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雾气的雾怎么写?(冰库钓鱼经验雾雾雾)

第一章 诞生

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梦,可有多少梦,你还记得?他们像是美丽的气泡在阳光的照耀下,纷纷失去了色彩,但留下的水滴已汇聚成一条五光十色的音乐之河,写满了瑰丽的、诡异的、精彩的、令人兴奋不已或沮丧绝望的音符,他们时常给我提供生命宴席的各系各国美味,让我回味无穷。而我从未想过到头来最让人难忘的,却是我最后的梦。此刻,我在无边雾的冰封里,也不知道我荡漾的记忆中,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里萦绕,哪些是半真半假,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雾的呼唤。

倘若说一切是真实的,那她定是一个少有人提起的世界,说起她,大家嘴上总说不感兴趣、或难为情,像个小妇人退避三舍羞于启齿,遇上有勇气认真聊上几句的,也是含含糊糊、闪烁其辞、不得要领,可大家伙其实关心得紧,经过漫长地摸索,我将和z君在那里遇到的情况细细说与大家听。

雾弥漫在山峦、平原、大海、极地……甚至是花骨朵、贝壳、血液里,永恒且无处不在。天空除了几十粒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再无其他,经过雾的吸收后,光芒趋近于无,黑暗亘古如此。回“家”的路上,层层雾像洞穴吸走大部分声音,寂静里,一棵树急剧缩小,树叶花朵树干树枝,树的一切都向内收缩,直至变成人,而Z沉浸在思索中,顷刻,那人像从地底钻出的一只鼹鼠,悄悄地溜走了。

Z最近烦恼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苦苦思索不得线索,他问过一人教他联想回忆,“走投无路”的他只有遵从,在这条想起该事的路上,来回寻求一些线索,却依旧无果。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就像被狗尾巴草蹭了鼻孔内的毛发,在里面留下草种一般,蔓延绒绒的根。

回家的路铺在“面”前,他不得不背负这苦恼的包裹前行,一阵“沙沙”声传来,一人忽然变成小丘,挡在他的回忆之路。Z也是从物变成人,对雾里人与物、物与人的互相转换早已见怪不怪。

他身体有点虚,迫切需要找人来交谈,以获得可作为人的存在力,不然就会像变成山丘的人一样,最终被雾异化成物体或其他生物。于是,他索性放弃这无法达成的事。

他寥寥一人,有个“家”、或是窝—一个生物、甚至是许许多多的生物所暂时变成的家,起初它是什么已记不住了,或许它由一艘船变成一个山洞……变成一个草庐,只知道现在是一个残破的大箱子,上面的布已被厚厚的灰尘盖地分不清本色。它就像前世的记忆一般,是一处模模糊糊不断生长的地方,冷静想来那里和它处也无差别,但他就是想在那里,随便它变成什么,总有个可赖着的地方。

黑暗的轮廓隐隐约约在前方某处,无论是树木、山丘、河流、平原……都有不同的轮廓,仅以与其他区别,无论走到哪里,时间饥饿的长影深深萦绕在他的危机意识里,就像埋在大脑回路中的一根引索,随时能将脑球引炸。

虽然在这影影绰绰的黑暗里,在别人眼中,他的分量不足一毫克,但他无时无刻不觉得,于自己而言,就是全部,即便只是一个人的轮廓,他也要尽力维持。然而事到如今,他全身上下都不安分,身体就像一个联邦,而州在联邦衰弱之时,纷纷要闹独立般,他清晰地感觉雾在不断抽离他维持人形态的稳定力—时间的粘力。

虽是如此,可他尚有气力,雾就像一股慢性的有毒仙药,即使他不呼吸,也会钻入体内,补充体力,提供身体运转的能量,即便他全身被分解,只要时间尚有,雾都能使他复原。可若是时间到了,即便他身壮如牛,也会异化成其他生物或物品。

他要前往人群聚集处-星地,通过与人交流给人留下印象,获得作为人的时间,Z也不知道这是何种原理,这是他所唯一知道的人抗拒雾而得以延续的办法,不过时间所获不多。

他想奋力奔跑去寻找,因为他在看似紧要现在想来无关紧要的事上耽搁太多的功夫了。可他只能缓慢走着,因为星星的光芒过于微弱,他对任何路又都不熟悉。

微风缓缓地拨动他的头发,头发也有生命力一般呼吸着浓雾,似乎在歌唱,想要脱离他,他为这种分离感深深不安,再不补充存在力,就可能要异化成非人的存在了。他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爬到刚刚那人变成的小山丘,居高朝远处眺望,世界的轮廓浩浩汤汤、模模糊糊,像是一股磅礴的气流,又像巨大的蠕虫在吸吮黑暗的厚实,他局促的心绪稍稍得以缓解,却又更增了无力感。

他有点慌张,杵在那里,心里像是有无边胡乱的思绪在疯狂地运转,难以找到一条获得充实的路。他知道这是无法取巧的,唯有找到那么一处地方。想到异化的结果,他内心紧张地要呼吸不过来,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伤心极了,眼泪滴滴坠下。他很疲软,全身的肌肉都像是浸水的面粉,稠糊的一块。他很想有个人走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给他一个拥抱,哪怕是用手指头触碰一下他,让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鲜活的命。可他睁开眼睛,黑压压一片,连个声音也没有,唯有风不断地吹拂,仿佛他就要成为那股神秘的气流。他觉着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维持着生存本能。

可他还得继续前行,过了一阵,他看到黑暗眯起了一条米粒大小的长缝,那应该是星地,那里应有人群聚集,就像夏日的灯泡垂钓飞蛾,是人得以存续的希望。

他加快速度,在力乏的时候,终于到了星地。上空飘着10来个星星,大如蟠桃,小似豌豆,透过微弱的灯光,能勉强分辨出人的大概位置,至于要看清样貌,则近乎奢侈。他对长相毫无兴致,皮囊的好坏无足挂齿,在他眼中,人不过是精神食粮,是拉住溃散的平衡力。

“噢噢噢噢”,声音在雾中已扭曲成极简的音调,微弱的欢迎声只持续了几秒。他明白这一点,低头看去,前方约莫两米处有两个人,一人躺着,一人坐着,更远处有几人,又或许是无法分辨的物体。

他没有回应,不需要、也无法这么做,因为在雾里,一切都会变异,唯有深刻的痕迹,才能得以更久的持续,浅薄的声音只能成为雾寂静的养分。他取下绑在腰间的木板和小刀,在上面用力刻上一个“Z”字,递给对方。

他接过木板,点点头。

慢慢地,他感到头发似乎安分一些,异化的现象有所减弱。他知道是对方存了自己的印象,便增了存在力。

他举着木板,大声地叫着“我是Z,是Z”,他想让更多的人注意他、记住他。离他最近的几个头慢慢转向他,缓慢地有如向日葵转向太阳,异化的现象已得以控制。他知道别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抑或也是“哦哦”声罢,反而是木板上的字起了作用,对于这些他都不在意。

地上冰冷,他寻了一处空地坐下,另外两人向他看来,他点点头,脑海里多了两个头的印象。

一个看起来比Z瘦的男子把木板递给他,他是S,他接过木块就记住了S。S这个名字很常见,大部分人的名字就是一个字母或一个字,因为想让别人记住你名字的办法就是名字尽可能简短常见。S、Z之类的名字就是如此,最简单的当然莫过于1、一,毕竟一笔即可,且不用拐弯。

他不知道说什么,陷入短暂的沉默,似肠胃在消化一个隔的尴尬。

他们见Z也颇为喜悦,像是沉默的皱纹里爬出了几朵蒲公英,飘飘飞走了。他躺在地上,舒了一口气,在微寒的空气里,立刻化成一股白气融入雾中。虽有点儿疲惫,但他对睡觉抱有一种极大的恐惧—做梦就是自杀。

他不知道梦何时醒来,更不知道醒来时是否还是人。比如在现实中,由于睡得太久而没了存在感,醒来时异化成一只蝴蝶,因为蝴蝶会忘记人的记忆,所以它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一直就是蝴蝶而不曾为人,并没有异化这码事。然后经过漫长的时间,蝴蝶又异化成人,他竟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人,不曾为蝴蝶,所以从人-蝴蝶-人的过程,以前的他都记不住了,就类似于自杀了一回,从感受、结果来说,做梦和现实毫无区别(与庄子蝴蝶与梦的辨证全然不同,仅是事实)。所以他是不敢睡觉的,怕万一醒来就丢了自己,而变成一个忘了现在的,将来的自己了,类似于睡醒后的失忆。

A向他靠过去,递给他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我喜欢女人,圆圆的胸脯很有弹性,可我只抓过一个,她就离开了,再也没见过。”他缓慢地摸木块,仿佛这木头有上面有他念想的某种神魂,又失望地将木块给了Z。

他看后转给S,S笑了笑,刻上:“我喜欢酸甜的红苹果,它让人安宁,摸着则接近幸福,要是吃上一口,便会疯狂地流口水。”将木块转给Z、A,满脸享受,像是有一种神奇的滋味正在他舌头跳舞。

Z也迫不及待地刻上:“我特想做的事,完全记不得了。”他将木块分别给A和S,期盼能获得帮助。

他们没有回答,这让他有些失望,他觉得:他们的问题自己无法回答是应该被理解、可以原谅的,可对于他的事,他们任何同情的表示都没有,更不用说提供点善意的建议,就不近人情近乎羞辱了。

A接过木板,又刻上:“听别人说,部落里有很多胸脯和屁股,他们在那里扭动,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刻完后,他的右手在胸前上下起伏前行,来来回回好几次。

Z不知道怎么回答,对于女人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到处可见的裸体,就像橘林中的橘子,吃也罢不吃也罢。可他还是尽力地跟上A的节奏,却发现自己追赶的是一种全然的陌生,他无法回应。

S接过木板,刻上:“苹果树在黑暗的树林里,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一颗,不然就死在那里都值得。”他又看了一眼木块上的字,叹息了一阵,把木块给了Z。

Z没有见过苹果,只是在语言层面,他能够理解这个词语,他不知道苹果的具体样子,听了S的介绍,只知道它是酸甜的。即便一个苹果摆在他眼前,他也不会有想触碰,更不用说吃了,再退一步,即便他吃了,也无法理解S的感情。他很想插上一句话,即便是一句空白无力的废话,可却发现他还是徒劳地找不到可以刻的“字”。

