已有十余年,自然知晓那位不被钱家承认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没见过,只听说他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远山,目似流星,气质高华,竟是这么一副好模样!

当下又瞄了他几眼,才转身去禀告了。

殷桑在门足足站了有盏茶功夫,那家丁才去而复返,脸色古怪的道:“老夫人说她不想见你,请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见,关乎萃玉生死,请老夫人抛却前嫌,务必要见我一面。”

家丁见他说的恳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禀,这次却是很快就回来了,摇头道:“老夫人说二……说钱萃玉已与钱家脱离关系,是生是死与她无关。她不会见你的,让你死心。”

殷桑蹙眉道:“真的没的商量吗?”

“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她说不见就不见,你走吧!”家丁说真正要挥手赶人,谁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闯进去。

“哎呀,有人硬闯!”家丁连忙叫唤,里面顿时出现了许多护卫。钱家豪富已久,为防有人觊觎眼红,做出对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训练了一对精英守护,各个武功不凡。家丁这一叫,顿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只见殷桑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手指轻点,衣袖轻挥间,那些人纷纷被点中穴道,呆立当场。然后他就轻松松了走入了花厅。

一青衣少女甩帘而出道:“好狂的男子,岂容你在钱家如此放肆?”说着手中已多了根长鞭,一鞭向他头顶击落,分明已击中对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她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的朝那边栽了过去。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多有得罪了。”说着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么时候到对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与其相差太远,当下羞红了脸退后几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来,有你好瞧的!”

这时内堂传出一威严的声音道:“四儿,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脚,虽仍不甘,但不敢违抗,连忙退了回去。如此整个花厅里只剩下殷桑一人。

内堂那声音又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你,你却硬闯。莫非你真不将钱家放在眼里?”

殷桑将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声道:“不敢,情非得已,请老夫人恕罪。”

“恕罪?”钱老夫人冷笑,“老身怎敢治黄金眼的龙头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顿变,低声道:“晚辈已不是黄金眼大哥许久了。”

内堂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萃玉生命垂危,欧前辈为她诊治后,开出的药方里需要三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钱老夫人听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这个救那个,真把自己当薛胜了。”

殷桑双眉微微扬起,对钱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应,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浓。她是萃玉的亲奶奶,就算萃玉当初不听她的劝导离家出走,导致整个钱家蒙羞,但还有什么比血亲更重要?为何她能在听闻孙女这样的噩耗时依旧冷嘲热讽,漫不经心?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识萃玉时的情形,她对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的确一样,一样孤独,一样不为人所爱,一样倔强,一样浑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唤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声道:“老夫人,请您念在萃玉毕竟是钱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经种种,都是我的错,萃玉无辜,请您救她一命!”说罢,轻轻掀起衣袍下摆,缓缓跪下。

他这一跪,内堂里顿时发出惊呼声,几个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觑。而一锦衣老妇也是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她站起身,以龙头杖慢慢掀起帷帘,走到殷桑面前,望着他,一言不发。

殷桑没有抬头,只是直直的跪着。

钱老夫人挑眉道:“殷桑,这是你平生第几次对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觉得羞辱么?”

“替妻子求药,何辱之说?”殷桑苦涩而笑,“这世界上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钱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来抵偿?”

殷桑终于抬起头,望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中,那里面有什么?算计?感动?踌躇?皆而有之。独独没有怜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亲孙女啊,为何她半点都不心疼?!

他沉声道:“是。”

钱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复杂,却也充满释怀:“好。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虽然我的一滴血并不算什么,但若是拿去救命,价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殷桑沉默许久,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钱老夫人一字一字道:“我要昔日黄金眼的七宝指环。”

殷桑顿时面色大变,再抬头看去,灯火通明的花厅里,钱老夫人的身影却如陷在夜色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个钱老夫人!好一个首富之家的掌权人!好一个浸淫商海数十年威风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见这样的人物,他会充满激昂的斗志,欲与之一决胜负,但是七年后,看着她亦只不过是看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这样的不择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缓缓站起,沉声道:“那有何难。”

钱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虑清楚了?你知道七宝指环对整个黄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着什么。”

殷桑道:“我知道它对别人来说意味着江湖最神秘危险的暗杀组织,谁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地下王国,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势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意味。”

钱老夫人露出动容之色。

殷桑轻叹口气,坚定的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七宝指环,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竖起拇指时,权贵逼人。

身边的青衣少女注视着它,叹道:“这就是号令黄金眼的信物?”

