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为什么后宫嫔妃要争宠百度云(涿州钓鱼经验请写小说来说明:后宫为什么要争宠?)

写着写着离题了,男主刘稷在前朝和平王一党掐得你死我活,妃子们几乎没有存在感。女主角硬要选一个就是徐青临了,其他几位几乎已经是背景板了

官职制度列了个表格,主要参考的是唐朝制度,三品以上穿紫,四品深红,五品浅红,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外官里除了郡守、知州、县令是官,其他文书、主簿、衙役等都是吏,不适用于九品中正制

  注:孙(孙笑川)、卢(卢本伟

)、徐(徐清林)、海(冰冷之海)、米(Miss)是少数我知道的游戏主播,郭(桃儿)、于(谦大爷)、贾(贾玲)、沈(沈腾)也都是我很喜欢的喜剧演员,剑兰就是剑兰,是我随便打出来的一个名字

  上面是认真答题,下面是小说,第一人称男主向,男主先是太子,后是皇帝,比较薄情

 朕的后宫

是奇葩,朕也是

第一章 朕的后宫是奇葩

  朕是大越的皇帝,姓刘,名稷,字嘉禾。

  朕的后宫里,虽然谈不上三千佳丽,但人数也不少。按照编制,朕可以有一个皇后,贵淑贤德四个正一品妃,有封号的四个正二品次妃,昭仪到修容九个正三品嫔,九个正四品婕妤,十二个正五品贵人,其他正六品的才人、正七品的美人、正八品的良人、正九品

的采女不定数,另外有大量没有品级的宫女,理论上都是皇帝的女人,只是宫女更接近婢女而不是妾。当然,编制还远没有满,朕的后宫里目前只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两个妃,两个婕妤,其他贵人才人美人良人暂时都还没有。作为一个对偶数有着异常痴迷的处女座强迫症,朕曾经提出皇后和贵妃也要是偶数,被她们两个联合起来骂得狗血淋头。她们俩本来互相看不顺眼,骂了朕一顿后居然惺惺相惜同仇敌忾起来了,今天你到我宫里喝喝茶,明天我到你宫里撸撸猫,和睦得很。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朕的后宫们。首先是皇后,开国大将军徐国公徐辽的孙女,名字雅致得很,叫青临,文气得一点都不像将门之后。她不到十四岁胸都还没发育时就进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朕的东宫了——当然现在也是平平无奇,直接就是太子妃,朕当时十八岁,虽然血气方刚,但还没变态到对这么个孩子下手,有空就带着她抽烟喝酒烫头——啊呸!是焚香品茗

读书,关系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以至于等她年满十七岁,我觉得可以和她有进一步发展时,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娘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睡我!”本宫不得不霸道了一回,才让她意识到她进东宫是来给太子当妻子而不是来当兄弟的。接受了这个设定后青临妹妹成为了朕的贤内助,果然不负朕这三年多的养成啊!

  第二位是海贵妃,大名陈鹔鹴,这两个字太特么难写了!话说朕虽然是太子,但并非皇后所生,只是抱养到正宫皇后的膝下。在我年满十六,移居东宫时,她叫来了她四个侄女,叫我挑一个当太子妃,其他的愿意要就留下当良娣良媛,不愿意就算了。我其实不太想娶她家的侄女,正犹豫间,母后把其中一个穿紫衫子的姑娘推给我,说:“这是本宫的嫡亲侄女鸑鷟,比你大一岁,本宫看就很合适。”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谢过母后恩典,但眼睛却忍不住瞧旁边的那个青衫少女。那少女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发育得却很好,波涛汹涌的,反正一个也是娶,两个也是娶,我就又跟皇后讨了她来,就是陈鹔鹴了,是皇后族中旁支的女儿。当时朕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名字这么难写,以为一个叫陈月卓一个叫陈素霜,后来才知道这么复杂,但想想母后讳韾嫕,顿时觉得鸑鷟姐姐鹔鹴妹妹都太正常不过了。结果我领着鸑鷟、鹔鹴还没到东宫,就被父皇宣召到养居殿,说给我定下了一位太子妃,就是徐青临了,只是当时青临还太小,要过两年才进东宫。我说刚才母后刚给儿子指了太子妃和良娣,让鸑鷟和鹔鹴上殿见礼,父皇大手一挥:“鸑鷟这两个字太难写了,让她嫁给别人吧。鹔鹴还好一点,可以留下。”我当时还在想“月卓”和“素霜”有什么难写的,父皇虽然是马背上起家,但也不是没念过书的文盲,没道理连这几个字都不认得。后来我才知道父皇真是远见卓识,还好朕没有娶鸑鷟,不然连人家的名字都写不来,太丢人了。不过我也问了,母后的名讳也不简单,父皇是怎么看的,父皇长叹一声:“朕当初一直以为她叫因意来着。后来朕选秀,第一条就是名字要简单,比如你娘王玉

,就挺好的。”

  朕的生母,出身琅琊王氏,据说相师说她命格贵重,不好养活,名字越简单越好,于是在姓上加了一点,就成了她的名。饶是如此,她少年时仍旧多灾多难,直到十岁舍身入太清观当女道士,把名字从王玉改成了王玉之,才渐渐康复。再后来父皇兴越灭梁,太清观献药有功,父皇为表嘉奖,就让我娘恢复本名,还俗入宫,生了我以后封为淑妃,恩宠极厚。然而我娘依旧心向道门,我一出生她就直接将我送给了母后扶养,我三岁时她再度自请出家,以为国祈福为由,重回太清观。在我加冠那年,我娘偶感风寒,不料一病不起,琅琊王氏就送了她的一个侄女即我的表妹王珪入东宫来冲喜,也就是我的另一个良娣。后来朕登基,青临当然是皇后,但陈鹔鹴和王珪谁当贵妃,朕却考虑了好久。从私心上朕更偏向王珪表妹,但朕的养母皇后如今已经是皇太后,对朕又有养育之恩,陈鹔鹴那波涛汹涌也着实让朕心动,跟随朕的时间也久,如果不封她为贵妃,好像也说不过去。王珪表妹体察朕意,主动提出论资历、论人望、论出身,陈姐姐都是当之无愧的贵妃,于是就这么定了,朕还专门给贵妃挑了个封号,海贵妃,至于这“海”,指的自然是陈鹔鹴胸前那一派风光了。王珪表妹也不能亏待了,朕本来想封她为贤妃,表妹推辞说年少德薄,不敢忝列贤妃之位。朕心道你比青临还大两岁呢,不过既然她不想当,朕也不勉强,封她为惠妃。

  妃位里的另一个,是朕幼年时的大宫女卫芬芳,也是朕的第一个女人。当时朕才十三四岁,身形正在抽条,偏偏功课繁重,每天都觉得饥肠辘辘

,腿骨也一抽一抽的疼。芬芳姐姐心疼我,每天给我做点心吃,还给我捏腿按摩。我虽然有亲姐妹,但没有一个会这样照顾我,所以我非常感激她。带着少年对成熟女性的那种恋慕之情,结果就犯错误了。母后认定了是她勾引我,不管我怎么哀求,都非杀了她不可。我说我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母后若是杀了她,儿臣虽生犹死。母后无奈,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卫芬芳到永巷舂米,除非将来的太子妃亲自请旨,否则她永远不能出来。于是芬芳就被发配到了永巷,直到四年多后青临入东宫,我跟她说了我少年时的荒唐事,她几乎是立刻就去接芬芳出来了。芬芳进永巷时年仅十九,青春少艾,四年磋磨,出来时不过二十三岁,竟已满头白发。在登基后朕封卫芬芳为良妃,这时她已经二十七岁了,离当年已过去了整整八年。如果不是朕的一念之差,她现在一定已经出宫嫁人生子,而不是在东宫蹉跎岁月,更不会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朕曾想将来有了孩子,抱一个给芬芳,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她不会喜欢的。朕能做的,只能是保证她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至于那两个婕妤,一个是朕的姑姑黎阳长公主(现在是大长公主了)府的戏子,叫郭桃,一个是朕的堂叔幽州侯府歌姬,叫于倩,都是我搬入东宫的那年除夕他们送的礼物。这两个出身市井,跟青临她们玩不到一起去,仗着一个能演一个能唱,天天不重样的编相声段子太平歌词。朕带着青临她们去听过几次,好是好,就是忒粗俗了些,青临是从小跟朕野惯了的,倒还罢了,鹔鹴和珪儿完全听不下去,至于芬芳,她从不到旁人的院子里去。后来拟份位时,朕本来想从九嫔里挑两个给她们,礼部尚书蔡友坚持称不妥,她二人下九流出身,怎么能担得起正三品九嫔之位。朕说芬芳不也是宫女出身么,朕封良妃你也没说什么,怎么到郭桃于倩就不行呢?蔡友摇头道,良妃娘娘是正经良家子,陛下若是喜欢,封妃也不是不行,但郭娘子于娘子,封到婕妤就到顶了。她二人跟了朕五年多,朕也不能亏待了她们,既然蔡友说最高到婕妤,那就一人一个婕妤

,皆大欢喜。

  朕自十六岁开府纳妃,到二十二岁父皇禅位我登基,东宫里也就这几个女人。倒不是朕不好女色,实在是朝堂政务繁忙,父皇又说要锻炼我,他不想看的奏章,我看;他不想批的折子,我批;他不想见的使者,我见;他不想带的军队,我带;他不想选的秀女,我……这个我不能替他选,不过我可以跟着母后去看看。

第二章 父皇选秀也奇葩 

  上一次选秀是三年前的九月十五。那日天气极好,冷高压控制下,天蓝得清透,一丝云彩也没有。我领着青临和鹔鹴,跟随母后到钟秀宫。

  钟秀宫外的台阶下规规矩矩地站着数十名秀女,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浅碧色襦裙,梳着一模一样的垂鬟分肖髻

,只有高矮胖瘦略有些差别。这样的统一装束有一个好处,抹去了服饰的差距,突出的就是个人的容貌气质了,贫家女对上富室千金,也未见得逊色。

  母后在上首坐定,招呼我和青临在右边下首坐下,却叫鹔鹴到她身边,和声问道:“鹴儿,在东宫住得可好?”鹔鹴恭声道:“回娘娘,妾住得很好,殿下待妾也很好。”

  母后拉着鹔鹴的手,慈祥笑道:“你是本宫侄女,不必如此拘束。来,在本宫身边坐下。”

  我心神一懔。我素来都知道,母后不喜欢青临,如果没有她,我的太子妃就是她家的陈鸑鷟了,但是青临家世显赫,又是父皇亲自定下的儿媳,她再不满意也只能认了。我正想叫鹔鹴回来跟我坐,母后已将她按在椅上,道:“若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母后说,便是太子欺负了你,也尽管来回我,母后替你做主。”唬得鹔鹴连忙道:“妾不敢……不敢欺瞒娘娘,殿下真的待妾很好,衣食用度无不精细,请娘娘勿要费心。”

  母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复扬起脸,唤道:“太子妃!”

  青临施施然站起,躬身拜道:“母后有何吩咐?”

  母后道:“你虽是太子正妃,但陈良娣年长于你,入东宫也比你长久,你须敬她重她,可记下了?”

  青临恭谨一拜:“儿臣记住了。谢母后提点。”

  青临是太子正妃,鹔鹴只是个良娣,哪有正妃坐在下首,良娣却坐在主位的道理。趁着吉时未到,秀女们还不能上殿,我向母后提出,想出去先睹为快。母后只当我也想再选良娣良媛,倒声“也好”,就允我出殿,我就顺便把青临和鹔鹴也喊出去了。

  才到回廊,鹔鹴就要给青临下跪赔罪。她膝盖还没弯,我已经一手扶住她了,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莫叫母后知道了。”青临见了,轻轻一哂,道:“太子哥哥,你喊我们出来做什么?”

  我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秀女,但又不想暴露身份,你可有办法?”

  青临眼珠转转,唤过一个身材高大的内监,低声喝道:“脱衣服。”

  那内监吓了一跳,惊道:“太子妃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青临还未说话,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道:“叫你脱你就脱。衣服、头冠、鞋……鞋就算了。腰牌也给我。”

  那内监颤着手,把外袍、头冠、腰牌都交到青临手上。青临叫他站这里不许动,和鹔鹴一起帮我换上内监服饰,自己也宽去了华贵的大袖衫,露出里面的便服,又拔掉头上珠钗,只留一根银簪束发,迅速从雍容华贵的太子妃变成了小家碧玉

的小宫女,冲我嫣然一笑:“哥哥,走吧。”

  “殿下……”鹔鹴才喊得一句,我冲她递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哎呦”叫了一声,旁边的宫女忙上来扶她,只听她道:“我受了凉,要喝些热水,你们扶我到偏殿休息。”趁着这功夫,我和青临迅速溜出回廊,到茶房各端了一托盘茶水,送到钟秀宫外给秀女们饮用。

  都说阶级固化,元帅的儿子还是元帅,将军的儿子还是将军,但是在我大越朝,上升通道还是有的,男的靠科举、靠军功,女的就靠选秀,当然也可以考女官,不过女官考试不对四品以下官员家的女儿开放,所以选秀,几乎是所有女儿家最大的晋升通道了,即使当不了嫔妃,嫁入某个皇子或王侯的家中也是可以的。我和青临端着茶盘,想趁众秀女喝水的时间听听她们闲谈说话,可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紧张,连呼吸都细细的,更不要说谈天了。

  这可不行!这般安安静静的,如何能考察出她们的品性?我望望青临,见她朝我眨眨眼,指了指一个秀女的鞋子。我知她意思,是要我把茶水泼到那秀女鞋上,那秀女必然会惊叫出声,到时候可不就乱了吗?我悄悄看了眼那秀女,眉目张扬,不像是个能容让会吃亏的,进了宫怕也难得好处,还不如出去给平常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实在不行,我东宫收留她。

  说实话,我对我身边的这些女人,除了对芬芳姐姐有些愧疚,和青临脾气相投外,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多一个女人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我东宫还养得起。若非说这些女人里我喜欢谁更多一点,恐怕还得是青临,只可惜她年纪还太小了,还要多养两年。主意打定,我更不犹疑,故作失手状,将茶盘掀翻,茶杯盖碗摔了一地,那秀女连鞋子带裙裾被茶水浇个透湿,忍不住惊呼道:“哎呀!”

  我故作惊惶,后退一步,低头垂袖,一叠声道:“奴婢该死!请姑娘恕罪!”眼角余光瞥见青临捂嘴轻笑,想必是笑我捏出来的这把尖细嗓音,真的和内监一模一样。这可是我跟郭桃学了半个月才学会的,以假乱真足矣。

  那秀女被茶水浇得狼狈,果然大怒,高声喝骂道:“哪里来的狗才,不长眼么!”旁边的秀女们也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我耳力不错,听到有人说“这小内监得罪了吏部左侍郎

家的千金,可有得受了。”

  吏部左侍郎,那是姓郑(鄭)了。就冲这姓这么难写父皇也不会选你的。

  “可惜了,郑姐姐满以为此次必能入选的。”

  是可惜了,不过你这个脾气还是不要进宫的好。

  “这小内监生得还满俊俏的嘛。”

  卧槽这是谁这么有眼光啊!我忍不住想抬头去找她,才刚动作,后脑勺就一疼,原来是被那吏部左侍郎家的千金郑秀女对着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我还未说话,青临已冲了过来,挡在我和郑秀女之间,怒道:“你做什么!”

  那郑秀女怒极反笑:“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敢这么对本小姐说话?”

  青临脑袋一梗:“东宫的。郑小姐有何指教?”

  那郑秀女听到“东宫”二字,脸颊瞬间飞红,低声道:“这位姐姐,你可见过太子殿下?听说太子殿下玉树临风气宇不凡,是不是真的?”

  是,你刚才还打了他。我本来还想着我害你选秀不成,留你在东宫的,现在改主意了,我可不要招一个祸害进来。

  青临望了我一眼,道:“见多了也就平平无奇。”

  呸!你长得挺美么?十五岁了还是一马平川,人家陈鹔鹴十五岁时发育得可比你好多了。

  郑秀女勃然大怒:“小小宫女

愚昧无知!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自然是天人之貌神仙风姿,怎么可能平平无奇!”一众秀女纷纷出言附和以表忠心,只有少数沉静的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是啊,我儿确实与众不同。”身后传来母后的声音,不算响亮,却气度非凡,令人心神震慑,不敢放肆。只听母后身边的大长秋高声唱喝:“皇后娘娘驾到!”众秀女连忙下拜行礼,我和青临也跟着跪下。

  母后唤我二人起来,不悦道:“太子、太子妃,你二人做这般打扮,成何体统?鹴儿呢,没有跟你们在一起么?”

  我怕母后怪罪青临,忙道:“母后莫怪,是儿臣想看看本届秀女的品性,又怕露了身份她们有所拘束,才换了装束。”

  母后神色稍霁,道:“那我儿可看出什么了?”

  我答道:“入宫为妃为嫔,家世容貌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品行,若选个成天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进来,搅得阖宫不得安宁,才是糟糕。依儿臣看,倒是有几名秀女还算不错。”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大部分都不行。

  母后满意地点点头,对旁边的宫女道:“还不快带太子和太子妃下去更衣。”

  我和青临更衣回来,鹔鹴也到了殿上,不住地发抖。我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与她和青临一同坐在下首。

  秀女们分次分批上殿来,内监报了名姓、出身、年龄,大长秋代母后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有说读过的,有说只念过女则女训的,也有说不曾读书的。母后把不曾读书的直接都撂了牌子,指着右边第一个秀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秀女上前一步,拜道:“臣女吴嬛(huan2),拜见皇后千岁。”

  母后轻哦一声,复问道:“哪个环?”

  那秀女吴嬛答道:“嬛嬛一袅楚宫腰

的嬛。”

  母后嘿然笑道:“那字念嬛(xuan1)。撂了吧。”顿一顿,又道:“孙武子说的九地是哪九地,处九地应当如何,谁能答得上,本宫就留下谁。”

  这话一说出口,众秀女顿时面面相觑——谁特么能想到皇后娘娘一不考德容言功

,二不考诗词文章,三不考琴棋书画,居然考起了孙子兵法!

  在我身边,青临低声道:“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泛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者,为散地;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亦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泛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另一边的鹔鹴接口道:“九地之变,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四彻者,衢地也;入深者,重地也;入浅者,轻地也;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轻地吾将使之属,争地吾将趋其后,交地吾将谨其守,交地吾将固其结,衢地吾将谨其恃,重地吾将继其食,泛地吾将进其途,围地吾将塞其阙,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

  天哪,我身边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都是熟读孙子兵法的,本太子感觉压力很大啊!

第三章 臣子个个都有病

  这一届的选秀全军覆没,母后一个也没看上,就没替父皇留牌子,我则是没有看到特别顺眼的,干脆就不要了。那个吏部左侍郎的女儿,郑姓秀女郑文淑倒是主动来找我,说是愿奉太子殿下箕帚;我说我宫中自有使役仆从,不敢劳烦郑小姐。这是婉转的说法,她说奉箕帚,就是想入东宫;我说不敢劳,就是拒婚了。话已至此她若再缠上来未免太过放浪了,只得不情不愿地出宫,教我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次没有选上新人,父皇倒也没说什么,反正他后宫里几十号人,不乏仍年轻貌美的,有些他连名字都记不住,所以真没必要三年一选。再说了,他都年过花甲了,再选一大堆十来岁的小姑娘进来,不是平白耽误人家青春么。当然这些话我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是不小心说出来,父皇即便不生气,满朝御史言官的嘴可不饶人,又该骂我不忠不孝之类的了。

  他们是智障么?都不用什么论嫡论长论贤论爱,父皇就我这一个儿子,将来这皇位注定是我的,我连争都不用争,他们这么骂我,就不怕我秋后算账株连三族?不要问我还有没有兄弟叔伯,问就是没有,当年父皇横刀策马,踏遍三十六州,建立大越王朝的过程中,咱们家同宗的兄弟差不多都牺牲了,包括我的三个兄长。目前血缘最近的除了我的亲姑姑黎阳长公主,就是幽州侯了,还仅仅是同一个曾祖的那种近法。

  我是父皇登基后好几年才出生的,从小生长于宫廷,父皇高兴时喊我乖儿子小心肝,不高兴时骂我不听话没良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成武不就,比我那年纪轻轻战死沙场的大哥哥差远了。我反唇相讥,再差也是你生的,子不教父之过,这锅你背。父皇作势要打我,我一矮身避过去了,道:“父皇你可别打死我,打死我了你连一个儿子都没了。”父皇这才放下巴掌,道四儿你过来,爹不打你就是了。他果然一言九鼎,真的没打我,只是让太师太傅每天给我多多的加功课,六艺之外,更要学弓马骑射战阵指挥,他亲自教。可怜我当时才七八岁,都没父皇平时用的弓高,每天练的两手茧子都磨出来了,叫母后心疼得要命,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知道父皇这是为了我好,背后掉两滴眼泪,每天早晨还是不顾我睡得香甜一把拎起,单日去书房,双日去校场,晚上还要跟母后身边的女官学琴棋书画,最后是太医令说再这样下去太子殿下要长不高了,于是琴棋书画就免了,其他该学还是要学。我当时感动得恨不得拜太医令当爹,吓得这老头子抢先跪下,说太子殿下,您就是我的亲爸爸,千万别拜我,小老儿还想多活几年。我从善如流:“好的,老儿子。”被母后打得连父皇都不认识,说你这么会玩伦理哏一定是偷偷跑到戏园子听相声了,我说你怎么最近功课退步了。我哭得声嘶力竭,母后这才放过我,自己捂脸痛哭:“我的阿元若是还在,便是你再顽劣十倍,我也不管了!”

