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珍简介(山东春天海边钓鱼经验分享庆云作家风采之十三 于琇荣)
于琇荣 山东庆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首届"齐鲁散文奖"、"长河文学奖"获得者;齐鲁文化之星、德州文化之星、庆云英才;《庆云文艺》执行主编。
作品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并被馆藏,长篇小说《丰收》入选山东省作协‘重点扶持作品’。
出版散文集《碎碎念》、短篇小说集《无处安放》。
作品欣赏散文三篇
赴一场荼蘼的花事
一
一缕冬心不甘,星点残雪未还。
嘤啭青鸟唤春至,犹自迟疑两三。
写于春分的词句墨迹未干,迎春花已吐露了黄色花苞。随后,杏花白了,桃花红了,榆叶梅紫了,一夜之间,世界嘈杂起来,一场混沌不堪的花事来了。
二
太阳隐没天际,霞云褪色,星月喑哑。
一片稚嫩的桃林,被午后温热的风催发无数花苞,像宋仕女图里的青涩丫鬟。有鸟,在林中急促啼鸣,喜鹊?或是乌鸦?像福祸,等不到结局,看不清悲喜。
手握一张车票,单程车票,不为奔赴,只为填充期许的空白。逃离,逃离到异乡,用乡愁,把故乡描绘成梦的样子。
有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车窗。书摊开来,并没有打湿书页什么,却已看不清字词实际存在的意义。心绪湿漉漉地,能拧得出水来。便发起呆来。
旅途,总是忧伤的。
三
小镇,有着交通不便所独有的静谧和淳朴。
民宿门前,左边一棵垂柳,右边一棵垂柳,我在两者之间枯萎,站成第三棵垂柳。这是一个人旅行的象征吗?抑或是一个理由?
轰隆隆的雷,潮汐一样,一叠一叠撞击着耳鼓,那里发生什么?夜色灰蒙,山峦像尖锐的狼牙起伏,等待着黎明。
说好的艳阳呢?我翻看着天气预报。
好运气和坏运气相隔的,绝不仅是善恶,还有偶然。也好,也该需要除人以外的自然发声了,以此昭示,人不是世界的主宰,只是过客,和万物生灵一样,寄居在此。
终于晴了。澄净湛蓝的水洗天,没有流云,没有风。樱花胜雪,肆无忌惮铺满山谷。一切静美如画,灵魂已于视线先期抵达彼岸,惊呼,泡沫一样,湮息在呼吸里。
坐在垭口,眺望着,臆想山谷后面的日落,试图去唤醒爱---用广袤的震撼,抑或是个体的卑微。春意在每一条毛细血管中流淌,一个人的寂寞,晾晒在三月的阳光下,没有犹疑、纠结,以及任何一个用乱麻写就的字眼。
忽然,竟无端涌动起离别的隐痛,我想我是爱上了这儿。 空寂,在每个角落无限蔓延,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在滴答滴答地流逝。我消磨着时间,消弭着寂静,体味着苍老在体内生起一层绿茸茸的苔藓。
清风徐来,碧水微澜,叶子哗哗啦的响,花儿噼噼啪啪地开。一瓶13°周庄白糯米酒。景致?酒精?是哪个最先到来把我迷醉的?
在荼蘼的花香里,我迷失了。
芒尖上的六月
日子总是不经过的,积雪消融,沿屋檐滴滴答答没几天,窗外的柳枝就泛了绿,细密的嫩芽争相从树眼中钻了出来。日升了,落了;花开了,谢了;月圆了几日,又缺了几回,小城的时光,像城外马颊河的水,既没有干涸过,也没有暴涨过,悠悠荡荡地,浇灌着两岸的麦田,绿了黄,种了收。三个月的玉米季,如同插播的电视广告,受益不少,内容却往往被忽略。转眼,丰收在望的六月,到了。
莫名地喜欢农历节气,惊蛰、谷雨、清明……,单名字就诗意得让人心存欢喜,更何况与农耕农事衔接的如此精妙——惊蛰雷鸣、百虫萌动,立夏抽穗,小满灌浆,到了芒种,大地已经被一片黄澄澄的麦子所覆盖,一阵风起,哗啦哗啦细碎的声音波浪一样一叠一叠地传递过来,总有一两只受惊的云雀从麦田深处一跃冲天,叽叽喳喳地在半空鼓噪盘旋,这时,看麦的人便笑了。不消几日,沉寂的乡村便像煮沸的水,喜悦的凝结成氤氲的水雾在村庄的上空升腾——田野上人多了起来,连带着鸡、鸭、鸟、雀都争相往田里跑去。
时至今日,仍有追逐节气的习惯,“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每到这天,便会掐着表,计算着一年中昼夜等分的时间,直到太阳隐没在天际,将最后一丝光亮与温暖剥离;“立冬,水始冰,地始冻”,而我关注的不是“三候、冬藏”,连续三年,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立冬的夜,果真是被泼了墨似得鹊黑无星。只一次,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星”若隐若现灿若北斗,正诧异它星轨运行的速度,猛地恍然大悟——那是夜航班机的信号灯,自此,对“立冬”不再存疑,亦明白了黑暗中的光明,是希望,也许是幻灭的假象。
当然,无论是星辰,还是航灯,本身裸露的本是事实真相,评判来源于观者的视觉、格局与胸怀,一朵花有一朵花的芳香,一棵树有一棵树的荫凉,但这不妨碍万物生长,不是吗?在同一片苍穹之下,日光不曾偏袒,时间更没有轻慢,无论是一颗麦子,还是一颗被辜负空了心的稗子。命运不会把苦难的果子,挂在承受不住它的枝头,经过了雪雨冰霜,麦子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季节,大江南北,浩浩汤汤,以一声惊雷或一列隆隆作响的机械声拉开丰收的序幕,连同期待的心情,一起归仓、封存。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发酵,在某个风起雨落,或月圆飘雪的日子里启封,先醉人,再醉心,思念被流云牵系着飘啊飘啊,飘回那个“南岭四邻禾壮日,大江两岸麦收忙”的日子——除了春节,麦收是农家少有的团圆——仿佛饱满的黄澄澄的麦粒正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滑落,滑向六月,滑向那个麦子与青草相拼接的节气,直到星光暗沉,再把光阴折叠起,去梦里祈望下一个丰收季——对于勤劳而言,大地总是慷慨的。
“芒种”,顾名思义,一切作物都在忙着种,而在种之前,要先收割,还大地一片苍茫宁静,所以,相比于热闹喧嚣的收获季,收割后的田野是萧索伤感的,但这是事物的规律,比如舍与得,比如聚或散,比如记忆清零一切从头开始,就像一把种子撒到地上,无论是落在泥土里、田埂上,还是落在乱石堆缝隙中间,都在凭着自己的力量向阳生长,等待属于自己丰收季的到来!
与秋天有关
若不是一场秋雨的提醒,断不会想到已是初秋时节,一切匆忙的,如同午后透过婆娑枝桠落在稿纸上的点碎阳光,从这头,悠忽间移到了那头,似乎可以听到时间的脚步轻快地跳跃着,渐行渐远。
《淮南子.说山训》:“见一叶而知岁之将暮”。其实也不尽然。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的定论,比如叶子尚绿,便遇到了致命暴雨,被风裹挟着落下腐烂在泥土里。而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意外的存在,仿佛那本该如此,正如寒蝉凄切、蓬草衰黄、雁去无留意,原都是秋天应有的一样。
“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秋天总是感伤的。与其哀叹时间易逝,倒不如在这天高云淡、夜雨微凉的日子里,趁岁月静好,在白云堆砌的山坳里,放逐怒放了一春一夏的心情,像一株植物,用细微的半苏醒意识缓慢、静默的方式。
喜欢秋天,喜欢它硕果累累,更喜欢它沉寂萧瑟。它不偏不倚地站在四季中央,不贪念繁华,不畏惧消亡,像个立于尘嚣之上的哲人,于熙攘中冷眼观望。
假如万物凋敝的冬季昭示着一场大地真相的来临,那秋,无疑是以一种隐喻方式在做着四季中最深情的告白,用枯萎、用凋零、用丰盈的籽粒,用凝结天地之间最博大的爱给予万物生灵以生命滋养,从繁茂到萎顿,从葱郁到颓靡,耗尽心力无怨无悔。
曾看到一句话:文学的意义在于为人性提供良好的基础,其美感高于思想。甚不以为然。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诚然人如苇草一般脆弱,但他全部的坚韧与尊严来自于思想,它让人在物质浩渺和精神空茫之间孜孜不倦,寻找着存在的意义与真相。而文学离真相最近,无论是高贵的、卑微的灵魂都将被坦露在阳光下晾晒,静待时间裁决,让人性中的善、恶在偶然或必然的安排下,于某一时刻恰逢其时地相遇,然后,相视一笑,彼此达成和解!
站在一片浩荡的秋里,惊叹于沃土力量的同时,不得不感念春天的选择,它们仿佛是风的孩子,所到之处,芽和苞轻易的破土、拔节、爆裂,长出花朵和果实,给予秋饱满的丰硕。偶尔想,假如自己在春天吞下一粒葡萄籽和几把土壤,喉咙里是否也能生出一蓬枝蔓纠缠的葡萄藤来,然后,用一根竹子搭成架,自己躲在蓊郁的绿里数繁星点点。而那根竹子必是要选用五年生毛竹,从中一劈为二,两端削得尖尖的,像腋下的肋骨,或者像一根挺拔的脊梁!
因为,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存活于世,或以华丽的皮毛,比如孔雀、狐狸;或以坚硬的骨头,比如人!