他接过木板,没有任何思考,刻上:“我想要放弃那件事,可做不到。”

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事上了,再也装不了任何其他多余的东西。可要认真说来,其实他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枉然地寻求一种理论上、记忆中“应该”极为重要的事情。虽然他也想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以便减轻痛苦,却发现压根做不到。

……

他们又聊了一阵子,A一个劲地和他们说女人的好,甚至让他们和他一起去追求,可他们对此毫无兴趣。S一个劲地说苹果的好,想去找苹果树,他们对此无法理解。至于Z说的,他们则全然忽略般,没有接话。他们各说各话,谁也没有“赚到便宜”,Z很失落。

正当Z要离开时,S把木板给了他们,写着:你们去前面找K,他有一个重要的秘密。

他指着前方的虚空,那里有什么也没有。

本来Z对S所说已经毫无兴趣了,可听到“秘密”二字,像是触动了他的心思,仿佛这二字与自己丢失的心事有所关联。

“他怎么自己不去找,却一个劲地说苹果好?他又是从何处知道K有秘密的?这又是什么秘密?”Z有三点想问S,可他消失了,“也许他是变成雾、风这类无法察觉的东西,又或者他变成某处的一颗苹果树了。”

略微思考了一下,A把木板给Z:“真无聊,你去找吧。”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

意料之中,除了对女人的胸脯感兴趣之外,Z很难想象他还有什么喜欢的。更何况找K不知道要多久,更不知道S知道k的方位的时候,K有没有发生变化或者去了其他地方,与K同名的人这世界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知K的模样,所以这是一件看运气的事,更不用说,它对增加时间可能毫无帮助。

可他想去找K,因为他忘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想把它作为代替的安慰。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不可遏制地狂喜:“K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仿佛这事真的成为他忘了的事,压在他心中的沮丧和失落缓减了许多。

他朝着星地远处的人走去,有一人单单地待在那里,眼睛微闭、身体瘦弱,像是要散架:不久他就要异化。可他还是待在星地的周围,虽然他很虚弱,但眼神却很倔强,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存活几无希望,可若离开这里,则是完全放弃。Z知道自己若不采取行动,也会像他一样。他不想忘掉仅有的记忆-那在昏暗的意识世界中微弱的火光,在时光的列车中,一闪而过的黑影。

他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因为他的“饭量”是局限的,在同一个人身上所能获得的存在感也有限,所以在无法获得更多的时候,不如早点离开,再留下也只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告别,他们也没有挽留。不一会,当他回望星地的时候,视野里除蠕动的灰雾,就只剩下一点白星,仿佛巨虫临睡的一瞥。

他抬头看前方,虽看不清轮廓,但山的坚硬对雾的柔和有一种极大的侵入作用,以至于这种静态的对峙,让他直觉远处有一座山,路两边巨树稀稀疏疏,时常能看见几个不速之客经过。天气微寒,但雾把温度异化了,他赤身在雾中行走,并无不适。

“K的秘密是什么?是关于雾的?是关于获得时间的方式?还是关于星空的?”Z想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记忆被雾石化一般,虽然都堆在那里,却没有活性。“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天这么黑、为什么语言无法传递、为什么要异化、为什么很多东西都会变成人,为什么自己明明感觉自己活了很久却没有记忆?……”他有十万个为什么在追问着自己,可回应是无尽的沉默,他想起了苹果和乳房。

在湿漉漉的草丛,他发现一个缩成一团的毛茸茸圆兔,拿出木板,写了个“Z”给它看。它又红又大的眼睛,像是一个瞭望远处的水晶球,看着木板,木板倒映在它的眼里。它不害怕也没有回应,趴着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团起毛的雾凝聚在那里,又像是一颗花菜。

忽然,他发现眼前的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长又宽的沟壑。他朝悬崖下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知有多深,丢下一块石头,听不到声音。他心里发酸,抑制外涌的泪水,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幽深寂静的深渊,正以一种无法捉摸的规则在流动,使得这种死寂更富有层次和抽象。他闭上眼睛,往昔的记忆像爬山虎漫过心墙。他经历了很多人与物的变化却记不起,厚重的遗忘犹如欲盖弥彰,为掩饰某种永恒不变的隐秘。

“不能浪费时间了。”他陡生警惕,等待沟壑变成坦途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要猴年马月。他起身四顾,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走近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匹干瘦的棕马,他抚摸粗糙的马鬃毛,骑上马背,用力拍圆圆的屁股。

马迅速站起来,使劲地想把他甩下来。他抱紧马背,可是马劲头太大,还是将他摔在地上,屁股摔成两瓣一样的痛。他走到悬崖边,用手指着对岸,然后大吼几句。他希望马能明白他的意思,可它完全无动于衷,又蹲下去,和刚才的兔子一样,完全是一团黑色的影子。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兔子跑了过来,转个方向奔跑,似乎是在给他引路。他跟上去,兔子的路线与悬崖形成一条平行的直线。不知道跑了多久,兔子停下来,钻进漆黑的洞口,他跟着进去,走了一阵,等他出了洞,回望的时候,发现已迈过沟壑。

他想感谢兔子,却无能为力。若它是人,他还能给予它存在感,但这是行不通的。一来物种不同,人无法给予,二来说不定兔子想早点异化成人,给它则是害它。

他不知道兔子为何要帮自己,朝K的方向走去,兔子如影随形。他跺脚想赶走它,可它不为所动,紧跟他,像被磁铁吸住了。

他抱起兔子,毛茸茸的,很轻,像是喝下一杯冰水,由内而外发寒。它圆圆发亮的眼睛,在雾里发着朦胧的光,像是白云里隐匿的星星。它张张嘴,像是打哈欠,又闭上眼睛,似乎入睡了。

“兔子把我当作坐骑了”,他想,不由笑了笑。他四处寻找K的痕迹,绕了大半个小时,发现一个人坐在地上休息,他靠过去才看清这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人,像是刚从河水里出来。

“我找K”。Z木刻。

她无力地躺在地上,指了指左前方的位置,慢慢地从背后拿出木板,艰难地刻了字,把木板递过来。

“你知道K的秘密?”

“不。”Z本以为她这种状态不会回复自己,见她这么问,微微吃惊,迅速刻了回复道。

他没有继续交流下去,对她轻声道谢,不知道她能否感觉到。即便知道她回复自己是为了寻找K的秘密,可这是别人第一次这么快、这么直接地回答自己,更是在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这让他感动。

像是还没有刻完,她手有点发抖,没有坚持下去,就颤抖地把木板给他。

木板上浅浅地刻着“暴君”,他以为这是她的名字便用心记住了,向左前方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他捆住,刚想呼叫,就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们看来是有所准备,故意埋伏在K的周围。”他想。

大概有三四个人围过来。“暴君暴君”,大声地对他吼。他知道原来之前女子木板上刻着“暴君”二字,其实是想让他小心这群人。他被捆着的同时,兔子被人牵着丢在地上,也许是落地声太轻,他没有听到,只知道兔子不见了。

一顿拳打脚踢,他感觉脸上、胸口、腿上挨了数十下痛打,顿时觉得,全身像是有无数个小鞭炮在炸,但好在并没有骨折或留血。他疑惑、伤心、愤怒,却不敢去感受疼痛,不敢任由情绪蔓延,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不在乎,雾就会慢慢地将这些疼痛吞噬。

之后,他被抛向冰冷的河水里,河水不断地涌入口中,五脏六腑似乎都被这冰冷所笼罩。可即使这样,他不担心会被溺死,只是觉得肚子喝了很多水。他干脆屏住呼吸,虽然一开始难受,但雾很快涌入全身,慢慢恢复能量,只是有些乏力。

虽然他存在感有所增长,但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可他没有放声,冰冷的河水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搞不懂为何会遇到这群恶徒,遭受这样的毒打。他对他们的仇恨远不及疑惑,可无论如何,他记住了暴君。“或许,这就是他们获得存在感的手段。守候在K身边,然后守株待兔,通过虐打路人获得存在感。看来连K的秘密,可能都是他们对外散播的谎言。”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不过离k也没有多远了,他不愿多想。绳索被水与雾所松化,经过一番摸索,他上了岸。走了一段,在星星的照耀下,有几人围在那里,除了中间的人,其他人都是湿漉漉的。

“看来,他可能是K。”Z想到。他像个老旧的猴子,很矮,瘦骨嶙峋、邋邋遢遢,长头发和长胡须,眼睛像一颗圣女果,鼓鼓的,布满血丝,在说话一样。四肢颀长,像是一根从泥土中被挖出来的干柴。他的秘密像在眼睛里。

Z走过去。“我来寻K的秘密”。他把木块递给K,K颤抖地接过木块,点了点头,像是玉米在风中摇摆。

K用它鸡爪一样瘦的手上木板上快速地刻字,娴熟像朵朵淡黄的山胡椒花,在徐徐微风中,绽放在他疲态的枯枝上,暴露了内在的生机。

“我就是K,记不起秘密了。”字迹很潦草,像是一群蕨类植物,繁杂狭长。

他看过后,心想:“K可能是个骗子。若是记不起秘密,为什么S会觉得它很重要?当然,也有可能是K告诉了S他的秘密很重要,但K当时候想说却又忘了。”

望着K干巴巴的身躯,他很难相信这些字出自K手,写成这手字,需要一定火候和岁月的沉淀了。

“异化,找交易者,急。”字很小,字迹歪歪斜斜,像一群慌乱的蝌蚪。K把木块给Z。

又是一种不同的字体,K似乎掌握了多种字体,能随心所欲地切换。在Z思考之际,K更疲惫了,像瘾君子许久没有吸毒一般。看K的惨样,像是垃圾桶里的菜叶,要腐烂、发臭了。

“可这会不会是他欺骗别人存在感的手段呢?他是否和暴君他们是同一类人,只是一种诉诸武力,一种通过欺骗。”他的怀疑像一条泥鳅,在水田柔软的黑泥中钻了一个很长的洞,无尽的土壤是一个天然的迷宫。不过Z还是钻出来了,选择相信了他,这并非他对K的动机有足够自信的把握,只是他忽然发现即便钻出水面,依然是活的好好地-这对他来说并无损失。

他心中念叨着K,给予他存在感。可对于他这个样子,Z不确定能有多大的作用。

K像是吸了一口毒,回光返照般,透支了一些精力。

“去找交易者,时间。”K又有了多余的力气,迅速地刻了字,

“去找”二字依旧歪歪斜斜,而“交易者”三字却还算工整,他“稳稳地”把木块给了Z。

K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小兔子不知不觉跳到Z的身上。Z看了木块,也跟上去。另外两人,不知何故,没有跟上来,很快就消失在幽暗中。

K对他伸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像极了风雨中凌乱的稻草人,他接过轻飘的稻草,像是触到雾中湿冷的轻纱。双脚像双筷子,五脏六腑似棉絮,空留一双瘆人的血眼。他背着K觉得很轻,比兔子稍重罢。

两人一兔在雾中慢走,活像一个漂移的招魂幡,一根杆子,一块布,一个盖头。而K的确是一个合格的招魂布,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和他来打招呼,Z实在不懂为何有这么多人来找他,“K名声在外应是存在感极强的人,而现如今却是快香消玉陨一般的残烛之态,像是个悠久的文物,有说不清的故事。”

“这一世你活了多久?”