  我那时还不明白,为何我身边的小内监小宫女们都说,他们在我这个年纪时,上树掏鸟蛋,下河摸王八,我却非得每天学这么多东西。可是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在我这个年纪,也打猪草,也割野菜,也拣人家的残羹剩饭,只想着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是大越的太子,将来是大越的皇帝,大越的每一个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如果我不学无术,将来大越还我的,就是累累白骨。父皇母后也是为万千大越百姓考虑,才这么逼迫我,尤其是我又没有兄弟帮衬,将来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因为怕挨打,我还是按照父皇母后的要求乖乖学政要学兵法学算术,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我仍然顽劣不堪,可那些内监宫女再也不敢带我玩了,只有芬芳姐姐偶尔跟我说说她幼年时的事情。我问她是怎么会进宫当宫女的,她告诉我,她原是蜀郡人,家中本来颇有些田产,温饱不成问题,但她七岁那年蜀郡遭了天灾,蜀、渝、陕、甘四个州郡无一幸免,就连她家这种有田有地的人家都不得不逃荒到外地,其他更穷些的人家甚至活活饿死。后来他们一家逃到京郊,她弟弟病重垂死,为了换钱买药,就只好把她卖了,可巧就卖到宫中,这才成了宫女。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母后勃然大怒,认定了是芬芳勾引我,要将她发入永巷处死,我苦苦哀求,母后才网开一面,令芬芳服下避子汤,发往永巷舂米。我当时人微言轻,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入永巷,站起来要追,被母后喝止:“四儿你去哪里!”

  我回身朝母后一拜:“儿臣去去就来,认打认罚!”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永巷。永巷是历来处置犯罪宫女的地方,一向酷热难当,一众荆钗布裙

的宫女手持木杵,将谷粒舂去谷壳,剩下的米粒供给宫中众人,她们平常只得吃糠,只有过年时才吃得一回白米。我追上芬芳姐姐,拉住她,哭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芬芳苦然一笑:“是奴婢命该如此,不怪殿下的。殿下,你年纪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不必为奴婢伤怀。奴婢……芬芳不后悔!”

  我将眼泪一擦:“芬芳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出来!”

  这一等就是四年多。她进永巷时才十九岁,出来时也才二十三四,却已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犹如一个老妪,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再无半分昔年神采。

  永巷口,我和青临在等她。

  我一直都想快快接她出来,但母后坚决不让,只能一拖再拖。等我搬到东宫,再次提出要接芬芳出永巷,母后说接可以,要你和太子妃一起去接,太子妃认下了,她才可以给你当奉仪,就是我妻妾中等级最低的那一档。我就只能继续等,等到青临嫁进东宫,我跟她一提,她一拍大腿:“太子哥哥你不早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这个太子妃娶对了。

  “殿下!”芬芳叫得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当年清润。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做的荷包,犹豫着不敢给我,我追问,她才说是在永巷里偷偷用碎布头做的,东西腌臜,不配殿下的衣裳。我这两年学习帝王心术,性情凉薄了许多,即便对青临鹔鹴等,也未见得用几分真心,此刻却猛然心中一痛,拉着芬芳的手道:“那你再给我做个好看的,下次我带了上朝。我们回家。”后来她果然给我做了个好看的,我也果然每天都带着她做的荷包,包括上朝时。

  芬芳入东宫,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奉仪,但青临专门给她划了一处院落,吃穿用度都只比陈鹔鹴略低一点,远高过同为奉仪的郭桃于倩。郭桃于倩不服,找青临讨说法,青临大大方方地道:“你们要是也能在永巷熬四年出来,太子哥哥还对你们念念不忘,我也按良媛的标准给你们发月俸。”她二人这才不说什么了。

  芬芳谢过青临,住进了独属于她的小院,从此除非三节两寿,再也没有出来过,也不喜欢别人去打扰她。就连我,也渐渐少往她处去了。或许对于她来说,东宫或是皇宫,也不过是地盘更大一点的永巷罢了。

  我自十六岁搬到东宫后,父皇专门给我在朝堂上留了一个空档,要我跟着听政议政。头两年,他叫我只许听,不许说,直到今年大朝会后,才允许我偶尔发表自己的观点。原先我不过是个吉祥物,和朝臣们相安无事,自从我可以议政后,弹劾我的奏章就像雪片一样飞到父皇的案头,说我“思想偏激,言辞粗鄙”、“顽劣不堪,望之不似人君”。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我父皇还活得好好的呢,我望之似人君做什么!父皇把所有弹劾我的奏章都堆作一摞,道:“四儿,你怎么看?”我一本一本翻完,越看越觉得好笑,最后合上奏章,答道:“父皇,我觉得这些人是想造反。”

  “怎么讲?”

  “头一本,说我滥饮无度,曾以金貂换酒。那是今年六月,绍义表兄新婚,我特意请御酒坊纪大师酿的同心酒,祝表兄表嫂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至于拿金貂去换,是纪大师说想给自己提前预备一块好阴宅,可现在阴宅比阳宅还贵,儿臣就将金貂借给他了。”

  “借?”

  “对啊!阴宅比阳宅还贵,本身就不合理,必定是有人用风水怪力的学说,哄骗无知百姓,愚弄民众,动摇我大越民心。所以金貂借给纪大师后,儿臣派人跟踪他,找到了炒作阴宅的窝点,一把端掉了,就是这本参我强夺民财的折子。”

  “嗯?那这本参你非法圈地的呢?”

  “哦!回父皇,纪大师想买的那块阴宅地,儿臣去看过了,风水确实不错,依山傍水,空气也新鲜,旁边还有个人工湖,养鱼钓鱼都不错,所以儿臣准备在那里盖一个避暑山庄,再建一座酒窖,以后还可以租出去,拉动附近的旅游餐饮。建筑批文户部和工部都已经准了,准备十月份挑个好日子就动工,到时候还想请父皇去剪彩呢!”

  父皇这才点点头:“确实不错。对了四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当叔叔了。”

  我一喜:“绍仁表兄终于要当爹了?还是绍义表兄?”崔绍仁、崔绍义是黎阳姑姑的两个儿子,大表兄崔绍仁,连妻带妾娶了十几个,也没见有一儿半女;二表兄崔绍义,听到他大哥院子里大嫂子小嫂子们每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吓得死活不肯娶妻,今年六月实在拖不下去了,这才娶了现在的二表嫂。

  父皇笑着摇摇头:“都不是。是你大哥的遗腹子,父皇找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了。”

  大内监引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上殿。那青年先朝父皇磕头,又朝我拜了一拜,口中说道:“小侄刘诵,见过四叔。”

  刘诵,我大哥刘元刘本初的遗腹子,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侄儿,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第四章 喵的我要弄死他

  在看到刘诵侄儿的那一瞬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今年以来朝臣们弹劾我的折子络绎不绝,那是因为按照礼法,刘诵是嫡长子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父皇的嫡长孙,他的继承排序在我之前,论嫡是他;我虽然是他的叔叔,但他却年长了我好几岁,论长也是他;谁贤谁不肖尚未可知,但论贤的说法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些文官御史老油条们要把他夸成古往今来第一圣贤,骂我是古往今来第一纨绔,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还能落下个从龙之功,里子面子全都有了;至于论爱,小儿子大孙子,父皇心里或许难分高下,母后若是知道她有亲孙子,必定远胜过我这个养子。如此看来,我这十几年的太子生涯,当真是一场笑话。若只是笑话倒也罢了,将来刘诵登基,我这个前太子又该如何自处,还有什么活路?他若贪图千秋万代的青史名声,倒未必会亲手杀我,但找个理由让我“病逝”,又有何难?即使不“病逝”,圈禁、软禁、下毒把我毒傻毒疯,简直太容易了。

  我必须弄死他。当时我心里就这一个念头,这是我唯一的活路。他是我亲侄儿又怎么样,流着和我一样的刘氏血液又怎么样,我刘稷要活,他刘诵就必须死!可是我不能现在动手,我要首先保证父皇能够支持我,不然他若一气之下将皇位禅让给别人,我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是的,我想当皇帝,哪怕父皇常说当皇帝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差事,我也还是想当皇帝。皇帝苦,能苦到哪里去,至少衣食无忧,只要别自己作死,就不会死;黎民苦,才是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遇上灾、荒、战、疫,典妻卖女易子而食的比比皆是,如卫芬芳已经是其中最幸运的一部分了,她不比当皇帝苦?我想让像芬芳她们这样的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能活到下一个春天,能继续为我大越出工出力甚至卖命。这个念头带着一点傻气的自私,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啊——大侄儿啊,你看我也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呃这个荷包是你四婶亲手绣的,还算看得过去,你拿着,算四叔的一点心意。”不由分说我就将腰间的荷包解下,塞到了刘诵的手里。那荷包其实是卫芬芳做的,里面什么都没装,她一个奉仪也算不上刘诵的四婶,不过反正刘诵又不知道,他难道还能去查荷包是不是徐青临绣的么?

  刘诵被我的热情震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拿眼望向父皇讨主意。我假装不知道,挡在他和父皇之间,右手搭上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大侄儿你看,我也没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将来你我多亲近亲近。你住哪个宫里?改天我带上礼物,亲自登门拜访,你看可好?”

  看刘诵一脸的不知所措,我也不确定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正盘算间,听父皇说道:“四儿,别闹了。刘诵你上前来。”

  刘诵上前两步。父皇问道:“你今年二十二了?可行过冠礼了?”刘诵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祖父,孙儿及冠时家境贫寒,所以没有行冠礼。”

  父皇道:“让钦天监卜一个良辰吉日来,到太庙给你补行冠礼,就由宗正寺卿为你加冠吧。对了,娶妻没有?”

  刘诵面颊微红:“娶了,是邻居家的女儿。”

  父皇将手一挥:“寒门贫女,怎么配得上朕的嫡孙?朕给你指一门亲事,就……就——那个,四儿,你昨天去看选秀了,你说选谁?”

  我朝父皇一拜:“回父皇,吏部左侍郎郑耀良有一女,名唤文淑,品貌端正,性情娴雅,可为诵侄儿的良配。”郑文淑郑小姐对不住了,发挥你的特长,把刘诵家搅得鸡犬不宁吧!

  父皇并不知道郑文淑品性如何,只听到是吏部左侍郎的女儿,知道是出身官宦名门,很是满意,点头道:“可以,就她了。圣旨很快就会颁发,就在你冠礼之后,迎郑氏女入府。至于你原先的那个妻子,要留要走,你自己决定吧,不必报朕了。”

  刘诵本来想说点什么,听到父皇这么讲,嘴张了张,终究讪讪不敢言语。

  十月初二日,大吉。刘诵于太庙行冠礼,由宗正寺卿邓石川为其加缁布、皮弁、素冠三冠,分别代表着他从现在开始可以参政、从军和参加祭典;同日,封刘诵为平王,父皇为他赐字“知言”,并赐婚吏部左侍郎郑耀良之女郑文淑为平王正妃,另赐两名孺人,择吉日行六礼。因为平王比照的是诸侯,六礼须在半年内完成,所以等郑文淑正式踏入平王府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了。

  这半年我可没闲着,有事没事就往平王府跑,表面上是叔叔关心侄儿,常去探望,实际上我偷偷把他平王府的布局构造摸了个底朝天,顺便还知道了,刘诵原先的那个老婆何绣,根本没有按照刘诵自己所说,送回娘家去了,而是依旧住在平王府里,比照王妃生活。看来刘诵还是舍不得这糟糠之妻

啊,真是个好男人。这可是欺君之罪,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向父皇告发,这个恶人我不做,要等郑文淑来做。

  一转眼,我今年也二十岁了,该加冠了。目前朝野上下都在盯着我的加冠礼,看父皇究竟打算如何操办。虽然横空冒出了个嫡长孙刘诵,但我现在仍然是大越的太子储君,若没有犯下大错,父皇是不能废了我的,而且在冠礼上,应该由他来亲自为我加冠。但是这次,父皇也和给刘诵加冠时一样,只令宗正寺卿为我加冠,并为我赐字“嘉禾”。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但对支持刘诵的朝臣们来说,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子也有机会一争太子之位。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我等着我犯错,我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就在我加冠后不久,我的生母,在太清观为国祈福修道的前淑妃王玉之,因为一场小小的倒春寒,病倒了。开始她只是轻微的受凉,后来病情越来越重,渐渐不能起身,弥留之际,请求见一见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

  接下来就是,娘的侄女,我的亲表妹王珪入东宫,成为我的第二个良娣,为娘冲喜,可是她带了的喜气终究没能战胜病魔,与我真正血脉相连的人,从此又少了一个。

  那天夜里,很好的月光。我拎着酒壶,坐在东宫大殿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啊,像一块玉璧,也像我娘的脸庞。不,我娘不是圆脸,她的脸很秀气,下颌尖尖的,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尽管她很少笑。我只有下颌像她,其余眉眼五官,都更像父皇,这几日心中哀恸,不修边幅,下颌冒出了细细的胡茬,连下颌也不像她了。人啊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会越来越少,若等父皇、母后、珪儿和我,我们都死了,谁又还能知道,这天底下曾经有过一个王玉之?

  我想当皇帝,那样我就可以追封她,我可以每年给她加尊号,我可以让史官浓墨重彩地渲染她的人生,我可以用她的形象在全国各地修建庙宇,我可以让她在这世间的痕迹保留得更久一点。

  我必须弄死刘诵。

第五章 御史通常管的宽

  我大越的规矩,没有天天上朝的,一般是三日一朝,由四台六部九寺五监处理。平时若有紧急政务,只需要往紫微台递折子,由皇帝和紫微、黄门二台议定结果,交由文昌台执行。另设御史台,不在三台之列,负责监督朝野,上至帝王将相,下至百姓庶民,都可监督弹劾,无论言辞如何激烈,皇帝都不可以对御史言官进行责罚。父皇自登基以来,没少被那些御史指着鼻子骂,有几次气的恨不得当场拔剑把那御史砍了,最后还是忍下来了,毕竟帝王需要有诤臣,才能保证自己尽量少犯错,若处罚御史,只会闭塞言路,于国于君,都是大大的不利。因为这个规矩,御史台

一向都很嚣张,大有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皇帝排在我后边”的架势。至于我,他们就更看不上眼了,经常被他们骂得跟孙子似的,还好我心宽,不然非被他们骂出抑郁症不可。他们骂我,有道理的,我就听着,若是无理取闹的,我就只当是狗叫,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们骂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作罢了。当然大部分御史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能说,要知道皇帝虽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找个理由整一整他的亲朋故旧还是很容易的,都是混官场的人,谁又能真的干净呢?

  不过也有烦人的,比如有一个御史柯正成,朝政民生他都不在乎,就整天只盯着我东宫后院,隔三差五的就弹劾我“东宫无子,社稷不稳”。我就奇怪了,我有没有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我才刚刚及冠啊!青临更是只有十六岁,胸都还没发育呢,她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做母亲!剩下的那几个,卫芬芳早就不能生了;陈鹔鹴是母后的侄女,若她抢先生下我的长子,将来青临的地位会非常尴尬,所以在青临生下嫡子之前,我不能让她先生孩子;王珪是我亲表妹,才进东宫半个月,而且近亲结合生下的孩子大多有不足之症,我不愿意冒这个风险;郭桃、于倩倒是可以,但她二人出身太低,若我东宫的长子是她们所出,御史台又可以弹劾我“见色忘义,宠妾灭妻”了,我不想落下话柄。况且这种事情,父皇母后催催也就算了,究竟关他们什么事?

  这日又是早朝。辰时正刻,父皇在龙椅上坐定,众臣工分列左右,左边是文臣,右边是武将,依官品排列,三品以上紫袍金带,四到五品红袍银带,六品以下站在殿外,青袍布带。我是东宫太子,站在左手第一位。刘诵是平王,站在我后面一位,穿着和我一样的玄衣朱裳,头顶进贤冠

,腰束白玉带。唯一的区别恐怕就只有我衣服上是“龙、山、华虫、火、宗彝在衣;藻、粉米、黼、黻在裳”九章,他的是“华虫、火、宗彝在衣;藻、粉米、黼、黻在裳”七章,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我这十多年来,一直是父皇唯一合法的继承人,所以也没想过要笼络朝臣,发展东宫势力。如今冒出一个平王刘诵,许多想博一博富贵的朝臣暗中拉帮结派,要将刘诵推上那把龙椅,而我就是他们眼里第二大绊脚石,第一大自然是我父皇。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所以“平王党”们决定先拉我下马。果然,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是那个整天盯着我东宫后院的御史柯正成:“臣,御史柯正成,要参太子殿下孝期饮宴,不事生母!”

  我一脸懵逼:我啥时候饮宴了?就昨天晚上对着月亮喝了一壶闷酒,劳资那是借酒浇愁好不好!我东宫是有钩子吧,我昨天才喝的酒,今天就有御史知道了?看来要叫青临她们好好查一查了。当然那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先把柯正成的那张破嘴堵住:“柯御史,你说我孝期饮宴,可有证据?”

  柯正成也是个卖队友的,直接就把钩子给供出来了:“御酒坊内侍小康说,昨天太子殿下曾差人要一壶梨花酒

,半夜送回了一个空酒壶,所以自然是殿下孝期饮宴了。”他这话说出,群臣交头接耳,都说这么判断也太草率了。当然也有不说话的,我怀疑他们都是“平王党”,但我暂时还没有证据。

  我朝父皇一拜:“父皇,请容许儿臣自辩。”见父皇点头,我才说道:“柯御史有所不知,我娘生前最爱饮梨花酒,只是自她出宫为国祈福,就断了荤腥酒宴,梨花酒更是再没碰过。我自幼抚养在母后膝下,不曾为生母尽孝,所以特取梨花酒酹地,为娘亲送行。敢问柯御史,我这么做有何不妥?”

  柯正成道:“太子殿下既然有以酒酹地之心,怎么不知道生母辞世,为子女者当服三年之丧,需避朝丁忧,待三年期满,才可起复。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原来在这里等我呐!按照礼制,子女为母当服齐衰三年,这三年内为官者辞官,为将者辞兵,谓之“丁忧”,在丁忧期间夫妻要分开,吃、住、睡都在坟边,停止一切的娱乐应酬,三年内不得进行婚嫁庆典等喜事。我若当真避朝丁忧三年,三年后我直接下去找我娘就是了,还谈什么起复不起复。他最后那句出自孔圣人,是要以孝道和圣人大道同时压我了。这话我可不好辩驳,我正组织语言,礼部尚书蔡友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柯御史所言不妥!”