小说三题
一个来历不明的下午
一
有鸟飞过,一抹阴影划过桌上摊开着的稿纸。
也许不是鸟,寒风翻卷着落叶在空中飞舞,那渐行渐远的灰点也许是鼓满了风的垃圾袋。不远处,烟囱正呼呼地吐着烟,深灰色的烟,像迟暮的地心呼出的肺气,顷刻间,融进了晦暗的雾霾。想来,最后一次见到小鸟还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天,它在屋檐下啾啾叫着避雨,我试图放它进来,手刚触及窗子,它就“嗖”地飞走了。我懊恼,放它进来做啥呢,让它避雨还是想逮住它,养到冬天,在躲避雾霾的日子听它清脆的鸣叫?想不明白。似乎脑回沟里长满了撂了荒的草,乱成一团,固有的意识在不断地被颠覆,眼见的一切却大大出乎预料之外。比如,风吹雾散是件多有道理的事,可现在,风来了雾霾还没走。
霾,什么时候来的,鸡蛋从每斤2.8元涨到3.5元的时候吗?我想。
北方小城的冬日,下午二点半的茶餐厅寂静空旷,一杯咖啡、一块提拉米苏、一碟杏仁满足了店主对我的消费预期。由此,彼此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我心安理得地享受暖气、音乐、安静的时光;她也不再过来问我还需要什么。其实,还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角落,尽管我有意侧头背对着他们,依然难以消除他们的羞涩与戒备。我成了茶餐厅唯一的客人。室内空荡荡的,仿佛从不曾有人来过。
餐台上,一本《听客溪朝圣》静静地躺着,我丝毫没有翻开它的欲望。好像此时,它不是一本书,而应该是某种植物,一簇翠绿的草或者一棵枫树。我安静地的看着它,看着它的封面——繁缕草的绿,绿的像初春,让我感觉还有大把大把的春光可以去尽情享受。
“跟着草青走进季节深处。”这是立春当日我写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从拨开残存的积雪,到大片大片枯黄的麦苗与野草泛绿,我依然没找到自己想要探询的频率——看着叶子从灰褐色的树眼里一点一点钻出来,蜷缩成一团,像婴儿在子宫里酣睡着。忽然,一股生命的力量在瞬间迸发,从鹅黄到翠绿,再到满目青苍,圆满完成大自然赋予一片叶子的全部使命。
也许只有摄像机才能满足这种场景叙述,刚刚发现一枚嫩芽或一朵花苞,欣喜地守护着,彼此对视着。结果,耐力不够,等忙完琐事再回头看时,早已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只一次,深夜蹲在院里看一株昙花的绽放,条状的绿色花苞,在微微颤抖中裂开了口,雪白的花瓣一条一条钻出来,一层,一层,像舞者的腰肢极力伸展,向后仰去,中间托着一盏米黄色的蕊,蕊间顶着一枚白柱蕊芯。约二十分钟左右,便渐渐萎顿,圣洁无暇的白色花瓣也渐渐变深了颜色,直至枯萎,像美人迟暮的眼神,让我泛起了几许酸涩。
原来以为,万事万物都是先有形而再有实,心思缜密地谋划着生命的轨迹。而事实是,任何事物仿佛都没有定论,叶子尚绿,便结起了致命的冷霜,被风裹挟着落下,腐烂在泥土里。杂乱无章颠覆了所谓的规律,这样的事似乎每天都在发生,我们已经习惯了意外的存在,仿佛本该如此。如同一群被放牧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视下嬉戏,却浑然不知死亡正在降临。
窗外雾霾渐渐淡去,茶餐厅内放着凯文·科恩的《穿透薄雾》,清幽的旋律薄如蝉翼。由此,我对店家心生好感,有心再添点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别搅了这份清净,不如继续冥想。
我们叙述似乎总是习惯用“然后”来进行连缀,直到得出“结果”才满意,而过程往往被忽略掉。就像我,实在无法用常规的“然后”来说明为什么到了这儿,又妄图得到什么“结果”?没有规划,没有预期,驱车六十里来到这陌生的小城,走进了这家清冷的茶餐厅。
二
从家出门,左转向北是西环路,因车少公路显得有些空旷,路阶两旁的植被、树木修剪齐整。再行三四里,车就更少了,间或驶过一辆三轮或四轮车,抑或是一架“哒哒”的马车。我时常来这条路,尤其是雨天,把车停在路边,看书听音乐,看阴郁的天空乌云翻卷,看雨滴打在玻璃上,呈圆圈状荡漾成一片一片的鳞,看落叶飘零,想风去了哪儿?看道路两边广袤的麦田。天地在雨雾中氤氲,美得像一场梦。
今天本想去那儿的,车尚未停稳,又开走了:薄雾弥漫,空气清寒,空旷偏僻的西环路上,我的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实在给人以太多想象空间了。
去哪呢?我想。车轮缓慢地碾压着公路。小城好小哦,街前街后就像自家的庭院那样稔熟,多个亭子少棵树了然于心。我思忖着,能在哪扇玻璃窗下的桌子旁,静静地待会儿。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承受被人揣测的勇气。这样想着,车驶上了出城的公路,公路中间一条长长的绿化隔离带,绝了我回程的念头。
我相信,所有的必然,都是由众多难以置信的偶然堆砌而成。就像此时,车轻轻滑过他——一个站在路边的沮丧的骑行者,某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影像从记忆中跳了出来。然后,车戛然而止。
我的车胎扎了,您能带我去附近的车行吗?他微笑着问。明朗的脸,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比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更让人无法拒绝。
长途骑行,怎么不带工具?
带了,是外胎被划,补不了。
我把后备箱的书归置到一边,以便放瘪了胎的公路车。然后脱下右脚的鞋子,在车后胎轻轻磕了几下——鞋里有粒沙子。
这书是你的?他拿起一本书问。
嗯。
仅仅一瞬,我们从彼此的眼神里,欣喜地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东西,也感觉到没有由来的默契与信任。
喜欢骑行?我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簇凌乱的头发。
非常喜欢,骑行可以让我忘掉思考。你呢?
我喜欢慢跑,慢跑可以让我更好的思考。
哦,看来灵魂和肉体的纠结与博弈,是人人都难以摆脱的困惑。肉体?一扇油腻腻、白花花被从腹部剖开来的猪肉在案板上微微颤动。这幅避之不及的画面引起我——一个素食者胃部的一阵痉挛。
我又扫了一眼后视镜,他在后座正往中间挪动。再抬眼看时,后视镜里多了一双眼睛。
骑行最喜欢哪儿?
西藏。
我有点失望,西藏,一个被现代人反复咀嚼的甘蔗渣、烂得可以做花肥的小资话题。
我去西藏,是为了磕长头。他似乎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目光飘忽,局促地用手拂了几下头发,解释道。
一个人即便阅历丰盈,没有历经时间的磨砺和锤炼的刻意深沉淡泊,怎么着也透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青涩,我暗想。
人,真的需要仪式感,在去拉萨的路上,朝圣的人风餐露宿,朝行夕止,匍匐在沙石冰雪之上,走三步,伏身一次,额头触地,手掌向下划地前伸,即便遇到河流需要渡船,他们也会在岸边,按河宽的距离把长头磕完,那份执着虔诚劲让人想哭。原来我以为,磕长头是以祈愿还愿为目的,其实并不尽然,虔诚的信徒会坦然接受宿命的安排,并笃定地认为,所历经的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他们祈愿更多的是为了广义的万物生灵,也许是一座雪山,也许是一个湖泊。他说。
我转头看向窗外,广袤的田野苍茫而荒凉,麦苗混迹于荒草,路边沟渠断苇残梗一片。远处,薄雾笼罩之下,房屋树木宛若海市蜃楼,若隐若现。我在想,自己可曾为一棵树、一条河祈祷过?没有。即便偶尔念叨着的青山绿水,也是妄图获得日渐匮乏的纯净氧气。
车里开着暖风,有点热。他摘下垂在脖子上的骑行面巾,拉开骑行服拉链,把衣服往双肩拽了拽。一只蝎子,一只灰褐色的蝎子刺青,盘踞在他左边的锁骨。我心一惊,踩着油门的右脚猛地加了力量,脚趾一下刺痛,是沙粒?车,像进攻的蝎子,“嗖”地窜了出去。我的右脚踝,也有一只蝎子,虽然只有一枚硬币大小,但那也是只蝎子。
我磕了磕鞋跟,让沙粒游走掉。再看后视镜,我的眼神里有了意味深长的粘稠。
你喜欢蝎子?我问,语气轻柔得吓了自己一跳。
他扥了扥衣领,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说,在佛教里蝎子是和平的象征,我喜欢它桀骜不驯的孤冷,不挑衅,但不缺乏反击的力量,安居一隅,独自守护灵魂的安宁。
哦,就因为这个?我笑着问。
他扭头看了看窗外。车行驶在鬲津河桥上,河心冰层浮动,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残雪,一环叠着一环,像鱼鳞。
其实,这些都是一个藏族姑娘告诉我的,她送给了我一条蝎子挂饰,说她就是那只蝎子,永远保护我,谁知在我出藏的头一天,不知怎么就丢了。我刚好路过一个纹身店,就做了这个。他说。
这就对了嘛,纹身,不过是一种铭记,不过是借助身体的疼来缓解心底的痛。我暗自得意地想。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两个如此相似的人,竟因着这么个机缘遇见。在到达车行门前,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他。
他去修车。我去前面掉头。
叔本华说,哪怕之前再至关重要的事情,与现在的平淡琐碎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后者是真实存在的,而前者已成虚无,最伟大的智慧就是享受现在。
在掉头时,我的车尾被后面的车擦过后,直直地奔向另外一辆直行的车。撞我的车踪迹皆无,我撞的车不依不饶。我忽然明白了,再美好的“现在”也终将会成为过去,况且,“现在”本身就具有很多不可控性,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把握。
我掏尽口袋,只有400元钱和一张银行卡。他为了表示不是讹人,估算了一下修理费,坚持要380元,并且,特意跑去旁边超市换回20元钱。
等我回到车行,店家说,内外胎换成新的,他已经走了。
走了?莫大的失落感迎面袭来,心空落落的,像这混沌不开的日光,让我有些恍惚。走了,还是从没有出现过?我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他刚才一定也是这样——我固执地让自己这么想,否则,眼神的粘稠和眉梢的春水荡漾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进城,穿过几条街巷是一个十字转盘路。一定要回了,我想。
车围着转盘开了过去。忽然看见路旁一个女人跪在那里,孤零零的,连个围观的人都没有。
作为乞讨者,她略显有点胖,腹部的赘肉搭在曲起的大腿上,屁股下,一双起了白毛边的家做千层黑布鞋,呈外八字,极像一对愁苦的眉。
车兜了一个圈子又转了回来,掏出兜里仅有的20元给了她。她连连磕头道谢。我觉得, 她更应该感谢撞车人。
沙粒很小,好像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硌一下,不疼,心烦。我脱下鞋,倒过来使劲晃了晃,心想,某些人、某些事不期而至的遇见,焉知不是某种必然的存在,早已在人生的轨迹中翘首期盼着呢?跳出固化的藩篱,随机去陌生的小城转转也不错嘛!车驶过路口,又是长长的绿化隔离带。雾霾这时渐渐浓厚,蛇一样扭着身子从虚无中钻了出来。就这样,怀揣着一张银行卡,拐弯,我走进了这家茶餐厅。
三
托马斯·麦戈尼格的父亲年轻时经常去长岛大南湾散步,水结了冰,把鸥鸟也冻住了,有些鸥鸟已然死去,他父亲会用一块浮木把活鸟击毙,然后用一把钢刀将鸥鸟脚以上的部分割下,塞进麻布袋。一家人整个冬天都在吃鲱鸥,围着一张点了灯的桌子.