“足够记忆发霉。”

Z这一世也不过半月光景,要记忆发霉,不知道得有多久。

其实这一世、上一世的说法也并不准确。如果把一个人异化成物体的时候也看作一个人,非人的状态则无比漫长,就像做了一个忽长忽短的无法回忆起的梦,这昏昏沉沉的梦让人忘记睡前的记忆,像是把一个萝卜从泥土拔出,经过风干,已不知大地的厚重,等到要完全干了,又放进湿泥中,即将扎根之时,又拔出,又风干……总之是,人漫长到无聊,非人则连无聊也没有,存在力本就不是为了鲜活,而是为了延长发霉的快感。

K的眼睛就是随时可生根的种子,让怀疑者相信,像星星的后背般凉。Z心想“那双让人无法忘记的眸子,虽在毫无希望可言的残躯,却有一种脆弱、震撼的距离力,仿佛它能让你有一种追溯久远的欲望和威严”。Z无法形容,仅是一双眼睛罢,他却敏感地察觉“人”只是表面风平浪静的旖旎,每个人的每一瞬每一帧集合起来是“无尽”波涛起伏的横截面。他觉着自己就像是一片迷茫于微风的嫩叶,细嗅阳光里枯腐的气味,太想遇到一粒种子,从它那里得知花朵和果实的奥秘。

可走了很久,他什么也没发现。

“走吧,这崎岖的路,无尽的路。”Z的伤心、绝望像一块绸缎,密密麻麻,让他无隙可哭。他感觉自己始终行走于某种表面之上,即便是于自己而言,他也是个陌生人。

兔子忽地跳了下来,消失在黑夜里。之前没有太过关注兔子,等它不见了,他才发觉它一直在。他又察觉存在感已不多了,需要找到交易者。他望着黑夜,黑暗像大片脂肪,一克、一克的堆积在周围,他觉着臃肿沉重,似肝脏,在代谢永无止境的冷静。他发慌。

“咯咯咯咯”,K发出轻笑,像是吃东西时老牙掉到地上。

Z更慌了。“他有所发觉?”可是前路一片朦胧,远处更是一片漆黑,除了脚下的路能够让人坚信身躯不是在空中飘着、灵魂还在肉体之中外,其他事物毫无希望和确信可言。

“发现了什么?”Z壮胆刻了字。

“兴奋。”K几乎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又或许是用身体颤抖出来的。

“为什么?”Z心里多了恐惧。

“醒着。”K打了一个寒颤,竟是清晰说出来的。

Z本能觉着K已经无法与他认知中的人挂钩了,也许是他无法体会,可他不想和K这个神经病继续交流。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抑制想哭的失望,沉默一会又抑制不住,他心中有一片无边的大雾,泪如淫雨,哭了反而让他更冷静,这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在泪水的更深处,咸味的“矿物质”有“物质”的冷漠。

前行,前行,无尽地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远。Z感觉到久违的饥饿,他摸了摸身体,察觉到了胃退化后的根据地。持续不断地行走让雾的补充速度已跟不上疲惫浸入身躯的蔓延。一路上,除了K几次来回和数个陌生人来攀谈外,就是沉默。也多亏K的吸引力,他也分得小部分存在感以抵御异化。K则更加枯萎,像是要入冬前的蛐蛐。

K陷入了沉睡,体重已近又消失了的兔子。Z一路上努力回想他的忘了的事,就像来往于家与虚空。

可终是徒劳,这一路搜肠刮肚的回忆和猜想,让它更加扑朔迷离,即便真的记起它,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相。他也在怀疑:“或许它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在雾中的错觉。就像是进入一个迷宫,越是得不到、出不来,越想要钻研。”

可越是在幽暗中蠕动,身体和意识越快消融,再怎么努力反抗这种近乎衰老的侵蚀,也是无用。时间一长,他能察觉到:身体在解体,像纸片燃烧后灰烬掉在手中的余温,肉体的粘力也在消散。

“咯咯咯”,如果有人看见Z,也会听到他自演这种猝不及防的兴奋,这是一种来自神经的自救式反击。他太需要感觉到什么,哪怕是自导自演。

可越是如此,表演停止后,存在感燃烧的速度更快了。

“交易者到底在哪里?”Z自言自语道,声音沉到了心渊。

他感觉K变重了,但他知道这是错觉,应是自己在变轻,而兔子则是绝对的重了很多。兔子要变人了,而他们却要异化了。他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荒谬,其实他知道这是必然的,可这么快发生让他难以接受。

他想:“兔子应有以前的记忆,不然为何它会一路跟着,又偶偶消失呢?它可以回答的时候,他无法听懂,它成为人可以交流的时候,它又不知道答案了。因此这问题是无解的。”

寒风掠过,带来土地刺鼻的腥味。Z像是空中的小草,想隔着空气吸收地里的养分,一切味道,哪怕是臭不可闻的刺鼻味,都聊胜于无,甚至饮鸩止渴他也不拒绝,因为毒液攻心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渴死了,一剂毒药至少能在临死前让喉咙好受点。可他和这种实在的营养有一种无法接近的距离,他的根唯有饮恨虚无。

终于,他意识模糊了,世界彻底的漆黑一片。

“旅游者们,来交易!”

Z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他抬头看去,一双不协调的、星星那样大的眼睛撕开黑暗,威严地俯视他,不可正视。

“这是幻觉,还是我已经死了?”他想。他无法察觉声音的源头,因为他只看到了一双眼睛,并未看到人的其他部位,他无法相信一双眼睛能够发出声音。“一双眼睛能有意志力、能在雾中发出声音并能让人清晰地听见,这得是多么凝练的魂魄啊!何况这声音又是那么冰冷,眼睛又一动不动的那么威严。这只能是魔力,或是幻觉。”Z有些发憷。

“旅游者们,来交易吧!”

“交易什么?”Z迷惑、迷茫,无人告诉他交易的规则。“这应该是交易者了”他心想。找了这么久的“交易者”出现后,他竟不知所措。他从未幻想过交易者的模样,因为他并不关心相貌,可一双眼睛是一个人,这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等价交换。”他盯着Z,让Z发慌,仿佛那里有他必须逃避的东西,否则将受到极大伤害。

“我要找回我的记忆。”他脱口而出,太想回忆起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至于要付出什么、付出意味着什么,他压根没有来得及思考。

“好,交易达成。”说完,眼睛像是污泥融入了河水,消失了。

Z还没有猜测自己将获得什么,风的一世记忆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那是漫长又断续的记忆,就像雾的分布那样,广阔却又不均匀。他知道了自己是由风异化成人的,这是他以前一直回想不起来的“前世”,可是那件想做却忘了的事他却还是不知道。而对于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则并不关心,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从死亡的边缘醒了过来,身躯和意识虽然有所好转,但还是极其孱弱,或许是交易者对他的察觉给予了他涓涓存在感。

而一旁的K,也慢慢醒来,虽然他的双眼从外形上来看并没有不同,可眼中特殊的光却不见了,像是黯淡的夜明珠少了灵。

“难道是交易者取回了K的眼睛?之前那种不协调感,是因为他在用别人的眼睛在看自己?那样的深邃、那样的孤僻和高傲,必须配上K之前的那双迥异于常人的眼睛才合适。”现在想来,“如果是用K的眼睛从黑暗中俯视下来,就天衣无缝了。”

Z不知道想做什么,更无这种欲望。他在脑中寻找所获,在冰冷的脑海里,居住着无边的风,像是在一个无比广袤的土地上,有不断循环的风流。看着冷漠的风持续不停地呼啸,他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持续喜欢的欲望。

不过对此他并不后悔,因为他之前本就没有想做的,或说他压根没有这种欲望,即便有也是被压制到了极深处的。他只想长久存在下去,即使是一具即将枯萎的尸体。于他而言,他所获得的记忆,也是鸡肋,所失去的,更是如此。他有些后悔提出要获得“记忆”这东西了,本是想通过记忆来解决“心事”,却白白错过了交易者的机会。

他想:“或许他本就没有想做的事,风能想做什么呢?”他又看见一副奇怪的场景:一只白鹿在野外奔跑跳跃,跳上树梢、跳到空中,变成一只麻雀,拍着翅膀在山河间飞翔,飞腻了,它跳入河水中,变成一条鱼,游入浅浅的河底,它含着一颗水草叶子,又吐出来……过了很久,最后它变成一个人,在那里行走了很久,又变成一缕急速的风。这种变幻如此自然、平缓。

他觉着自己变了,不仅仅是因为这幅画,而是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可他说不出其中关键。

K不见了,Z失神地立在那里,他不关心K,也不在意他的秘密了,仿佛那秘密就是风,已经进了他脑海。

他搞不清状况,艰难地行走,他太需要存在感了。他过了一阵才回过神,明白此间事了,想原路返回,可是由于走太远,已不知道来时的方位。他再也找不到“家”,不过他也不关心了,仿佛“家”也像一阵风一样进了脑海。

他赤溜溜的一人,没有顾忌和牵挂,甚至对异化也没有太大的恐惧。风慢慢地融入他血液。“与其像人一般懦弱、局促地活着,不如化作一阵风,到处飘散。”他想,对自己没了耐心。