  蔡友身为礼部最高长官,尤其是碰上这种涉及礼制的话题,他显然比柯正成有发言权多了:“柯御史方才所言,有三点错误。首先,太子殿下是记在中宫名下,况且陛下尚在,所以太子只需为淑妃娘娘服齐衰一年,这是其一;其次,圣人以三年为二十七个月,所以一年就是九个月,太子殿下当丁忧九个月,这是其二;最后,天子之家不比庶民,以日代月,九个月就是九天,所以太子殿下只需为淑妃娘娘服齐衰九天即可。就算这些都不提,臣下丁忧,天子可夺情,所以臣请陛下定夺!”说着朝父皇深深一拜。

  蔡友牛逼!他一点都不菜!他简直是神一样的队友!这一下子把三年变成了九天,理由还非常充分,父皇将手一挥,准奏。于是我朝父皇一揖,退下殿守孝去了。趁着这九天时间,把后院清理一下吧,别起火了。

  真的,“平王党”走这一步棋,有点操之过急了。我估摸着他们是觉得我生母新丧,我一定哀恸不能自理,行为昏乱,他们可以趁机而动,逼我远离朝堂。可是他们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娘去世,我心里当然难过,但还远不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我东宫又不是没酒,又何必特地绕一圈去御酒坊讨梨花酒,还专门把酒壶再送回去?他们要参我,只能趁今天,因为下一次上朝是三天后了,那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恢复清醒,把酒壶处理干净了,他们没有证据,诽谤太子可是重罪,哪怕我朝不罚御史,也有他们好果子吃。正因为操之过急,可能只计划了小半夜,很多细节他们没处理好,比如半路杀出的“蔡咬金”,所以我才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或许他们以为,礼部尚书最讲究礼法,天然地就会支持名正言顺的嫡长孙而不是我这个“权”太子,可是他们小看了蔡友,蔡尚书的观点是,只要我还是太子一天,名正言顺的储君都是我而不是平王,当初父皇要求他来替我加冠时他还特意进宫请辞,只是没成功而已。

  以上这一切,都是“平王党”自发搞出来的事情,估计我那好侄儿刘诵还半点奥妙都没看出来呢。他最近正在头疼新王妃和旧妻子的事情。郑文淑嫁入平王府没多久就发现了刘诵原配何绣的存在,考虑着新婚燕尔没有撕破脸,说给何绣和那两个孺人一样的待遇;结果没几天,就被她听到了平王府的下人管她叫“郑王妃”,却直接管何绣叫“王妃”!这叫她如何能忍!我上次去看我那好侄儿时,还围观了一场他们夫妻打架的“盛况”,郑文淑又哭又骂,刘诵

想还口又骂不过她,想还手又顾忌着人家是女人,还是我拉着他躲出去了。我说大侄儿你这样不行啊,不如这样,我在京西有一座宅子,一直都空着,就送给你了,你让侄儿媳妇住那里去,她也清净,你也清净。刘诵说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他不放心,我说那我让我宫里两个奉仪住隔壁陪她,再给侄儿媳妇派几个精明干练的仆役婢女,保证她住得舒舒服服的。于是何绣就搬出去了,我让郭桃于倩去和她比邻而居,她们都出身市井,郭桃于倩又是惯会讨好人的,几句话哄得何绣拿她们两个当亲妹子看待。郭桃于倩还各种夸捧何绣,说她长得好看,平王殿下对她一往情深初心不改,哪像我们殿下,凉薄得很,对哪个女人都没有半点真心,我们的命真是苦啊……

  我从线报里知道这些时,很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这些话本来就是我叫郭桃于倩这么说的,但她们这般唱作俱佳地演出来,我还是觉得怪别扭的。我对她们真的很差吗?她们编相声段子太平歌词那么骂我,我也没拿她们怎么样啊!台上无大小嘛,我知道的。只是她们台上演演也就罢了,若下了台仍然对我有怨望之心,那我就该好好敲打敲打她们了。

  注:蔡友把三年变成9天是有根据的。子为父守三年斩衰,父死为母守三年齐衰,父在为母守一年齐衰。古代守孝是认为一年=9个月,所以三年=27个月。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天子以日代月,先皇驾崩,新君只需要守27天就可以了。综合以上,刘稷只需要为王玉守孝9天

第六章 定下计策再出发

  回到东宫,我以要为生母祈福为由,屏退了左右,将自己关进武圣堂。对,不是佛堂,是武圣堂。先朝梁朝崇尚佛法,自梁缪公以下,几乎人人奉佛,梁缪公本人更是三度脱下帝袍换作僧衣,舍身出家,逼得他手下的臣子们不得不花大价钱,将他从寺庙里赎出来。他还颁布政令,佛宗寺庙可以有自己的田产土地,免除租税、徭役,甚至可以有军队!当然,人家自称是武僧。据先朝大儒韩瑜描述,当时百姓“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以奉养寺庙与和尚,甚至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影响极为恶劣。许多穷人为图生计,甘愿剃发出家,更有不法之徒为了逃避律法,也剃了光头当和尚,却没有半点慈悲仁善之心,依旧作恶多端为祸乡邻,导致当时的梁朝从上到下,在一片香火萦绕梵音声声中愈发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父皇原本是梁朝的节度使

,却还要受那些恶僧的欺压,忍无可忍这才才起兵造反。当他率领大越铁骑踏进梁朝皇宫时,梁缪公还跪在佛堂焚香叩拜,希望他的佛祖能够救他。然后我父皇就叫人把他勒死了,将那座富丽堂皇的佛堂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将那尊宝相庄严的佛像也砸了个稀巴烂。自此之后,我大越再无梵音。可人总是要有点信仰的,于是父皇为关羽关二爷屡加尊号,封为“武圣”,并在全国广修武圣堂,鼓励大家向关羽学习,讲究忠勇仁义,遇到困难不要怕,没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当然,打架的时候要注意分寸,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所以尽量还是通过更合法一点的手段解决问题。

  我在武圣堂里,坐在沙盘前,将目前的局势一一画在沙上:

  目前来看,九寺五监有职无权,紫微台、黄门台

和礼部是要做纯臣的,我也罢,刘诵也罢,他们谁都不支持,只对皇帝一人尽忠。太子三师、黎阳长公主、户部、工部是绝对支持我的,但三师和长公主并无实权,户部、工部的力量也相当有限。兵部因为有太子妃娘家徐国公的关系在,应该是偏向我的,但因为父皇自己就是节度使出身,对这些涉及军事的部门多有忌惮,兵部的权力与先梁朝相比已削弱了很多,不知道还有多少力气可使。幽州侯远在幽州,镇守我大越北境,即便是支持我,也是鞭长莫及,还是不要指望他的好。

  其他京官中,御史台不用说,旗帜鲜明地支持刘诵,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们了,非要弄死我不可。吏部那边,说来惭愧,是因为我的一步臭棋,就是郑文淑。我当时向父皇推荐郑文淑为平王妃,确实存心不良,希望刘诵后院起火;郑文淑也确实闹得刘诵家里鸡飞狗跳,日夜不得安宁;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郑耀良是如此狠心的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女儿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他居然还支持平王!吏部尚书任昌明年过古稀,这一两年内就要致仕了,吏部现在几乎是左侍郎郑耀良一手遮天,他既然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只在意自己的权势,我大概也招揽不动他,吏部简直是我拱手让给刘诵的,擦!最后剩下一个刑部,他们和御史台一向同气连枝,目前虽没有表露,估计也已经投奔平王阵营了。就算我能让刑部倒向我,御史台和吏部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御史台几乎是与紫微三台平级,又掌握了朝中言论,劝谏帝王弹劾官吏,全凭他们一张嘴;吏部主管全国文职官吏的挑选、考查、任免、升降、调动、封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们一部的力量,恐怕比文昌台其他五部加起来都大;刑部主管司法刑律,若他们真有心害人,捏造几个罪名不要太容易了,七十二道流水刑走上一遭,任你是多么铁骨铮铮的好汉,照样屈打成招。

  我少年习武时,师傅曾经教过我,敌强我弱时,不可直撄其锋,应当以退为进,保留有生力量。如今我丁忧在家,正是一个抽身退步的机会。这九天里,我会安分守己,乖乖地当一个孝子,顺便以为母守灵为由,将一部分有嫌疑的侍从宫女发往皇陵,隔断消息。九天之后,我会找个理由自请离京,暂避锋芒。正如我不敢直接去刺杀刘诵一样,“平王党”们也不敢刺杀我,我目前还是东宫太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父皇第一个就会怀疑他们的主子平王。先梁朝曾经出过女帝,算是有例可循,他们若杀了我,父皇极有可能在震怒之下,拟诏传位给我的某个姐姐,诏书的优先级可比那些礼法规矩都更靠前,到时候我在九泉之下都要笑出声来。

  父皇是一代英主,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拉帮结派的。目前“平王党”尚不成气候,父皇也还念着大哥哥的好处,才对他们多有纵容。我现在让出空间,待平王党恃宠得志,肆无忌惮之时,由父皇出手处理,比我动手更好千倍万倍。

  九天之后,我照旧上朝。今天朝会主要有两大议题:北境胡虏“打草谷”,杀了我大越的一个县令,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安北都护府右将军李垂拱上表请战,需要中央派一个人押运粮草;梅雨汛期未到,江南西道

长江却提前泛滥,冲垮了堤坝,也需要中央派人赈灾抚民监修大坝。父皇让大家好好考虑考虑,天黑之前由紫微、黄门二台定好人选,文昌六部配合工作,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两件事其实都挺吃力不讨好的,像赈灾,从官吏到黎民都要去打交道,碰到那些夹杂不清的“刁民”还得赔笑脸,打不得骂不得,他弱他有理,你要是动手了就是欺压百姓苍天无眼——啊!心好累!官吏一般素质更高些,不至于胡搅蛮缠,但是说话绵里藏针做事阳奉阴违的也不在少数,要知道一斤白米可以换三斤糠,一斤白米能喂饱的灾民,用一斤糠一样能喂饱,那多出来的两斤就是“油水”了。你明明知道他们会这么做,还不能禁死了,因为搭建粥棚发放粮食重修堤坝散播药品乃至于镇压乱民清理尸骸之类的事情,还要这些官吏来帮你做,只有官吏肯做事,赈灾的政策才能顺利执行下去,才能救助更多的灾民,才能更快地进行灾后重建和疫病防治。要知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直接因为天灾死亡的都是少数,更多人是被尸体上的疫病感染才去世的,官吏们去处理尸骸,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朝廷需要他们,所以只能增加赈灾的预算,保证让官吏捞足油水的同时,还能让灾民活下来。

  至于押运粮草,那就更辛苦了,孙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

,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人的粮食、马的豆料、士兵的甲胄兵器,还有各种药品,都要算到粮草里,每一样都烧钱烧得厉害。而且粮草从来都不是直接从源地押送到前线的,为了保证粮草的可用性,减少沿途的损耗,都是由最近的府库提供粮草,其他府库再将新粮草补充到该库中。特别是前线比较远的时候,中途会经过各个州府,都是一站站轮换补充,,如此才能保证粮草的持续供应,而各个州府的粮草也不会减少,还能够多站同时调派,节约押送时间。但这一进一出的账目就是个麻烦事了,理论上进多少就该出多少,但中途损耗不可避免,这当中就有油水可捞了。都是要吃饭的,各州府小小地盘剥克扣一点,一般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保证前线的供应就行,但如果捞得太多,或者出现了以次充好甚至以糠换粮的恶行,抓一个杀一个,决不轻饶。对,灾民可以吃糠,士兵绝对不可以。除了中途的损耗克扣,偶尔还会出现山贼草寇拦路打劫的,运送途中只要有任何一段路的粮草被劫了,后面的州府就无法继续调粮,下一次战争就可能面临无粮可用的情况。这个性质可是极为恶劣的,若是让前线的士兵饿肚子,就等于将我大越的防线拱手让给了敌人,形同叛国,所以对这类山贼草寇,我朝从来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落草的,杀无赦。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他喵这两件事都做过啊!我见过被洪水泡肿了、巨人观了、散发着恶臭的尸体,也见过瘦骨嶙峋剥树皮啃观音土

的饿殍,见过缺胳膊断腿的残兵老将,也见过一脸菜色坚持指挥救灾的官吏。当然也有很过分的,府衙外哀鸿遍野,府衙内大鱼大肉;大鱼大肉也就罢了,甚至有以麦糖洗锅、白蜡烧柴,拿一百只鸡的舌头、一百条鱼的嘴唇,只炒一盘菜的。那一次我非常生气,用了极大的理性,才压制住了想要杀掉他的冲动,只是将他满口的牙齿全都敲掉了,叫他这辈子再也吃不了任何山珍海味,只能喝粥。可是我惩处了这个贪官又有什么用呢,还是会有大量的灾民饿死,因为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够!赈灾只是治标,发展生产,提高粮食产量,提高抗灾防灾能力,才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我要做的是借这个机会暂离京城。比起赈灾,我更乐意去前线,看到那些铁与火,激起我的一腔热血,让自己不至于凉薄到底。于是我向父皇请旨,愿往安北都护府押送粮草。想不到刘诵居然也请旨说愿押送粮草!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也想出京,莫不是他也动了韬光养晦的心思,还是单纯地想拉拢安北都护府的势力?他背后莫非有高人指点?

  父皇没有同意刘诵去安北都护府,毕竟粮草关系到国境之战,刘诵从来没有押送粮草的经验,还是让我去更好。江南西道的赈灾父皇倒是指派了刘诵去,并且让户部和工部派人协助他,有这两部官员在,一般不会出什么岔子,几乎算是送给他一场功劳。

  户部、工部都是绝对支持我的,下朝后两位尚书悄悄问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多想就道:“还和原先一样吧。”

  户部尚书傅璧道:“殿下难道想白送平王一场功劳,一场名声?”

  我道:“当然不想,但灾民何辜啊。”

  傅璧不再说什么了,朝我微微一拜:“谢殿下高义!臣定当尽力。”

第七章 宫女眼皮别太浅

  万事宜早不宜迟,东宫里连夜为我收拾北上的行装。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今晚我只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即可。晚饭时我喊青临、鹔鸘、珪儿三人与我同桌,道:“我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你们要照顾好自己,也要帮我管好东宫,别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每隔五天,我会送一封信回来,不用担心。鹔鸘别哭,若有事你们三个商量着办,实在不行就找母后。珪儿,你的那些药暂时别弄了,我不在东宫里,你私下见太医令不方便。还有青临,我最担心的是你。”

  青临全程都没怎么听我说话,埋头啃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听到我点她的名字,抹抹嘴巴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太子哥哥说笑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正容道:“青临,你年纪还小,虽然聪明但没有心机,只怕你拿一片真心待人,人家未必拿一片真心待你。旁人若想安插眼线进东宫,总绕不开你,你若心肠太软,看谁可怜就都收留了,那我们东宫迟早被他们渗透得跟筛子一样。现在东宫里都是可信的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再留其他人了,再可怜也不要,记住了?”

  青临垂下脑袋,一派乖巧状:“太子哥哥,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朝那两个良娣道:“你们也替我盯着太子妃,她要养猫养狗尽管养,要收留人绝对不行!”

  陈鹔鸘、王珪一齐福身下拜:“谨遵殿下教令。”

  天色不早了,我让她三人各自散去。本来还想去卫园看看卫芬芳,跟她道个别,但她既然不乐意来见我,我也不太想见她了,吩咐宫女准备热水,我泡个澡好睡觉。

  世间至乐有几桩,热水澡可谓其中之一。宫女们往浴桶里添好水,我让她们出去,这才开始宽衣。闭眼小寐,门外宫女们的对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看来耳朵太尖也不好。

  一个小宫女低声道:“姐姐,殿下沐浴不要人伺候的吗?”另一个声线更老些的宫女答道:“殿下自十四岁后沐浴就再不许旁人近前了。”第三个宫女道:“是因为那件事么?”

  “哪件啊?”第一个说话的小宫女好奇地问道。

  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宫女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的跟她解释:“卫园的卫奉仪,原本和我们是一样的。就在殿下十四岁那年,卫氏趁殿下沐浴,勾引了殿下。皇后娘娘大怒,将卫氏发配到永巷舂米,是后来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心善,才把她救出来的。”

  那两个宫女说的是官方的说法,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卫芬芳的头上,将我摘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明白,真正错的是我而不是她,但仍然默许了这种说辞。

  那小宫女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桩公案,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方道:“殿下生得这般好看,若换作是我,便是将来要去永巷舂米,我也愿意的。”

  “小孩子胡说什么!殿下也是我们能痴心妄想的?以后断不可再说这种混账话,连想都不要想!”两个大宫女异口同声。

  那小宫女却不知道厉害,依旧天真说道:“两位姐姐怕什么?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都那样仁善,连卫氏都能容得下,难道还能容不下我么?这样泼天的大富贵,姐姐们就不心动?”

  “刚才谁说要泼天富贵的?”我半躺在浴桶里,提高声音喊道:“就是你!水凉了,给我提桶热的进来!”我东宫的宫女,眼皮子怎么能这么浅?我非好好教育教育她不可。

  过不多时,那说话的小宫女提了热水进来,道:“殿下,奴婢给您添水。”

  我半躺在浴桶里,只抬手拦住她:“先不忙。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小宫女道:“奴婢莺莺,今年十三岁了。”

  我盯着她看,一直盯到她忍不住害羞低头了,才道:“你想自荐枕席?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看上你呢?太子妃家世好,陈良娣容貌丰美,王良娣是我的亲表妹,卫芬芳与我相识最久,就连郭桃于倩都会唱曲子说笑话,你有哪些地方胜过她们呢?”

  小宫女莺莺胀红了脸,不服气地说道:“奴婢比她们都年轻。”

  “这算一个优势。还有呢?”

  “奴婢能给殿下生儿子!奴婢家里的姑姑、姐姐们嫁人后都生的儿子,奴婢一定也能生儿子!”

  我愕然道:“你才几岁啊!癸水都没来过吧,怎么就想到生儿子去了?”

  莺莺抬起下巴:“殿下试一试就知道了。”说着伸手要解自己的衣带。

  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可没那么畜牲!若真让她在这里宽衣解带了,我就是有百十张嘴怕也说不清!当下我再不犹疑,高声大叫:“有刺客!”霎时七八名侍卫提着刀就冲进来了,领头的一个高声问道:“殿下!刺客何在?”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我也没有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的习惯,所以我依然泡在浴桶里没站起来,只伸出右手指着莺莺小宫女,朗声道:“本宫怀疑她身上有凶器,把她带下去,搜身!”两个侍卫如狼似虎,就把已经吓软了的莺莺给拖出去了。我还不忘补上一句:“让宫女搜,你们别动手!”毕竟女孩子名节要紧,若真让侍卫们给她搜身了,回头小姑娘就得上吊投井了去。

  方才和

莺莺说话的那两个宫女仍在殿外,被我这番操作震得目瞪口呆,等侍卫把莺莺拖出去了,才反应过来,抢进殿内,砰砰砰地直磕头:“殿下!莺莺不会是刺客的!求殿下饶了她吧!”

  我在水里冷哼一声:“我知道。她要刺杀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我的名声。去请太子妃来,要快!”那两个宫女忙不迭地跑去请徐青临

了。

  青临来得很快,一进门就问道:“太子哥哥,叫我做什么?”

  我挥退众宫女侍卫,这才从浴桶里站起来,擦干身体穿好衣服,道:“避嫌。”

  青临是我的太子正妃,我们是拜了天地祭了宗庙的夫妻,我对她即使有轻薄之举,那也是夫妻间的情趣,不容外人置喙。若换了其他人,御史台知道了必有说辞,不是弹劾我轻浮浪荡,就是说人家僭越,顺便怪我管教不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又要暂离京城,未必能分出心思对付他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青临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但她有个优点,很听我的话,我说叫她来避嫌,她也就乖乖地陪我坐了半个时辰才回去。

第八章 太子妃她不听话

  天未五更,晨光熹微。最近天亮的早,我醒的也早。整顿衣裳,拜别父皇母后,在武圣堂烧了一封祭表,请娘在天之灵保佑,我正式带队出发。皇宫四向的大门以四方神君的名字命名,东曰孟章,南曰陵光,西曰监兵,北曰执名。鹔鹴和珪儿送我到孟章门,往外就出宫了,她们只能停在门内,目送我离开。青临或许是贪睡,没有来送我,我早上也没来得及跟她道别。算了,她年纪小,睡少了要长不高的。

  旌旗开道,两百铁骑绵延如线,紧随其后的是可供前线半年之用的粮草辎重(实际上不止半年,要计算损耗的),再后面是五千步卒,五千民夫,这就是我带往前线的所有人口与装备。一个月内,这些粮草必须如数出现在安北都护府,否则以军法论处。这么一算我们每天至少要行军八十里,这速度可不慢。等过几日天气越来越热,只能趁早晚凉爽时行军,时间就更紧张了。

  午时二刻,我令大家停下修整,吃饱喝足再赶路,务必于天黑前到达冯翊郡(注:今陕西省渭南市大荔县)。京兆尹

、左冯翊、右扶风,谓之“三辅”,冯翊郡是京城东北方最近的一个郡县,我们在此补充完粮草后,就沿汾水北上到太原府,再补充一批粮草,继续北上,才能到安北都护府(注:今山西省大同市)。

  吃了半条干肉,有点咸,我起来找水喝。一个小卒看到我站起来,连忙转身低头,似乎不想让我发现他。我觉得有些怪异,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左手指着他唤道:“你,近前说话。”那小卒磨磨蹭蹭半天才过来,依旧低着头,双臂垂在身侧,从袖口露出一点纤细白嫩的手指。

  “抬头!”

  他慢慢抬起头,我一看到“他”的脸,唬了一大跳,拉着“他”便走。几个亲兵要跟过来,被我拦住:“不许跟来!”

  我拉着“他”到偏僻处,强忍惊怒,低声叱道:“青临!你来做什么!”