作者安妮·迪拉德冷静的像位工匠,没有虚构,没有渲染,把听客溪的四季细枝末叶真实地摊在日光之下,连同生了潮霉苔藓一样的唏嘘。想象着,夕阳余晖下的海湾,冰上那一双双红色的鲱鸥残肢,勾得我午饭一阵一阵往喉咙口翻腾。站在生命的中央,感觉忽然失去了发现和感受喜悦的能力,疾病和死亡的消息不容置疑地灌进耳朵里,引起心灵的惊惧,才惊觉,自己已经站在山的垭口,每一次季风,都有着被刮落谷底的危险。这样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懒于或疲于应付身外事物, 让灵魂简单纯粹,去发现生活截然不同的美妙;另一种推己及人,深陷在对人的憎恶和失望当中,这种情绪很容易滋生并难以摆脱。我期盼自己是前者,能找个与时间达成和解之地,安静地呆着,终其一生,免遭精神或肉体的痛苦伤害。
不知出于怎样心理,很多作者喜欢用自以为高深莫测的暗喻去描述,让人不得要领。王尔德的朋友系了一条彩色领带,王尔德说,老兄,只有聋子才会系这么一条领带。有个妇人说,当然,只有聋子才听不到人们怎么奚落他的领带。而事实是,西班牙谚语将色彩分为“响亮的”和“吵闹的”。不明真相尚可宽恕,愚蠢地把自以为是当做理所当然才可怕。而我的理解能力大概也就是那妇人的水平,这真是让人隐忧的一件事。
搅动银匙,咖啡上的心形奶昔渐渐走了样。风卷着落叶,在路上逶迤前行。万事万物总会消失的,无论是人为刻意,还是自然更迭。寒风萧瑟里,枯萎和重生也许只是心态问题,但谁又能否认枯萎和逝去的不可逆呢?人似乎更多的是关心自己的去处,很少理会来处,即便占卜,推算的也是未来吉凶,至于“吉凶因果”的因是什么,却往往忽略不计。基泽韦特的《逻辑》里说:卡伊是人,人都会死,卡伊也会死。但我不是卡伊。
用虚妄去遮蔽真实是人惯用的伎俩,当然,也或者是人本身不是懒怠而是恐惧去探究真相。想到这儿,我下意识地闭紧嘴巴,仿佛感觉到雾霾里面的电金属微粒紧紧依附在肺叶上,啪啪地闪着电解质摩擦的蓝光。我忽然觉得周围嘈杂起来:血液咕咕的流动,细菌在繁衍裂变,头发丝在生长,虫蚁穿过浮土在紧张觅食,刹那间,世界生机勃勃地颤抖起来。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窗外渐渐明亮,太阳光偶尔穿透薄云照射下来。一个女孩对着汽车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走了。过了一会,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伸着懒腰,一幅大梦初醒的惺忪神情。且不论那虚妄的,眼前可见的,我们在浑然不觉中又错过了多少,我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自我安慰:权且做了一次脑力拓展运动,免得精神先于身体萎缩。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习惯性地把托盘盖在咖啡杯上,摇晃几下,倒扣过来,等待着咖啡渣冷却成形。这是吉普赛人用于占卜的一种方法,是否灵验未曾验证过,只当是一个游戏。半月形,表示这是诸事顺遂的一天。还不错,我笑了一下,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不经意望了一下窗外,一个老人站在我的车前,正用力地击打着前车玻璃,我慌忙跑了出去。
大爷,你做什么?我边走边问。
它撞了我。他说。
我蒙了,它撞了他?它可是停着的啊!我打量着大爷,七十多岁,衣着齐整,脖子上搭着一条竖条纹毛围巾,怎么看也不像碰瓷的。
大爷,它是停在这儿的,怎么可能撞您?我解释着。
它不停这儿还撞不上呢?他说着,偎着车反光镜朝我笑,声音混合着烟草积垢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无语了,这是什么逻辑啊,想起刚才还沾沾自喜的“诸事顺遂”心里就恼。
你说怎么办,要钱?我问。
不给钱,那你陪我说会话也行。他眼神吊诡地看着我。
火从心底一下窜了上来,被轻薄的侮辱感让我无比厌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
我不屑于理他,转身回到茶餐厅。
店主站在玻璃门前,挂着玩味的笑,似乎早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她说,别生气,他不坏,就想找人说说话。老婆死了,女儿去了国外,每天孤零零的也挺可怜。
但也不能用这样方式啊,这不是讹人吗?我余怒未消地说。
她笑了,说,这还是好的,他坐公交车故意找茬和人吵架,都进派出所好几次了。有一回,一只流浪猫偷食被他逮住,他绑着猫的后腿,天天审猫,让它交代同伙。
哦,他来了。店主朝门外努了一下嘴说。
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慌张起来,我忙掏出银行卡递给店主,想立刻买单走人。
还好,他推开玻璃门,并没有走向我们,而是独自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
你的银行卡余额不足。店主刷了几下卡后,说。
怎么会?我焦急地问。
她又刷了一次,满脸警觉地看着我,肯定地说,是余额不足。
我忽地想起,这是张废卡,上次转完帐后,顺手放进了口袋。
恐慌钻进毛孔,脊背感受到一种潮寒,额头渐渐泌出细小的汗珠。天色暗沉,已近黄昏,橘色的光铺满吧台的一角。我该怎么办?我翻找着衣服口袋,妄图某个口袋里有遗落的钱。
我有钱。那个老人走了过来,说着掏出一把纸币,红色百元人民币里夹杂着绿色欧元。店主拿走两张。他把剩下的钱一把抓起,揣在口袋里,又默默走回到座位。
他俨然是茶餐厅的熟客。店主忙着给他调配茶点。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我呆呆地站在吧台前。屋里静静的,马连·休恩的《离别》在忧伤地流淌。据说这首《离别》出自于百名音乐家联袂写给大自然的专辑《美丽新世界》,用音乐表现大地的壮丽、独特、脆弱、以及纯朴,去抚慰一颗哭泣的野地灵魂,期盼万物和谐安宁、生发有序。当然,人也是自然中的一部分。
鞋里沙粒还在,虽然没硌到我,但我知道它在,而我已经对它没有了任何兴趣。
2005年的占卜
一
哥哥离开第十天。
妈妈在打苍蝇,其实一只苍蝇也没有。我想打开纱窗放几只进来,可大正午的,苍蝇也睡了。
没有一丝风,看不到一棵树影,哪怕一簇灌木也没有,只有热,死寂的热,和秋蝉焦躁的吵。站在地埂,望着漫无边际的玉米地,我知道,自己必须跳进这密不透风的绿海里,打捞我想要的。
密密匝匝的玉米叶,蛇一样缠作一团,叶缘的倒刺划过裸露的皮肤,有血渗出。我双臂屈肘护脸,抬头,透过叶与叶的缝隙,白花花的太阳光晃得人头晕。米白色的玉米穗子直挺挺地伸展向天空,纹丝不动。没有风,也没有蜻蜓。没有风就没有蜻蜓?热,胸憋闷的热,汗,小溪一样顺流而下,沤得划裂的伤口生疼。
几声在胸腔内撞击发出的呜咽,从地心深处传来。我猛然站住,眼眶发热,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如同末日来临前的黎明。
爸坐在隆起的地阶上,脚下散落的蓬草成堆,几棵玉米秸斜侧弯在身后。他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已经寸草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爸问。
我指了指他的胳膊,上面布满结痂的划痕。其实还因为几十里外哥哥正安卧在同样的玉米地里,我猜想,他在试图寻找同样的境地来感受哥曾经的存在。我们并排而坐,静静地揣着心事。有风来,叶子哗啦啦地响过。
玉米黄穗了,快收了。爸说。
是啊,都快八月十五了。我说。话刚出口,心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悔得想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我偷眼看他,他正看我,我们愣了一下,居然相视一笑。我感激着他的笑,又陷入了沉默。
抽噎、饮泣,我忙握住爸的手。他的手在抖,肩在抖,抽泣声越来越大,我握的手力量也在加重,终于,他嚎啕大哭,孩子一样向命运哭诉自己的委屈。
二
斜阳薄情地挂在西边,暮色驱赶着温暖,望着璀璨的霞云,我有想落泪的冲动:冰冷酷热的一天,终于快熬过去了!