他坐在那里,赶走兔子,它去了又来,几次之后,他索性也不管了。他闭着眼睛感受着风,听懂了它的语言。

“你坐那干嘛,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呢?”风说。

“风把自己当作同类了,看来我似乎成了‘风人’”。Z想。他尝试化作风,可他还是扎在那里,飘不起来,他快步走上去,追着风说话。

“你要飞起来,必须放弃躯体,人这么重,怎么能到空中呢?”风“呼呼”作响。

“放弃躯体不就真的成风了?人我都还没活够呢?”Z不以为然地说,跑了起来,他头一次见到风能说话,心想不能放它跑了。

“你迟早会成为风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处看看,人这么慢,有什么好。你快不行了,我会记住你的。”由于Z跑动的缘故,风速度加快了,从他脸上吹过,远去了。

“风能给我存在感么?”Z话还没有讲完,它已经完全没了踪迹。顿时,一股磅礴的存在感醍醐灌顶般注入他的体内。他起初无法理解,风记住自己后竟能有这么多存在感,想了一会也就明白了:风是如此古老,且不会记住什么,能被风所记住,获得再多存在感也并不稀奇。

他细细算来,现在的存在感足够活几年,对于以时作日的他来说,几年接近永恒。

他也清晰地知道,这种收获是有何种代价,不过他暂时不想去担心这些。

第二章 外层

1.部落

存在是财富以及其母,他从黯淡、干瘪、无力,突然被注满了无形的液体,肉体和精神都有了力量,就像无形捆绑的绳索,一下子消散于无,又似慢性病好了。

他决定四处去游历,可视野的局限、声音的阻碍还是存在,他只能慢走。

他决定先返回去,探究暴君的生活。虽然这些想法可有可无,如果Z没有这么多存在感,他根本不会去做这些。即便是现在“阔”了,这种愿望也不是很强烈,他只是想像风说的那样,更多了解世界,在风和人之间做一个抉择。他对风、人、世界这些都毫不关心,只是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既然风建议他这么做,就把这当作想做的事,否则一身的存在力无处可用。

他其实并不认同风看轻人的观点,风嘲笑人慢,与慢是人的宿命一样,风的宿命何尝不是奔波呢?可他也不会因此看轻它而不采纳它的于己无好无坏的建议,抑或任何人建议他去做什么,只要不是对自己有明确的巨大损害,他都乐于听从。

走了许久,忽然他看到一群人簇拥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自己捆了。他没有过于惊吓,因为他对此早有准备,在路上,他甚至还在埋怨: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遇到暴君。随处可见的反而是枯败或走向枯萎的存在感极低的人,他们甚至不能称为人,而像是树木或野草,构成腐烂的一部分。

这次他们没有立刻暴打他,而是将他抬起来,推进一个笼子里。“啪”,笼门关上了。朦朦胧胧,大概有7-8人在外面围着自己。Z没有打算和他们交流,因为他知道既然被关了,劝说和求饶都是徒劳的。

他用力地推笼门,门没有打开,笼子是球状,反而滚动起来。他想找开关,可它似乎只能从外边打开,用拳脚破坏更不可能。

他并不担心他们会把自己怎么样,因为只要不给予对方存在感,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异化。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他干脆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忽然,笼子转动起来,没转几圈,他就头晕了。在他难受之际,想起了风。于是他告诉自己是风,并沉醉其中,这种晕眩感瞬间缓解了不少,转了大概几十圈,扑的一声,他掉进水里了。

他从脚到头,全身都浸入了冰冷的水中,睁不开眼睛,水中的流动与在空气中不同,速度要慢一些,但更能体会流动的感觉。

没过多久,他们气急败坏地把Z从水里拉出来。他们的存在感丝毫没有增加,他们有些着急。

“你不恨我们?”Z身上的水还在滴个不停,一块木块递到他手中。

“你没有疼痛感,不能感觉到我们么?”另一个木块递给他。

“为什么存在感没有增加。”

……

Z收到了七个木块,都是问为什么他们的存在感没有增长的原因。他没有回答他们。

又是连续这样转动、浸水折腾了2次,雾似乎有意识般维持着他认为此刻Z应处的状态,无论他们怎么折腾,他都不受干扰地运行着。他们依然一无所获,在Z身上白白浪费了力气,于是放弃了。

慢慢地,他们的存在感降低了,有异化的危机。Z其实又痛又恨,好几次他都想愤怒地回击他们,可是他抑制住了。

“不过是向世界摇尾求怜的乞丐罢。”Z叹道。

Z又和他们聊了一些事情,发现对方几乎无法获得存在感。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存在了很久,而是自己现在是半人半风的状态。这让他不禁烦恼,虽然做风也挺好,可他发现远离人群的时候,还是有些失落。即使他知道,世界一切物体都没有高低贵贱,可终究还是无法释怀,这是一种肉体的本能,即便精神再怎么改变,隐藏的欲望也无法被压制。

他们没有获得什么,索性将他放了,Z打算和他们再待一段时间。

Z内心有点矛盾:他们无疑是坏的,至少是自私的,他们没有为他们多获得的东西而给予那些“受害者”额外的补偿,即便从交易的角度来说,暴君和路人的交易显然对路人不公平。

可他们的行为也的确给路人带来不低的存在感,且这也不过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他不想在这种逻辑上花费时间,这不过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自己何尝又不是生活在一个永恒的囚笼里,即便是半人半风,适应这种状态后,在这无边的幽暗之中,永恒的存在又能如何?又或者,即便是有人相伴,在记忆只能短暂存在的雾里,日复一日过着空白的日子,自己挣脱了存在感的牢笼,又迎来一个新牢笼。一个只能是人类社会旁观者的牢笼!”

Z忽然明白人为什么要没有记忆:“或许因为在雾里,任何生命如果有太多的记忆实在是太痛苦,雾是为了保护大家才吞噬这些记忆的吧!如果雾也有意识、有感情、有思想,如果雾也是一个个体的话,他得承受多少痛苦!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太痛苦了,所以他给我们呈现的内心才是没有阳光的阴暗和死寂。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可能没有记忆也只是一种客观的状态,雾并没有主观意图和目的。抑或正是人没有多少记忆,才能存续到现在,而那些能有更多记忆的生命体,因为太痛苦或者麻木的原因早已消失在激荡的痛楚或冰冷里。又抑或久而久之因为承载了太多难以承载的记忆而成为没有意识的物体,比如一座永久都无法或需要很久才能异化成人的大山。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有不同记忆重量的载体,重的已沉寂,轻的还在延续和演化。”

“人是如此健忘,只能拥有大约一日总量的记忆,或许这样刚刚好。”Z忽然觉得善与恶不重要了,或者没有善恶,每个人都是在记忆的边缘中挣扎的缺氧的鱼。

不一会,又路过一人,他们径直扑了上去,将他推进笼子里。他的瘦与K可竞赛,神情呆滞像把坏伞,被丢弃在枯井的泥土中,但一遇到这事,雨伞像是遇到了雨水般有了反应,更像是干涸的井里涌出水将它给抬上来,总之他疯狂地推着笼子快速地滚动着。

一人追了上去,从反方向抵住了笼子的转动。他一开始还反抗,没过多久反而在享受般。又折腾一阵,他们把他放了,他应是获得了不少存在感,比来时更加精神饱满,尊严和疼痛像空气一样不值得一提。他甚至紧紧地拥抱了他们。

正当Z在看热闹的时候,一个人从地上站起来。“这里什么时候隐藏了一个人?”

“兔子呢?这不是之前它待的地方么,它异化成人了?”物体或其他生命的“寿命”相对较长,他很惊讶兔子这么快就成了人。

Z想给予他一些存在感,但做不到。他为他的多余感到失落,于他人而言,他和物体并无区别。

“我是Z,你记得我么?”Z木刻,其实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是M,对你还有点印象。”M木刻,对之前的一些事有模糊的印象,可若不是Z主动问起,或许要不了半刻,这种印象就会变成记忆的底料了。

“你快走,他们会抓住你的。”M的答案比Z预想要好,可是自己终究是个旁观者,他知道即使把自己已知道的状况告诉M也没用,因为M没有记住这些的能力。

他们扑上去抓M,有了他的提醒,M抢先一步就跑了,加之他刚刚成为人,尚处体力的巅峰,一会就消失在视野中了。

Z也走了,他不愿意看到他们异化成物体。Z想:他们或许会变成山、河、树木、风,成为一片黑暗遥远的风景……像骨灰盒或木乃伊,无处不在的记忆之蛹。总有一天会从蛹中,从自己的脑袋里飞出许多黑色的蝴蝶,而那时自己早已遗落。

“你知道部落在哪里么?”Z问风,他决定去A提及的部落看看。

“离这里很远,我过去都要1天的时间,你要半个月,那里的人可不友善,你得小心点。”风微微吹过。

“大概在什么方向呢?”他慢跑追上去。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概在与你来时相反的方向,在雾中想找到一个遥远的具体地方,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你可以边走边问。你硬要去那里的话,不如变成风去,这样快得多。”经过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时,风的速度放缓了。

Z还没有下定决心现在就成为风。

“风无法异化成人吗?”他快步追上。

“流动是两种状态的高低交换。风很难成为人,也不愿意成为人。风的存在感高于人,且是不断增长的,所以不可能变成人,只能成为比自身更高的存在,但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风几乎停住了,成为了缓慢流动的空气。

“变成风之后,人还能保留记忆么?”Z停住了脚步,平息了呼吸。

“记忆是流动的累赘,强行保存任何东西,都需要存在感消耗。在我们眼中,人和地上的垃圾袋一样,不过是路过之物。”风又有了流动的动力,加快了速度。

Z又追上去问了几个问题,风没有再回答。他开始前行,一路上,如之前所见:即将异化的人、无精打采的动物、在阴郁中汲取养分的树木、巨大而无活力的山丘、流动缓慢的河流、永不停息的冷风。为存在感来搭讪失望而归的路人。

事实上,他已成为了缓慢的风,只是刻意不往那方面想。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脚起了许多泡,破了结痂,又好了;又起了泡,破了结痂,又好了。身体许多部位都是这样类似的这种状态:疼痛-麻木-好转-疼痛-麻木-好转……周而复始。

一路上,他好几次询问风部落怎么走。当他要抵达部落时,已经由于长途跋涉,暴瘦了一圈。他不敢单独进去,因为通过一路上的了解,部落那里有恶人,比暴君要更“恶”。

Z在此等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三个人。

“你们是要去部落么?”Z刻了一个木块给中间那个最瘦最高的人。

“是的,我们要去和暴君谈判,我们有一个同行的伙伴被他们抓了?”他黑的发黄的瘦手接了木块,从腰间拿出刻刀,刻了木块还给Z。

“我和你们一起去吧。”Z用木块答复道。

“你存在感明明很充足,为什么我和你交流,完全没有增长存在感?”