  那小卒正是徐青临所扮。她用黄粉涂黑了面孔,甚至还画了几道疤痕,遮掩了自己的秀丽容颜,难怪走了半天没人发现。

  “太子哥哥,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哭笑不得:“你看你的手。哥哥当初怎么教你的,变装要变全套,你不能只化脸不化手啊。”

  她的一双手纤美如玉,光滑细致,一点伤痕都没有,一看就是保养得宜的贵族少女才会有的柔荑,若是长在一个小卒的胳膊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我捏着她的下巴,用袖子将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妆给擦了,道:“等下我让人送你回去,听话。”

  “我不!”青临断然拒绝,“太子哥哥!我不要回去!你不在,东宫闷也闷死我了!”

  “别胡闹!我这是打仗去,带着你一个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军中不能有女子,你爷爷你爹爹都没教过你吗?”

  “我爷爷我爹爹当初都是带着我打仗的!”青临立刻反驳,理直气壮。

  我气极反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你才几岁,现在几岁?那时候你算女子么?”

  青临这一房只有她和她兄长徐青平两个晚辈,兄妹俩从小就跟着他们的祖父、父亲在军队里打滚,当时都传说徐国公家里又要出一位少年将军,甚至出一位女将;但后来徐青平弃武从文考了科举,如今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工部左侍郎,徐青临也嫁入东宫,兄妹俩从此远离沙场,就连徐国公本人也告病回京养老了。这是一步好棋。徐国公在父皇还是陇右节度使时就跟随父皇了,如今中原一统,他徐家若还抓着兵权不放,难保哪天我父皇不起猜忌之心。徐国公告老,徐青平

从文,青临嫁给我,足以让父皇心安,老哥俩就还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好君臣,至于青临他爹,是个守成之将,不必担心。

  “哥哥你不是说我连胸都没有,不算女子么?”青临双手叉腰,这是要耍赖了。我若还不答应,她就要躺在地上打滚,多大年纪了还一副孩子脾气,偏偏只是对我这般撒野,外人面前她端庄得很。她看我还在犹豫,又补充道:“太子哥哥,东宫那边不用担心的,有陈良娣和王珪在,不会出事的。”

  “若母后要召见太子妃,你怎么应付?”我提出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其他人要见太子妃,都可以用“太子妃身体抱恙”推搪过去,即便父皇也不方便见儿媳妇,唯有母后,她要见太子妃,哪怕青临真的病得起不来身了,抬也要抬去见皇后娘娘。

  青临嫣然一笑:“母后早就知道我要跟来,她已经准了?”

  “真的?”我可不信。

  “当然是真的,我难道还敢假传皇后娘娘懿旨?昨晚我连夜去求母后,结果陈良娣已经先到了,说自愿跟随殿下北上,母后说陈良娣

一个弱女子跟去凑什么热闹,殿下还要分神照顾她。我就说陈良娣是担心殿下,既然如此,干脆我跟着殿下去,我上过战场的,不用殿下分心照顾我。母后想了想,就答应了。”

  “那早上母后怎么没有告诉我?还有,母后的令牌或者批文呢?”我还是不信。

  青临从怀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银令牌,双手递给我:“太子哥哥请验,这是中宫令牌。”

  我接过令牌,嘴角一勾,扣下了:“好了,你现在没有中宫令牌了。赶紧回去,不然哥哥要翻脸了。”

  青临勃然变色:“哥哥你诳我!令牌还我!”说着跳起来要抢。她武功差我太多,半天连我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抢回令牌了。趁她精疲力尽,我反手制住了她身上两处大穴,叫她一时不能动弹,道:“乖乖听话,哥哥叫人送你回去。哭也没用,省点力气吧。”

  正说话间,有驿使传来急报,是父皇的口谕:“太子妃盗中宫令牌,乃是大罪,罚徐青临随军北上,受风霜奔劳之苦,等战事了结,再随太子回京领罪。”

  我还能说什么?连父皇都向着她!什么“罚随军北上”,就是准许她跟着我呗。我将中宫令牌交给驿使,让他送回去,解开了青临的穴道,说道:“跟着我可以,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没有说可以的就都不可以,明白吗?”

  青临忙不迭地点头:“太子哥哥说的是,我一定听太子哥哥的话——哥哥,我内急……”说着她低了头。

  “哦。”我退开两步,见她不动,问道:“又怎么了,怕我偷看你?内急有什么好看的。”

  青临嗫嚅道:“哥哥你还没说可以。”

  我失笑道:“这种事就不用问了,都可以。”

  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叫“林清”的亲兵,据说是徐国公家的远亲,太子妃的表弟,徐国公和太子妃千请万求,太子殿下才答应带这个七拐八弯的小舅子出去见见世面。我替青临从脸到手都装扮了一遍,保证不露破绽了,又给她分配了一匹马,叮嘱她一定要跟紧我,这才率领大军继续北上。

第九章 哥哥一直都很帅

  眼见天已擦黑,冯翊郡仍然未到,我让大家略做修整,趁夜行军。从前军中多“夜盲”之症,一到晚上士兵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必须明火执仗。直到二十多年前,太清观的道士们发现多吃胡萝卜可以有效预防夜盲症

,并将药方献给了我父皇,从此我大越军士再也不怕趁夜行动了。父皇大喜,对太清观多加褒奖,这也是为什么父皇灭了佛门,却保留下部分道观的原因。我娘原本是太清观的一个坤道,正因为这次献药有功,父皇才纳她为妃的,只是最后她仍旧出家了,回到了她来时之所。

  除了夜盲症,我娘和太清观还献上过很多药方,治好了军中的脚气、败血、足肤皲裂等多种病症。按照娘的说法,一般人正常吃饭都不会得这些病的,但军队里条件艰苦,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瓜果,更别提肉了,所以会缺乏一种叫维生素的东西,就会得那些病。本来把给士兵们吃的白米换成糙米就能预防很多病症了,但有多少穷人就是为了能吃上白米饭才去当兵的,换成糙米他们就该哗变了,所以只好借助这些药方。

  我想,娘如果没入宫,应该能成为一个很伟大的医者。王珪虽然师从于她,但只学到了她的一点皮毛,她的那些才智,随着她的去世,再也没办法保留下来,真的很可惜。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暮色四合走到星星一颗一颗接二连三地亮起,我们终于到达了冯翊郡。郡守卢永新已经带人在门外迎接。离他尚有数丈远,我翻身下马,步行上前,朝他一拱手:“我来迟了,有劳卢郡守。”卢永新忙道:“不敢不敢,殿下太客气了。殿下风尘辛苦,请到舍下歇息,诸位弟兄也请到营房修整。”我含笑道:“如此便叨扰了。”

  冯翊郡离京城不远,一应规矩都与京城一致,晚宴是标准的四菜一汤,规规矩矩毫不出格。我让徐青临在我身边坐下,扯了一条鸡腿给她,见卢永新面露不解,搬出了那套“官方”说法:“让卢郡守见笑了,这位兄弟叫林清

,是太子妃的表弟,跟我出来见见世面。”徐青临也学着男子模样,朝卢永新拜了一拜,口中说道:“小子见过卢郡守。”

  卢永新眼睛一亮:“好俊俏的小兄弟!林兄弟多大年纪,娶妻没有,家中还有何人啊?”

  这卢永新什么意思?是要给“林清”做媒吗?青临“据实以告”:“小子今年十六岁,家中已无长辈,全凭徐国公做主。”

  卢永新的眼睛更亮了:“我有一女,名唤映秀,今年也十六岁,不是老夫自夸,品貌才学都是一流,可为林兄弟的良配,不知林兄弟意下如何?”

  “这个……”青临扭头望着我,显然是叫我帮她解围。我轻嗤一声,故意说道:“卢郡守,你有这么个好女儿,选秀时怎么不报上来?说不定我看上了令爱,你我还能有一段翁婿之谊,岂不妙哉?”

  卢永新忙避席下拜:“太子殿下恕罪。小女被臣惯坏了,自幼立誓一定要寻一个对她专情不二的夫婿,所以不曾报名选秀。臣想着趁臣身体还硬朗,为她寻一个肯上进的夫婿,也不枉臣疼她一场。殿下美意,臣只能心领了。”

  我让卢永新起来,道:“卢郡守爱女之心,我亦动容。只是林清不行,徐国公对他的婚事已有计较了,只等他这趟随我赚了些功名,好上门提亲。不过卢郡守放心,将来令爱出阁,我一定为她添妆。”

  卢永新大喜,谢了又谢,这才回席。

  你说同样是当爹的,怎么对女儿的态度就差这么多呢?卢永新为了满足女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连选秀都不愿报名,东宫也不愿入;再看看郑耀良,明知道女儿在平王府

过得不好,还把女儿按在火坑里。本来我对推郑文淑入平王府还有些愧疚,但连她亲爹都不在乎她,我还在乎什么。只可怜世道如此,像卢小姐这样有个好父亲的女儿家少之又少,大部分当爹的要是有郑耀良这样卖女求荣的机会,怕是前仆后继赶着上前呢。

  第二天一早,清点补足粮草,我们沿着汾水继续北上。汾水出自太原汾阳之北管涔山,自北向南贯穿整个河东道,我们要去太原郡,必须要逆流而上。所幸雨带还没有北抬过黄河,汾水的水流并不湍急,到达太原郡的时间比预算的还要早了两日。青临不惯坐船,吐得半死,好在离太原郡已经不远了,我让副将带着粮草走水路先到太原郡,我和青临走陆路,两天之内和他们汇合,太原郡的官吏若是问起,就只说我晕船就是了。

  一上岸,青临立刻生龙活虎起来了,要若不是她在船上吐得实在厉害,我简直要怀疑她是装病。如今只有我和她两个,她也不必再扮男装了,找农家买了两身粗布衣裳,我和她扮做一对乡下进城的小夫妻。好在一开始我们就打定了微服出行的主意,上岸没有牵马,不然一对乡下夫妻牵着两匹军马,那可太不像话了。

  太原郡乃河东重镇,繁华虽不及京城,也是行人如织商铺栉比。我与青临进城时正是申时末刻,残阳夕照,街道上仿佛铺了一层金沙。青临举起袖子遮挡阳光,皱眉道:“哥哥,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府衙?”

  “难得出来一趟,体验一下民间生活,不好么?”好吧是我想体验。我知道平民百姓的生活,一定比我在皇宫里过得苦,但究竟苦到什么程度,我了解的终究有限。我只有两天的时间,注定体会不到多少民间疾苦,但至少能多看到一点,多知道一点,总比对他们不闻不问要好得多。尤其刘诵是出身民间的,御史台若是运作一下,说平王深知万民之苦,比锦衣玉食不通庶务的太子殿下更适合当皇帝护佑百姓,我怎么反驳?虽然当皇帝从来都是与士人共治天下,不是与民共治天下,甚至说的更直白一点,士绅算人,大部分的平民百姓不算人,他们只是数据、是财产,是和牛马鸡犬相似的物件,否则官吏管理百姓,为何会用“牧民”这样的说法,但我依然希望百姓也能过得更好。

  青临当然不知道我想得这么复杂,茫茫然点点头,又道:“哥哥,我饿啦。”我笑着一揽她肩膀:“走,哥哥带你去吃姜泼刀!”

  “姜泼刀”是太原郡的特色面食,厨子左手举面团,右手用弧形刀将面一片一片削刀开水锅中,每片面叶都形如柳叶,入口外滑内筋,软而不粘。因为是用刀削出来的面片,所以也叫“刀削面”。论浇头,安北都护府的姜泼刀更好,但若单论面片,还是太原郡的更胜一筹。我带着青临随便找了一家路边的小摊子坐下,要了两碗姜泼刀。青临才尝了一口就舍不得撒手了,捧着碗呼噜呼噜一口气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才空出嘴来说话:“哥哥,真好吃!家里都吃不到这个。”我笑着擦掉她额头上的汗,道:“哥哥又不跟你抢,吃这么急做什么。还要吗,还要我再买一碗。”青临摇摇头:“吃不下了。哥哥,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姜泼刀就好了。”

  那买姜泼刀的小摊主兼厨子听到青临“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我,误会了我和青临的关系,笑着说道:“小娘子这么喜欢我家的姜泼刀,不如嫁到我家来,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青临嫣然一笑:“我倒是可以,但我哥哥肯定不答应的。”

  那厨子恍然大悟,满脸歉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客官是小娘子的郎君,冒犯了,还请客官莫怪。这样吧,我再送客官和小娘子一碗猫耳朵,就当是赔罪了。”

  “猫耳朵,是猫咪的耳朵吗?”青临有些害怕。我跟她解释:“不是猫咪的耳朵,是太原郡这里的一种面食,只是长得有点像。”

  那厨子大笑道:“客官是来过我们太原吧,说的正是。两位稍坐,一会儿就好。”不多时果然端了一碗“猫耳朵”出来,道:“客官,小娘子,快尝尝看,凉了就不好吃了。”青临很兴奋地夹起一片猫耳朵,却只闻了闻就放下了:“哥哥,我吃不下了,我们打包带回去吃吧。”

  那厨子还在催促:“尝一口有什么吃不下的,小娘子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走吧。”我将饭钱拍在桌上,拉起青临要走,连猫耳朵都没打包。青临是天真娇俏,可又不傻,这猫耳朵要不是有问题,以她的馋猫脾气,怎么可能闻一闻就放下了。果然那厨子变了口气,厉声喝道:“你可以走,小娘子留下。”

  我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怎么说?”

  那厨子抢步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满脸的凶神恶煞,道:“你这泼才,诱拐我的妻子,被我抓住了,还想逃跑?”他是靠削面片讨生活的,手劲颇大,但我可是从小跟着最顶尖的师傅习武,抬手一扣一扭,就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膝盖往前一顶,便教他跪在地上起不了身。

  青临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在那里鼓掌叫好:“哥哥好帅!”

  我冲她挑眉一笑:“哥哥一直都很帅。”

  青临立刻打蛇随棍上:“对,哥哥一直都很帅!哥哥,我们要押他去见官么?”

  “那是自然。起来!”我一把将那厨子拽起来,青临伸手扯掉他的裤腰带,把他的双手拴起来,动作非常地自然不扭捏,一定是我教坏她了。

  周遭围了一圈的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听到我们要去报官,呼啦啦散了大半。一个老妇人扯住青临,劝道:“多大点事,何苦闹到衙门去,小娘子,算了吧。”

  青临冷笑一声:“婆婆说得轻巧!若我哥哥不在,我今天岂不是要被这无赖绑去做小贼婆了?今日若不送他见官,来日不知还会有哪家的小娘子遭此獠毒手,怎么能轻易算了!”

  那老妇人又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到衙门抛头露面总不方便。听老婆子一句劝,还是算了吧,啊。”

  青临连笑都懒得笑了:“婆婆这话说得更没道理了,朝廷开设女官署,隶属文昌台礼部,招收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官家小姐尚可出入朝堂,我一个乡野女子,上趟衙门见趟官又怎么了?婆婆,我从乡下来,与你素不相识,你又何苦管我的事呢,还是说你与此獠是旧相识,为此獠求情不成?”

  那老妇人大怒,啐道:“臭丫头没大没小!老婆子好心劝你,你却不知好歹,当真、当真气煞我也……”说着往地上就躺。

  这是青临跟我耍无赖时用烂了的招数,我才懒得理她,唤道:“青——清儿,走吧。”左手牵了青临的手,右手拖着那厨子便走,全然不管那老妇人躺在地上哎哟叫唤。

  那老妇人见我们不理他,麻利地跳起来,拖住那厨子的一双脚,叫唤道:“儿啊!儿啊!”看来青临猜得果然没错,这小贼还真是她儿子,亏得她刚才还有脸装局外人。

  我朝那老妇人嘲讽一笑:“再不松手,你儿子就要被扯成两半了。”

  “你……你敢!”老妇人气得五官都挤在一起了,手却不肯松开。

  我满不在乎:“又不是我儿子,我有什么不敢的。”拖着她儿子继续走,吓得她连忙松手,踉踉跄跄一步三跌地随我们到了郡守府衙。

注:本文设定地方行政为郡、州、县三级,相当于现在的省、市、县,郡长官为郡守(正四品),州长官为知州(正五品),县长官为县令(正六品)。冯翊郡管辖的只有一州之地,相当于直辖市。郡守同时兼任郡首府所在地的知州,可以简单理解为某省省长同时兼任该省会的市长

第十章 说是巧合谁会信

  我拖着那厨子,以眼神示意青临去敲登闻鼓。那老妇人待要去拦青临,我手底下用暗劲,捏得那厨子直叫娘,老妇人一犹豫间,青临已嘭嘭嘭将那鼓敲得震天响。不多时便出来两个衙役,喝问是何人击鼓。青临清音朗朗,说道:“民女要告此人拐卖人口,请郡守主持公道!”那老妇人也不甘示弱,扑上前去,哭嚷道:“大人!莫听这小娼妇胡说,是这小娼妇勾结奸夫,诬陷我儿,求大人做主啊!”

  青临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侮辱过,指着那老妇人骂道:“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那老妇人一听这话,哭嚎得更加响亮了:“大人呐!这小娼妇当着您老的面还敢这么骂老婆子,老婆子我不活了啊——”说着就往大门口的石狮子上撞去,唬得两个衙役连忙拉住她,劝慰道:“老人家有话好说,何必寻死觅活的,一切自有郡守大人做主。”青临见状更怒,高声道:“你们撒手!让她撞!我活了十六年,还没见过拐卖人口还这么理直气壮倒打一耙的!”两个衙役当然不敢撒手,好容易将那老妇人按住,只见她两腿叉开坐在地上,一边干嚎一边哭骂:“哎呀,我不活了!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小娼妇的气,儿啊,我对不起你爹啊……”

  “够了!都别吵了!进去说!”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将那老妇人架起来,又示意我把那厨子放开。我才松手,那厨子爬起来就要跑,又被我一把按住:“来都来了,跑什么?进去!”用力一推,将他推进了大门内,跌了个狗吃屎。

  就这吵闹的功夫,太原郡守周普已经在公堂上坐定,左边是文书,右边是主簿,两班差役分列堂下。那老妇人一见周普,扑通一声就跪下,将头磕得震天响,口口声声只道:“求大老爷为老婆子做主!”

  周普却不理她,反倒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才问道:“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那老妇人抢先答道:“老婆子是原告!老婆子要告这小娼妇,勾结奸夫,诬陷我儿!”

  周普依旧不理她,只盯着我,问道:“你是何人?似乎有些面善。”

  我冲他勾唇一笑:“周郡守好眼力!”抬手将头发束起,道:“年初大朝会上我们还见过。”

  周普瞪大了眼睛,环顾左右,道:“你们都退下!”众人不明所以,文书、主簿想要说话,都被周普喝退,一时间大堂上只剩下了我、青临、周普、那两个衙役和那对母子。

  周普本想叫那些人也退下,我摆手说不必了,就这么说话吧,周普连连称是,离案叩拜:“臣,太原郡守周普,拜见太子殿下!”他这话说出,将那四人全都吓得呆若木鸡,两个衙役最先反应过来,跟着跪下。那对母子愣怔了半晌,跌坐在地,裆下湿了一大片,臊臭无比。

  我微微一笑:“周郡守快快请起。你们两个也起来吧。喂,没说你俩,给我跪好了!”一脚将那厨子踢了个跟斗,复道:“周郡守,辱骂诬蔑太子是个什么罪名,你跟我说说。”

  周普答道:“大不敬,当斩。”

  我又道:“若还想欺辱太子妃呢?”

  周普再答:“也是大不敬,两罪并罚,当腰斩。”

  我点点头:“好吧,拖出去腰斩了。”

  周普忙道:“殿下,腰斩须陛下核批,臣无权决断。便是斩刑,也要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臣也无权判决。”

  御史台、刑部,那可都是偏向平王刘诵的,若是交给他们三堂会审,谁知道会弄出什么新文章来,说不定要冤枉青临行为不检才会招来恶人,然后再怪我治家不严以势压人,我白受这场恶气不成?

  青临皱着眉头,满面嫌恶,插口道:“难道养着他们吃白饭不成?”我叹口气:“先关起来吧,一天一顿,只给米糠半碗,别饿死就行。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周郡守还有话要说。对了,不许说出我的身份。”那两个衙役就将那母子二人给拖下去了。

  我让周普坐下,道:“周郡守,回头卷宗上你该怎么上报呢?有两个无名无姓的蟊贼,当街强抢太子妃,还要诬陷太子?你觉得这样的卷宗交上去,我父皇能相信吗?”

  我当时真的只是随便找的一个小摊坐下吃饭而已,谁能想到运气这么好,就碰上人贩子了呢?这样的巧合说出去,我若非亲身经历,我都不会信,何况是我父皇?还有,在太原郡的首府所在,竟然会出现当街拐卖人口的事件,吏治如此混乱,这说得出口么?