帮忙的庄乡,捧着碗,屈膝蹲在地上,讨论着碗里的猪肉和粉条。也难怪,他们和这场事件的当事人并不熟。除了奶奶去世,这是爸返乡后第二次看到这么多的庄乡。他向每个来人点头,哪怕是偎在大人腿后的害羞孩子,他甚至使劲地牵了牵嘴角,想给大家一个歉意的笑,为这件突兀的违背人生规律常理的事麻烦了众乡亲而道歉。他蹲在灶口,和添柴暖灶的发小聊天,连声说“老了,老了”,试图为那个突然戛然而止的生命寻找一个心理接受的理由。他不停讲述着哥的孝和善,在他的讲述里,这个在世上来过、笑过、爱过、唯不曾恨过的人的一生渐渐清晰明朗。我暗自诧异,没想到在他心里哥这样好,平日里,他无比严苛,给予哥的质疑远大于认可。我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栗。他也乖乖地任我握着,我们都明白,手一旦放开,他将会颤抖得话不成句。
夜深了,村庄在一片鼾声里沉睡着,月亮已经偏了西。我和爸坐在院子里,看几条狗意犹未尽地寻找着最后的残羹。
去睡吧,我对爸说,明天还有好些事呢。
嗯,爸答应着起身去后院,刚走两步,一个踉跄,他忙扶住墙。呵,他回头看我笑了一声。夜黑,他没看到,我也笑了笑,使了劲,还是没笑出声来。
头疼,被钝锯条来回割一样裂开的疼。我享受这种疼,它让我忘了自己还有心,而心更疼。
半小时后,我走出院门。月光下,一个孤单悲伤的身影站在路边,远远地望着长明灯点燃的地方。是爸。一天的时间,他历经了与死亡痛苦的敌意注视后,面对命运无法预估的诡异莫测,只能抑制住无助的叹息,选择缄默投降。
我走过去。月辉清亮,旷野空寂,村舍、树木,在月色里,就像一幅用黑、灰线条勾勒出来的水墨画。
明天天气不错。爸说。
是啊,哥心好,不难为人。我说。
来的人不少,好几十里路呢,来送他回家。爸说。
是哩,车都排到村外的田里,有好几里路长呢。我说。
沉默。我望着月亮,他望着长明灯照亮的地方。
板挺厚,松木,不易得啊。他使劲撑开右手掌,比划着。
是,现赶制的,要的最好的。我说完,伸出舌头,舔进鼻涕和泪。夜黑,不擦,不吸鼻涕,他感觉不到我在哭。
沉默。我低头磕着鞋尖,他看着长明灯照亮的地方。
那年,就是在那个河堤上,看见你爷爷正要起灵,赶着就跑过来了。他指了指村西头夜色中的河堤坝。
这事我听妈说过,哪里是跑过来的,是从堤坝上摔倒滚下来的。
后来着急回迁,一是因为你奶奶,也因为你姐,年龄大了,怕她嫁在那儿,一家人要在一起啊。他继续说。
我眼一热,说,您还记得我为从长春回迁和您吵架的事呢?
记得,别看当时生气,心里挺高兴,你性子绵,一直担心你长大受欺负。爸说。
您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我不能欺负别人。我裹紧了衣服,调笑着说。
他呵地笑出了声,看看我,说,夜凉,回吧,我困了。
一个小时后,我再次走出院门。月光下,一个孤单悲伤的身影,在望着长明灯点亮的地方。我躲在院门口的阴影里,陪他。
三
昏睡一天一夜。两只被泪泡肿的眼凄惶的像找不到巢的鸟。在恍如隔世的虚惘里我惊讶地发现,眼前一切如常,阳光依旧炙热,夜风依旧清凉,鸟啼、花香、人声喧闹,世界依然上演着奢华的舞台剧,就连自行车链子盒,依然发出“咔咔”声,不轻不重,好像那就是个梦,如今梦醒了,只是我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一切变得那么漂浮不真实。原来所谓的生命宝贵只针对大多数个体而言,而它所衍生的影响局限性,远远低于自我预估,像堆篝火,燃烧,或者奄息,存在或离开,只关乎围护着它的人。
只是亲人的心里从此被插上了一把刀,在特定的节点或熟识的记忆被不时拧上几下,疼得自己哑口无言,只能独自躲在一边默默舔舐伤口,静待伤愈。
我陷入了莫明的焦虑,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诡异让我恐慌,神经质一样珍视每时每刻每一个喘息的生命,哪怕是株植物。我把报刊撕成碎片,再一点点粘好,妄图用摧毁来证明自己有重塑的力量,但事实是, 自我随着追忆的深入正在一点点坍塌。我知道,很多东西,不是靠外力可以重塑,失去就失去了,伤疤留下就留下了,抹杀不去的。
每每路过,每每想走进,每每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止步于那个路口,在树下静静伫立,期待从阳光微尘里,辨识出那夜他轻嘘而来的烟香。一想到他再也享受不到这阳光和煦,一想到再也不能感受他的笑声和气息,一想到他在冰冷的泥土里日渐消弭,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不期而至的平凡温暖无法与他分享,我的喉咙就酸酸的哽咽,心也就隐隐地疼痛起来。
我恐惧,害怕夜幕降临,那时,潘多拉的盒子将被打开,无尽的懊悔织成荆棘之毯,紧紧包裹着我,疼,焦躁,让我无处躲藏。
我时常翻看手掌,揣摩这突兀改变命运轨迹的宿命在哪条纹络里隐匿。没人知道,那天的黄昏,我本想去帮哥做账,顺便一起吃饭,其实我本已拿出了电话,甚至拨了两个号码。如果我们在一起,他就会让工人接货,就不会站在厂门前的路边,就不会遇到那车,就不会……。而我却贪恋和朋友去做衣服,错失改变悲剧的时机。天知道我怎么想的,居然还做了一套黑色套装。意义的丧失正是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明确迹象,正如我迟滞的到来,死亡的消息锐利地划开午夜击中了我,无从选择无力抵御。而当时,温馨的灯光下,妈正发面,和爸盘算着明天给我们包什么陷的包子。那套衣服在我衣橱挂了很多年,整洁如新,它在时时提醒我,衣橱里除黑、灰以外不能增添其他色彩,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自责,像个解不开的魔咒,影子一样追随着我。
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我似乎被掏空的只剩一副皮囊,日渐干瘦。
四
八月十五如期而至,爸妈对这个日子倾注了超常的热情,打扫房间,晾晒被褥,把各种陷的月饼、水果搬回家。他们竭力要把这个团圆节装饰的更圆满。看着他们,怀着隐忧我放了心,也失了神,每天回家,陪爸妈晒着太阳,看菊花舒枝展叶,回忆着往昔艰难却美好的日子。我们相约好的似的,刻意回避着,好像这个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也没有经历过伤痛,虽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彼此已憔悴得脱了身形。大家都很累,但都在强打精神,竭力维护着欢乐轻松的气氛。遇到家里人多,我会躲在一边,静静地发一会儿呆。
有一天刚进家门,爸欣喜地拿出张纸给我看,上面是四句诗,其中两句是:
梧桐月遮半影,
梅香润夜无声。
爸说,这是他八十年代初偶遇一道士给占卜的,梧桐是指儿子,梅香指女儿,半影,就是两个儿子要失去一个。这原是命里注定的事。
爸和妈看着我,我看着那张纸。我相信那是宿命的事,我宁愿相信,信了,就放过了自己,回头再看历经的,就不是伤,是路,是轨迹,我们不过是顺了轨迹走进了宿命的局。我心释然了,我第一次发现占卜是件如此可爱的事情,虽然明知道那是伪科学带有欺骗性,但我愿意被欺骗。我决定放开自己,我要亲手解开捆绑在身浸满泪的绳索。那天,我们笑得无比开心,轻松地憧憬着未来。
五
噩梦,一个明知道是梦却无法叫醒自己的噩梦。空洞的眼神望着夜,两眼潮乎乎的,枕巾湿了一半。忘了关窗,有月,透过窗棂漫进来,照在墙上,风吹纱帘褶皱印在墙上,像树枝,影影绰绰在动。生命奥妙无穷,我尚未窥到门径已感到恐惧,云飘过月亮,树叶随风飞舞,对面楼上未知名的窗户流淌的昏黄灯光融入月色,给人安慰,我仿佛听到灵魂在肉体无法企及的高度放声歌唱。
那是四句诗,我忽然想了解其他两句谶语的寓意,无论悲喜。
我回家了,爸妈不在。蹬椅子翻找爸爸放置占卜的柜子。有两张纸,内容一样,一张是我见过的,一张是完整的A4打印纸,在它的边缘,是一行打印机默认字符,其中写着:2005-9-29
贝壳岛
我们是被同一个浪头打向沙滩的人,他说。
我没理他,继续用力把“沃尔沃”往柽柳林里推,直到车又行进了四五米,我才走出林子,借着月光寻找那辆车。透过杂乱狰狞的柽柳枝条,黝黑的车顶像身后的海面一样醒目,泛着鬼魅幽光。怎么没想到商务车体积大不好隐藏呢?我有点懊恼。捡拾起路边掉落的枯枝,重又走进林子里。夜色静谧,海风在枝条的缝隙间穿梭而过,像垂暮的老人,在叹息一颗不甘消逝的魂灵。而隐藏不好,我就将是那颗不甘消逝的魂灵,不管自己有多么不甘心。“喀喀喀”有细微的破裂声传来,车子随之在一点点下沉。我蹲下查看,林子里散落着很多贝壳,车轮正压碎贝壳深陷在松软的滩涂里。我笑了,瞬间感觉阳光穿透夜幕倾泻而下。
凯华站在路边,见我钻出林子,继续用鞋尖划圈,一副等待我回应的闲适模样。他一年前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感激涕零,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瓶“红星小二”,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但现在,我不觉得那是宽慰,感觉更像诅咒,或者是威胁,我甚至听到了“得意”隐藏在他肚子里正肆虐地狂笑着。我再次往柽柳林里看,汽车已经被浓密的枝条遮蔽。这是条偏僻的海岔子路,几天之内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是因一条人命而在同一个浪尖上苟且求生的人。但我不想这样回应他。
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能到贝壳岛了。我对他说。
他对步行很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闷头跟在我身后。路越走越窄,随时还要躲避被海水冲击坍塌的土坑,这也是我抛弃车的原因。
你肯定能找到贝壳岛?他语气温和地问。这是他少有的示好。我放慢步速,与他并肩而行。
是,我父亲经常提起它。我说。
我父亲是船员,一年足有十一个月住在水上,或者在某个临水的地方。从他对我和我母亲的亲密程度,我肯定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就像对可以找到贝壳岛一样肯定。但这些我没有说,我想,即便哪天我想说了,也不是对他--------所谓的“凯华”说。
我知道凯华不是他真名,就像“三儿”不是我名字一样。干过一段制假证件的活后,才知道什么安娜、杰瑞的背后,往往是王金花、李富贵,而“凯华”总让我联想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其实,从和他第一次喝醉酒我就后悔了。当时,我们倚靠着高架桥下水泥涵洞冰冷的墙面,他直着舌头说,自己因为抢水浇地,在老家的田野里和人打架,对方失去了一只耳朵。我是不信的,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比实际看上去更恐怖一点。我不是残暴的人,更不会弄掉别人的耳朵,但我信奉遇到麻烦绕道走,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揭穿他的原因。
我时常在想,如果自己不鬼使神差地绕高架桥去4号地铁遇到他,一切是否如常?我也许依然在地铁通道卖唱,而他,还是那个鼹鼠一样胆怯孤独的小偷。我记起小时候,母亲常牵着我的手绕着饮马河漫步。河岸有很多鸭子,她兴致好的时候,会双手拍击,跳跃着追赶它们,嘴里“哦哧哦哧”地喊着。受了惊吓的鸭子煽动翅膀,慌不择路四散而逃。但总有一只留在滩涂上,像和泥土冻在了一起,呆呆地一动不动。母亲说,“世上万物都是这样,总会有被上天不慎遗忘的可怜虫。”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倒霉的可怜虫—--无处可逃。
夜色渐褪,一抹淡橘色光线隐没天际,四周空寂芜杂,偶尔有一两只海鸟从头顶飞过,带来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
凯华已经有段时间没说话了。我有意与他保持三五步斜线距离,后脑像着了魔一样,凉飕飕的,时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但表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掩盖内心对他已经断裂的信任。我想,如果自己现在死去,在腐烂成泥土之前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们沉默机械地在长满蒲草、柽柳林的蛮荒之地穿行,像两只饿狼,迎着初秋清冷肆虐的晨风在无垠的草原上夜奔。鞋里有粒沙子,硌脚,我有心脱鞋清理掉,懒得,一想到要停下来和凯华说话,更懒得----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我知道他有多疲惫,我不想给他抱怨的机会。奇怪了,每次抢包他跑得比兔子都快,没有一次被抓到过,今天怎么累成这样?我磕了磕鞋,继续闷头走在前面。