“是。”钱老夫人微笑,“虽然柳舒眉已死,殷桑又不知所踪,黄金眼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但是只要这个指环一出,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来。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领,如能好好利用,将会是钱家最秘密的一张保命王牌。”

“钱家还需要这个么?有东宫太子……”青衣少女还未说完,已被钱老夫人淡淡打断:“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太依赖别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钱家?”

四儿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却又忍不住道:“那个殷……殷桑,竟然肯为二表姐如此轻易就把它给你,看来,他对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钱老夫人听了这话后却好一阵子不说话,眉间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后道:“其实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没碰上萃玉,势必能成为一代枭雄,即使是颠翻皇族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没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的度过一生,不必受那么多苦……可惜老天偏要这两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儿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奶奶还是不肯原谅二表姐吗?”

钱老夫人一笑:“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她嫁的是那样一个人,我当初也是无奈,只好表面上装装样子,和她划清界线。我承认,三个孙女里我是偏心,最疼宝儿,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欢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说的……”

四儿笑道:“我知道奶奶其实最是嘴硬心软,二表姐隐居在眉山那会,都是奶奶暗地里派人去买她的书画和刺绣的。”

钱老夫人轻叹道:“那个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也不想想,这年头谁肯出钱买那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这世上附庸风雅的人,毕竟是少。”

四儿还待再说,钱老夫人已挥手道:“我困了,唤芙蓉进来伺候,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是。”四儿躬身退下。

钱老夫人戴着气宝指环的手伸向书桌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好几幅画卷来,展开,落款无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这名号暗吟了几遍,露出一丝苦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还真是没错。当初我就知道你跟着他必定会受苦,所以狠着心不让你继续陷下去,没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经过此劫后,真的是苦尽甘来了吧……难为他也对你那般个知心,还好,还好……”

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将煎好的药倒进去,红色瞬间消弭不见。

钱宝儿端着它正朝床塌走去时,殷桑却道:“我来吧。”说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从她手上取走了药碗。

钱宝儿转转眼珠,决定善良的把房间留给这两个饱受磨难的苦命鸳鸯。刚出门口,就见欧飞站在一株树下。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师父,走过去道:“在看什么?”

欧飞将一封信笺递给她,钱宝儿接过来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后抬眼,看见师父哭笑不得的望着自己,便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吗?”

“你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么性子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师父是拐着弯骂我胡闹哪?可我这么胡闹,你还不是跟着我配合了?”钱宝儿吐吐舌头,“我是气不过啊,二姐一个人孤苦伶仃在眉山独守寂寞,他倒好,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称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藏在心坎里怕化了……活该得让他也受点苦。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他们两个以后好啊。”

“是是是,你最聪明。”欧飞的语气里有掩藏不了的宠溺。

钱宝儿微微一笑道:“当年杨国舅怕殷妃太受宠而威胁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与殷家素来不合,便设计诬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儿糊涂,就此酿成大错,还害了自己心爱的妃子饮恨自尽。国舅暗中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杀当年逃走的小皇子,皇帝都被蒙在鼓里,殷桑这一趟皇宫之行,虽然没有认祖归宗,但让皇帝见到他,必定会追究这么久以来追杀他的事情,国舅看来又要倒霉了,多落一条把柄在太子姐夫手上。至于奶奶嘛,我就知道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的,既得了张王牌,又彻底瓦解了殷桑的势力,这下他可真是两手空空,走不了回头路了。这三滴血,是假药引,却是真正的救命丸。”

欧飞有意无意的看了她身后一眼,低声道:“只怕事情还没了结。”说罢转身离开。

钱宝儿扭头时,看见顾明烟朝她走了过来。

“顾大小姐好啊,起的好早。”

顾明烟直直的走到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你姐姐醒了吗?”

