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芳林事件(瓯江钓鱼经验芳林传说外传之夏岛游侠传)

芳林传说外传之夏岛游侠传

原创 薛蒹葭

写于2014年夏-2016年春

引子

在皇城芳林附近附近几十里开外有一个小镇,名叫夏岛,这个镇子虽小,却因为在皇城脚下,其富足程度令人咋舌。和芳林人崇尚武力一样,夏岛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也许路上的小贩或是街边的马夫就是一个武林高手,因此,这里也聚集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人。

这一回讲的是有关江湖和剑客的故事,芳林任上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皇帝了,也不必管谁国破家亡,只管放逐天涯、仗剑江湖。

一、 夏岛重遇

沈白露根据种种蛛丝马迹追到夏岛的时候,脑海里对叶清明逃婚的行为还历历在目,虽然他没有在众人的面指出:我打死也不愿意娶这个女人,但吉时已到新郎官却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实在是让她难堪,尽管他还堂而皇之地留了纸条:这件事过错在我,但我无意娶你。

说起来这个叶清明,沈白露与他从小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即使是后来陈家家道中落,但她还是想不出为何他会拒绝这桩婚事;事实上,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可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认为他们是应该在一起的,即使不愿意,又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何必要拂了她的面子,让她成了受人耻笑的弃妇?

依照沈白露的性格,她是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向他讨要一个说法,悔婚也行,起码赔偿个十万八万吧,这点义无反顾的勇气她还是有的。果然,追到夏岛的时候,看到了叶清明正大喇喇地在街边卖艺,一边耍花枪一边吆喝,一身白衣早已脏兮兮的,一个白衣少侠成了一个街边卖艺的莽汉,周遭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在围观,可是叶清明却卖力得很,他看见了沈白露也不躲闪,反倒主动打招呼道:“陈世妹!”好像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沈白露却懒得理会他嬉皮笑脸,质问道:“为何?”

叶清明自然明白她所问何事,淡淡道:“我已有心上人。”

他竟然有事情瞒着她!“你有心上人?她是谁?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肥是瘦?”其实她并不介意那人是谁,只是讨厌叶清明没有把话尽早说清楚。

叶清明顿了顿答道:“你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此话一出,沈白露更是气极,手掌握住了剑柄,恨恨地道:“姓叶的,我要杀了你!”

叶清明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能杀得了我,这剑至今也不会在我手上了。”他指着一旁斜插入地的剑,沈白露凝眉细看,是昊天剑!赶紧冲过去将剑收好,“你疯了?昊天剑是可以随便乱放的吗?”

“我说了,这剑至今还在我手上,就代表没人能有本事从我手上把它拿走。”言语间是满满的自信,“有朝一日,你会有机会见到他的。况且不与我白头偕老于你实在是一件幸事,你我相交若此,有无那一纸婚书无甚区别。”

沈白露细想着他说的话,叶清明重新拔了昊天剑出鞘,瞄准了二十步开外的一个草靶,一掷而去,正中靶心,赢得了众人喝彩。

沈白露看着叶清明满心欢喜地将所有铜钱揣进兜里的样子,想不明白堂堂一代世家大族的后人怎么会是一副市侩模样?她的高堂可知道将女儿许配给的是这样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很市侩?”叶清明突然反问道。沈白露正疑惑为何他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他便抢白道:“你总有一个习惯,心里想的事情总喜欢念叨出来,你真当我喜欢探听你的心事?”沈白露任由他说下去。“大侠也是人,大侠也要吃饭,一文钱也会难倒一个英雄汉,你投奔了我,我也只能请你吃最便宜的面,住最便宜的客栈。”

说是如此,但叶清明还是带她去镇上最大的悦来客栈要了两间客房,果然他对朋友还是很大方的,可是当饭食端上来的时候,沈白露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能住这么好的客房了,看着自己碗里的阳春面,再看看别人......