“据说,暴君会永久囚禁人?你们拿什么和他们去谈判?”

“我们可以为他们效力。”

“不怕浪费时间而异化么?”

“他们有手段可以活很久。”

通过刻木块的方式,Z得知很瘦的三人,分别叫做k、s、g。

又走了一段路,S问了Z很多问题,Z也知无不答,他虽然觉得Z“没用”,但也算是一个可聊天的“空气”人。终于,部落的点点火光出现在四人的视野里。

他们加快步伐向部落走去,一个用茅草、竹竿、泥土做成的拱形门右上角插着一个火把,燃烧着跳跃的红色火焰,比星星更亮。在它的照耀下,一张白皙有光泽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Z从未想过,脸竟能有这么多肉,特别是那鼓起的部分,仿佛就是“美”。

“我们是w的朋友,他在你们部落么?”S刻了木块,呈给对方看。

“w加入我们了,我去找他过来。”他刻的字非常有力。

三人喜出望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过了一会,一个比Z高出半个头、四肢孔武有力,上半身比Z壮一圈的大汉领着一个精壮却显矮的小伙子出来了。

W见了三人,激动地跑过去和他们拥抱,松开后又开始叙旧。

“我是Z,想来参观你们部落。”Z拿出木块,紧张地刻着,递给了他。

“我是首领蚩尤,欢迎!”蚩尤拿了一根竹筒,对Z说,声音清晰洪亮。

听到这个名字,Z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人的姓名可以有两个字,还是这么难写的两字。他更没有想到蚩尤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是语气不急不缓,像风中摇动的蒲葵叶般和气。

“我给你们一个密封的竹筒,你们可以直接对着对方讲话。”首领将四个竹筒给了他们。

“它能一直用?”Z拿着竹筒对着首领说道。

“用不了多久也会失效,不过这里竹子很多,坏了再做一个就是了。”首领的口音略显低沉,发音也颇为奇怪,但Z还是勉勉强强能听懂。

借着火光,一眼望去,竹海茫茫无边。一阵风过,郁郁苍苍、重重叠叠的竹叶像是海中的波浪拍来。竹子很高,竹杆是一节一节的,长着细枝,枝上的叶片有的鹅黄,大部分是深绿的。竹子下面,还有一些笋冒出头,大多长得不高。Z头一次看清楚这么大一片景,不由感叹:“火真好!”可又想:“如果所有细节都这么清晰可见,那得浪费多少记忆,或许脑子会麻木。”

“火是怎么弄的?”Z通过竹筒说,竹筒不轻,抬着说话还是有些不方便,不过比刻字要好得多。

“是女巫的玩意。”

“能带我参观下么?”

“当然可以,走吧。”

在蚩尤的带领下,Z走进一片落叶铺满的平地,虽不是很大,但在茂密的竹林中,已很难得。每隔三四米有一个火把,几乎能照亮整个部落,三十多个竹屋有规律地散布,有大有小,还有一排排或椭圆、或不规则的竹栅栏,里面圈养了猪、羊、鸡鸭等家畜。

见到围观的人,他不禁问道:“你们长得这么结实强壮,有什么秘密么?”

“我们捕捉、圈养动物,吃了可以增长力气,而吮吸骨髓则能获得存在感,就是大吃小的把戏,谈不上秘密。”蚩尤双手握紧,展现手臂上凸起的肌肉,脸上挂着丝丝得意。

“可动物终究会变成人,吃他们,不就是吃人么?”Z有些疲惫,索性坐在了地上。

“人不也是雾的食物么?与其被雾吃了,人吃了不是更好?”蚩尤见他坐了下来,有些不悦地说。

“你们不怕被别人吃掉?”Z盘起了腿,不解地看着他。

“与其恐惧、无力、昏沉地活着,还不如像我们这样。至少我还没看见有人后悔。你知道肉吃掉后会变成什么么?”蚩尤气得来回走着。

Z摇了摇头,因为在他眼里肉就是存在力的象征,是意识和灵魂的边角,是不能吃的。

“你以为人是什么高贵的东西么?不过是屎,“屎”得其所的臭粪而已,苍蝇蚊子倒是最喜欢了。”蚩尤见Z吃瘪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

“难道灵魂是一堆屎,是臭的?”Z没有被他的态度所激怒,血液的冷漠有了风后更浓了,他反而认真思索起来,他从未想过灵魂通过人的肚子可以转换成粪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识、灵魂不过是雾的食物,我们则是雾的粪便。记忆消失后去了哪里呢?还不是被雾的肠道所吸收了,最终形成一个个的人,人难道不是雾拉的粪便么?”蚩尤不屑一顾地说道。

意料之中,KSG三人加入了部落。为了欢迎他们的到来,决定提前举办舞会。而Z想着“肉、粪便”便不自然,不愿加入部落,但出于对舞会的好奇,决定再待一阵子。

他跟随来到一块空地,那里垒了一圈及腰高的石头,中间的干竹摆成小火山状,已有许多人围着,他们脸上洋溢着艳红的兴奋,像是从地底钻出的竹笋,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了大地的苍白。

他们男男女女,赤裸裸地紧凑在一起,像通过某种神圣的仪式能触摸到神灵的鼻子,他们激动地近乎虔诚和疯狂。他见的人大多是单单的,从未有这样的盛况。

“舞会正式开始,大家跳起来啊!”一个脖子很长,嘴巴和眼睛却很小的鸵鸟般的女人对着一个扩散形的竹筒,发出鸭子般的声音,她的脖颈以上像奇怪的火把。

这声音有魔力,Z竟然完全听懂了。“她应该是女巫”,他猜测。

声音刚刚落下,蚩尤将火把丢进燃物里。霎时,火苗在竹叶中燃烧起来,阵阵黑烟像巨大的蘑菇,从地底撑起来。“霹雳吧啦”,无数小小的爆炸声连串地响起来,像一串戴在山妖上的佛珠。

“啦啦啦,呜呜呜,哇哇哇,嗯嗯嗯”……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各种单调又激动的声音,如女人脱发,又长又多。他们的舞蹈有的像在原地跑步,有的使劲向上蹦,有的在转圈圈,有的拥抱在一起……笨拙的像个朴实的智障抬头望向天空的白眼,一种向上的空洞。

拘谨慢热的人也被带动,是后半场的主力。熊熊大火持续燃烧,竹叶“霹雳吧啦”的声音早已湮没在狂欢里,仿佛暴雨咽下的一声闷雷。

Z感觉血液、躯体脱离了自己、脱离了雾,奔向了不可知的领域,就像贫农在饥饿年代杀了下蛋的鸡、摘下拇指大的嫩南瓜用来炒肉,刹那的疯狂是烟花易冷,又像是灵魂的狂风。他仿佛置身于风眼,发现热闹中的安静相比简单的安静更坚不可摧。他在那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折射而来的光丝中瞧见了,幽暗像一个橘子被剥开,滴下的橙色酸甜冷汁。火,点燃照亮了他们,压抑着的情绪爆发了,他们陷入无序的疯狂,透过他们,Z又看到了万物正以一种极其工整的排列在流动,长短如一、间隔不差丝毫的,像尘埃般向某个巨大的洞口流去。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什么也没有。他们在加速变成雾的粪便。

持续了很久,Z门口罗雀的耳朵震耳欲聋,半废的眼睛在光明的马拉松中生死急速的疲劳。

“过来吧!”女巫拉着他加入人群。

虽说Z想和他们一起舞动,可他已是半风状态,没有这么旺盛的情绪,只是伴随着舞动几下,便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令人可憎的把戏。正如秃头幻想头发的彼岸,绝不愿干脆做个和尚,他无法唤醒这些人。

为了这梦想,干竹被前仆后继。过了许久,火也都到了厌倦的地步,而男女却依旧拥抱在一起,有在地上打滚的,有亲着嘴合体了的,有疲惫的醉了的……总之,无人愿意离开这片温暖。

Z看倦了,也干脆找一个地方睡觉。

躁动像涓涓的流水,冲刷他的听小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仿佛是河水流远、直至“哗哗”不见了……

他在河水中,不断地沉下、下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中一束巨大的光照着他睁不开眼睛,那是一株巨大的竹子,比长颈鹿还大还高,全身释放着火焰,在水里“霹雳吧啦、霹雳吧啦”,像是鱼儿吐了无数的泡泡。周边的鱼儿、螃蟹、乌龟、鳅、虾米……众多的河中生物,拧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向它,绕着它旋转舞动着,又冲向里面。它们并没有被烧成灰烬,反而成了它的一部分,又一群生物游过去,加入其中……

Z也靠近它,可它似乎无形,怎么都触不到,没有任何的温度,似乎是一个幻影。他围着它舞动,然后去摸那竹子,还是够不着。

这竹子,似乎就像河的意识,越是接近河底的生物,越是被吸引,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将变成一座火山喷涌而出,河也会红着脸舞动起来。

梦醒了,火没有熄灭,舞也没有停下,周围的竹子烧了一圈又一圈,人们疲惫了就杀猪宰羊,也许要等到将所有圈养的牲畜吃完、将骨髓吸尽,再没进项,火才会脱下光的外衣。

2.平原

在火旁待得太久,Z全身流汗,嘴巴干渴。他不愿意在此久留,于是启程离开了。走了一阵,他回头望去,火还在燃烧,越来越大,永不熄灭一般。

他仰望天上的星星,昏暗的光芒,那么冷静,像自己的眼珠。“去哪里好呢?”Z有些落寞,四顾无人,只有对风说。

“前面山谷通向一处平原,它被三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环绕,只余一个狭小的口子进入。”风君打在Z身上,似乎专门为他放慢了速度般。

离开部落后,Z心中恢复平静,可过了一会,心里又有一种淡淡的失落,在雾的感染下,渐渐地变成忧伤,心凉了1-2度,像是滚烫的脸庞擦过一点眼泪。

“风君你天天流动,不无聊么,我来陪你跑?”他一路小跑,跟着风的流向,仿佛风是因他而起,他跑的越快,风也就越快了。与人说话得木刻、得用竹筒,而和风张口就行,他感觉很放松。