  周普吓得伏拜于地,口中只道:“请殿下救我!”

  我扶他起来,道:“周郡守不必如此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太原郡能如此富饶,也有周郡守的功劳在,至于拐卖人口,又不单单是太原郡独有,灯下有影,在所难免。只是周郡守,我记得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就真的只甘心当一辈子的四品郡守,劳心劳力?”

  周普,字子凡,是父皇登基后第一次科举,也就是建兴二年的探花郎,当时他只有十七岁,少年得意,名动京师。父皇很欣赏他,一度想将我的五姐金湖公主刘淇若嫁给他。但当了驸马就意味着仕途断绝,从此只能看公主的脸色讨生活,周普为了一展抱负,在得知消息后,抢先与御史台台令路简的长女路令言订亲,金殿拒婚

,叫我父皇好不尴尬。我五姐得知此事,认为是奇耻大辱,闹着要出家当女冠,母后就派人到太清观,接当时还是道士的我娘王玉之进宫劝她。我娘早在几年前就因为献药有功,在我父皇心里留下了好印象,这次我父皇再度见到她,一见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然后就有了我。这么想想我能够出生,跟周普居然还有这么点七拐八弯的关系。

  后来我五姐也招了驸马,儿女双全,从前的这桩恩怨早已放下了,周普却因为当初的事情,外放为官,二十多年过去虽然也做到了郡守之位,但外地官员,做到郡守就已经到顶了。哪怕是同为正四品,京城的官员和外地的郡守,待遇天差地别:京城官员每年端午、中秋、年关各领一个月的双饷,每年还有一个月的带薪休假,生病了可以请太医,子弟入学可以优先进国子监

,哪怕是致仕了,碰上三节两寿鸿胪寺还会代天子给予赏赐;外地官员这些福利统统没有,双饷?休假?做梦去吧!也就除夕到初四放五天假。至于国子监,每年入学名额有限,且排着吧。于是许多官员宁可留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供奉,甚至宁愿去国子监当学官讲课教书,也不肯外放为官。

  我告诉周普,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说那对母子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人贩子,是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挟持了太子和太子妃,并且刺伤了太子,周郡守你身先士卒,救太子和太子妃于危难之中,擒获二贼。谁料审讯过程中,此二贼嚣张无比,自称与京城中的大人物有关系,于是周郡守不敢擅专,特上表禀告陛下,请陛下派专人来调查此案。京城中的大人物,除了我和父皇,当然就是平王刘诵一党了。为了把这口黑锅扣实了,我还要用点苦肉计,让青临在我背上划一刀,敷上去腐削肌膏,让伤口烂得更深,伪造成我为了救青临而受伤,坐实刺杀之名。父皇刚开始肯定不会相信有人敢刺杀太子,但我背上的伤口是实实在在的,那两个“江洋大盗”又抵死不认(事实上他们确实没做过,为求活命,肯定不认),只会让父皇越来越怀疑。而且我是在押运粮草北上途中遇刺的,如果伤势严重,影响了粮草运输,导致前线战事有变,那策划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万死不能赎其罪。我不指望这一次就能扳倒刘诵,但我要在父皇心里扎下一根怀疑的刺,那就算成功了。

  时间紧迫,我还要北上的,所以伤口现在就要划。“凶器”好办,就是做姜泼刀用的削面小刀,太原郡这里到处都是,青临拿着刀,踮起脚尖,模拟那厨子的身高和下刀角度,在我背上划下一刀。刀锋入肉不深,但是见了血,我忍痛咬牙,沉声道:“青临,敷药。”青临深吸一口气,为我敷上去腐削肌膏,关切问道:“哥哥,疼不疼?”

  当然疼!但是值得!我咬着牙,忍受着去腐削肌膏腐蚀背上的伤口,又麻又痒又疼,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啮咬我的血肉,强扯起一丝笑来,对青临道:“半个时辰后帮我洗掉药膏。”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半个时辰,我真是度秒如年。伤口越来越疼,分明是夏天,我却浑身都是冷汗。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冲周普说道:“周郡守,我记得你喜欢下棋,我们手谈一局如何?”周普朝我一拱手,从公案下端出棋枰和两盒黑白棋子,道:“殿下先请。”

  半个时辰过去,青临亲自替我洗净药膏。我朝周普笑笑,道:“剩下半局,我们改天再接着下吧。”

  周普朝我深深一拜:“殿下心性非常人可及,臣佩服!愿从此追随殿下,还望殿下不弃。”

  我勉力点点头:“多谢子凡兄。可以叫人了。”一口气要松,差点真的昏睡过去。青临扑上来扶住我,高声大呼:“来人啊!”

  那天晚上的太原郡守府衙非常热闹,几乎全城的大夫都被召来给我治伤。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是从京城里来的贵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这位京城来的贵人确实受了很严重的刀伤,福大命大没有切到动脉,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我的副将张崇武前天已经到了此地,原本正在仓库清点粮草,也闻讯赶来,见我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大惊失色,扯住周普就问是什么情况,周普便将我被“刺杀”的事情说了,张崇武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定是平王做的好事!”他嗓门洪亮,这一声吼估计大半个府衙的人都听见了。我故意制止他:“慎言!平王向来贤孝,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崇武悲声道:“殿下……”

  我摆摆手:“以后不许再提。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张崇武道:“殿下你的伤势如此严重,还如何北上?不如就留在太原郡将养,臣替殿下押运粮草就好。”

  我摇头道:“这怎么行,我既然接下了这差事,就该有始有终,不可耽误。大夫都说了我的伤不碍事,明天照旧北上,我在路上养伤也是一样的。”

  张崇武更加反对了:“殿下,臣问过了,太原往北已经是汾水上游,我们的船只不能通航,必须转陆路。山路崎岖车马颠簸,殿下你怎么受得了!”

  我笑一声:“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好了不必再劝,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第十一章 日照香炉生紫烟

  次日一早,青临帮我将伤口细细缚好,又问我要不要再向大夫讨一付麻醉散,我摇摇头:“不必了,那个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多了容易上瘾。放心,我忍耐得住。”

  周普亲自送我们到城门口,客套两句,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几天,路程并不平顺。张崇武所言不虚,太原到安北都护府虽然有驿道连通,依然多崎岖山路,我坐在马车里,铺了厚厚的软缎,还是颠簸得紧,要是骑马,一天下来浑身都得散架。天气越来越热,若不是带了足量的抗生素

,我的伤口必定要发炎。这么想想我娘真是伟大,若没有她制造出了维生素、抗生素等药品,我大越不知道要多添几多病魂。

  有赖我自幼习武,身体健壮,一路颠簸下来,精神反倒越发健旺,等到达安北都护府的首府平城时,我背后的伤口已经结痂,再有几天脱痂后就算彻底愈合了。安北都护府右将军李垂拱亲自出城相迎,他不像那些文官一样讲客套,谢过我运粮之后,就让人来清点计数,造册登记,麻利得很。我看那计数的司会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奇道:“李将军,不是说军中不能有女子么,怎么司会竟是女子?”李垂拱嘿然笑道:“啊,这个是我女儿李紫烟。她母亲赵氏

去得早,臣也舍不得她回老家看我那几个兄嫂弟媳的脸色,干脆就留在身边,当个司会,也不算吃白饭的。”我赞了一声“虎父无犬女”,却见青临直勾勾盯着李紫烟呆呆出神,面上隐隐约约竟有几分向往。

  “嘿!回神!”我在青临眼前打了个响指。青临身子一颤,收回目光,我冲她笑了笑,道:“青临,你也去帮忙吧。”青临用力一点头,蹦跳着就蹿到李紫烟身边,道:“李司会,我来帮你点数。”李紫烟点头致谢:“多谢姐姐了。”青临奇道:“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女人的?”李紫烟轻声一呵:“我从小在军中长大,哪有认不出的。你身上的气味和那些男人不一样。”青临低头闻闻自己领口,赧然道:“路上不方便沐浴,让李司会见笑了。”

  李垂拱望着他女儿和青临有商有量配合默契,试探地问道:“这位小娘子是——太子妃?”我点头,李垂拱倒吸一口气,满脸的佩服:“殿下厉害了。”我摆手到:“她非要跟来,我也拦不住。治家不严,让李将军看笑话了。”李垂拱忙道:“不敢不敢。阿烟!账本放那里,吃完饭再算吧!殿下,请!”

  跟随李垂拱到他府上,厨下已备好了饭菜。军中蔬菜难得,四碗都是牛羊肉,滋味也很寻常,加上军中禁酒,连茶叶也有定数,我呷一口淡得几乎没有味道的茶水,冲淡了口腔里羊肉的膻气,问道:“李将军,如今和胡虏的战事如何,还请相告。”

  李垂拱道:“正想禀告殿下,我军与胡虏的战书,定在五日后开战,殿下的粮草到的正是时候。”

  我又问道:“我军先锋是谁?何人接应,何人掠阵?”

  李垂拱答道:“云麾将军

曹宪章为先锋,其弟曹梦章接应,由臣亲自掠阵。殿下以为如何?”

  我笑道:“区区几个胡虏,用得着李将军亲自掠阵么?有两位曹将军在,我军必然大获全胜。而且李将军若亲临前线,后方大营又谁来镇守?”

  李垂拱

忙道:“殿下说的是,但两军交战,还是小心为上,臣若留在后方,总不放心。后方大营殿下不必担心,臣有一名心腹谋士,姓白名节,字符串,其人多谋善断,可镇守大营;另有小将卫浮舟,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助白军师留守。”

  我抚掌道:“原来如此。既然李将军都已部署完备,我就在此静候将军的佳音了。两位曹将军我曾见过,白军师和卫小将军却不认得,不知李将军可否帮我引见引见?”

  李垂拱立刻令亲兵去请,不多时便引进一老一少两人。年老者身形瘦小佝偻,头发稀疏且枯黄,颔下胡须发白,一双眸子却精光熠熠神采飞扬,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自然是那白节白符串;年少者看起来比我还小一点,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倒像是个“万人敌”的模样,正是卫浮舟。二人与我见过军礼,在下首坐定,我又问道:“所谓知己知彼,李将军可知胡虏是谁领军?”

  李垂拱挠挠后脑勺,想了一阵,犹豫道:“叫谢……谢什么来着?”李紫烟走到她爹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李垂拱恍然大悟:“对!还是你记性好。回殿下,那个胡虏将军叫谢尔盖•彼得诺维奇•伊万诺夫。”

  “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谢什么?”

  李垂拱重复一遍:“谢尔盖•彼得诺维奇•伊万诺夫。”

  “这什么破名字?”

  “胡虏名字都这样,杀害了我大越阳高县令的那个,叫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斯基

。当时我们只知道那人叫伊万,去敌军要人时,他们说他们军中少说也有两三千个伊万,把我们赶回来了。臣实在气不过,这才上表请战的。”

  坐在下首的白符串道:“将军,据老夫所知,胡虏叫‘伊万’的,和我大越叫‘王二’的差不多,一军当中真有两三千人也说不定——不过将军此战开得好!自石氏晋朝割让幽云十六州,到萧氏梁朝时胡虏南下侵占漠南、漠北,安北都护府名存实亡,我们若再退让下去,真让胡虏以为我大越柔弱可欺不成!”

  白符串所说的,正是我朝面临的局势。安北都护府

是一百多年前晋朝时就建立的,当时管辖的除了现在的平城外,还有幽云十六州、漠南、漠北诸地,远比现在广阔;怎料后来的晋朝皇帝石靖堂为了讨好胡虏,割让了幽云十六州,连安北都护府的首府都从幽州迁到了漠北。正因为石靖堂此举失了民心,萧氏才能够崛起,以梁代晋,建立新朝;怎奈世事无常,萧梁又冒出一个笃信佛法不理朝政民生的梁缪公,胡虏趁机南下,侵占了漠南、漠北,安北都护府名存实亡。我父皇灭梁建越的那十年里,我的堂叔也就是现在的幽州侯刘朋也趁机起事,夺回了幽云十六州里的幽、顺、檀、蓟、涿、莫、灜七州(注:即现在的华北平原),硬生生将胡虏赶回了长城以北。而另一边,徐青临的祖父徐辽也夺回了朔、寰、应、云、蔚五州,我父皇改云州为平城,寓意“克定祸乱,天下承平”,并重建安北都护府,李垂拱就是那时候投效的。如今幽云十六州已收复泰半,只剩下新、武、妫、儒四州还沦落于胡虏之手,只是当年时机未到,没能一鼓作气全部夺回,我父皇至今深以为憾。如今我大越休养生息二十年,正该打一场漂亮的胜仗立威,若是能趁机收复失地,那就更好了。

  我离席朝李垂拱叉手拜道:“先预祝李将军旗开得胜,扬我国威!”一时唬得从李垂拱到卫浮舟都连忙站起来,李垂拱更是一叠声直道:“殿下使不得!折煞臣了!”

  叉手礼

一般用于下级对上级,我一时心情激荡没有注意,此时也反应过来,站直身子,笑道:“是我疏忽了,李将军莫怪。不瞒李将军,我在京城也曾听说过将军的英勇事迹,一直心生向往,倒让李将军见笑了。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眼看时候不早了,李垂拱让亲兵送我和青临去休息,还让女儿李紫烟陪伴青临。两个小姑娘倒真是一见如故,我和李垂拱、白符串在宴上讨论军政时,她们也叽叽喳喳地谈论起了盘算账目的心得。青临在算术上天赋极佳,又管着一整个东宫的账目往来,只可惜一直找不到一个和她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以讨论交流——陈鹔鹴只管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王珪沉迷医学事业,卫芬芳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郭桃和于倩专注于相声评书太平歌词,就没有一个跟她研究算术的,无敌的人生寂寞如雪,好容易碰上一个李紫烟,怎肯轻易放过,几句话下来已经拉着人家要结金兰姐妹了,还要我和李垂拱做见证。说来也巧,她二人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至于时辰,李紫烟难道还敢说自己比太子妃娘娘年长么,于是自认是亥时生的,青临如愿以偿地当了姐姐,真是可喜可贺。

第十二章 我住隔壁我姓王

  接下来几天,李垂拱带人做战前准备,青临和李紫烟一起清点账目,我则与白符串相谈甚欢,几成忘年之交。战书定在六月十六日,十五日一早云麾将军曹宪章拔队出城,而李垂拱和曹梦章早在前天夜里就已经带队去抄胡虏的后路了,果然是兵不厌诈。我和白符串留在平城,卫浮舟负责守城,张崇武则负责保护我和青临。

  我和白符串坐在院中乘凉,青临和李紫烟

靠在一起说悄悄话,时不时嘻嘻哈哈地笑两声。今日天气闷热得很,时近子夜,还是没有半分凉意,直到过了子正,才渐渐起了风。这风越刮越大,天边赤白色的闪电撕开黑云,隆隆雷声从远方传来,华北的雨季自这声雷起,正式开始。

  白符串抬起头,望着天边的雷鸣电闪,突然问我:“殿下,你可知此雷离我们有多远?”

  我等下一次闪电划过,心中读秒,片刻后道:“电闪之后四息闻雷,按声速一息约为二里,此雷距我们约有八里之遥。”

“八里又廿四丈。”青临补充道。

  白符串点点头,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劫营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白先生是说今夜胡虏要来劫营?”

  白符串道:“反正是我我肯定这么干。”

  我心领神会。兵不厌诈,我们战书上写着六月十六开战,咱自己不是早就去抄人家后路了?我们会抄,那个谢……谢什么奇的就不会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夜风雨交加雷声轰隆,有什么动静也会被这些噪声遮盖,只怕白刃加颈,我们才来得及反应过来。不过白符串显然早有准备,一边跟我说“殿下喝茶”,一边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案,嘴里还哼着一首民间小调,我仔细听来,是《诗经·唐风·杕杜》,说的是一个人流落异乡举目无亲的窘迫境遇,算是一首比较悲凉的歌,不知是不是这位白军师自伤身世。他吟哦完一段,我接下来吟道:“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白符串敲击桌案的手指一顿,抬眼望着我,问道:“这首《杕杜》并不出名,殿下怎么会唱,是在哪里听过么?”

  我仔细想了一想,歉然道:“大约是曾经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听何人唱的。”青临也若有所思,道:“我好像也听过的。这首歌关系到白先生的过往么?”

  白符串惨然一笑,道:“也谈不上什么过往。殿下,娘娘,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其实我本来不姓白,也不叫白节白符串。我的故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讲起。”

  白符串的祖上不是中原人,而是归化了的番人,取了中原大姓,姓王。当时还是梁朝,僧侣势力庞大,年幼的白符串从小就出家当和尚了,因为番人身份,那些和尚没有给他取法号,都喊他做“王喇嘛”。后来因为我父皇灭佛,勒令所有的和尚必须还俗,要么留头发留脑袋,要么没头发没脑袋,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的王喇嘛就也还俗了,蓄起了头发,娶妻白氏,还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小日子虽然清贫,倒也美满。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妻子忽染重病,起不来身下不了地,女儿年幼不能自理,他又必须要出门买药,就把妻女托付给了邻居照看。就这一趟出门的功夫,回到家时,只见妻子伏地大哭,还吐了一地的血,而邻居和女儿早就不见了。

“我娘子告诉我,那个狗日的东西抱走了我的女儿,若是找不回女儿,她死不瞑目。我找到那人时,那个天杀的死鬼说早把我女儿卖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许是死了。我女儿,她才三岁啊!”

  白符串是个文弱书生,或者说是个文弱的喇嘛,根本不是那个邻居的对手,挨了一顿打,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没多久,他的妻子就含恨而逝。白符串打不过邻居,找不回女儿,救不了妻子,曾经被佛法浸润,三十年来坚信不疑的慈悲信仰瞬间崩塌,他曾经笃信的那个佛,在他面临人生困境的时候,并没有眷顾于他,更没有出手相助。绝望悲愤之下,王喇嘛用了妻子的姓,改名白节白符串,投效到李垂拱帐下当军师,为李垂拱出谋献策,沾染无数人命,菩萨从此堕为修罗,已经一十八载。

  我听他讲完故事,默然不语,青临和李紫烟眼眶红红,几乎要哭了。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太平治世无灾无战的年景下,还会有白符串这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又究竟是谁的罪过呢?我很想安慰他,说一定能找到他女儿的,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时人终究还是更看重男孩儿一点,如果被拐走的是个男孩子,还有可能是被卖给哪户人家传宗接代了,好歹留一条命在,可拐卖女童,怕不是往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卖的,那里岂是人待的地方?更糟糕一点,挖眼断手弄作残疾,然后强迫那孩子沿街乞讨,谓之“采生折割

”,还不如一死来得干净。十八年了,白符串的女儿,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

  最后我还是说了:“白先生,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东宫自我往下,愿意助先生寻回令爱。望先生保重身体,不要过分伤悲,父女相见有日。”

  白符串一脸苦涩,终究是挤不出笑来:“那老朽先谢过殿下了。比起这个,殿下不如先考虑以下,如果胡虏今夜来劫营,殿下准备怎么做?”

  我还未答话,张崇武领着一个平城的亲兵进来,那亲兵报:“白先生!果然又被你说中了,胡虏果然派人来劫营了!卫小将军已经准备带人出城决战,先生勿忧。”

  白符串站起身来,道:“我还是去看看吧。殿下稍坐。”说罢要走,被我叫住:“先生!我与你同去!”

  白符串一怔:“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我却不管他话里的意思,对李紫烟道:“李小姐,家里可有盔甲武器,借我一用。”

  李紫烟瞧了瞧青临,见她点头,默默进屋取了一套盔甲,另有一杆长枪和一柄锋利的弯刀。我伸手接过,道声:“多谢!”迅速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冲青临道:“等我回来。”拍马往城楼而去。耳听得青临高声唤道:“哥哥——”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雨声中,我没有听见。倒是李紫烟,竟然也拍马跟了上来,与我一起登上城楼,双手拿起鼓槌,将战鼓重重擂响!