那是什么?他忽然惊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堤坝闪着点碎银光盘桓在眼前。我怀疑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揉,没错,那点点萤光是堤坝发出的。
贝壳?噢,真是贝壳。凯华嚎叫着,擦过我的身体向堤上跑去。
我紧随其后,用尽全力地奔跑。站在堤坝,眼前豁然开朗,苍茫的海天之间,衔着一枚红彤彤的太阳,一迭一迭的海浪披着金光从天际滚滚而来,哗啦哗啦拍向堤岸。狭长的堤坝内铺着厚厚一层贝壳,像一条翻着身子的大鱼,裸露着层层白鳞。
啊……,站在堤上,我忍不住放声大喊。这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看到日出,我发现,日出和日落一样,都是霞光染红了云。那生和死是否也一样呢?这样想着,心里不禁一阵苍凉。
凯华嘲弄地看着我,挂着蔑视的笑。他总是这样,无论内心多么渴望,外表都是淡淡的,但假如真的以为他心不在焉就错了,他能轻易发现别人的软肋,并在其最薄弱的时刻和部位给予毁灭性一击。
我无暇顾及他的表情,两天三夜的逃亡,整个神经已脆弱得像蜘蛛丝,找到父亲口中的贝壳岛给了我莫大信心,虽然这儿只是一道堤。
我们踩着贝壳沿海滩继续往前走。海浪弛缓,不断把新的贝壳冲刷上岸,又裹挟着旧的贝壳回归大海。不知又走了多久,我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下愣住了:我们一直沿着弧形的海岸线在走,对面就是漫无边际的海水,哪里有岛?除了七零八落的海岔子,就是一马平川荒无人烟的盐碱滩,根本就没有岛。我停下脚步,愣怔地看着凯华。凯华只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蹙着眉,眼睛里蓄满锐利的冰碴,锋刃朝外。被抢了包的女人认出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表情,然后,一把水果刀迅速插进了她的腹部、胸部、也许还有颈部。
我忙跑上堤坝四处打量。在不远的一个海岔子旁边,有两间集装箱一样的简易土坯房,斑驳的黄墙体,上面扣着青灰色的瓦。那儿有人,我们过去问问。我指着前方对他喊。我太紧张了,清冷的海风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呛得胸口透不过气来。我知道,不管那儿有没有人,我都要马上逃离他的视线,找到办法。是的,我怕他,虽然我说自己叫“老三”,假装背后还有两个哥哥,但我还是怕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性残暴,环境、修为可以抑制表象,但无法改变实质,只要触及内心敏感的一个点,立刻引爆本性。同样,有的人注定做不了某些事,比如我,买鸡、炖鸡、褪鸡毛都行,就是动不了抹鸡脖子那关键一刀。不止是鸡,只要喘气的,都杀不了。看着活生生的东西在自己手下变得冰冷僵硬,就像亲手把自己变成僵尸一样恐怖。所以,凯华只负责抢过包就跑,而我要规划线路、阻碍追赶,包括这次在联华超市门前偷“沃尔沃”逃跑。而之所以选择这辆车,是因为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副驾驶上挂着一件粉底红花的外套,它和我最后一次给母亲买的衣服一模一样。
远远地,空气里漂来鱼虾腐烂的腥臭味,就像父亲被汗沤湿的内衣。和其他地方一样,房子旁边生长着蓊郁的野生柽柳、黄瑾菜和蒲苇,还有几只散养的鸡。房前坑洼不平,一根腐烂的木浆,一只豁口红塑料桶,一张残破的渔网从墙头垂下来,堆在地上,脏得像一滩垃圾,还有几件旧渔具随意丢放着,很久不用的样子。我刚要上前叩门,从渔网后面猛地窜出一只小黄狗,汪汪汪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我吓得忙往后躲。凯华反倒迎了过去,嘴里“啧啧啧”地逗弄它。原来狗被绳子拴着脖子呢。它每次愤怒的前扑,力的惯性就把它往后猛地扽一个趔趄,喉咙里发出“咯”地一声惨叫。我唯恐主人发现,忙拉着凯华上前“啪啪啪”叩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黑红的脸庞,很健壮。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抱着她的腿藏在身后,从她两腿之间的缝隙怯怯地张望。
打开门,她的惊讶程度远胜于我们。她迷惑地看着我,又看看凯华,等待着我们开口说话。
哦,大娘,我们迷路了,请问您去贝壳岛怎么走?我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她刚回过神来似的,不急于回答问题,反问道。
我是医生。凯华没有丝毫犹豫,非常坦然地回答。他也许把自己持刀杀人的举动臆想成了外科医生,只不过一个是救人,一个是杀人。
老妇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是的,他是内科医生,我附和着说。我想起母亲主治医生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写着“主治医师”,虽然母亲在他的救治下,一个月后死掉了。
哦,她神情松弛下来,说道,这就是贝壳岛,也叫贝壳堤。这里贝类多,被海水冲到岸上,年复一年,把沙、土都掩埋了,人就习惯称这儿为贝壳堤,至于原来叫啥名,反倒都忘记了。
去贝壳岛避风头的想法落空了,我无比颓丧地看着凯华。凯华并不看我,上前两步,眼睛直视着老妇人,笑容可掬地说,你看这附近也没个人家,你能行个好,让我们在你这儿歇歇吗?
好哇,好哇。老妇人喝斥住狂吠的狗,手牵着孩子,身子往后一侧,凯华大踏步就跨进了屋。他扭头见我还站在原地,对老妇人解释道,他是我的助手。我不知道医生是否真配有助手,但他笃定的语气足以让她相信。
显然,这是个临时住所。从物品的磨损程度看,这是个不慎滞留被迫长期居住的人家。屋内陈设简陋,但很干净,地上散落着几件儿童玩具。孩子蹲在玩具里,继续摆弄着积木拼图。一个木方桌,几个塑料矮凳,一张双人木床,一张折叠式大铁床,床边立着一个水粉色布衣橱,姑娘们喜欢的那种。屋角堆放着两只深棕色瓦罐,上面罩着白细纱布,发出浓重的腥臭味。生活是相似的,而生存却截然不同,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存在着,如蝼蚁混迹于世,但在这粗鄙的生存环境里,老妇人神态安详,没有一点怨怼之色。
你们坐,我补完这架渔网就吃饭。老妇人说。
我这才发现堆在地上还有一架破渔网。网线粗粝,深绿色已经泛白,一看就是下海使用的。她双手扥着渔网交替着一点一点往前导,找到破洞,左手托着,右手用线梭子迅速穿插几下,把网眼连起来,补出一块崭新的翠绿色补丁。同样绿的,还有她手腕上的贵妃镯,水头好得像汪着一湖水。我回头看凯华,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衣橱上,并没看到镯子。谢天谢地,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你家就俩个人?凯华问道。
是啊,我和我孙子小乐。老妇人轻快地说。
凯华眼里的光瞬间湮息了。
这个色狼,逃命还不忘惦记女人。我心里暗想。
大娘您忙,我去做饭吧,我说。虽然身心俱疲,但我可不想刚找到歇脚的地就讨人嫌被赶走。
不用不用,这活儿马上就好,老妇人推辞着。但我的话她显然很高兴,手在网眼之间穿梭的频率快了起来。她继续说,你要想帮我,就陪小乐去玩会,这孩子天生左耳失聪,也怪可怜的。
我对天生存在缺陷的人抱有莫名的怜悯,或者说是愧疚,好像自己健全是侥幸占了他们的便宜。我用目光寻找小乐。积木拼图已散落一旁,他正在和一个变形金刚较劲,用两个膝盖夹着它的身子,手使劲扯它的胳膊。再看其他玩具,大都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很少有一个完整的,就像他自己。男孩很敏锐,他似乎感受到了投射在背上的目光,转过头,冷漠地看着我。我发现,他一直习惯性歪着头,右耳为迎合声源而微微扬起。他模样清秀俊朗,只是过多的眼白透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懵懂和茫然,令人不禁对他的智商心存怀疑。
老妇人继续说,人总是会有不称心的事,就像日子,圆满了,过起来也就没劲了。我想等他再大点,就把它给卖了,送小乐去上学。说着,撩起袖管,小心地搓摩着腕上的玉镯子。
凯华的眼睛像受了惊一样,瞬间燃烧起来。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并用眼神意味深长地意会我。我知道,凯华在没得到镯子前是不会离开了,不禁暗骂,这真是个愚蠢的老女人。
那您可真不容易,他妈妈呢?凯华凑到妇人旁边,边帮她从线轴上导线边问。而饥肠辘辘的我更想知道,在这个荒蛮的地方我们能吃点什么。
唉,那妇人叹口气,但神色并不悲戚。她说,女人一动心思就犯傻,几年前这里来个大学生,说是研究地质的,成天领着我闺女去看贝壳。贝壳有啥好看的,不过拇指那么大,可他说这里是世界三大古贝壳堤,很珍贵。谁知说的这么好,过了暑假还是走了。呵呵,她嘲弄地笑了笑,继续说,孩子刚满两周岁,女儿就执意去找那人,连个地址都没有去哪找?他要想回来还用去找?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事拦不住就放她去了。开始两年还经常回家,后来不回家就寄点钱,现在已经好久没联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猛地一紧。一个女人,死,这些字眼像钢针,扎得我头皮发麻。我信命,从母亲死后,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我有种隐忧,虽然她女儿就是被杀女人这种巧合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我仍深陷在恐惧里惴惴不安。
目光在屋内四处巡视了一遍后,我发现除了小乐,再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照片。见凯华和妇人聊兴正浓,我便走到男孩身边。变形金刚的头和身子已分别被丢在两旁,他正手拿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在地上滑,棕黄色地板革被划出一道道深深的黑色印痕。四个车轮在他手里飞速旋转着,但他似乎并没有让车跑出去的打算,只是偏执地划,却并不撒手。我蹲在距离他一米多的距离,让他松手。在他手放开的瞬间,小车迅速向我冲来,他开心地笑了。我再滑动车轮,车又朝他跑去。车跑了几个来回以后,我成功哄他拿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第一眼看到照片,我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却禁不住怜悯地偷眼看了看老妇人——这是一张标准的夜总会站台小姐的浓妆照片。
饭很简单,几个馒头,一碗蒸虾酱——先前闻到的腥臭味的来源,在白铁皮制成的炉子上煨着。这个炉子很特别,里面是空膛,放木柴,中间夹层里面烧水。
吃过饭,我和凯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太阳落山。起来吃点饭,我感觉头晕沉沉的,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凯华不在,屋内空寂无人,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儿。床靠着墙,墙上有一扇窗户敞开着,海风清凉,带着一丝腌渍的咸味。我躺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床上,身体舒展,微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仿佛这是母亲在世时的某个周末清晨,我赖在床上等着她疼爱地一声轻唤。
这时,妇人推门而入。我连忙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他们呢?