“瞎子会厌恶红色?还是我会厌恶臭味?”风呼呼而过。

……

他跑不了了,却还想继续说下去,风像生气般隐入沉默的内核。他不想似风一般,什么也不想,只是徒走。

他一路上不断地找风聊天,可聊着也没有可说的了。他不禁想起部落,他们吸收动物的骨髓,使它难以再变成人,一旦打破人和动物相互转换的循环,这样整个区域的人和动物会越来越少,而人是不可能新增的(Z不知道人增加有其他方式),等到动物少到一定程度后,他们必须不断向外扩展,就像一把火,在荒野里燃烧,迟早会把所有燃烧干净,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就像梦中河里的火山一般,会把整条河流都毁灭,除非有人结束这种扩张。

……

他见了很多枯叶,也见了很多枯瘦的人,皱巴巴的骨架,突出的骨盖、深凹的眼窝、刀锋般的下巴、扇形的肋骨、皮粘着骨头像是贴上一层胶布,膝盖的骨节异常大且凸出,小腿骨却很细长,屁股简直瘦得近乎没有了,手掌、脚掌像是扇架……总之一阵风,就能吹得摇摇晃晃,两目无神流出微弱的眼电,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虫讯,头脑空白的等着干涸的命运。随处可见这样的人,不禁让他觉得人灭绝也并无不可,迅速燃烧反而来得痛快。

一路上,人的归宿就像雪花一般飘落在他的面前,缓缓落下又消融于无,只是提供顷刻的冷静。虚弱、疾病和死亡就像片刻的哲学,时刻提醒他更懂得珍惜余下的人生。他确定下一站去平原,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洞口所在,在路上走走停停,累了甚至睡一会。自从部落那一梦后,他迷上了睡觉,梦让他无法自拔,在那里,他不必想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他做了很多梦,甚至有重复的梦:部落里的人互相残杀,喝同伴的血、吃同伴的肉、吸同伴的骨髓,甚至把雾也禁锢起来,做成食物,吃入肚子中……肚子鼓的大大的,像水中浮肿的死猪,不能行走,最后变成一堆泥土。他也梦到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不只是有疯狂的、黯淡的,每个人都能更自由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还梦到了……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梦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自己忘记的事情是什么。

每当想到交易者对自己的喜欢的“审判”,他就失落如行尸走肉。

也许走了三个月,也许半年,他发现人一旦适应了某种简单的节奏,时间就是虚无的外衣。他好几次想放弃前往平原的想法。很多次,他和风打听,风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他无事想做,他就把去平原定义为自己想做的事强加给自己,因此越是无法到达那里,他越兴奋,因为这件事情还没有实现,他就依旧还有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也特别容易动摇,因为他觉得这是荒谬的,他也无数次劝自己;“无事想做也就没有牵挂,更能轻车上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他刚刚放下,他忽然发现,作为一个人,他已经空了,没有记忆、没有同伴,连欲望都没有。他也邀请过别人一起同行,可最多能陪他走10分钟,因为别人在他那里无法获得存在感。他也想记得一些事情,可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忘记。因此,他只能假想自己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平原,而这地方又足够遥远、难以抵达,简直是一个好目标。

为了说服自己,他不向风打听任何平原内部的具体情况,因为他怕那里也和自己待的地方一样无趣,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前往的借口。

终于,他在风那里打听到平原的入口。

那是一座高得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山,总之星星给的那点光明看不到山顶,像是一个倒立的深渊。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它的大,那点光看不到边,像是一个从天空中泼下来的巨大海洋冻结在那里。而那洞口,似乎像是山的耳洞、鼻眼,总之与它相比很小,刚刚够一人通过。

山是雾的无边固化,却巧夺天工的留下一个呼吸的眼,仿佛雾也是人似的。来到山下,Z无比兴奋,因为他走了太久太久,终于如愿以偿,可是也很失落,因为他又没有想要做的事了。他也得以解脱,他终于不用自欺欺人。

Z不敢进去,若不是风一再告诉他:“此路可通”。他怕从这洞口一入,就被这山给吃入肚子;若不是风一再向他保证“它见过很多人进去后都安然无恙”,他是不敢去的。

Z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摸索前行,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光线,没有任何声音的所在。在这里,安静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是这天地唯一的存在。就连雾气,这里也比其他地方稀薄,他闭着眼睛体会着。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嘭!”他头撞到了石头,“哎呦”,他发了一声,又立刻停止,因为他不能让自己记得“痛”而给予它存在感,雾会快速消去它。他弯着腰,扶着石壁前行一段,一股大风吹来,他的脸像是被刀刮了一般,他用力地扶住石头,身体弯下,勉强保持着自己不被吹走。过了几息,风停了,他又继续摸索前行……

他不知道在洞里,头撞了多少次,大风更让他吃了几次跌倒。洞里的路并不算太远,他却感觉走了很久。当他走出来时,才发觉星星依旧黯淡,可眼睛却不同了,似乎视线有所增长,同时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滋生。

出了洞口,虽然他不能看很远,但直觉已到平原。正当他要确认时,一个长得与自己一般高、皮包骨的小伙,走过来对他说:

“我是y,欢迎来到大平原!”

Y头发油得粘在一起了,像是一堆雨后被踩实的黑泥,锥子脸、眯眯眼、鼻子扁平,嘴巴扬成半边括弧是他脸上的唯一曲线,四肢像四根大葱般笔直和僵硬。他站在那里,兴奋得要跳起来了。

Z惊讶地发现Y没有借助工具却能和他说话,声音似乎不是通过雾传递,而是通过某种特殊通道直接进入了耳朵。

Z想Y守在这里是为了“赚”存在感的,从洞口出来的人,一见到其他人,立刻能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这洞口并非常有人经过,这里“生意”并不兴隆,简直是冷清了。

的确,除他一人,也并无他人,光从状态看,Y也极其寒碜。

“我们一路走吧,不过我无法给你存在感。”Z不确信自己的话对方能否听清,所以把木块给了他。

看了他的字,Y明显一愣,发现Z所言不虚,不过他也深知,他在这里很难候到人,又见Z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与其他路人不同,能保持不错的精气神,应是个阔绰的人。因而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Z没有察觉这里的异常,一样的雾,一样的黑暗安静。

从Y那里,他知道了平原的大概。

这里是中央大平原,地形平坦却封闭,少有人进入,像是一个大盆地。大平原有三个大姓,分别是张、刘、李,而大部分人都是像Y一样,是没有资格有姓氏的。三大姓氏人很少,却掌管了整个平原,少数幸运儿才能成为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干活、供他们消遣、娱乐,勉强维持生存。奴隶也是十里挑一,受人尊重。虽然如此,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因为相比外面,这里更好。三族掌握了存在感的秘密,他们能将存在感做成存在珠,又叫钱,是流通的货币,可以购买一切,包括货物、劳动力、尊严、人命……

三姓人是贵族,彼此并不和睦,偶偶会发生争斗,小则几人、十几人,大则发动几百人的战争,并不是为了争夺资源,更像是一种无聊的竞赛或娱乐。多年来,他们此消彼长,一方强盛,另外两方则组成联盟。

奴隶其实并不能为主人带来收益,仅仅是一种虚荣和权力的欲望,多年来,三族再怎么竞争都有底线,就是永不外传存在珠制作的秘密,也正是这一点,战争再怎么过分,对于弱小的一方也不会赶尽杀绝,防止对方鱼死网破、挺而走险。

这里有许多从外面传来的奇怪技术,比如传音技术,是模拟雾,将情绪雾化,通过雾的流动直达人脑。

又比如种植、用火、制造、冶炼、建筑等技术,Z闻所未闻。大平原分为三层,最外一层是部分贵族、奴隶、平民居住,面积最大,也最荒芜,称为外层;第二层是中层,贵族居住在那里;第三层是内层,则是大族的核心,是传说的存在,Y无法进入,也很少听过。中层和外层间有一座高厚坚硬的城墙,仅有城门可以进入,进入内层,要经过考核人的认可,见过他的人极少,即便见过的也没再回来,所以也就没有内层的实质性消息。甚至有有人都怀疑考核人是否真的存在,不过这一点Y和大部分人一样是相信的。

Z来到外层,隔着几米就能见到几个枯瘦无神的人,他们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头发稀疏散乱,像是没有睡醒的熬夜人,又像是吸了白粉的囚犯。来到一处人群密集处,他们蜂拥一般朝Z飞过来。

“我脚力好。”

“我年轻。”

“我力量大。”

……

嘈杂像是过于饱和的乌鸦群,黑压压一片让人压抑。因为Z精神奕奕,他们把他当作贵族了,贵族极少出没外层。就像沙漠中的迷路人见到水源一般,眼睛散发出的求生欲极其强烈,他们恨不得喝了Z。

“他是外来人,并非贵族。”Y解释道,想带着他往里走,被这么多人围着,Y收获了很多的存在感,心里很高兴,他非常庆幸做了Z的向导。

可没人相信Y的解释,因为这里外来人太少太少,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了。

“Y大人,您求求这位大人吧”一个人高呼道。很快这声音又被其他嚷嚷声所淹没了。

Z第一次见到这样嘈杂的场面,他很开心。不过他和Z被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们又不敢太靠近,生怕Z发怒。

Z不知所措,过了一阵,他们变得激动起来,有人跪在地上,有的拉扯着,有些则甚至跑过来抱住他们的脚和腿,更外层的人,则往里面挤,里面的人则将往外面的人推开,挤不进的就在外面高声地叫喊着,灾难场面像是破产的老板被欠薪的民工围着。

“我只是一个外来人。”他将一块木块给大家看,他之前也向Y学习模仿雾与人交流,也许是半人半风的缘故,又或许是其他原因,他无法学会,所以仍用木块交流。

可他们根本不相信,只是觉得这是Z的幽默。看了木板的人无人因为他的字而怀疑,没有看到的,以为他赏赐了东西,更加用力地往里面挤。

“我真不是贵族,也没有存在珠。”Z拿他们没办法,他刻在木块上,让Y转达,Y也很无奈地尽力地提高嗓音对着大家喊。

可没人在乎这点,因为贵族掌握了制造存在珠的手段,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存在力源。

“要不,你收几个奴隶吧。”Y忽然灵机一动,发觉了其中的关键:Z是不是三姓人并不重要,他的状态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个普通人。