  卫浮舟对我亲自上阵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来了”。我冲他点点头,只待他一声令下,带着三百轻骑,冒着倾盆大雨冲杀出城。城头鼓角齐鸣,声闻四野,比雷声更加轰隆响亮;城下三百轻骑放手厮杀,于敌阵中七进七出冲杀数回,马蹄声、呐喊声、呼喝声一同搅在雷声、雨声、鼓声中。

  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劈天裂地,照得满地通明。但见一个将军模样的胡虏策马向我冲来,我将长枪往地上一挑,挑起一块烂泥,啪唧就糊了他一脸!原本这招是扬起尘土阻碍敌人视线用的,如今这样大雨,早就没有什么尘土了,烂泥的效果是一样的。那胡虏将军忙抬手去擦,我乘机脚一蹬,飞身跃上了他的马背,弯刀勒上了他的脖颈,喝道:“还不投降!”那胡虏将军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刀柄翻转,冲他颈上大动脉重重一击。要知道脖颈动脉乃人身之要害,盔甲防护下弯刀未必能划开,这一撞却是钝器打击,隔着盔甲也能奏效。果然那胡虏将军脑袋一歪,即时昏死过去,被我生擒。

  雨停了,鼓声也停了,城楼上竖起火把,接引我军入城。城外一战,我军死七人,重伤十六人,轻伤七十九人。胡虏留下了满地的尸首,首领被我生擒,交给了相关的军曹处置。我和卫浮舟浑身都是血水,当然,全是别人的。卫浮舟满面惊诧,问道:“殿下以前杀过人?”

  我道:“那没有。”顿了顿,补充道:“杀过熊,差点被那畜生拍毁容了。”

“那毁了没有?”卫浮舟

傻乎乎地问道。

  这小子,打仗那么猛,脑子咋这么蠢呢?我盯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我脸上有疤没疤,看不见么?

  卫浮舟借着城楼上的火光,盯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晌,嘿嘿然道:“好像是没有。”

  李紫烟也从城楼上下来了。她一个女孩子,淋着雨,擂了大半夜的鼓,双臂仍微微发颤,教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道:“多谢李小姐擂鼓助威。”李紫烟道声不敢,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我其实挺欣赏这姑娘的,沉稳、静默、聪颖、冷静,都是非常优秀的品质。我曾经为了向李垂拱表示亲近,特许她不必称我为“殿下”,跟着青临喊哥哥,或者叫姐夫都行,她以“礼不可废”为由拒绝了。她既然不乐意搭理我,我也犯不上和她尬聊,再想其他办法和她爹拉关系就是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到了李垂拱的府上。

  一身血污,自是要沐浴更衣的。青临亲自伺候我沐浴。我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却听她一直在哼唱白符串的那首《杕杜》,忍不住有些奇怪:“青临,你老哼这首曲子做什么?”

  青临并不理我,只自言自语:“奇怪,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我失笑道:“青临,跟你说话呢?难道说原来你竟是白先生的女儿?不对,年龄对不上。”

  青临突然瞪大眼睛,问我:“白先生的女儿,今年该有几岁了?”

  我道:“三岁失散,如今已有十八载,该有二十一岁,比我还大一点,不可能是你,哥哥逗你呢。”

  青临眼睛一亮:“于倩今年二十一岁!而且哥哥你知道吗,于倩和白先生一样,本来也姓王的!”

  我在浴桶里,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我还真不知道,你仔细说来。”

  青临跟我解释说,于倩当年入东宫,和郭桃一起给我当奉仪,需要登记姓名籍贯,刚说自己姓王就被母后身边的大长秋训斥,说太子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出身琅琊王氏,你一个小小的歌女怎么也配姓王,于是她就改了口,将“王”字抹去最后一笔,改说姓于,至此官方的名字就成了于倩了。

  青临越说越兴奋:“那时候我还没进东宫,本来也不晓得这桩公案,还是郭桃跟我说的。这么想想,这首《杕杜》会不会也是从于倩那里听来的?”

  她是信了,我却还有所怀疑,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白符串找了十八年的女儿,居然是我身边的奉仪?当年的王小姑娘只有三岁,能记得自己姓王已经很勉强了,难道还能记得住《杕杜》这么复杂的调子?反倒于倩本来就是歌女出身,在别处学来也不一定。甚至“于倩姓王”的这个说法,都是郭桃告诉青临的,可郭桃那说相声编故事的嘴,她说出来的话能信么?最后我还是决定,让青临写封信回去,问清楚于倩到底姓什么,从哪里学来的《杕杜》之曲,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之类的。

  青临很快就写好了信,给我看过。语句简单,以于倩的文化程度一定能看得懂。她将信装好封口,道:“哥哥,你说于倩真的是白先生的女儿么?”

  我嘴上说着不知道,心里却有了计较。如果是,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是,也可以让于倩认白符串做个义父,这样白符串和东宫就绑在一条船上了。我不求白符串、李垂拱等人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们不去支持平王一党就够了。

注:本章有个相声梗,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王喇嘛出自郭德纲于谦的相声《人在江湖》,私以为是郭、于两位老师最经典的相声。“于倩姓王”而且由郭桃说来,也是致敬郭德纲调侃的“于谦

的父亲王老爷子”

第十三章 感觉自己挺善良

  平城和京城相隔两千多里,即使是第一等的军报打个来回也要将近十天,像青临这种家书,一个月内能收到回信就不错了。倒是曹宪章和李垂拱那边,一天两次的军报传回来,无非是何时何地遭遇了多少胡虏敌军,杀多少俘多少,缴获了多少物资,我军伤亡若干人,粮草预计还能支撑几日,需不需要支援之类的。只是随着他们北上得越远,军报传回来得越来越慢了,从一天两次慢慢变成两天三次,最近变成了一天一次。白符串表示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胡虏一方好像在故意引诱我军深入腹地,然后一网打尽,而且曹宪章和李垂拱都有消息传来,唯独负责接应的曹梦章,已经两天没有军报了,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不止他,李紫烟也表现出很担忧的样子,指出李垂拱的那份军报里,有几个句子的遣词造句很是怪异,不像是她爹的口吻。她和李垂拱父女情深,甚至不顾嫌疑,连夜来寻我,说她爹可能出事了,如今平城内以我身份最高,请我下令派兵去救她父亲。我虽是东宫太子,但并无兵权,调派军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让京城里的那些御史知道了,肯定又要参我。这些都是小事,我又不是头一次被御史台攻讦,但如果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让士兵们白白送了性命,我的良心实在过不去。思前想后,我决定带一小队轻骑,去前线瞄一眼就回来,如果李垂拱真的有危险,就想办法把他捞回来。

  我这个“孤军深入”的计划,遭到了白符串和张崇武的强烈反对,卫浮舟、徐青临、李紫烟都保持沉默,最后我还是签下了“免责书”给青临,告诉他们无论我出了什么事,有这封免责书在,我父皇都不会牵连他们。白符串望了望张崇武,又望了望我,无奈叹息一声,道:“殿下给我脑后来一下子吧。”

  我装模作样地在他后颈上轻轻敲了一下,白符串利落地躺倒了。张崇武也反应过来了,悲愤道:“殿下一意孤行,臣只有以死相谏了!”说着脑袋往柱子上一磕,也“晕”了过去。徐青临和卫浮舟也不甘人后,主动晕了,只剩下一个李紫烟。我盯着她,道:“李小姐是需要我帮忙吗?”李紫烟摇摇头,道:“小女实在不放心家父,想随殿下同去。”

  本来“晕”在地上的徐青临也道:“哥哥,我也不放心你,我也想跟你去。”

“你别说话,你晕着呢。李小姐,你还是不要跟去的好,我此行只带四百骑兵,无暇分神照顾你,望李小姐以大局为重。”

  李紫烟跪下,重重地向我磕了一个头,肃声道:“小女明白了,一切就拜托殿下了。”

  后面的事情其实挺没意思的。胡虏确实有埋伏,一步一步用小股部队把李垂拱他们往北引,计划分而克之。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完全割裂李垂拱、曹宪章的部队时,我和我的四百骑兵就已经杀到了。敌众我寡,正面应敌肯定打不过,但是小分队骚扰,撩完就跑还是很容易的,至于粮草,胡虏的马味道还不错,而且本来我们也就不缺粮草,随着雨带向北推进,该长的植物都长起来了,不会缺吃的。当然,胡虏也不缺吃的,可是他们缺药啊!尤其是我军有足够的维生素补充,没有夜盲症,一连几天都是趁夜去骚扰胡虏军队,叫他们白天晚上都不得休息,几天下来,敌我形势就已经逆转,我军人数虽少,却已占了上风。

  胡虏且战且退,我军却又出现了分歧。曹宪章因为一直没有他兄弟的消息,想要追击,李垂拱却已有了见好就收的心思,毕竟敌众我寡的大格局没有变化,我军虽然暂时处于优势,但继续前进风险太大,还是先回去的好。二人争执不下,果断把皮球踢到我这里来了,一齐问道:“殿下,您怎么看?”

  我听着他们吵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图,道:“离新州还有多远?”

  新州,古称涿鹿,相传是黄帝、炎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作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目前正沦落于胡虏之手。

  李垂拱打了个哆嗦:“殿下你想干什么?”

  我笑了笑:“今年雨水充沛,漯水暴涨已成定局,新州和妫州

都在漯水下游,你们觉得呢?”

  李垂拱抚掌道:“殿下妙计!臣这就令人去堰住各处水口,只等水发时凿开,管叫新州胡虏全都做了水鬼!”说罢出去安排了。

  曹宪章急道:“那我兄弟怎么办?殿下!您真的要弃我兄弟于不顾吗?”

  我冲曹宪章眨眨眼,低声道:“你当我为何要支开李垂拱?我将我带来的四百骑兵尽数交给你,你继续向北,打游击隔断胡虏与新州之间的消息,顺便还能寻找小曹将军。届时我只说你是去吸引胡虏的注意力,李垂拱一心在河堤上,必然不会起疑,这样既全了你兄弟情义,又不算违背军令,岂不两全?”

  曹宪章大喜,朝我躬身拜倒:“多谢殿下!”

  我扶他起来,叮嘱道:“曹将军,我知道仅有四百人,要拖住胡虏大军很困难,但你多拖住胡虏一分的兵力,小曹将军就多一分的安全。”曹宪章重重点头:“定不负殿下重托!”

  接下来真的是连老天都帮我。雨越下越大,漯水暴涨数丈,把新州淹了个干干净净,新州下游的妫州甚至旁边的儒州也未能幸免,而且妫州和儒州之间地势特别低,洪水根本流不出去,估计将来可以直接改成水库(注);曹宪章率领四百精骑,依旧秉持着“撩完就跑”的战术,吊着胡虏大军玩;久无消息的曹梦章也突然钻出来了,想不到他居然孤军北上,越过了长城,打了胡虏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包抄了武州,如同一根钉子,钉进了胡虏的地盘。水淹新州后,我军与曹梦章汇合,小曹将军还真有点本事,除了右臂受了点伤,没缺胳膊没少腿,厉害了。曹家兄弟二人久别重逢

,心情非常地激动,曹宪章望着满面风尘,用绷带吊着右边胳膊的弟弟,二话不说上去一个熊抱,然后把他老弟打了一顿,边打边骂:“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你小子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老子怎么跟咱老娘交代!”吓得我和李垂拱连忙一左一右架住曹宪章,说要打要骂回去再说,你弟弟身上还有伤呢,曹宪章这才愤愤然停手。

  我对曹梦章道:“小曹将军,你可知道私自更改行军计划,是个什么罪名?”原先的计划里只让他去抄胡虏的后路,可没叫他绕这么大的圈子打武州,万一中间哪一步出了差错,很可能导致全军覆没。而且他为了起到奇袭武州的效果,一点消息都不往回传,不但瞒着胡虏,连我们自己也瞒过去了。须知军中“不遵号令”乃是极大的罪名,不管你多大的功劳,只要沾上这个罪过,多少军功也要折个干净,毕竟无论是皇帝还是上峰,都不会要一个不听话的下属。曹梦章自作主张偷袭武州,又无人做保,若是被有心人举报上去,他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

  曹梦章还未答话,曹宪章抢先跪下,叩首道:“殿下!我弟弟年轻莽撞,望殿下念在他攻下武州的功劳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我扶起曹宪章,继续肃声道:“收复武州,当赏;不遵号令,当罚。一码归一码。不过如今战事正紧,无论赏罚,都且押后。我另有一件要事,需要小曹将军协助,若是办好了,我自有办法揭过这‘不遵号令’的罪状。”

  曹梦章胳膊上有伤,不能行拜礼,左手手腕弯曲作叩首状,道:“全凭殿下吩咐。”

  我微微一笑:“我要你做的很简单,两个字,救灾。”

  事情就是这么峰回路转,我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去江南西道抗洪救灾才选择北上运粮的,结果兜兜转转我还是要抗洪救灾,而且救的还不是我大越子民,而是定居在新州、妫州的胡虏百姓。我军中有不少士兵通晓胡虏语言,很快就组织起幸存的胡虏百姓进行救灾。洪水来时,胡虏的军队弃城而逃,洪水退后却是我大越的正义之师帮助这些百姓进行灾后重建,将来民心所向,就再也不会向胡,而是向吾了,幽云十六州便可彻底收复。当然,新州、妫州也有不少中原人,但他们祖祖辈辈在胡虏统治下多年,不必指望他们还有什么故国情怀,中原人也好,胡虏人也好,只要谁能让他们活下来,他们就会支持谁,人性就是这么简单。

  虽然说水是我放的,城是我淹的,可雨又不是我下的,我还尽心尽力地救助这些胡虏百姓,我真善良。

  注:幽云十六州,基本上还是参考的古代燕云十六州的设定,幽州(北京)、顺州(北京顺义)、儒州(北京延庆)、檀州(北京密云)、蓟州(天津蓟县)、涿州(河北涿州)、瀛州(河北河间)、莫州(河北任丘)、新州(河北涿鹿)、妫州(河北怀来)、武州(河北宣化)、蔚州(河北蔚县)、应州(山西应县)、寰州(山西朔州)、朔州(山西朔州),其中妫州和儒州即怀来和延庆之间现在是官厅水库

。现在这些地方水资源比较匮乏,但本文是半架空的古代背景爽文,所以还是设定了这些地方可以发生洪水。

第十四章 收复幽云十六州

  救灾的工作进行得挺顺利的。胡虏百姓和我大越子民虽然种族不同、文化相异,但很多地方都是共通的,无论胡人越人,只要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亲戚骨肉能够团圆,他们就会乖乖听你的话,才不会管上头坐着的是皇帝、可汗还是狼主。很快胡虏的乡绅,或者用他们的语言,叫民意代表,就正式向我军纳投名状,请求我们接纳他们的人民和土地,希望成为大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我接受文书的那一刻起,沦落敌手一百多年的幽云十六州再次回归中原王朝的统治,千秋史简上也必然会留下我刘稷刘嘉禾

的大名,值了!当然,主要还是李垂拱他们指挥得当,将士们不畏生死,我只是站在了巨人们的肩膀上,我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但如果真的以为这些都是我的功劳,那就太自以为是了。

  另一边,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谢尔盖•彼得诺维奇•伊万诺夫——算了还是叫他“老谢”吧,老谢显然也知道再跟我们耗他耗不起了,主动派使者来,说要和谈,他交出杀害我阳高县令的那个伊万,我们把俘虏的那个将军放回去,幽云十六州他们也不要了,算是赔罪。我当时就跟那个使者说了,幽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我大越的地盘,借给你们住了一百多年,如今不过是有借有还,不跟你们收利息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赔罪?现在是你们求着我们和谈,态度最好谦逊一点,我大越是礼仪之邦,一向以德服人,好好说话,不会为难你们的。当然,众所周知,我们的“以德服人”,向来崇尚的是“武德”,毕竟作为一个连选秀女考的都是《孙子兵法》的国度,我们的武德一向很充沛,君子动口不动手,准确地说是不先动手,就问你感不感动,敢动我就打死你。

  老谢显然挺感动的,拖了好几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约与我亲自会谈了。我好歹是大越的太子,怎么能屈尊降贵地去见他一个胡虏的大将军呢,于是负责和他见面谈判的就是和他身份对等的安北都护府右将军李垂拱,我借了身小兵的衣服,扮作亲兵替他扛刀。经过几轮谈判,最终敲定的结果是,胡虏每年向我大越进贡良马二十匹,中等马三百匹,胡姬美女十人,白银五万两。这点东西真不算多的,当年石氏晋朝割让幽云十六州,给胡虏的岁币起价就是每年白银十万两,绢帛二十万匹,其余财帛美人不计其数,自己还自称“儿皇帝”,管胡虏狼主叫爹,那才叫和谈。我才要他们五万白银,几匹马和几个女人,还答应了大越和胡虏互市通商,两国称“兄弟之邦”,我堂堂大越太子,今后管胡虏狼主叫姐夫,多客气。

  老谢没听懂里头的伦理哏,他的父亲是胡虏的先帝,史称彼得大帝,因此他和现任的胡虏狼主安德烈•彼得诺维奇•伊万诺夫是亲兄弟,既然我管他哥叫姐夫了,那他就自认为自己也是我哥哥了,仿佛占了便宜,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李垂拱与老谢虽然各为其主,但老对手才是真正的知己,和谈之后喝了两天的酒,恨不得磕头拜把子。结果老谢喝得醉醺醺地回去了,李垂拱原本笑呵呵的,见他走了,把脸一抹,啐道:“直娘贼

!”

  “怎么啦?”我问李垂拱。

  李垂拱愤愤然道:“殿下方才不也听见了,我夸他是当世英雄,他也不懂得客气客气,居然就承认了。”

  我笑了笑:“胡虏没文化,我占他便宜他都没听懂,何况你这种客套话。”

  李垂拱恨道:“他居然说‘捉刀人

乃真英雄’,连三国典故都懂,这是没文化?”

  捉刀人,那不就是我嘛!老谢的眼光可以啊。不对,他既然能看出我不是一般的侍卫亲兵,又懂得三国典故,显然通晓中原文化,不可能听不懂“大越太子管胡虏狼主叫姐夫”的伦理哏。妈的,差点被他骗了!我立刻下令:“来人,把老谢控制住!各小队警戒,随时应战!”这老毛子,根本不是诚心来和谈,是故意拖住我们,好等援兵将我们一网打尽!