他们去林里捡柴去了。总是有倒霉的树枝,先于冬天来临之前被风雨打落了,她说。
我一下愣住了,想起母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禁鼻子一酸,眼底开始犯潮,有想流泪的冲动。
她安详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温情的怜惜,好像用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把饭,也就是馒头、蒸虾酱和小米稀饭拿给我,又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如坐针毡。我怕她问我问题,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而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撒谎是项技术活,我不擅长。我佯装饿极了,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用馒头把嘴塞得满满的,不留一点说话空间。
屋里一时静的骇人,只有我过于用力的“吧唧吧唧”咀嚼声。
她忽然一声轻叹,唉,我闺女要是能嫁个医生该多好哇。
我暗自舒了口气,咧着填满馒头的嘴朝她笑了笑。
如果有医生,他爸就不会死,她说。见我有些疑惑,她神情颓丧地继续说,那是刚过休渔期,正是捕鱼最好的日子,临出海前他还说,等回来了给我买个玉吊坠子,他知道我稀罕玉。她边黯然地搓摩着腕上的玉镯子边说,可他回来我就傻了,他又黑又瘦像变了一个人,头抵在墙角捶着肚子喊了一天一夜的疼,就死了。
我微张着嘴,失神地看着她忘了咀嚼,心想,他可能是肝癌,和我母亲一样。
没解剖弄清楚到底是啥病吗?我问。
人都死了,就不折腾了,还是让他囫囵沉海吧。
沉海?我瞪大了眼睛问。
嗯,人活着吃鱼虾,指着鱼虾过日子,死了,也该喂鱼虾了,这样一世才不亏欠。她表情淡然,觉得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嘭”地一声,有重物摔到了地上。随后,凯华面带愠色走了进来。小乐紧随其后,手里拿着一把黑色仿真玩具枪,枪口直指凯华,嘴里模仿着“啪啪啪”的枪击声。许是他左耳失聪的缘故,声音格外尖锐刺耳。凯华很生气,猛地转身,声厉色荏地警告小乐,不许用枪指着他。小乐显然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怔了一下,继续用枪指着他,啪啪啪机关枪扫射一样喊得更欢。凯华眼睛两边踅摸,刚好看到我和老妇人,勉强笑了一下,快步甩开小乐走到我旁边。我万分庆幸他及时看到我们,否则,他真有可能一脚把小乐踹出门去。看着目光呆滞,脸色蜡黄的凯华,我似乎听到他的心正在一点点坍塌的声音,连同我的心,一起沦入坠往地狱的路上。
小乐依旧举着枪,狗皮膏药一样小跑着追在凯华的身后。凯华煞白着脸,尴尬地左右闪躲。
这孩子就是调皮,快别和叔叔闹了。老妇人站起身去拦小乐。走,跟奶奶去捡鸡蛋,兴许还能捡到野鸭蛋呢。说着,牵着小乐的衣服往外走。
小乐不甘心似的,乜斜着眼回头狡黠地看着凯华,不忘最后“嘭”地一声又补上了一枪。我忽然觉得小乐的眼睛里闪动着某种诡异的东西,让我既恐惧又因其神秘而被深深吸引。
这该死的聋子。凯华愤恨地说。
他还是孩子,不懂事,和他生气犯不上。我劝慰他的同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得手脚冰凉。
哼,有他哭的时候。凯华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声音却冷起来。
凯华说自己是个“言行合一”的人,当初劝我合伙时,他曾以此为筹码加以标榜。事实证明,他惦记的东西,真总能想方设法搞到,哪怕手段卑劣到极点。他说这是一个窘迫、孤独的留守少年无辜被群殴后,躲在稻草垛里哭泣一夜得出的顿悟,虽然我不相信。只是可惜了“言行合一”,一个挺道德的词,到他这儿成了抹布,看似光鲜,里面沾满污垢。为此,我整整惴惴不安了一个中午,唯恐小乐激怒凯华,让他做出后悔不及的事。
下午老妇人拿着长杆子要去虾池,我灵机一动,笑着问小乐,愿意去钓鱼吗?
小乐迟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凯华,小嘴一咧笑了,忙不迭地点头。
终归是个孩子,好哄,我心想。
贝壳堤的海岸线很柔和,以内弧形环抱着大海。小黄狗撒着欢地在前面引路,不时站住回望一下,催促似的汪汪地叫两声。我们拿着钓竿、水桶跟在后面,沿海滩往东走。休闲鞋底子薄,脚趾穿透胶底重重踩在贝壳上,我感到一阵阵磨砺的刺痛。走了大约三百多米,有个天然码头,像个精巧、平静的葫芦嘴,吐纳着随海水而至的生物。沙滩上,立着一根腐朽的木桩,下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锚。相比于泊在岸边的渔船,那铁锚显得有点大,像王府豪宅的黄铜门钉镶在了一扇柴门上,透着一股没落的破败相。码头那边,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两户人家,散落在盐碱地上。
舒缓的堤岸在此处变得陡直,海浪,从大海深处层层叠叠涌进来,冲刷着两侧的堤岸,翻滚着抵达内弯。泊在浅滩的小渔船随着海浪上下摇摆。海浪掠过木桩,往前奔涌着触及海滩,再欲往高处攀爬却已后力不足,只好颓然回落,继续积蓄着下一轮浪头的力量。
这就是月亮牵引的海潮。老妇人说。她还要去虾池,拿着杆子独自继续往前走了。
难道今晚将是个月圆之夜,我想。
小乐对钓鱼并不陌生,领我们选了个堤岸垂直度较高的地方坐下,从桶里捞出一枚小虾挂在鱼钩上。我曾跟着父亲在小河沟里下过“迷魂阵”,就是用竹杆牵拉着网眼细密的渔网,在水面摆起一条长龙形的网阵,网只留一个进口,只要鱼一旦游进去,不论大小,都能悉数打尽。但用鱼竿钓鱼还是第一次。我握着鱼竿既兴奋又激动,父亲对海痴迷的遗传因子在瞬间激活,什么追逃、惊恐早已烟消云散,仿佛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钓线是金属丝做成的,纤细得不过头发丝粗。我怀疑它的承受力度,便把它绕在手指上,双手握住尝试着往两边扽。嗖的一下,右手小指根部被划了一道细口子,血珠顺着线丝汩汩往下滚。这个愚蠢的动作引得他们哈哈大笑。靠,我笑着嘟囔。然后舔了一下伤口,把钓线揣在怀里,又换了一根新的钓线系在鱼竿上。我甩动鱼竿,钓线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直直地落进海里。由于用力过猛,我险些把自己也抛出去,身子一晃,忙用手撑住地。堤岸上的贝壳泥石流一样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们屏住呼吸,专注地盯着垂直于海面的鱼线。黄狗也在一旁期待地望着海面,它迎风而立,土黄色的毛发随风飘扬,像个塞外戍关的将军。
我屏心静气,专注地盯着钓线沉入海里的那个亮点。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斜照海面,被滚滚波粼反射得金光灿烂。看得久了,波光化成针刺得眼睛生疼,整个人像浮游的藻类置身在海面上,悠悠荡荡,有种梦幻一样的眩晕感。
鱼上钩了。小乐一声惊叫。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再看鱼线,正在海里一下一下地绷紧。鱼真上钩了。我连忙往回收线,准备起杆。
钓钩越拉越近,黄狗兴奋得团团转圈,终于按捺不住,噗通一声跳进海里,向钓钩游去。有鱼。它的欢快让我更加兴奋,不由加快了收线的速度。浅滩的水面激起了水花,鱼尾正疯狂地摇摆,妄图挣脱掉鱼钩的拖拽。这时,黄狗猛地一跃,两只前爪扑了上去,紧紧咬住,颠颠地地小跑回来,把鱼甩到小乐面前,全身猛地一阵得意的摇摆,甩落一身的水滴,撒娇一样嗯嗯地哼叫着。是一条鲈鱼。小乐抚着狗头,开心地哈哈大笑。他正在换牙期,嘴里兜不住风,笑声“呲呲呲”地从豁牙里漏气。看着他可爱的样子,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
呦,见过猫抓鱼,还没见过狗抓鱼,看来这狗的本事不小哦,凯华说。他从地上捡了一块糟朽、废弃的木块,举到狗的眼前,用右手握着一左一右缓慢晃动。黄狗又亢奋了起来,摇着尾巴,围着他不停地打转,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木块,很是迫切。凯华右手高高扬起,挑衅似的看着黄狗,然后,用力把木块扔进海里。黄狗欢快地叫了两声,噗通,把自己也扔进了海里。只见海面上腾起一路水花,追逐木块而去。木头轻,抛不了很远,狗很快就要接近目标。凯华不甘心,拾起地上的鹅卵石打向木块。石子击破海面荡起涟漪,木块随着波纹向大海深处飘去。黄狗紧跟其后,用力划水,在后面追赶。越远离海岸风势越大,浪头也愈发的汹涌,看着随起伏的海浪越飘越远的木块,我不禁心生焦灼。小乐也止住笑,神色凝重地盯着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黄狗。
别打了。我对凯华说。
凯华没听到我说话一样,坏笑着,更密集地往海里投掷石子。黄狗疲倦了,游得很吃力,速度在明显减慢。这时,一枚石头直冲着它飞去,刚好打在它仰出水面的鼻子上,只见它的头用力向上扬了两下,忽地沉进海里。
狗,狗,我的狗,小乐指着海,惊惧地呼喊。
我顾不得多想,甩掉鞋子,疾跑几步,一个跃身跳进海里。等跳进海里才知道,表面看似波澜不惊的大海下面暗流湍急。我依仗着在村河边学的几下狗刨,奋力向狗沉没的地方游去。游了不足十米我害怕了,海浪雷鸣一样哗哗地击打在耳边,两条腿被暗流拧成了麻花,根本用不上劲。我心里一阵颤栗,感觉死亡正从海底深处爬出来,狞笑着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忙掉转头,奋力往岸上游。越害怕,越心慌意乱手脚发软,我连呛了好几口海水以后,意识开始变得混乱。后来回想,我根本不是自己游上岸的,而是刚好有一股风穿越两堤之间的垭口,旋起一迭浪头把我打到了岸上。死亡最终以一步之遥被我甩回海底。我瘫软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像真正死去的人一样。