眼下的情景,他不收几个奴隶,是走不掉的。无奈他只得答应了。Y很有经验,挑选了三个相对强壮的男子,他们或许是新生不久的缘故,看上去还稍稍有些肉色,短时间内不要担心供应他们存在感,做事也更利索。

被选中的三人很开心,一人大笑起来像张开的驴嘴,一人欢呼跳起来。还有一人跪在他的脚跟前,亲吻Z沾了泥土的脚,另外两人见了也跟上去照做。Z并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像三条饥饿又邋遢的流浪狗在争抢一个无肉的骨头那么可悲。

他们又站起来,弯着身体伸出双手,相对而立,摆成座椅的样子,想要他坐上去,余下一人则在前面开路。他为他们的心有灵犀所惊叹,似乎是熟练的、天生的奴隶,冥冥中有一根指挥棒在指导。但Y觉得理所当然,对于奴隶的行为,平民早就耳濡目染甚至在不断刻苦练习,以求得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他们甚至早就为自己选了一个位置,即便是新生的人,在这里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奴隶。

如果是三个奴隶,比如ABC,就要幻想成为其中的一个,如果是五个,如ABCDE,可能觉得自己更适合另一个位置,他们不断地评估自己的才能、性格、禀赋,来精细地判断哪个位置对自己最有利,并不断强化自己某方面的才能。因此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己应当属于奴隶中的何种位置。就如同打篮球、踢足球一般,他们早早为自己的人生预定下了某个位置,如果能上场,则要幸福地晕过去。在前方的奴隶凶横地驱散围观的人群,仿佛他已脱胎换骨、超凡脱俗、鹤立鸡群了。

有了他们三个,加上Y,围观的人还想争取做第五者,可他们三个哪里肯,所以其他人也只得不吝羡慕的眼光投向皇帝选中的“三个妃子”。他们看着他们三人,有祝福、诅咒,更有幻想,总之没有持续多久,这些情绪和承载它的身躯就如同梦中的窗幔一样散开了,仿佛只是过了一阵清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去逛一逛外层。”Z见人散了,虽然有些失落,却也舒了一口气,把木块给Y。

奴隶见他不说话,而是通过木块交流,觉得他性格古怪,不好伺候,却更加激发他们的斗志,仿佛如果自己做得更好更能进一步,反而是一种机遇。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对于如何成为奴隶,成为奴隶会遇到哪些责难和劳累,他们早已有充足的准备,现在的处境反而远远没有想得那么难,觉得困难还不够,甚至有些沮丧和失望。

最好能遇到一个能将自己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主人,在自己的脸上吐上一口唾沫、抄根棍子打自己一顿,或者让自己没日没夜地劳动,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坐稳奴隶的位置,成为人上人。仿佛只有受尽苦难,才觉得生活是有资格的,是能够长久的。

外层虽谈不上繁华,可是半空中还是有很多星星,它们已经能称得上半“亮”了。它们不知为了什么聚集在那里,发出的光芒让Z想起了围着他的眼睛,也许它们也是在追求一个重要的主人,在那无比遥远无比黑暗的深层。

这里像一个大型星地,地面聚集的人也很多,光是视野所及,就是不下百来人,无一不面色枯黄,Z觉着自己与他们并无区别,只是因为血液敢于流动而气色好些而已。他也知道,若不是风的缘故,自己也不敢让自己的血液这么流动的。血液得团在那里,像冰库中受冻的人紧缩自己,即便要流动也要慢慢地流,等到需要的时候才喷涌那么一阵。而现在,他已经不管这些了,将血液里的层层关卡、墙壁都拆了,任由洪水变成猛兽。

也有些活跃的人,他们不断地穿梭人群间,获取兜售各种消息,虽不是贵族,却也有几分气色,甚至还有奴隶。

Z所过之处,边角的平民有的投来尊敬的眼光,有的甚至站起来给他屈身行礼,但却少人有前来自荐为奴了,或许在他们看来,他们已经晚了一步,失去这样的资格了。

外层是一块开阔的空地,空阔得让人觉得风像是卖了血后的皮包骨,没有力气。也偶偶有几栋矮小的房屋,周围干净整洁,配套小广场。较远的地方,乱七八糟,有睡在地上的肉体,有野草、荆棘、碎石、泥坑……偶偶能听到虫子的叫声、人和爬行动物的鬼鬼祟祟。

Z的三个奴隶,他们本来有名字,却恳请Z给他们另起一个。Z本想拒绝,Y却告诉他这是奴隶的重要仪式,不可跳过。于是他给他们起名ASD,见他们跟着很烦人,Z干脆差遣他们分开去寻找对这里熟悉的人。他找一块草地坐下来,离他较近的平民,像是受了惊的鸟类,自觉地移远了些。Z只是觉得无聊。

因为隔着较远,Z打量着三五聚集在一起“嗯嗯呵呵啊啊”交流的人。不一会,有人离开,参与进入另一个小群,另外的人补进来,基本上维持着3-5人的规模,就像是一种无趣透顶的游戏,获得生存的浅薄薪水和残羹冷炙而已。广场上偶偶有落单“失业”的人,一有空缺,他们就会补进去,十分有节奏的“嗯嗯呵呵啊啊”,像是蜜蜂在采蜜。当然也有谁也不愿意接纳,而彻底失业了的游民,他们被排斥在外,孤零零像是一堆要完全干枯的骨头,精神也快没有水了,他们幻想中的所有位置都已经有人坐上了,明白了自己的大限。

正当Z在思考的时候,迎面走来三人,一人在中央,头上身上都有白色的穿戴,Z猜测这些是衣裤、帽子之类,但并不敢肯定。那人昂首挺胸大步前行,另外两人跟在此人双手后面,瘦却比ASD要多些肉,低头趋附,双眼微闭,像是随时等候命令的耷拉着耳朵的狗一般。

“兄台,欢迎您远道而来,可否赏脸,到寒舍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带着笑声,声音略微沙哑,但语气之中难以遮掩的傲慢还是让Z不舒服。

Z发现这是一张看不清的脸,被一层黑纱布遮住了一般,看向他,连五官都无法准确定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是一团人脸,对,得用“团”字才能恰到好处的形容,因为他所有的感官都像是团着的。“真是有意思的人。”Z想。

他甚至不知道声音从何发出,也许是从脸部,也许是从肚子里,也许是无中生有……总之,他切切实实确定,这声音的主人是他。Z点了点头,不宜轻易得罪贵族,且他本也有意和他们结交,念及此,语气上的稍许不舒服,他选择性忽略了。

“荣幸之至。”Z拿出木块,工整地刻了字,躬身递给他。

“贵客啊,如今还木刻的,真是别有雅致了。在下张AA,很高兴结交阁下,请问尊姓大名。”他挥了挥手,两个奴隶蹲下做出了座椅的姿势。

“张AA”,Z头一次见到如此古怪的名字,又是汉字,又是字母,且还是三字,真不怕人记不住,的确是不靠别人施舍存在感而存在的“贵族”。Z玩味地想。

“Z。”他将自己的名字递上。

AA一看木块,颇不高兴、接着是疑惑,又上下打量Z,最后将眼睛停留在Z的脸上,失神一阵后,又释然了。他在前方行走,像是黑暗中飘着的气泡。

Z觉得他的身体极其古怪,先前是看不清脸庞,走路双脚又不完全着地一般,像是半人半风,可Z完全没有从他身上找到有风的痕迹。如果不是他的声音的的确确地指向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产生幻觉,但这种半真实半魔幻的感觉并未削弱半分他的存在感,反而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了不得的存在。对,就是“贵族”的感觉。

AA径直走向前面隐约可见的屋子,直接飘向前方,两路的平民像是见了一个巨大的石头滚过来一般,迅速地躲让在两旁,仿佛一场精彩的彩排,简单的剧本也有主题。

临近房子,Z发现它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房子,是真的了不得,房子中的贵族。

怎么形容呢?它不是部落中的竹房,像是用雾做的材料、甚至是天然的雾的杰作,所以它给人感觉十分抽象,不像实体,而是幻境。可它又的的确确是真实的眼前之物,又亲亲切切,像婴儿所处胎盘的感觉。

当然,它如果单从造型上说,是简单的长方体体,并不美,甚至造型有些粗糙。房屋长20米有余,高约5米,屋的中央,有颗大星,像是凝视虚空的眼睛,“它在追随一个怎样的主人呢?”

“贵客请入!”AA停了下来,像是风遇到了障碍。

Z感觉自己追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追着和风说话的感觉。进入后,他没有特殊的感觉,身旁的Y却是十分兴奋,似乎是存在感更强了。

屋内有一个大如西瓜的星星半悬,光明充裕,像流出的西瓜汁,定目细看,发着光的黑色皮沙发围着一条原木棕色长桌,置于屋中央,一排乳白色的高柜贴着墙壁,与墙壁同色,墙上还挂着两幅用木块、泥土、叶子、金属条等拼成的图画,一副是一个在喝酒的胖子,一副是一颗星体。几个颇为妖艳的女奴跪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像未通电的“电器”。

“还请随意入座!”AA拉着Z来到沙发前。

Z未回过神,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

“贵客从何而来?”等Z坐下后,AA拍了拍衣服,对着他坐下来。

“远得说不清了。”Y拿出木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也不好避而不答,于是如实将自己的感受刻上。

“远道而来,却不沾风尘,贵人神采奕奕,陋舍蓬荜生辉,可否赏脸在此逗留几日。”AA双手搭成塔状放在腹部,面部的笑容拉动着脸部的肌肉,仿佛有富贵藏于其中。

Z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了,他还沉醉在某种无法控制的恍惚中。

“这屋子妙不可言,是怎么建的?”Z把木块递给他,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将自己迷茫的情绪刻在木头上时,仿佛自己又回“魂”了,仿佛“深”“刻”是一种召回灵魂的仪式。

“说来话长,此间建筑大多出自机械国人之手,其中奥妙却一无所知,机械国人寥寥无几,我也无缘为您引见。您远道而来,却又精神颇为佳,此间玄妙可否告知一二。”他把手的塔型变成了双手交叉,显得有些紧张,对这个提问能否得到回答并不自信。