  果然,就在我这条命令下达后没多久,就有斥候来报,一大队军马打着胡虏旗号,正向新州进发,粗粗估略至少有五万人,而我军满打满算五千多人,其中一半还被我分派出去救灾了,剩下守城的也就两千人。照理说两千守城卒对五万攻城兵,也不是不能打。胡虏擅长的是骑兵冲锋,若要攻城那骑兵基本上就废了,马又不能上墙。而常用的攻城手段,无非就是临(筑山临攻)、钩(钩梯爬城)、冲(撞车攻城)、梯(云梯攻城)、堙(填塞城沟)、水(决水淹城)、穴(挖隧道)、突(穿突城墙)、空洞(城墙打洞)、蚁傅(人海战术)、轒辒(一种攻城武器)、轩车(另一种攻城武器)这十二种,像我水淹四州,用的就是“水”法,还是利用了原本四州的胡虏守军准备不足,加上天时地利,才能成功。如今雨带已经移开,胡虏想学我水淹新州都淹不成,只能改用云梯、撞车、地道这些机械手段,但守城的办法就多了去了,先来一波箭雨,再扔石头倒沸油浇开水,必要的时候金汁都行,石头滚木箭矢用完了还能回收,新州本就是边境,城高墙厚,只要指挥得当,粮草武器供应充足,守个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早在先秦时期,墨家就著有《备城门》篇,就已经有详细的论述了,后来所有的攻防战,都是以这篇为基础的变种。只是守是守得住,生活质量就成问题了,多少守城的将领守到最后都开始吃人肉了,这种事情我可干不出来,想想就恶心。

  好在新州离幽州不算太远,早在我拿下新州后,就已经派人去给我堂叔幽州侯刘朋送信,告诉他我水淹四州的事情,也算报个平安。如今胡虏有此动静,幽州侯岂能不知,他既然知道,就不会坐视不管,我们只要撑到他来就行了。于是我又写了第二封信,快马传给幽州侯

,请求支援。果然我的第二封信才发出去两三天,堂叔就亲自带了两万的大军来了。我正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快,照理就算快马加鞭,第二封信最多也才到半路上,他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谁知堂叔说他根本没接到我的第二封信,是另外收到了来自平城的信件,才急急忙忙带兵赶来救援的。

  我向他讨过那封来自平城的信,上面内容大概是说太子殿下收复四州,胡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请幽州侯带兵策应,落款是徐青临,旁边签字的还有张崇武、白符串、卫浮舟,最末娟秀小字是李紫烟,另外还加盖了李垂拱的私人印信。我估算了一下发信的时间,应该是我才刚刚下令水淹新州,甚至还没有淹完的时候,照理远在平城的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我要如此攻城,更不会知道胡虏将率军反扑,可是他们已经写信给幽州的堂叔了。究竟是谁料到这些的,白符串,还是青临?我不禁背后发凉。

  很快我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当天下午青临的书信就到了我手上。她告诉我,就在我“孤军深入”的那天下午,白符串带着他们画行军图,李紫烟就提出了“水淹新州”的想法,但当时连白符串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此法不太现实,直到雨越下越大,白符串才重新考虑李紫烟的设想,并由此推断出后面的所有部署,与我实际所为,几乎一模一样。然后他们就联名给幽州侯发求援信了。堂叔是一方诸侯,无诏调兵也是要冒风险的,那些御史言官的嘴就首先不会放过他,但他还是亲率援军赶来了。有这么一支实力强劲的大军加入,胡虏的攻城计划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于是在和老谢的新一轮谈判中,我方又大大地加码,将原本的价钱又翻了一倍,并且规定胡虏货物进入我大越要加税,大越货物进入胡虏要免税,并且我以后不管胡虏狼主叫姐夫了,改叫妹夫,今后老谢也得管我叫哥。老谢此时已经没有谈判的资本了,只得签下了这对于他而言“丧权辱国”的条约。至此,我大越才算大获全胜。

  青临其实给我写了两封信,第一封就是解释联名求援幽州侯的事,第二封却与于倩有关。原来那日我们怀疑于倩是白符串的女儿,青临就写信给于倩,问她的出身来历,以及对幼年的事情还记得多少,详细说来。于倩的回信至此时方才送到,她说她确实本姓王,为了避我生母淑妃王玉之的讳,才改了于姓,至于父母亲族,那是都不记得了,那首《杕杜》也是进幽州侯府当歌女以后才学的。正巧堂叔也在,我就问他知不知道他府里歌女采办都是谁做的,堂叔笑了笑,说他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哪有闲心管这些小事。我想也是,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反正此战大捷,平城要派人回京城领赏,到时候让白符串跟我回去,和于倩见上一见,不就清楚了。

  青临信中还提及一事,也是从于倩那儿得来的消息,说是我那大侄儿平王刘诵刘知言,和我的大舅哥工部左侍郎徐青平已经从江南西道赈灾归来,差事办得很不错,我父皇大加赞赏,平王在朝中一时间风头无两,连到别院和他的原配何绣相会时都满面春风。另外朝中御史台的那帮麻雀又上表弹劾我了,说我私自调兵,有意谋朝篡位,请陛下赶紧把我召回京城请罪。

  我叹了口气,果然我不在京城,京城的御史台里依旧到处都有我的传说。不知道京城里收到我收复四州的捷报时,那些御史的脸肿不肿,疼不疼啊。

第十五章 尽道秦亡为此河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运粮北上时是暮春时节,回到长安京城时已将近八月中秋了。按照往年的规矩,七月十五中元节,应当由我陪着父皇到太庙祭祀祖先,然后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见,但当时我还在回京的途中,没赶上,就由刘诵代替我陪父皇祭太庙。这里头传递的信息可就很微妙了,朝中有不少风言风语,说我父皇恐怕有废立之心,而且越传越凶,我在船上通讯不便,都有所耳闻。当时青临在我身边,苍白着一张脸儿,跟我道歉说,都是因为她晕船的缘故,我们的船只能慢慢行驶,耽误了我的行程。我捏捏她的脸颊,开玩笑道:“耽误行程事小,若是我的青临妹妹生病瘦了,那才是大事呢。”青临格开我的胳膊,满脸的不甘:“哥哥你又捏我脸!都捏肿了!”说话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当初若也这样对阿烟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就跟你回京城了。”

  我怔了一怔,自嘲般笑笑:“何必呢,她志不在京城,没得耽误了她。”

  在启程回京之前,我曾找过李垂拱,问他愿不愿意让女儿跟我回京城。李垂拱自是愿意,说李紫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跟着他在军中颇有不便,而且她年纪渐长,也该找婆家了,可是军中都是些糙汉子,他总看不上,又不想把女儿交给家里的嫂子弟媳相看,如今我肯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我趁热打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要不让李紫烟嫁入东宫,有我和青临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了她。李垂拱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觉得我这个提议很好,唯一的问题是,我的一正妃二良娣都已经满了,该如何安置他的宝贝女儿。这下轮到我为难了,青临的太子妃之位肯定不能动,陈鹔鹴和王珪都是我表妹,也不能委屈她们,剩下最高的位份仅仅是从四品良媛,给李紫烟又太低了一点,而且我是真的欣赏她,愿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东西。

  然而李紫烟显然不这么想,当我们告诉她让她跟我回京城时,她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我,哪怕青临亲自去劝,她也咬定牙关不松口。她说京城再好,她还是更喜欢平城

,更愿意留在这里。

  我告诉她,我对她颇为心动,想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李紫烟反问道:“让殿下心动的究竟是我本人,还是我爹爹手里的兵权?”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我也就不瞒着她了,直言相告:“都有。我确实希望李将军能够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但我也是真的很欣赏你,真的想娶你。”李垂拱只有此一女,若李紫烟嫁入东宫,他就彻彻底底地和我绑在了一根绳子上,但我是要跟李垂拱结好而不是结仇,如果李紫烟不愿意,我勉强来也没什么意思,反倒平白得罪了一个将军。

  李紫烟粲然一笑,道:“殿下抬爱,我很感激,但我依旧不愿。入得东宫,固然锦衣玉食,但从此一生的荣辱兴衰,全系于殿下一人,完全不得自主。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臣女可以向殿下保证,我父女将永远忠于殿下,忠于大越,请殿下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她了。我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来京城,我东宫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如果她要嫁给别人,也请一定告诉我,我会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贺礼,并且作为她娘家的后盾;哪怕她终生不嫁,也不要紧,我只当多养了一个妹妹。就这样,怀着一点不可言说的遗憾,我和李紫烟的缘分还没有开始,就此截断了。

  站在船头,秋风微微生凉。青临问我:“哥哥,你是真的喜欢阿烟么?”

  我不曾想到青临会有此一问,不禁有些茫然,反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她十四岁入东宫,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关心我纳妾之事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我总带着她抽烟喝酒烫头,半点没当她是妻子,甚至连妹妹都不算,是以她如此问来,我反倒少见多怪了。

  青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重复了一遍:“哥哥,你是真的喜欢阿烟么?”

  “喜欢啊。”我笑着说,“哥哥喜欢李小姐,也喜欢你,还喜欢珪儿、鹔鹴、郭桃、于倩,还有芬芳姐姐。”但我自己心里明白,在这些人里,卫芬芳和李紫烟是不太一样的,卫芬芳让我知道了民间疾苦,李紫烟让我见识了天下英才,我所图谋的,就是让卫芬芳们能吃饱穿暖,让李紫烟们能大逞其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坐上那个位子,谁都不能成为我的阻碍。

  青临摇摇头:“哥哥你又哄我。我总觉得在你心里,阿烟和我们不一样,她比我们聪明太多,她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还能帮上你的忙。我就不行,我尽给你添乱了。”说着垂下脑袋,闷闷不乐。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想,你也帮了我很多啊,而且你比她们有一点好处,你最听哥哥的话。其他人我都信不过,但我信你。”又劝了几句,青临这才高兴起来,开始计划起回东宫要吃什么菜了。真是个孩子,太好哄了。

  回到长安,我先将白符串安置在驿馆,才带青临进宫。青临无诏不可进养居殿,我就自己先进去,向父皇汇报这半年的工作。父皇听我说完,从龙书案

下搬出一摞奏章,道:“这些都是参你的,说你私自调兵,有不臣之心。”让我近前来自己看。

  我粗粗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第一本又是御史台的柯正成,他对我真是爱得深沉而刻骨,我都走了快半年了他还惦记着参我,其他的大部分也来自御史台,还有少部分来自吏部、刑部,甚至还有兵部的一本,要父皇明发金牌,立刻召我回京的。御史台、吏部、刑部参我都不奇怪,他们原本就和刘诵沆瀣一气,但连兵部都参我,这可就过分了,他们不知道幽云十六州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么,他们不知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么,他们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么?一群尸位素餐的王八蛋,腆着脸吃皇粮,还不如李紫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呢。不过其中也有一本奏章,虽然也是弹劾我以身犯险妄动军事的,但他指出了此时确实是收复失地的良机,只是不该由我亲自带兵上阵,不该以身犯险,我这样的轻率举动,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大越江山社稷的不负责任,若我出了任何意外,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安北都护府都难辞其咎,我是为了一己之名,将整个安北都护府上下数万兵将乃至数十万百姓都架在火上烤。这才是一针见血!我忍不住翻到开头看署名,是个眼生的名字,叫陆疏,以前没听过。我将这本奏章专门捡出来,向父皇道:“其他倒还罢了,这个陆疏有点意思。儿臣知错了。”

  父皇笑骂一句:“知错了你也不会改。去看看你母后吧。”就要打发我滚蛋,我却赖着不走,问道:“后面的军报呢,父皇没在朝上宣读么,怎么我看这两天御史台还在参我?”照理我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回来了啊,怎么御史台的那些蛤蟆们还不知道么?

  父皇从龙书案下搬出另一摞奏章,是从安北都护府传回京城的军报,果然最后几封捷报他扣下了,看来朝臣们都还不知道此事。

  我有些不解:“父皇为什么要把这些捷报秘而不宣?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父皇笑了笑,解释道:“你水淹四州,收复失地,确实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攻讦你,说你不顾民生,草菅人命,不堪为生民之主,乃至人人得而诛之。你也曾学史书,当知论千古帝王,第一流的当是大秦开国之祖龙赵政,但叫朕看来,其子二世赵广

,成就不逊其父,只是青史之上,赵广声名狼藉,甚至有将大秦二世而终的责任按在赵广身上的。朕不敢与祖龙相提并论,却也不想你成为赵广。”

  父皇说的这段历史,我也很熟悉。千年前,有赵政一统中原,自号“皇帝”,车同轨、书同文、人同声,奠定了后来千余年的大一统基础,后来虽多有朝代变迁,中原文化的根基始终不变,因此后世皆尊称赵政为“祖龙”。但是赵政晚年昏庸,废了太子赵扶,改立幼子赵广。赵广继位后穷奢极欲,举全国之力,开凿运河连通各个水系,运河竣工后率众二十万出游,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令无数宫娥采女在岸上拉纤,另有九艘高三层的“水殿”相伴,此外更是杂船无数。就是这一举动,彻底掏空了大秦的国库,以至于民不聊生狼烟四起,当时共有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你方唱罢我登场,灭了大秦的国祚,但赵广开凿的运河却保留了下来,至今仍作航运之用,就连我北上运粮所走的水路,也是从当年的运河改建而来的。后世多把大秦二世而亡归罪于赵广,独有前朝诗人皮日修赞曰:“尽道秦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极表赵广之功。我父皇对赵广也是颇为赞许,说赵广是用“愧于当代,利在千秋”。也正是因为我父皇的偏好,本朝以来赵广的名声也渐渐好了起来,但原先可都是将他与上古的暴君桀、纣相提并论的,多少文人墨客,一边泛舟于运河之上,一边批评赵广,正应了那句俗话,“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父皇以赵广的典故告诫我,叫我不禁悚然。我想当皇帝,可我不想当第二个赵广,我大越的基业纵然不能千秋万代,也绝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想到这里,我背后起了一身的冷汗,伏拜于地,拜道:“儿臣受教了。”

  父皇摆摆手,让我去后宫拜见母后。我起身出殿,只觉得心悸无比。跟父皇相比,我还是太嫩了。

  注:赵政原型秦始皇嬴政,赵广原型隋炀帝杨广,赵扶原型公子扶苏,本文中将秦朝和隋朝合并了。皮日修及文中的诗句改编自唐朝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

第十六章 昭阳正院拜母后

  我从养居殿出来,看到青临和鹔鹴相对坐在外殿吃点心,准确地说是青临在吃,鹔鹴只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脊背挺得笔直,礼仪无可挑剔。见我出来,她们一齐站起,青临只喊了一声“哥哥”,鹔鹴却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称:“殿下!”一言未止,泪如雨下。我朝她笑笑,安慰道:“想我了?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别哭,哭肿了眼睛可怎么好。”

  陈鹔鹴以绢帕拭泪,勉强笑道:“妾听闻殿下在太原府遇刺,如今可大好了?”

  “太原府遇刺”是我构陷刘诵的一道苦肉计,由我策划,青临下刀,虽然没有明说是平王一党所为,但是在父皇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而且有了这次“假行刺”,平王党就轻易不敢策划“真行刺”了,那两个贼人已经被腰斩弃市,此事就算过去了。我冲陈鹔鹴挤挤眼,调笑一句:“我好了没有,晚上你就知道了。”这半年真是憋死我了,放着一个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在身边,但我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能看不能吃,好生气闷。算来算去,我后院的这几个女人里,还就属陈鹔鹴容貌最盛,若她不是母后的侄女,我或许还会对她多用几分真心,可惜了。

  我原本就是要带青临到后宫拜见母后,另外也要青临亲自去解释盗取中宫令牌之事,向母后请罪。如今陈鹔鹴也在,那就连她一起带着好了。

  到了昭阳正院,我让宫女通传,不多时母后身边的大长秋严宦官亲自来接,说母后正召集各宫娘娘商议中秋家宴之事,太子殿下请入正殿说话。若是早两年,我进去也无妨,但如今我已加冠,再去见这些庶母姨娘,就有些不方便了。我正犹豫间,大长秋笑道:“殿下不用担心,有皇后娘娘在,谁敢说殿下的不是。”我这才告声:“有劳。”领着徐青临和陈鹔鹴

进了正殿。

  父皇的子女极多,连上夭折的,一共有十三个女儿,四个儿子,换句话说,我一共有三个哥哥,十个姐姐和三个妹妹,只是我的三个哥哥都死在了父皇灭梁建越的那十余年里,我的姐姐们也有两个夭折的,其他几个陆续都已出嫁,如今只有最小的两个妹妹还未招驸马。这么多的子女,肯定不是同一个母亲,母后生了大哥刘元、大姐金城公主

刘淇芷和五姐金湖公主刘淇若,我娘淑妃王玉之生了我,其余十三个兄弟姐妹来自父皇的十三个姬妾妃嫔,刚好一人一个,雨露均沾特别公平。

  见我进来,自史婕妤以下的所有宫嫔都站起来向我见礼。我大越继承梁朝制度,皇子、公主只需对皇后称母后,对自己的生母称娘,对昭仪等九嫔以上的妃子称母妃见礼即可,其余的直接称“某婕妤”、“某贵人”等,她们反倒需要先向皇子公主见礼。太子妃和王妃和自己的丈夫一致,太子良娣以下和王府孺人却又不同,哪怕从三品的太子良娣

见到正九品的采女,也要良娣先行礼,以“娘娘”称之。所以史婕妤等向我见礼时,我和青临可以坦然受之,鹔鹴却必须避过。母后当然不愿意自己家的侄女受委屈,压了压手让众嫔妃坐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弄这些虚礼了。给太子、太子妃、良娣看坐。”

  寒暄几句,青临主动跪下请罪,说自己担心太子殿下无人照料,偷盗中宫令牌,私自出宫,罪无可赦,请母后责罚。钱贵妃、曹贤妃、谢德妃等纷纷为太子妃求情,其余宋恭妃、彭敬妃、卓昭仪

、景昭容等皆出言附和。母后赚足了面子,抬手叫起,施施然道:“既然诸位妹妹都为太子妃求情,本宫就饶你这一次。回去将《论语》抄三十遍来,中秋之前交给我。”青临谢过母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却朝鹔鹴歉然一笑,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我定下的规矩。我曾经明确告诉她们,我没工夫也没心情管她们后院的弯弯绕儿,我后院的妻妾们,无论何人犯错,其他人都要接受连带责任,比如徐青临这次要罚抄《论语》三十遍,那么陈鹔鹴、王珪、卫芬芳

、郭桃、于倩,全都要陪着抄十遍,抄完了给我检查。我东宫后院同气连枝,有福同享,有难也必须同担。不止是徐青临,如果犯错的是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其他人也都要陪着挨罚。唯一的不同是,如果是太子妃受罚,其他人陪着罚三分之一的量就行,如果是其他人犯错,太子妃要陪罚等量的,因为其他人算监管不力,太子妃那叫御下无方。乐意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我无所谓,反正连累的不是我。就因为有这个规矩,像郭桃、于倩包括了卫芬芳,原本识字都不多,现在已经能默写四书了,东宫就是这样强制扫盲的。还别说,郭桃、于倩后来编的相声本子越来越文雅了,骂人都不带脏字的,水平不敢说多高,至少不亚于御史台那个柯正成,我真恨不得让她俩去御史台给那帮蛤蟆添堵去。

  处置过太子妃,母后又重新提起布置中秋家宴的事情。往年惯例,都是母后带领着钱、曹、谢三位母妃操持,但今年钱贵妃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曹贤妃的女儿也就是我八姐小产,曹贤妃需要避讳,只剩下谢德妃一个忙不过来。原本这种时候,就应该让太子妃也参与协助,但青临刚被母后罚抄《论语》,显然也不适合。卓昭仪体察母后心意,提出可以让陈良娣帮忙,母后却还要客气客气:“这怎么好,她是晚辈,品级又低,怎可操持如此大事。”众妃嫔七嘴八舌,又将陈鹔鹴夸了一遍,母后方心满意足,招呼她近前来,和蔼道:“既然你众位母妃都这样信任你,那今年的中秋家宴,就由你来帮本宫操持了。”

  陈鹔鹴慌得小脸煞白,拿眼睛偷偷瞅我。我朝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她这才应承下这个差事。

  当晚我宿在陈鹔鹴院中。她得了差事,在众人面前露脸,本该春风得意,却一晚上都心不在焉。我问她为何走神,吓得她一个激灵就跪下了:“妾惶恐。”

  我将她搀起,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地不吓到她:“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来。你是我的良娣,无论如何我不会不管你。”

  鹔鹴定了定神,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殿下!殿下!妾好害怕……”

  我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和声安慰道:“你怕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我来保护你。”

  鹔鹴抽咽着道:“妾害怕……妾怕皇后娘娘,也怕太子妃娘娘。”

  母后虽然动辄称鹔鹴为“亲侄女”,但她们本不是一支的。母后闺名陈韾嬺,出身于闽中陈氏嫡支,当年梁朝时共出了七个台令三个皇后,门生故旧不计其数,在当年号称“陈半朝”,意思是朝堂上有一半的官员都和陈家沾亲带故。如今虽然衰弱了,但只要有她这个皇后在,陈氏的满门荣耀依旧能延续下去。鹔鹴虽然也姓陈,但只是旁支,还是庶女,照理是没有资格入东宫侍奉的,但陈氏这一代人丁不旺,与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子只有陈鸑鷟和陈鹔鹴两个,完全没得选,正经嫡支的陈鸑鷟又因为父皇的插手被驳回了,陈鹔鹴成为了全家的希望。可是她庶女出身,在家中没少受排挤,她的生母姨娘出身卑微,见识也短,相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鬼话,不许她读书,她的书都是自己偷偷学的,多亏她聪慧,居然比徐青临、王珪这种有名师教导的还要强些。就这样的生活环境,养出了陈鹔鹴这惊弓之鸟的性子,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战战兢兢,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哪里还敢出头。

  可是母后不知道啊!母后自己从小众星拱月一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权充男儿教养,连前朝皇帝梁缪公萧延都曾有意为太子求娉,是母后自己慧眼识珠,坚决要嫁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我父皇,陈家居然也顶住压力答应了,才有今天的大越开国皇后。母后以自身为标尺,同样要求性格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鹔鹴;鹔鹴一边不敢得罪皇后娘娘,一边又怕自己锋芒太露碍了太子妃娘娘的眼,就像家中被姐妹排挤一样,又被太子妃穿小鞋,当真是进亦忧,退亦忧。

  我叹口气,叫她不要想太多,好好把差事办好就行,青临心大,不会和你计较的。这时候我有些明白为什么李紫烟不愿入东宫了。若以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

来比,青临是道,无为而治,万事不萦心上;鹔鹴是儒,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她们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李紫烟若入了东宫,要么变成青临这样,要么变成鹔鹴这样,终究不再是她自己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走了快半年,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有没有平王的风声。”我转移了话题。

  鹔鹴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大事,就听说平王殿下在江南西道赈灾有功,皇后娘娘还召见了平王妃,给了不少赏赐。”

  没事就好,我就怕这半年里刘诵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尤其是别给我弄出一个孩子来。我被御史台诟病的一条就是“东宫无子”,但我的生育能力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为了避免出现庶长子,一直采用了一些手段。青临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要我跟她亲热,心理上还是有个坎儿要迈过去。

第十七章 麒麟殿

上论功劳

  翌日我便出宫,到别院接了于倩,来驿馆见让她和白符串相见,好确认他们是不是父女关系。

  按照我早先的计划,无论于倩和白符串是否有血缘关系,都要让他认下这个女儿,把他彻底收入我的麾下。但和白符串相识愈久,我就愈不忍心欺瞒于他,终究没有特别叮嘱于倩,只叫她要礼敬先生,谨言慎行即可。他们相见的那一刻,我心里就一个咯噔,已凉了大半截。原先倒没怎么觉得,近距离一比,白符串瘦削佝偻,是尖下颌的甲字脸,于倩却是身形长挑,脸颊丰满,这二人生得完全不像,怎么看都不像是父女。看来他们是真的没什么亲缘了。

  白符串原本听说我带疑似他女儿的人来了,满眼放光,待看到于倩,眼底光彩渐渐黯了。我示意于倩自我介绍,于倩规规矩矩朝白符串一福,道:“妾太子奉仪于氏,见过白先生。”

  白符串向我告声罪,对于倩道:“于娘子,接下来我问,你答,望据实相告。”于倩茫然点头,只听白符串道:“请问于娘子,今年几岁?”