“小二,切两斤卤牛肉,一斤猪肘子,一盘豆干,一盘花生,再来两坛酒!哎,再炒一碟辣椒!”一个小伙子背上背着一把大剑,大步迈进门,浓眉大眼,端端正正地坐下。沈白露心里想,这人一定很有钱,黄牛无论是宰杀还是出售都要交很重的税,价格很贵,所以不是富贵之人吃不起牛肉。

叶清明却在猜测这人的来路,听口音是川渝口音,而川渝一带财大气粗的世族也就那么几个,加上这人又背着一把制作精良的大剑,猜出他是谁并不难。天下十大名剑有一把巨阙,传说中的样貌就很像那青年背的那把,据说剑主是蜀中唐门的人,再瞧他的年纪,应该是唐门水字辈的。

“你说他点这么多菜,能吃得完吗?” “别老盯着人家的饭菜看,这人是蜀中唐门的人,不好惹!”叶清明小声叮嘱道。蜀中唐门的人听闻都是不好惹的,精于制毒、暗器,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像切豆腐一样,一刀一个。虽然沈白露初涉江湖,但是唐门的名号她还是听过的,很快收回了目光。

而那人正巧也瞧了过来,两人只好假装看不到埋头吃面,那人又端了酒菜过来,笑道:“在下唐河,两位看起来面善,不妨搭个桌子,一起喝一杯?”

叶清明放下筷子,淡淡道:“我们并不认识阁下。”唐河吃了闭门羹,只好又悻悻回去,“打扰了。”

沈白露却想,本该接受的,惹恼了人多不好,何况还能蹭两口肉吃。“这肉要是吃了,兴许就没命了,万一他在里面下毒,你还敢吃吗?”叶清明又听到了她的念叨,解释道:“闯荡江湖没有那么多的好酒好菜,大侠的银子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叶家是有些田产地产,可我不想靠他们,你且忍耐一下,待我赚到了钱,自然不会亏待你。”

“若不是你逃婚令家族蒙羞,又何必要离家出走?难道你有一身好武艺就甘心在街头卖一辈子杂耍,只为了赚几个铜钱?值得吗?”沈白露追问道。

叶清明又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出入江湖充满了无奈,没钱只是第一关,没有值得不值得,日后你就明白了。”

二、 多事客栈

住在悦来客栈当夜,客栈就着火了,巧的是,被烧坏的地方只有二楼房间之间的一排走廊,掌柜解释说是伙计没有看好澡堂子的炉子,导致一路从后院烧上了客房,伙计们忙着整理烧毁的家具和残骸,所有的房客都在一楼大堂里坐着,不少人扬言要退房,于是二人又见到了唐河,他倒是比其他人要镇定得很,见了二人又愉快地问好:“两位,晚上好!”

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更惹人怀疑,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就是这样的,越是没遮掩的事,疑心就越重。叶清明又在想,倘若这次不是偶然,那么必是有人寻仇,会是寻谁的仇呢?难保不是姓唐的惹的麻烦。

叶清明打量人的眼光让唐河猜中了他的心事,开口道:“阁下带着一把不世名剑招摇过市,难免会有人慕名而来。”见矛头对着自己,叶清明反驳道:“叶家世代侠名,敢犯之人寥寥,而且叶某虽然不以家世压人,但家父将剑交至在下,叶某自然是要拼力保住的。”

“叶兄倒是很有自信。”

“怕是阁下行事直接,不知惹恼了谁,才引了坏人找上门来。”叶清明又将锅扣给了唐河。

“唐门也不是好欺负的,唐家恶名在外,来犯者自然也少。”

叶清明姑且信他一信,两个人在这儿斗嘴也没有意义,“若不是你我,那么又会因何发生此事呢?”

沈白露插嘴道:“说不定就是偶然罢了,你们不要想得太复杂了。”话毕,竟有一人进门来,掌柜迎上来赔笑:“哟,对不住,这位客官,小店方才走水,住店还请到别处去吧。”

来人是一位衣袂翩翩的公子,声音也温柔得很:“烧到了何处?”

“除了后院的澡堂,二楼的走廊和楼梯都被烧坏了。”

“可还有客房闲置?”