果然无利不起早,Z没有想到弯弯绕绕的AA竟然如此直白地告诉了自己的目的。不过他也能理解,无非是等价交换。

Y拉了拉Z。“您要慎言。”Y轻声提醒他。

可他并没有打算隐瞒,将自己半人半风的情况和来由如实告诉了AA,因为他终将变成一阵风。

看了Z给出的答案,他摩挲着木块发出“梭梭”响声,一脸惊讶,但随即又恢复常态的微笑,仿佛只是脸上有东西挠了他一下。

“这是三个月的存在珠。”他犹豫了下,拿出了三个拇指大小的珠子给Z。

Z接过珠子,它半实半虚,但实体也是无色的,很轻,近乎女鬼可怜的腰。像是一团羽毛一般,又十分温和,像是一个人呼吸吐纳时的空气,总之,如果你把它放在雾中,无人能察觉到它。

“半人半风?若是能成为风,怕是不朽了!”AA的推崇之情毫不掩饰,仿佛虚无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成为风就无法再成为人,我感觉您半实半虚,可否告知缘由呢?”Z慢慢地刻字,心想“你何必如此呢?你有这么大的一所房子、这么好的家具、还有这么多奴隶和源源不断的存在珠,风又有什么呢?它除了雾、黑暗、寒冷,它有什么呢?难道此刻你还不如一阵风么?”。

“这算不上秘密,制作存在珠要付出代价,至于其中细节,却无法告知。”他无奈笑了笑,看着Z出神了。

“传言贵族已不完全是人了,而是身体的一部分消失或者成了其他的存在,譬如星星、雾,甚至是神明,总之是变成能够获取存在感的某种东西,至于是如何做到的,除了他们自己无人可知。”Y轻轻告诉Z。

“给你”。Z拿了一颗珠子给Y。

他接过珠子,不停地亲吻着Z布满尘土的光脚,激动地落了泪。生怕Z后悔,他立刻吸进嘴里,不一会,Y就像刚刚异化成人时那样精神。

“您不该如此厚待奴隶,一颗珠子,几乎是一个奴隶半辈子的酬劳。”仿佛是自己的肉被喂了狗,AA不悦地简直要站起来,又抑制住了。

“您能和我讲讲中层么。”Z岔开了话题。

“那可是个极好的地方,也是个极坏的地方,您去看看就知道了。中层的存在感比外层高得多,也更为整洁、精致、丰裕、梦幻。”

“你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么?”Z所见之人都不过为了存在,若是不用为存在而烦恼,那么人究竟会想做什么呢?他有时无聊会想这些问题,可他无法知道答案,因为他无法真正的喜欢。

“想做什么?一般人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无非是为生存或体面活着。短暂喜欢是有的,若要持续强烈喜欢,就得记忆添油加醋了。遗忘,是热爱的天敌,若要保持热爱,则必须持续。否则,一两天不做,可能就忘记了,即使你有特殊的记忆方式,提醒告知自己,也不能感同身受。不过,人终究是有所热爱的,这是天性使然,即便忘记了,也会按照性格的惯性继续下去。你可以说是热爱,也可以说是宿命的重复。”

Z觉得摆脱了存在感危机后,又陷入一种更麻烦的、更没法解决或者自圆其说的危机,它像是环中环、旋涡中的旋涡、洞中的洞。

“每天想做我奴隶的人都排着长队,但我不需要这么多。于我而言,财富远高于满足生存所需。欲望被满足就变成空气了,像是不属于自己,且不重要的东西。有时我想,存在感匮乏反而好打发时间。漫长、阴郁、模糊的生活,无聊而难过。所幸,我们容易忘却。平民没必要羡慕中层、内层的人,财富是欲望的坟墓,贵族的欲望是望绝了的绝望。”

AA望着Z,想着自己,想着风,觉得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想从这种思绪中回到这个无趣的地方,虽然看着Z也很无趣。

Z觉得他这个理论有很趣,身体凑近了。

“创世者想必是最绝望的,因为他近乎没有欲望。即便有,或许我们是无法理解的,也更难实现。”AA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创世者可能已死去,变成雾—绝望?”Z像是被弱电击中,突发奇想。他兴奋起来,他喜欢这种兴奋,但很短暂。

“你想的是无法证实的,但雾的确可能很接近创世者的心理,弥漫在全世界的茫然、孤独、黑暗、压抑、虚无……毫不掩饰。”

“存在是一种无序的异化,某种角度来说,个体不是单独存在的,却又能体会整个世界,如同创世者。而他为了避免我们有他一样的烦恼,赐福我们忘却。难道这一切都是一种精妙的安排?”

Z迅速刻字,继续往深处想,在一种冷暗里,感受到一点深沉的爱,就像将露珠给予黑夜一样,规则像土壤一样给存在提供养分。他刻的字很小,察觉到木块也是有纹理的,或许那些纹理就是它死去的记忆。他看了一会,将木块给了AA。

“某种角度来说,并非创世者保护和安排了我们,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创世者,或是其分散在世界里的一部分意识碎片。哎,这一切不过是猜测,类似的猜测可能有几千种、几万种,再合情合理又能如何,终究是于实际毫无补益,且又无法证明。”AA看过后,翘起了二郎腿,无聊地说道。

“不过这样的猜测,的确能刺激无聊的大脑,消磨时间。”Z递给AA木板,不想转移话题。

“是呢,不过这些闲言就当大脑预热,运动结束,我们该换点花样了。”话罢,AA把脚放下,起身招呼三个女奴来按摩。

“好好睡一觉吧,学会睡觉是人生的终极奥秘!”AA笑着说道。

“睡觉不过是暂时做一块石头,思考虽然没法解决什么,却至少在有限的生命里,能清醒的,看到更多的光芒。”当然Z也知道可能看到的是更多的绝望,而AA明显比自己活得更久,或许早就知道这么探讨下去的结果。所以Z也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平躺在沙发上,一双温柔的小手很有技巧的,在身体各个部位很有规律地揉、捏、小锤、压按……这的确是一种容易让人沉沦的享受。他头一次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得到放松,身体轻飘飘的,从一块泥土变成了一朵云,大脑也松懈下来,但他不想闭上眼睛,因为这样很快就会睡下去。他也不敢享受,怕成为一种习惯,成为一块有感觉的让人揉捏的面团,就像是蚩尤部落一样,永远停不下来的火和舞蹈,直至消亡,而这样过完短暂的一辈子,未免荒唐单调的像一个非生命体了。

Z似乎抓到这个问题的本质,无论是何种生活方式,求生存也好、享受也好、忘我的舞蹈也好,不过是一种单调的循环、一种低级的适应和懒惰,就像雾一样,不断地弥漫、侵蚀、同化,就是人生的雾化,不过是方向和规则不同。

Z忽然找到方向,想要走遍整个世界,让自己停不下来,让自己没有习惯某种生活的理由和条件,他想去流浪,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探索。但当他想这么做的时候,又觉得索然无味,他清楚地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无法形成强烈的欲望,所以只能痛苦地强迫自己去做。从逻辑上来说,他知道这的确是自己想做的,但他的感觉却立刻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需要的也就是逻辑上唯一的安慰。

他闭上眼睛,认真地感受血液的流动,它不再堆积在那里。在女奴的双手引导下,肌肉、骨头、血液在开篝火会,简单来说,就是给予了长期静止的部位一种懒惰的运动。如果长期按摩某一部位,让人觉得似乎它被新挖掘出来一般,有隔世的新鲜感。

但她不会长期按摩一个地方,这里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满足,又转战其他部位,始终保持着渴求和饥渴感。他又被另外部位的舒服感所掩盖,仿佛身体各处在进行某种取悦自己的竞赛。

一个暮气沉沉的身体焕发了欲望的生机,不过终究是一种自欺欺人,且长期下去,势必也会减弱近乎麻木,甚至一旦离开,感觉无精打采和生无可恋,如同精神吸毒。

而她们则天天机械地从事重复的工作,除却手指的劳累外,近乎对着无边无际的昏暗发呆,没有梦的沉睡。

无聊,终究是沉默的主旋律,插科打诨的思考还是会回归正途,他感觉百无聊赖,要做一个探求者,他不断地告诫自己、暗示自己不能忘记此点,即便在梦中,都要提醒自己。

梦,来了。

Z像一个小孩子,无拘无束地奔跑着,跑累了,满怀好奇地到处玩玩看看,乐此不疲。没玩多久,他忽然觉醒了部分记忆,觉得自己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活了无数年份的人或世界,一切趣味都是黯淡了,又无事可做。他投降,想让雾把记忆全部带走,变成之前的小孩子。他放开自己,什么也不想,虽然心有不甘,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没过多久,他失忆了,又变成了一个孩子,继续奔跑、累了、玩玩看看,又忽然记得部分记忆,又失去趣味……

陷入了一个长久的循环,Z想从梦中醒来,却无法唤醒自己。

终于,为了结束这个循环,他变成雾,团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无尽的黑暗,什么也不去感受、什么也不去想,没了记忆。

他知道雾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渴望,而它太强大,所以他不断地抵制它。因为一旦被它所占领,他将变成雾本身。就像一个丑陋的人,看到了镜子中的丑陋,他疯狂地拒绝承认,然后无数次幻想自己应该是何种人,竟成功了。但无尽的幻想循环之中,他终于回忆起、看见了丑陋,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投入一个石头,无数的波纹荡开,无论你荡地怎么慢,怎么远,终究会归于平静的真实面目。

Z失望地醒了,他明白探求者不过是不断循环的挣扎。最后自己会像AA一样认输,承认自己就是如此而已,不如选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让别人按摩,更舒适地活着。世界并不喜欢思考这种偷窥罪,雾让人遗忘就是铁证。

AA和Y闭着双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享受,他看着两个女奴,像是两个秋千有规律地运动,而支撑点就是两具躯体。

Z示意让她停止按摩,这是一张精致、枯瘦、呆滞的脸,像是在雾中远去的,渐次模糊的影像,可是她手的动作、呼吸的节律却是清楚的,像是语言留下的痕迹。她退回一旁,微微作揖,立在柱子边,成了它的附属。

Z没有管Y,他要是愿意留在这里,就让他成为AA的奴隶,这样对他也好。他独自离开宅子,一众的奴隶,像是失去指令的机器人般,只是本能、茫然地敬礼迎送。

离开后,周围的世界顿时昏暗下来,而前一刻的时光像是梦在他心里留下的一点露珠。他看到ASD三个奴隶已经候在宅子旁。Z没有说什么,三人做出座椅的姿势,他摆手拒绝了。自顾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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