“如果我姐姐醒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是跟她,是跟公子。”

“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不是公子。”

“你不觉得,不管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

钱宝儿一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的过来?”

“可我不甘心!”顾明烟抿紧了唇角,阴沉道,“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说要跟我成亲的,他亲口答应的!”

钱宝儿耸了耸肩,百无聊赖的道:“也有道理。那你就去找公子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来说,只有笨女人才做那样的事情。”

顾明烟恨恨的瞪她几眼,朝钱萃玉的房间走去。钱宝儿望着她的背影,正若有所思时,肩上已被人轻拍一下,一人笑道:“在想什么?”

她眼睛一亮,扭转头,看见身旁那个萧疏轩举的男子时,顿时嫣然一笑,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可算来啦!”

“我看你眼珠骨碌碌的转个不停,就知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说吧,这次算计的又是谁?”

“好嘛,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觉得这个顾大小姐也满可怜的,想帮她一把……”她话还没说完,男子已从她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敲了她一记:“闲事勿管!”

“可是——”

“没有可是。山西遂子门那边出了点麻烦,如果你真的觉得无聊的话,倒是可以去管管那件闲事。”男子说着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钱宝儿睁大眼睛道:“什么?这就走了?二姐她……”

头上又被扇子轻敲了一记:“她有你二姐夫,你在这只会添乱,走吧。”

两道人影闪过,风过梧桐,吹得落叶一片,而天地间,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一碗药喂下去,钱萃玉依旧未见醒转。殷桑握着她的手,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那些一度曾经遗失却又被拾回来的记忆,直到此刻再见到这张脸时,才一件件的变的形象具体起来。

“拼醉缘深浅,怎堪比目辞?”殷桑轻轻的笑,“真是没有想到,红楼比试结束后你竟然会来找我,而且找我的原因那么光明正大——让我品评你的新作。如果天下人知道只因我一句不好,而使凤凰台作者的另一部心血付之东流的话,不骂死我也嫉妒死我……”

门外正要闯入的顾明烟忽然停住了脚步,咬住下唇,静静的听着。

“然后那次飞鹰神捕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住所,因为顾及到你,我被他的断命索勾到,你为我包扎伤口时我看见你的手在抖,忽然意识到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豪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不知外界风雨。而我,却是个天涯漂泊,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你和我在一起,只会卷入更多的是是非非,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我当时所能做的唯一办法就是逃避。”

殷桑叹了口气,视线掠过她的眉眼长发,再到她的手:“那天,我让你证明给我看你不是包袱,你进了一家琴行,弹琴,一首接一首的弹,我看见你的手指流了血,周围很多人驻足听着,拍手叫好。我当时眼里只看见你流血的手指,那些血似乎流在我的心里,于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他伸出手,慢慢的抚摸她的脸:“那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后来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都那么小心翼翼的不去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然而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是剧痛。那是老天在报复我,报复我的怯懦和自以为是,所以让我最爱的人受到那样的伤害!萃玉,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殷桑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门外的顾明烟死命的抓住门框,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

“于是我彻底臣服,我不敢再和自己争了,因为再争下去,你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天下算什么?江山仇恨,怎么比得过一个那样知你懂你爱你怜你的知己?萃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遇见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幸运,跟你在眉山的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纷扰,没有一切的一切,只有我们两个。”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无限凄凉的道,“孰料天不从人愿,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你为了救我,选择了让我忘了你,萃玉,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对你自己?若我一辈子都记不起你呢?若你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呢?难道你要在那眉山上等一辈子吗?萃玉……萃玉……”

他呼唤她的名字,如呼唤生命中最至爱的珍宝,小心翼翼,充满感情,却又无限哀伤。他们总是这样的,先是她一味的追,他一味的逃,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飞来横祸,倍受折磨,尔后天涯相忘,他忘了她,她却一人保存着记忆,何其残忍。

老天,何其残忍!