“有是有…不过这…”掌柜解释着,手里却被塞入了一锭银子,那人抬头道:“甚好。”身形一轻便跃上了二楼,哪怕是没有上楼的楼梯和走廊,凭他的轻功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公子如何称呼?”掌柜追问。

“贱名无依。”人已不见,只余袅袅轻音。

公子无依?江湖上好像是有这号人物,但是没什么人见过他,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何人会在深更半夜来住店呢?正想着,唐河道:“这人一半身子怕是已经入了土。”

“难道这人是痨病鬼?有什么绝症?”沈白露问道。

“非也。这人行事如此古怪,若不是有许多朋友,就是有许多仇人。”唐河思忖道。

“这间客栈怕是要从此多事。”

客栈修好楼梯和走廊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大家都是练家子就效仿那公子的法子上下楼,其余的人就只好在后院打通铺,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见过那公子出过房门,不吃不喝,这人不是铁打的就是练了什么邪功。对于不平常的事,人们总是习惯往坏处去想。直到客栈修好,才有小二送些吃喝进去,也没见到有什么异样。

这一场火灾没见到后续,大伙儿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傍晚,叶唐沈三人拼桌吃饭,进来一个姑娘,一身短打劲装,腰间挎着一把长剑,威风凛凛。

“姑娘要吃些什么?”小二热情地迎上前。“一碗云吞面!不要葱!”姑娘朗声答道,俨然一副倨傲的姿态,面很快就端了上来,姑娘三下五除二地大口吃面,干脆得很。

“看什么看!”沈白露见叶清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怒嗔道;虽然她不是叶清明的恋人,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吃些飞醋,面前已经有个大美女了,怎么眼睛还会被别人提溜走?“遇到执剑的人,无论男女,我总喜欢多看两眼,这你是知道的。”叶清明解释道,他看别人的剑,并不是为了找机会一决高下,只是好奇想见识一下。

那吃面的姑娘匆忙丢下碗筷,提剑就走,似乎要追上门外的什么人,却被小二麻利地一把抓住,“姑娘,您还没付钱呢!”姑娘急急往门外看,那人已无踪影,乖乖掏钱,钱袋竟然不知所踪,姑娘找遍全身也没找到,许是哪个小贼偷了去,”我…”

“哎呀,光天化日,你一个大姑娘居然想吃霸王餐?看你相貌不俗,怎么干得出这等好吃懒做的事!“这年头店小二世面见多了,也萌生出一股正义感来了。姑娘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我没有!没有!”姑娘一急起来,话就重复了两遍。

“那你说如何是好?你是抵押个东西在这儿,还是做工还债?”小二似乎也见多了吃白食的家伙,好心提醒道。

姑娘身无长物,也不见得是肯出卖劳力的,便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见人油盐不进,小二恐吓道:“嘿,是不是要找人揍你一顿…”此时一个声音抢白道:“我替这位姑娘付钱。”

原来是唐河,显然是姑娘看出来了唐河的来路,脸上还是一副又急又怒的神情,丝毫不减感激之意:“凭什么要你替我付?凭什么!”

“为了几个铜钱交个朋友,也划得来。”唐河微笑道,他向来都是对美女很有耐心。

“我只听说过唐门的人喜欢杀人,没听说过喜欢交朋友的!”

“那在下偏偏就是个例外。”唐河将钱递给小二,邀请姑娘与他们同桌。

嘴上凶巴巴地不饶人,心里还是接受了唐河的好意,见了叶沈二人面容稍稍缓和了些,道:“今日得诸位出手相助,小女子没齿难忘,他日必将加倍奉还!”

“姑娘不必客气,不过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告知芳名,大家好歹也算是一面之交。”沈白露道。

“我叫林霜降,家住江南,两个月前全家无辜被杀,我当时不在家才得以逃过一劫,为了追找凶手这才流落到夏岛来。”林霜降倒也直爽,悉数将家世道出,却也有些坦白得过了头。

“凶手可见着是谁?”

“不知道,我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两个月来我竟一点头绪都没有,简直枉为人女…”说着说着,林霜降忽然流下泪来,刚才还是凶巴巴的一个人,此刻竟然对着几个刚认识的人哭了起来。

叶清明劝道:“其实我们可以帮你找出你家仇人,不过如果连你都毫无头绪的话,我们就更是无从下手了,你要有耐心才是。”

听完,林霜降哭得更厉害了,唐河说道:“都答应帮你找了,你还哭什么?”