凯华俯身看着我,晴好的太阳被他完整地遮蔽在了身后。他用脚踢踢我的胳膊,说,逞什么能啊,就你,还想救狗?狗可比你强。话音刚落,黄狗伸着湿漉漉的鼻子凑了过来,围着我的脸舔个不停。看来人的生命力远不如万物生灵强大,比如一棵树,或者一条狗。
在老妇人到来之前,我们陷入了沉默——包括那条狗,恹恹无神又各怀心事地独自坐在一边。我倚靠着堤岸,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晒太阳。小乐和狗蹲踞在海边。只有凯华,悠闲地踱着方步,在贝壳滩上一枚一枚仔细寻找着漂亮的虎斑贝。一切安详得像一幅梵高笔下的油画《海边的渔船》。如果能像这样懒散的过一辈子多好啊,我心里感叹。
奶奶,奶奶。小乐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见老妇人沿着海滩正往这边走。小乐迎着她跑过去,偎在她的腿边,正大声地和她讲刚才发生的事。凯华站在一旁局促地解释。老妇人微笑着,听着,随着讲诉的内容把目光投向我。我清晰地看到她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但仔细看,却发现她微笑着,目光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她没有对事情做任何评论,反倒对水桶里可怜的两条鲈鱼很感兴趣,连声说晚饭做“贴饼炖鱼”吃。
整个晚上,小乐像个忠诚的战士,端着枪指着凯华,不时说一句“打死你,坏蛋”。好在凯华平和了很多,偶尔还配合着声效做出中弹的慢动作。令我诧异的是,小乐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啪啪啪不依不饶地对他射击。直到上床休息,我才放下心来。暗想,凯华果真有气量,懂得审时度势,反倒是自己,胆小怕事不成器。窗外,夜幕暗沉,繁星璀璨,海浪一迭一迭冲击着海滩,哗哗哗,我感觉整个身心都在随波飘摇。在被海水洗涤过的清新空气里我无比舒适惬意,真想永远这样安静地沉睡下去,永不再醒来。
啊啊啊……。
梦里,我被凄厉的哭声惊醒。谁在哭?是小乐在哭?是小乐在哭!我猛地坐起来,拿起手机,刚好夜里10点。
我刚想起身,凯华在旁边厉声说,躺下。
原来他早已经醒了,一直躺着装睡。他果真是“言行合一”的人。我非常愤怒,低声问,你对小乐做了什么?
嘿,几个野豆子而已。凯华冷笑着说。
野果子有毒,会吃死人的。
人早晚都会死,早死早托生个好人家。他调侃着,语气里满是蔑视和不屑。
门猛地被打开,老妇人啪打开灯,颤着声音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乐咋啦?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医生助理。再看凯华,他也正呆愣地看着我,显然他也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谎言会有被揭穿的机会。
失去门的阻挡,小乐凄惨的哭声听得更加清晰。老妇人拖着哭腔喊,大夫,大夫,救救小乐,求你们救救孩子。
我搥了搥凯华,趿拉着鞋快步往里屋走。
一米半的木床,像狼藉的车祸现场,小乐捂着肚子痛苦地在上面来回翻滚,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疼死了,疼死了,就像一只被割了喉的鸡,在地上疯狂扑棱着翅膀做着最后挣扎。
他会死吗?我不敢去想。我靠近床边,刚试图去安抚他,就被他不停扭动着的腿脚给蹬开。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肚子受凉,妈妈总会灌滚烫的暖水袋放在腹部,便说,给他喝点热水试试吧。
没人理我。回头一看,老妇人正眼巴巴看着凯华。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助手”,凯华才是“医生”。凯华见我看他,煞有介事地说,是啊,先喝点热水,先喝点热水。老妇人忙去外屋倒热水。
我把满腔的愤怒凝结在眼里,利箭一样射向凯华,同时哀叹命运,怎么让我遇到这个人渣,渴求已久的安静生活,又要被他打碎了。
他对此视若无睹,像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表情凝重地接过老妇人端来的热水,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点点头说,喂他喝下去。
老妇人把小乐搂在怀里,柔声哄着让他喝下,然后像得了赦一样热切地等待着,等待着奇迹在下一秒发生。喝了热水小乐滚的更欢,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像隔着暗夜远山传来的雷鸣。只听他啊啊地喊了两声,蹭地站了起来,焦黄的屎汤暴雨一样稀里哗啦地顺着大腿往下流--------他腹泻了。我们三个人围着他叽里咕噜地一通忙。刚清理干净,又是一阵儿。两次腹泻以后,小乐瘫软在床上,只剩下了一点呻吟的力气。老妇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握着他的小手,数落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我想起母亲离世前,自己跪在地上握着她垂落在床边的手的情形,心一酸,禁不住也流下泪来。
他现在的情况非常严重,要赶紧送医院才行。凯华说。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炸雷,我呆住了。他把衬衫塞进裤腰,又挽了挽袖口,一副迫在眉睫急于出门的样子。老妇人止住泪,瞪着一双泪眼呆望着他。凯华接着说,可惜我没带仪器,但凭我多年经验看,继续等下去会很危险。最近的医院有多远?他问老妇人。
医院只有镇上有,很远了。老妇人说。
远也要去啊,总不能一味等着,万一路上遇到诊所或者药店,凭我的技术也能救他。他语气坚定地说。
我无法想象,失去小乐老妇人该怎么面对惨淡的生活,是否会像当初自己安葬完母亲置身在空荡荡房子里一样的失魂落魄。那一刻,我对凯华深信不疑。我后来回想,觉得自己不是轻易受到他的哄骗,而是在走投无路时,妄图抓住他递过来的那根纤细稻草。
老妇人用薄毯裹住小乐,又扯过床单把小乐绑在凯华的背上。凯华急匆匆地推门而出,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也许他看了,还不只一眼,只是自己的思维已经凝滞,没有体味出他眼神里饱含的深意。我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风一样消失在了夜色里。门嘭地一声被弹回,把我、凯华隔成两个世界。屋内瞬间沉寂,时间、空气凝固了一样,我和老妇人面面相觑,像两枚被抛弃的孤独贝壳,相互守望,又无言以对。
小乐没事的,他会没事的。老妇人说着,跌坐在床沿。她的话是对我说的,但更像对她自己说的,她要用更强大的心理暗示,去填满被掏空的心。
没事的,我机械地附和着。没事的?我被自己的扪心自问震惊了。怎么可能没事,凯华会治病吗?他会好心送小乐去医院?当然不会,通缉令早已覆盖所有的公众场所,他怎么可能自投罗网。那他为什么呢?我搞不懂。但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去帮他,路远,俩人也好替换着背孩子。我说着,急忙往外走。
哦,哦哦,老妇人应声站了起来。我刚走到门口,她又把我叫住,目光空洞茫然,失了心一样看着我,边从胳膊上褪镯子边说,你带着,万一需要钱就卖了它。
我眼眶一热,说,等需要我再回来拿。说完,逃一样跑出了门。
站在院里,我被一地明晃晃的月光惊呆了。今天月亮真是太好了,好得有几分诡异,就像要窥探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我对异于常理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觉得那是不祥之兆。今晚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虽然我一再提醒自己,这只是自己无端的揣测,但这个念头却像霉菌一样暗暗生长。
暗夜里,万物被月色镀上了一层银霜。悠长的堤坝向着天际无限延伸,也荡漾在这月色里。同样被月色浸染的还有总也长不高的柽柳林、绿地毯一样的黄瑾菜、刚劲的藤蔓以及像神经末梢一样排列的地衣和苔藓。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它们站到堤坝上。微澜广阔的海面把皎洁月光收纳承托起来,像把整个夜空倒扣了一个影,有着别样的旖旎和宁静。我站在堤坝上左右观望,隐约见左前方有个黑影在移动,我撒腿便追。
凯华爆发力强,但耐力不足,追上他并不难。他独自仰躺在堤坝的外侧斜坡上,头枕着团起来的床单,正疲惫地喘粗气。他先前起身张望了一下,见是我,重又躺下,继续呼呼地喘息。
小乐呢?我手卡在左腹,气喘吁吁地问。
他并不回答,只抬手,懒散地往旁边指了指。我看到旁边一团黑影,小乐蹲在那儿,随后,闻到了一股屎臭。
我一下瘫软在地上,不顾身子底下的贝壳像碎石子一样硌得肉生疼。出门走的急,我只穿了件短袖汗衫,刚才跑得满头大汗,现在被海风一吹,感觉全身凉飕飕的,有心要凯华枕着的床单,想想算了,还是自己忍着吧。
你怎么才来,害得我背着他跑这么远。凯华埋怨着。
你真送他去医院?我坐了起来,硌得肉太疼。
去他妈的屁医院,我带他躲起来,天亮以后你回去,就说要动手术需要钱,把她的玉镯子弄来。他说完,继续仰望着月亮,一副无限神往的痴迷模样。
真是狼行千里也改不了贪婪本性,他果真惦记上玉镯子。看着他那张无耻的脸,我真想狠狠给它一拳。
人家一老一少对咱可不错啊,白吃白喝白住,咱咋能下得去手哇。我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
你能在这儿住一辈子?你保证她发现不了我们的身份?他呼地坐起来,生硬地反问我。见我哑口无言,继续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骗还是好的,这荒郊野外的,就是动了刀子死两个人也不稀奇。
我爸是警察,专抓坏蛋。小乐突然喊了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连续几次的腹泻缓解了毒性,小乐的精神好了很多。只是相隔还有段距离,又左耳失聪,他是怎么听见的呢?或者,他根本没听见,只是处于自我保护凭着直觉在喊?