“眉山上,我再见你时,你告诉我那把剑的名字,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填那首词,再然后带你来翡翠山庄,萃玉,你怎么能够做到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我在你面前却一个字都不对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辜负了你,纵使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但还是辜负了你啊!”殷桑的语气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如果你这次逃不过去,我绝对不活,我陪你一起走,什么安逸快乐幸福,见鬼去吧,没有你我哪有幸福可言?你就是我的幸福!”

门外响起抽泣声。殷桑整个人一震,然后慢慢的静下来,回头道:“是明烟吗?”

顾明烟泪流满面的走进来,一双眼睛幽幽。

殷桑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把脸道:“你在外面都听见了。”

“嗯。”

“对不……”殷桑还未说完,顾明烟就冲过来一把抱住他道:“不要,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你和她曾是夫妻,你们之间有感情,但是,我们之间也是有的啊,对不对,公子?不要抛弃我,我……我愿意做小!只求你不要抛弃我……”

殷桑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的扳开她的手道:“明烟,你坐下,听我说。”

顾明烟依言坐到床边。

殷桑凝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明烟,你听我说,你所认识的所仰慕的所倾心的那个无双公子,他不是我。”

顾明烟急道:“他怎么会不是你呢,根本就是你!”

殷桑摇头道:“不,他不是。无双公子是轩辕老人一手塑造出的人物,按着他所有的喜好创造。无痕喜欢下棋,可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下棋;无痕不会吹箫,但我会;无痕不喜欢吃辣和蒜,我喜欢;无痕温柔善良,会为别人着想,而我不会……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痕不记得萃玉,可我记得。”

顾明烟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萃玉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很多时候,缘分就是那样,只有陪你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那个人,才能进驻到你的生命中,此后无论再来多少个人,错过了那阵子,就错过了一辈子。在我成为水无痕后,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纵容你,喜欢看你发脾气,摔花瓶,弹琴,站在树下?因为那都是萃玉的习惯,你身上有她的影子,我看见了那样的影子,以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但是,影子就是影子,它不是,也不会真的成为我所需要的那种温暖。即使没有萃玉,即使我没恢复记忆,我们的结合也会是场悲剧。这句话说出来可能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然而,我必须要说。”殷桑停了一下,沉声道,“明烟,我不爱你。对不起。”

顾明烟啪的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捂着脸离去。

殷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转回来,这一转间,竟发现躺在床上的钱萃玉竟然睁着一双黑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当即又惊又喜:“萃玉,你醒了!”

“你伤了她……”钱萃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殷桑不禁苦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也许我并不介意你三妻四妾。”

殷桑低声道:“可是我介意。”

钱萃玉愣愣的看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缓缓道:“殷桑……”

“我在。”他伸手抱住她。

“你对人还是这么冷漠这么坏。”钱萃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可是,这才是我的殷桑,我的木先生。真好,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殷桑俯下头,亲吻她的唇,呢喃道,“我之前迷路了,迷了整整六年,幸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也幸好,你还在等我……”

“可是,真像是在做梦啊……这六年来,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回来了,可是醒来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次你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阳光投过窗棂映进来,将他的眉眼长发染成金色,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的殷桑,是真的。

感谢老天,终于把她的幸福,还给了她。

从今天起,你是木先生,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木玉曾有约。

尾声

两个失意人对坐着,相互劝酒。

一人喃喃道:“没了,没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另一人叹道:“妹妹,你就知足吧,起码这几年来,公子都在陪着你,你们好歹也算是曾经拥有,而我呢……连拥有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那人睁大眼睛道:“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那个女人,我就知道她是祸水!大祸水!早走早好,自从她来到翡翠山庄后,都把这搞成什么样子了!”

“我讨厌钱萃玉!”

“我也讨厌……”

“我恨公子!”

“我也恨……”

“干杯!”

“干杯!”

两个失意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缘分一旦迟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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