林霜降含着泪眼凶巴巴地回道:“我哭我的,你管不着,管不着!”

“哎,我们可是好心,哪句话说错了?我还以为是我蠢笨不知道讨好姑娘,没想到是姑娘原来是个母老虎、怪性子。”唐河又道。

“你才是母老虎呢,你才是!”

“好好好,我才是我才是,只要姑奶奶你高兴我是什么都成,行了吧?别哭了,求你了!”唐河受不了女人凶,更受不了女人哭。

听了唐河讨饶卖嘴乖,林霜降这才破涕为笑,还带着泪的眸子透出亮晶晶的光芒,她就是这样一个直爽干脆的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记仇。

那楼上的公子此时走下楼来,他换了一身衣服,面上还是当初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坐到了他们四人的隔壁桌,泰然自若地喝着酒,仿佛不是在一间喧闹的客栈里,而是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当初叶清明和唐河结交就是为了提防这人,这人看起来更不好惹,林霜降仿佛也被他骇人的气焰所摄,微微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唐河斜了那人一眼,替林霜降倒了一杯酒,问道:“林姑娘,喝杯水酒解解渴吗?”

“不喝。”

“你不喝?这店里的茶不好,酒倒是不错。”

“我不高兴,不高兴!”林霜降直白地答道,唐河不知道哪里又招惹了她,便不再多言。

而隔壁桌的公子却差人送了一壶酒过来,是桃花红,林霜降望了那公子一眼,便自斟自酌起来,“你认识他?”唐河问道,林霜降摇头不语。

我的酒你不喝,别人的酒你倒是喝得欢畅,唐河顿时心里来了气,他唐家三少爷可没受过这委屈,那公子分明就是挑衅,有意给他难堪,唐河背着剑就过去会会对方,没等开口,对方随即就出了手。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唐河只感觉胸口被戳了一下,也许是他的手指,也许是他的剑柄,快到唐河根本没有看清,他甚至没有看清他出的是什么招,他还来不及出招,那公子又负手上了楼。唐河见他嘴角还噙着笑,再想拔脚追上去,胸口便一阵麻痹,一阵阵的痛和麻从胸口扩散开来,几乎站不住脚,若不是叶清明扶了他一把,他几乎就要倒下来。

世界上有很多种武功,正的邪的,厉害的不厉害的,但练得快准狠到这种程度的还是第一次见,除了硬接下他的招,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唐河额上冒出阵阵冷汗,没想到还有比唐门毒药暗器更厉害的功夫,唐河后悔自己太莽撞,也后悔没有喂他几颗毒蒺藜。叶清明抬手封住了他的心脉,对沈林两人道:“看来不妥,我们得出去一趟。”

三、 盲医谷雨

四人出去是找叶清明的好友,萧谷雨,萧谷雨自幼因一场大病而致盲,药石无用,于是他便铁了心要自医,可是却依旧医不好自己的眼疾,至今盲了已有十余年,世间的颜色几乎都已忘光了。至于叶清明和萧谷雨如何成为好友,这些都是后话。

萧谷雨住的地方所幸不远,还赶得上给唐河来医治,是萧谷雨亲自来开的门,除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竟然看不出他是个瞎子。屋里与常人住的无异,十分整洁干净,连灯火蜡烛都有。他自嘲道:“这是我住的地方,自然是很熟悉的,闭着眼睛也知道,灯火蜡烛只因为我喜欢闻硫磺、松香、石蜡的味道,燃烧起来的味道,是光的味道。”大家终于明白他的渴望与无奈,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的日子里是个人就要闷得发慌,而他温润的性子是不是也会随着漫无休止的探寻而消磨殆尽呢?

“让我看看。”萧谷雨替唐河把脉,唐门中人百毒不侵,这不是中毒的症状,萧谷雨想了想,问道:“击伤你的人是谁?”