“二十有一。”于倩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白符串也看出来了,道:“请娘子据实以告。”

  于倩垂眸,黯然道:“其实妾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妾自幼流落瓦舍,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

  白符串又问:“那于娘子,本来就姓于么?”

  于倩摇摇头:“这个妾倒是记得清楚。妾不姓于,本来姓王,瓦舍里也没有改姓,是入东宫时要避淑妃娘娘的讳,才改成了于。”

  白符串又问了一些和于倩父母亲族有关的问题,于倩迷迷瞪瞪,大多数都说不记得了。白符串长叹一声,用袖子擦了擦眼窝,感慨道:“都是苦命人。于娘子,想必殿下也都跟你说了,我有一个失散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本来也姓王。我原先盼着,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如今……罢了罢了,总是我命不好。只是于娘子,方才我问你时,你完全可以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我认你为女,于你的前程大有好处,你为何不应呢?”

  于倩摇头道:“妾虽出身瓦舍,也知道‘诚信’二字,若巧言诓骗,固然能欺瞒先生一时,但也不能欺瞒先生一世,将来先生知道真相,岂不更加伤心?就算先生一世不知,可假的就是假的,若先生当真误以为妾是先生之女,放弃继续寻找,岂不成了为妾的一己之私,令先生父女再难相聚,叫妾于心何忍。”

  白符串扭头望了我一眼,突然问道:“这些话是殿下教你说的么?”

  于倩微一愣怔,坦然相告:“殿下只跟妾说过,先生可能是妾的父亲,要妾礼敬先生,好好说话,其他没有特别叮嘱。”我亦开口道:“先生明鉴,我委实不曾教过她要怎么说怎么做。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再派人手,替先生寻女。”

  白符串的目光从我又移到于倩脸上,勉强扯起一丝笑来:“早几年我都快死心了,如今也不过和当年一样。于娘子,我失女,你失父,都是天涯薄命之人,若你不弃,可愿唤我一声叔父?我虽不才,也可做你娘家长辈,总能照应你一二。”

  话既如此,于倩也不好再推辞。我唤人取来三炷香,见证了白符串和于倩拜过天地四方,从此他二人便是叔侄了。

  我从心里,原是盼着他们当真是父女,只可叹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有那样的好运气好福气,失散十八年还能重聚。白符串也好,于倩也好,不过是千千万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苦命人的缩影,唯有不曾发生过,才能指望有一个好结果。

  次日适逢朝会。我早早换好朝服,在麒麟殿等着。陆续有朝臣上朝,纷纷上前跟我打招呼寒暄,我也一一含笑答应。不多时,我的大侄儿平王刘诵刘知言由众人簇拥着进来了,左边是他的老丈人兼吏部左侍郎郑耀良,右边是刑部尚书韩不疑,再落后几步是御史台台令路简。那刘诵见到我,神情有些尴尬,但还是上前来与我见礼:“四叔好。”我点点头:“大侄儿,你也好。”接着我们就都不说话了。

  刘诵咳嗽一声,开口道:“四……四叔,太原府那件事,真的不是我。”

  我颔首示意:“我知道了,不是就不是吧。”

  这下刘诵更尴尬了,脸胀得通红,眼珠子往边上瞟,不敢直视我,嘴里依旧解释道:“四叔你相信我,真的、真的不是我。”

  我依旧点头:“是啊,我相信不是你。”这个刘诵,真是个好孩子,心理素质太差,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叫外人看来那绝对就是他干的。他若是小我二三十岁,我一定跟疼儿子一样疼他,可谁叫他占了嫡孙名分,偏偏还比我年长,可惜了。哪像我,嘴上说“相信”,满脸的“不信”,偏偏还一脸的忍辱负重大义凛然,我都佩服我自己。

  郑耀良和刘诵有翁婿之亲,他不方便开口;路简虽然是以骂人起家,但他年纪越老,越是滑头,只站在那里闭目养神;韩不疑算是外人,他来替刘诵说话了:“殿下,臣与御史台、大理寺

三司会审,太原府刺杀一案,确实与平王殿下无关。那两个贼子已经由陛下御笔亲批,于上月初一在东市口腰斩了。殿下千万不要因为此事,伤了与平王殿下的叔侄之情。”

  我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韩尚书

教训的是,我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误会知言贤侄的。”我都这么表态了,韩不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反正他说什么都是错的,还不如闭口不言。

  气氛继续这么尴尬着,我也懒得理他们,自去户部、工部那边找傅璧、杨和朗他们说话。我问工部尚书杨和朗,怎么不见我的大舅哥左侍郎徐青平,杨和朗说徐青平自从随平王去江南西道治水归来,就告了三个月的长假,要过了中秋才会来上朝。

  我皱眉:“工部多少事情,怎么也容他歇这许久?明日我去找他,替杨尚书好好骂他一顿。那现在徐青平手上的活儿都是谁在处理?”杨和朗说倒也没找别人,徐青平只是不来上朝,不到工部点卯,一应事务都是在家处理好了,差人送回来,也不算耽误,就是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不肯上朝,杨和朗也不敢问,还是要请我去问问。我一口应下。

  又等了一刻钟,司礼太监宣布上朝,文东武西站定,我依旧站在左手第一位,刘诵站我后面。父皇在龙椅上坐好,率先开口道:“今日朕召诸卿,是有好事要宣布。”说着命人将安北都护府的军报搬出,令司礼太监宣读了收复幽云十六州,与胡虏签订合议的捷报,只是措辞上,将首功归于了李垂拱,然后是曹宪章、曹梦章等,我的功劳仅仅是代表大越与胡虏谈判。接下来论功行赏,李垂拱原本就已是安北都护府右将军,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官品上无可再加,于是在官职前加上“镇军”之号,以兹鼓励;曹宪章本为云麾将军,升一等为冠军将军;曹梦章加封忠武将军;其余众将官士卒均有赏赐。我也有功,但身为太子封无可封,赐金三百斤,就算封赏过了。所谓的“金”指的是黄铜,意思是赏我三百斤的黄铜,根本不值钱。我谢过赏,又上表替白符串、李紫烟以及幽州侯刘朋请功。父皇故作沉吟半晌,方道:“幽州侯驰援有功,当赏。他既为宗室,忠心为国,也该加封一等,升乡公。”本来以堂叔跟我们家的关系,封个郡王都不成问题,但堂叔当年自请戍边,也只肯接受正四品侯爵位,父皇也只好随他了,不过给他加了个“见官大一级”的名头,如今侯爵升乡公,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李紫烟是女子,封了个灵丘县主的虚衔,将来她的婚嫁可以由负责皇族事务的宗正寺主持,国库替她出嫁妆,算是很高的荣耀了。父皇听说我把白符串带回京城了,亲自召见。白符串布衣上殿,向父皇进献了在平城以北设置六个军事驻镇,拱卫平城的方略。父皇大喜,当即准奏,又要对白符串封官。白符串以自己是蕃人为由请辞,父皇就改尊他为客卿,另以财物赏赐。

  收复幽云十六州,维护国土完整,乃不世之功,就算是御史台也不能因为这事挑毛病,要攻击只能攻击我“手段残忍”,但李垂拱他们原是行军打仗的,手底下人命无数,御史台若以“残忍”、“不仁”为由攻击他们,只会被人嘲笑是不通军政、儒生愚见。父皇这样的安排,让安北都护府一众功臣得利,也减少了许多对我的非议,可谓最稳妥的办法了。众臣吹捧一番父皇的知人善任文韬武略,几个御用文人作了两篇文章,皆大欢喜。

今日之后,白符串作为客卿,成为朝中新贵,东家请客,西家宴宾,都喊白符串到家里坐坐。白符串烦不胜烦,索性称病,宿在驿馆不出门。后来又传出白符串是进京寻女的,又惹出一段公案。这是后话。

第十八章 大发明家徐伯安

  那天散了朝,我没回东宫,直接就奔徐青平家去了。

  四年多前,也就是建兴十九年时,年仅十二岁的徐青临被父皇定为我的太子妃。她大哥徐青平,比我大两岁,时任从六品工部员外郎,专门找了个机会在宫外堵了我一回,嘴上说是要和太子殿下“亲近亲近”,实际上就是来找茬的。我原先虽然认识他,但一直不熟,未来大舅哥主动相邀,我也不能推辞啊,就跟着他,先去的校场,后去的马场。他是将门之后,家学渊源,我从小弓马骑射也是父皇亲自教导的,打了个势均力敌,最后还是他倒提枪尖认输,说他占了年长几岁的便宜,打平就是输了。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打架打出来的,我还不认识他妹妹,先和他成了莫逆之交

。不过他回家去,先被他祖父打了一顿,说他目无君长以下犯上,还是我亲自去给他送药求情,顺便见到了他妹妹。

  我当时听说徐青平被他祖父打了,匆匆忙忙找太医令讨了一大堆棒疮药去徐国公府上探病。只见他身着中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好像被打得很惨的样子。我才要开口安慰,他突然大笑起来,从后腰上抽出枕头和血囊。我憋了半天,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啊,你啊。白费了我这一堆好药了。”他笑得眉眼弯弯,道:“药留下,多谢你了。”

  我从旁边扯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母后还总说我顽劣,今天见到你,自愧不如。”徐青平撇撇嘴:“我不顽劣不行啊,总不能让我祖父活活打死我吧。所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我若走了是不服管教,我若傻乎乎地挨打,又是陷祖父于不义。如此正是两相便宜。”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来报,说大小姐要来探望大公子。徐青平哎呦一声,手脚麻利地将枕头和血囊扔到床下藏好,扯过被子盖住臀背和双腿,装出一副讨死要断气的虚弱模样,以气声说道:“请大小姐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少女约莫十二岁,见她哥哥趴在床上,正要说话,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我,略迟疑间,我站起身,温然道:“你是徐青临吧?我叫刘稷。”

“太子殿下?”她试探地问道。徐家兄妹都出生在边境,不过哥哥前年就参加科举回京任职,妹妹却是今年年初才随着他们的祖父、父亲进京,然后就被父皇定为我的太子妃了。我们还从未见过面。

  我朝我这未来的太子妃笑笑:“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我和你哥哥是好友,你也喊我哥哥就行了。”青临从善如流,脆生生地喊了声“太子哥哥”。哎呦这小丫头真乖,真招人疼。

  彼时我对年幼的徐青临,自是生不起什么儿女情长的,哪怕她注定要成为我的妻子,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庆幸有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太子妃,总比娶一个刁蛮任性的母老虎好。此后两年我时常到徐国公府拜访,也在徐青临面前混了个脸熟,但真正有狐朋狗友般的交情,还是她正式嫁入东宫之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徐青平都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物,论家世将门之后国公嫡孙,论才能十六岁中举二十二岁任工部左侍郎,论相貌——呃,男子汉大丈夫一论人品心肠,二论才干事业,三论文才武功,四论忠孝节义,要那么俊俏做什么,四肢不残疾五官都存在就够了。以他的条件,尚公主都足够了,不过还是那句话,若娶了公主,对他仕途上的前程终究有碍,而且我娶了他妹妹,他再娶我的姐姐或者妹妹就有点不合适了,所以最后徐国公还是给他定下了国子监祭酒的外甥女薛如月。薛家小姐除了有个好舅舅外,本身家世相貌都很寻常,配徐青平实在有点高攀了,但青临每次提起她这位嫂嫂,都是不住口地夸赞,大概真的是位贤妻良母

吧。

  徐青平自从和薛家小姐成亲后,就搬到了徐国公府隔壁的独院居住,家中人口少,规矩也简单,从门房到管家都认识我,见到我也不喊“殿下”,而是随着青临喊“姑爷”。这次也不例外,我一敲门,门房徐开就热情地招呼我:“姑爷来啦!姑爷好久不来,可想死小老儿了。我们家大小姐可好?”我笑着点点头:“都好都好。我大舅哥呢,我来看看他。”

  徐开领我进去,只见徐青平趴在地上,草稿纸铺了一地,他抓着一支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污渍,衣服倒还好,已经看不出脏了。我咂咂嘴,这个徐青平,年纪越长,顽劣之性越重,时不时鼓捣出一两件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东西,堆着又占地方,还积灰尘。他祖父他父亲都管教过他好几次,但他从来都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再后来他搬出来住了,薛氏嫂嫂温柔敦厚,对他更是放任,他也就更加放飞自我了。方才我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一定又在设计什么新玩意儿了,三个月不肯上朝,十有八九也与这东西有关。

“公子!公子!”徐开喊了两声,徐青平恍若未闻,依旧专注于他自己的事情。徐开朝我歉然一笑,才要说话,我摆摆手,蹲下捡起一张草稿纸,皱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过了好一阵儿,徐青平大概是累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我,眼眸一弯,笑道:“大妹夫你来啦!”

  我指指地上一大堆“垃圾”,问道:“这是什么?”

“轮子。”徐青平神情颇为得意。

“我知道是轮子。怎么,你要做马车?”

“不是马车,比马车方便一百倍!”徐青平双眼泛出无限的光彩,“马车还要马来拉,我这个车子做好了,哪怕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都能轻松驾驶,不但能代步,还能驮运货物。我给它取名,自行车。”

“哦?”我也起了兴致,跟他要过图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思忖一番,才道:“看起来是不错,不过这玩意儿颠得慌吧?”

  徐青平点点头:“这是一个问题。座椅用皮革包裹,能好一些,就是成本太高,毕竟皮料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这是实话,像我和徐青平这种家世的子弟,皮革绸缎随便穿随便用,但大部分平民百姓,都只能穿麻布或者葛布的衣服,冬天披块羊皮就对付过去了,冻死的不乏其人。这些年的天气一年暖似一年,还算好一点了,我记得我幼年时冬天比现在冷得多呢。

  我又指着他的轮子:“轮子你打算用什么材料?若是木制,容易虫蛀变形;若是金属,一个是锈蚀问题,一个是重量问题,都不好解决啊。”

  徐青平一拍手:“我就知道你能看出毛病来!轮轴用金属,镀上一层白铁皮就不容易生锈了。轮子用木头吧,外面再包裹点防震减震的东西,只是我还没想好包什么,要轻软耐磨,这个不好弄。听说极南之地,有一种材料叫橡胶,我准备想办法搞一点来试试。”

“嗯,橡胶的事情交给我了,下次有安南国的使臣来朝贡,我找他们要去。”我跟他讨论了半天要用什么材料怎么改进这个叫“自行车”的新玩意儿,才想起来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好像不是这个,忙转过话题:“啊!差点忘了正事。伯安你为什么不肯去上朝?”“伯安”是我父皇给他赐的字,自他加冠之后,我和他谈正事都用的这个称呼。

  徐青平撇撇嘴:“还能为什么,我不过是不想见你那大侄儿罢了。”

“他怎么了?”我有些意外。刘诵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我讨厌他仅仅是因为他占了嫡长孙的名分,对他本人倒谈不上什么感情偏向,至于吏部、刑部、御史台的那些大臣,提起刘诵更是交口称赞,夸得我听了都牙酸。至于户部、工部这些我的死党们,对刘诵虽然不会有什么好感,但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什么真情,表面上的礼节都能做到。徐青平能在这个年纪混到工部二把手的位置,智商情商都没问题,刘诵能让他厌烦成这样,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事啊?

  徐青平咬着牙根,恨声道:“我就从来没见过那样蠢笨的人!笨也就算了,还听不懂好赖话,真真气死我了!”接下来就是整整半个时辰的诉苦大会,徐青平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痛骂了刘诵到底怎么蠢怎么不听话怎么拖后腿怎么耽误事,听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傻子都知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要控制疫病,首先就要保证有清洁的水源。但是清水有限,我们只能派专人看守,按人头配给。有个刁民闹事,说他上有老下有小,非他妈要插队,这种人叫我说打出去就是了,大家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凭什么他搞特殊?结果刘诵听了,还真安排他插队提起领水了。插个队也就算了,那刁民居然!居然把手伸进水源里!本来清水就不多,这一下,一池子全都不能用了!”徐青平眼睛都气红了,愤愤然道:“谁知到他手干不干净,谁知到他身上有没有病!我叫人把他叉出去,刘诵居然还怪我小题大做!呵呵,小题大做,这次是运气好,万一他身上真的带病,其他人喝了这水,岂不要过了病气去!还有,户部组织开仓赈灾,都是以工代赈的,只对不能劳动的老弱病残才开粥场布施,为了防止有人贪便宜冒领,每一锅粥里都加了一把观音土,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灾民,也不愿意吃这带土的粥,那点观音土吃了也就胀气,我都吃得,他们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个屁!结果刘诵又说我们贪赃,非要拿户部的那几个小吏开刀,这不是傻逼是什么!他刘诵跟着江南西道的郡守、知州们吃香喝辣的,是我们,是我们工部和户部的人在忙前忙后,是我们组织的物资调配人员工事,是我们用自己的两只手砸石头搬砖头扛木头!我跟他们一样,都吃带观音土的粥,好几个人吃了拉不出来,又整天整宿地不能睡,眼睛都熬出血了!他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打要杀的。呵,什么狗屁的爱民如子,什么狗屁的‘乡亲们我来迟了’,他要是不来添乱,哪用得着三个月,给我两个月,我就能让江南西道受灾的地方恢复生产。”

  他骂得累了,起来找水喝。我以为他终于骂痛快了,谁知他咕嘟咕嘟灌了半壶的茶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控诉:“他还自不量力,跑去给人家接生,还说什么他懂医术,以前在民间的时候给家里的牛啊马啊接生过,牛马能跟人比么?结果那产妇和新生的婴儿都死于产褥热了,叫我说他接生的时候肯定没洗手。”

“跟洗手有什么关系?”我问。

  徐青平有些意外,片刻后方歉然道:“你大概是不知道。这件事和淑妃娘娘有关。”

“我娘?”

  他点点头:“我也是听我祖父说的。淑妃娘娘当年还在太清观当坤道的时候,献上过许多药方,其实不止药方,她还教过一批军医,专门救治战场上的伤员。你没养在淑妃娘娘身边,或许不知道,我幼年在边关长大,我见过的。许多士兵在战场上受伤,尤其是被砍断肢体后,大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即使侥幸止血了,后来几天之内也可能因为伤口溃烂而高烧而死。淑妃娘娘提出,可以用针线缝合伤口止血,至于伤口感染溃烂的问题,只要对伤口进行彻底的清洁,可以减少很多感染的情况,而清洁的办法,就是勤洗手,越勤越好,如果有高度的酒来清洗就更好了。刚开始淑妃娘娘说伤口可以用羊肠线缝合止血,大家都不信,她先在狗身上实验,后来在自己手臂上实验,都成功了,这才渐渐在军中推广开来。据说淑妃娘娘还曾经提出过人的血液分为四种,不同血液不能混合,但同种血液可以用来输血救人,只是她还没有弄出结果来,就进宫当娘娘了。”说到这里徐青平长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模样。

  我满心的惊骇,愕然道:“我娘,这么厉害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娘生了我,但几乎没怎么养育我,我敬她爱她,但她对我的慈爱之心似乎很有限,将我抱给母后抚养,固然有益于我的前程,但也不是必要的。我曾经以为她必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听得见得愈多,心中愈觉悲凉。我娘,以她的才智,或许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道士、伟大的医者或者其他伟大的人物,但随着她入宫为妃,这一切都不能做了。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让王珪入东宫?为什么让这个最像她的侄女,重复她的命运?

  后来王珪才告诉我,因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如果王珪不嫁入东宫,无论嫁给谁,都不会支持她的医药研究,只有我,我能提供足够的财力,也能提供足够的典籍,再不济,我念在她和我的姑表之亲,念在她是我的亲表妹,都能够好好照顾她,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把她当做疯子给烧死了。

  徐青平知道我是想起娘亲了,安慰了我几句,又要留我吃饭。我想起薛氏嫂嫂的厨艺,连忙说有事,告辞,别送,逃之夭夭了。天晓得,自从上次尝过一次后,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是那些鸡鸭鱼肉在跟我哭诉它们死得冤枉。这么想想他能吃得下观音土粥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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