哎呦,你这个小兔崽子,还吓唬人。凯华狞笑着站起来,往小乐那儿走。你爸是警察?让他来呀,来救你呀。说着,拽起小乐的衣领慢慢往上提。小乐的脚刚离开地面,还没来得及挣扎,凯华猛地用力一摔,小乐跌倒在地上。凯华还不解气,又走上前,再次拎起来,又狠狠地摔倒在地。小乐在他手里,单薄的就像一片秋后的树叶不堪一击。我连忙上前,拉住他再次伸向小乐的手。倒在地上的小乐被摔懵了,呋呋喘了好几口粗气,呜地一声大哭起来。空旷静谧的夜里,他的哭声,像大海上遇难船只拉响的警报,格外刺耳悠长。凯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用力推开我,上前一把捂住小乐的嘴。哭声没有了,它被堵在口腔里唔唔几声又被迫咽下了肚。我紧绷的神经刚想轻松,只听凯华哎呀一声惨叫松开了手。小乐转身就跑。凯华愤怒了,骂道,敢咬我,找死。说着从腰里掏出刀就追了过去。
我见事不好,忙在后面追。小乐终究是孩子,又生着病,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凯华上前举刀便刺,小乐往旁边一滚,躲开了。凯华再刺,我刚好赶到,抓住他的胳膊就去夺刀。他一只手争执不过我,刀掉在了地上。小乐顾不得哭,更顾不得疼,爬起来又想跑。凯华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拧过小乐的两只胳膊别到身后,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我推搡着凯华的胳膊大喊,松手,松手。凯华置之不理。小乐仰面朝天,双脚乱蹬,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急了,捡起地上的刀,朝着凯华的腹部“噌”地一下猛地扎了过去,速度很得就像有股力量在吸引着刀,而我的手,只不过是放在刀柄上而已。紧接着,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流到手上。血?是血?我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凯华身子踉跄了一下,又稳稳地站住。我反倒浑身发软,像一只呆鸭,傻站着动弹不得。凯华松开小乐,朝我狠狠挥过一拳,刚好打在太阳穴上,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接着,脖子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扼住。我感觉胸口憋闷,呼吸困难,本能地去扳他的手指,两脚疯狂地在贝壳上蹬踹。但已经晚了,我渐渐浑身松软,没有一点反击的力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月亮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化成一团惨白的雾迎面袭来。我想自己是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苏醒过来,惨白的月亮刚好挂在当头。我没有死,这让我很兴奋。我缓了一下神,四处张望,看见凯华坐在地上,正用衬衫捆扎腰部的伤口。小乐已不知去向。想必那一刀减弱了他的力量,否则我早被他掐死了,我心想着,竭力屏住呼吸,手指在贝壳里一点点摸索,希望能找到点什么用来自卫,以防他一会儿过来把我当尸体处理。
随着手臂缓慢的移动,胸口有几下针扎一样轻微的刺痛。我忽然想起来,那是钓线,金属丝钓线。我登时平静了,仿佛身心在月光下澄澈透明成一块冰,空洞、纯净、没有一点杂质。我渴望一种重生,没有恐惧,没有牵挂,不用像提心吊胆的惊弓之鸟。我想,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还会继续被他逼着去骗去抢,不管自己有多不情愿。我摸出钓线,在两只手上各缠了几圈,悄悄地往凯华身边挪移了半米多距离,趁他不备,猛地飞身扑到他身后,把钓线迅速套在他脖子上,侧转身,双手搭在右肩膀上,采用背的方式使劲往后勒。凯华的头紧紧搭在我的背上,没有挣扎,没有惨叫,甚至连风都吓得噤了声。在长时间的静止僵持里,我的手忍痛不住,一松,钓线连同凯华掉在了地上,这才发觉右脸颊热乎乎的,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我头也没回,在血腥的上风处坐下。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让我欢欣,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啦,我想起一句话:当你从我的记忆中离开,我才能自由。这是我准备写给一个女孩的歌,因为遇到凯华而中断。想到爱情,我忽然羞涩起来,就像那个女孩真的站在我的面前一样。一切都结束了,我有一种从臃长的噩梦中醒来的疲惫感,仿佛听到美妙的音乐正从大海深处飘来,连同母亲宠爱的笑声。我也不由笑了。我疲倦地仰躺在堤上,望着月亮,感觉睡意在从没有过的疲倦里阵阵袭来,我专注地盯着月亮望着望着,终于眼皮猛地垂落,一切被它阻隔在了身心之外。我决定把一切交付命运来审判,现在,我只想轻松地睡觉。
等我醒过来,天色已黛青,正是黎明前将明不明的混沌时分。月亮被流云遮蔽,像枚韭菜叶斜西而挂。曙色里,只见老妇人树桩一样站在我旁边。
她见我醒了,从腰里抽出一条布袋扔到我脚下,说,把它装满贝壳,连他一起弄到船上去。她指了指我左边。我侧目一看大吃一惊,是凯华,他直挺挺地倒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我先把小乐背回家。她不容我回答,说完转身就走,声音轻柔得像月亮下面倚着麦草垛讲童话故事的老奶奶。
我神情恍惚,看着她从容的背影 ,仿佛置身在一场无法苏醒的童话梦境里。我渴望迅速离开,如同我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一样迫切,但我不敢。我说过我是胆小的人,虽然厄运始终围绕着我,但我对生命依然心存渴望。那妇人诡异地出现让我深陷在恐惧里无法自拔,夜色苍茫,我无法确定她会隐藏在哪个角落里,并伸出夺命的手。我急需做点什么,好尽快从无法预知未来的虚无中解脱出来。我用仅存的一点意识决定,照她说的做,虽然我非常不想面对死去的凯华。
血腥味引得胃一阵阵痉挛地疼。毕竟一起快两年的时间,对他的死,我也很难过。我战战兢兢地凑近他,万幸,他俯卧着倒在地上,脸朝下,鲜血沤湿了脑袋旁边的一小片贝壳滩。我把床单拧成绳子形状,想把它绑在他腰上。我战战兢兢地靠近他,尽量不触及他的肌肤,但在系绳结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裸露的腹部,冰凉僵硬的肉感像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指尖窜到了头顶,想到一起曾经的好日子,心里充满内疚和自责——是我,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即将腐烂的物。但等我把他背起,艰难地走了一百米以后,愧疚感消失了,更多的是对他肥胖的怨恨。太沉了。
等我把尸体弄到船边,老妇人早已经等在那儿。她独自坐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大海,静默得像涂山上的一尊望夫石,随波光流淌着一地心碎的忧伤。
她表情漠然,无视我战战兢兢的猥琐样子,像对一个真正的物件一样,利索地把装满贝壳的布袋缠到尸体的腰上,解开船锚绳,回头对我亲切地说,放心吧孩子,不会有人知道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贝壳岛。说完,她跳上船开动马达,一会儿,船连同哒哒哒的马达声一起被夜色吞噬在大海深处,一点影都没有留下。海岸边,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哗啦哗啦”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我向着船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好像穿越黑暗看到了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黎明的曙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到柽柳林“沃尔沃”黝黑的汽车顶上,又反射回来,把视线从一个光点对应到另一个光点。是的,这是八月末的夜晚。是的,“沃尔沃”在几十里外的柽柳林,但我的确看到了无数光点在眼前跳跃,就像脑回沟里栖息着的一群秃鹫,随时一哄而起把我给恶狠狠地吞掉。
我一时恍惚起来,陷入一片混沌迷雾里。
啊啊啊……。
一阵凄厉的哭声把我惊醒。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暗沉的夜,而我居然躺在床上。原来是场噩梦。但谁在哭?是小乐在哭?是小乐在哭。我猛地坐起来,拿起手机,刚好夜里10点。太诡异了,恐惧顺着毛细血管往身体里爬。
我刚想起身,凯华在旁边厉声说,躺下。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很疼。不由颤着声音问他,你干的?
他用鼻音不屑地嗯了一声。
不会是给他吃了野果子吧?
你咋知道?凯华很惊诧。
我抬头,紧盯着卧室门,一、二、三,没等我默念道“四”,门猛地被打开了,老妇人焦急地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乐咋啦?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一头栽倒在床上。
《庆云作家风采》作家名录之十三 于琇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