“好像叫无依公子?就是一个年轻男人,孤傲得很。”唐河的穴道被萧谷雨封住,感觉好了一些,萧谷雨很快为他施针,将打入体内乱窜的真气疏导出来,又道:“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莫非你知道?”叶清明问道。

“这个人应该就是江湖人说的无依公子,来历不明,师从无名,武功路数奇怪诡谲,路数奇多,深不可测,听说他也用剑,但他的剑有两把,一把是见过它的人都死了,一把是从未有人见过。”

沈白露问道,“那人们怎么会知道他有两把剑?”

“世界上总有不透风的墙,唐河的伤是他用极强的内力将小股真气打入体内,引起体内真气乱窜,经脉内的真气相冲不相容,所以会感觉麻痹,我猜想这真气也不是寻常的真气,而是混元真气,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萧谷雨疏通了唐河的经脉,为他解开穴道。

“你的意思是他的武功厉害得很可怕?”

“连水字辈的唐家老二在他手上都过不了一招,你说呢?”

唐河反倒不好意思了,涨红了脸,咬字道:“我一定会一雪前耻的!”

一旁一言不发的林霜降突然开口道:“是我们不该招惹他的,他出手也怨不得他。”神情隐隐像是有事隐瞒。

萧谷雨再提唐河金针过穴,约莫一刻钟,唐河身上的针刺感也没有了,“下次你若见到他,最好绕着走。”萧谷雨好意提醒道。

“绕道?先得问问我的巨阙同不同意!”唐河的蛮牛脾气上来了。

“若是你再因他受伤,就别来找我了,那时怕是我也回天乏术了。”虽然听起来很难听,但是的确是实话,也许只有他看不见,才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论剑,你尚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唐河按捺住怒火:“你怎么知道?你和他交过手?”

“我与他无缘交手,我将来也不希望。”萧谷雨侧目望向墙上挂着的剑,他是看不见的,却表现得好像能够看见,众人这时才发现墙上竟然挂着一把剑,低调深沉,丝毫不含杀气,那把剑通身漆黑,无刃无锋。

虽然沈白露不执名剑,但还是见过世面的,她认出了那把剑,“墨梅?”此剑善守不善攻,作为兵器更多地体现着一种剑意,一种非战的思想,这把剑确实很适合萧谷雨使用。

“我们出入江湖小心些总没错。”叶清明补充道,“谷雨,依你之见,客栈起火和唐河受袭可是有什么关联?”

萧谷雨却笑道:“即使你怀疑都是他干的,你也没有证据去证明,这是个死局,凶手的用意也不在此。”

“听你一说,你似乎猜到他的用意?”

“我不知道,我虽然眼盲,但是却不是算命的,我如何知道?”

林霜降听着两人的交谈,好像想开口说什么,而又止住了。

翌日,众人在萧谷雨的医庐里留宿一晚,起来发现还有早餐享用。

唐河不禁赞叹道:“倘若不直言,倒还真难看得出你是个瞎子。”萧谷雨抬手示意各位坐下,“我说过,十尺见方的小屋子要看见不难,难的是熟悉万方世界。”语气里分明有些不甘。

叶清明担心又提起萧谷雨的伤心事,打岔道:“来吧,大家吃饭吧。”众人纷纷起筷,早饭快要结束的时候,众人纷纷力竭倒地,饭菜里被人下了药!

不知过了几时,叶清明才徐徐醒来,打量四周,大伙儿都在,除了林霜降,难道是她迷晕了众人逃走了?

沈白露也悠悠醒转,忙问:“小叶,你没事吧?”“我没事,快去看看他们。”

两人又将唐河和萧谷雨摇醒,大家都没事。

唐河见状愤然道:“难道是林霜降坑害了我们?亏得我们还打算帮助她,原来是阴鸷之人!”

叶清明围观了屋子一周,眼睛细眯着,像一只狡猾的老猫,沈白露知道他是在思索。“倘若这么说,你可冤枉了林姑娘,她要是听见了非找你拼命不可。”叶清明打趣道。

“不是她又是谁?我们都被迷晕了,只有她跑了,能有别人吗?”

“凶手不是她,她要走我们都不会阻拦,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要瞒过你这用毒世家非得是行家不可,但林姑娘明显对这个一窍不通。”

“你怎知道她一窍不通?说不定是她骗了我们…”

“凡是习毒之人都会留有戒心,但我看她喝无依公子的酒倒是干脆得很。”

“那凶手是谁?”

“能瞒过我们这么多人,想必是个行家,没有伤害我们,想必与我们相识,而且这人只是为了完成一场交易,因为我发现了些许不同。”

“有何不同?”两人不停地对话,沈白露不打扰他的思路,而萧谷雨也沉默着,微笑着看着两人说话。

“今早的早饭好吃吗?”

“额?”唐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起这个,“好吃啊,怎么了?”

“今天的早饭咸淡适宜,不油不腻,萧谷雨说是他亲手做的,我听说他的饭食可有一位夏小满姑娘全包了,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做起了饭,我猜想也许是他看得见了,盐和糖的量可以用手量,酒和醋可以用鼻子分清楚听声音的量,这油可不好衡量啊,我难以想象一个盲人是怎么做菜的;至于他为什么能够看见了,我想是完成了一笔交易,林姑娘走的如此干净,这交易怕就是迷晕了我们带人方便带走林姑娘。”叶清明也不咄咄逼人,用平常语气解释道,好像只是在说一个故事。

“你这推论可真的是充满了正常人的傲慢,生命会找到它自己的出路,绝不是你们想象不到,就实现不了的。”这话是萧谷雨说的,面对好友的怀疑丝毫不生气。

“那人许你重见光明,你便为他提供机会带林姑娘走,对不对?”

“对。”萧谷雨承认道,好像也不是在承认一件坏事。

叶清明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可以不承认,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我不必,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本来就不高明,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也应该承认这一点。”

唐河却恼了:“我们可是把你当朋友,你居然算计我们?敢耍老子就是不行!”拔了剑就向萧谷雨冲来。沈白露顿时感觉到强烈地杀气,想到唐门的人杀人如同切豆腐一刀一个,尖声叫出来:“唐河,不要!”

说出来却也迟了,剑锋已劈向萧谷雨。

重见光明的萧谷雨第一招闪过雪亮的剑锋,转身拔下墙上的佩剑,第二招还击回去,与他两剑相抗。“哼,你这把切豆腐都嫌钝的破尺子也想动我?”第三招萧谷雨扬剑,只听见“叮咣”两声,再看两人已距离两步之远,唐河的剑只差一寸就刺入了萧谷雨咽喉,而萧谷雨剑锋向下,唐河握剑的手一阵酸麻。

“若是我的剑再深一寸你就会毙于我的剑下。”唐河逞强道。

“若是我的力道再进一分,你执剑的右手已废。”萧谷雨反驳道。“死人和废人,似乎我也不亏。”他一直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格。

可是就在这一刻萧谷雨的眼前失去了所有光明,叶清明清晰地看见萧谷雨的眼神黯淡下去,萧谷雨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收起了墨梅,“愿赌服输,你要杀我就动手吧。”

“这不是赌博,也没有输赢,你当明白为了别人许给你的一时半刻的光明出卖朋友是不值得的。”叶清明道。

“你没有盲过,你不理解,我若是再不看看怕是都要忘记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子了。”萧谷雨的语气有些怨恨和无奈。

“我知你没有害人之心,但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些阴暗的。”这不是宽恕,也不是埋怨,而是理解。“我也不例外,其实我并不后悔交你这个朋友,你把光明看得比朋友重要,我理解你,但并不代表我不在乎你这个朋友。你总该出去走走的,而不是蜗居在这个小笼子里。你的师父赠与你墨梅,想来也是想要化解你心中的戾气。”叶清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白露也劝道:“对啊,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找到治好你眼睛的法子。”

“真的吗?”萧谷雨见叶清明没有生气,语气里有些哽咽。

“对啊!”沈白露扯了扯唐河的袖子,唐河只好开口道:“好了,看上叶兄的份上,这事便算了,别有下次。”

“我们一起走吧。”叶清明对萧谷雨伸出手。

多年以后,终于有人可以明白他的感受,虽然世上从无感同身受这回事,但是总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他身旁去愿意理解他,去理解他的黑暗与在黑暗中的无助,去理解他对光明的渴求和执着,就好像你要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可是只要想到尽头一直有个人在等你,脚下又有了动力。往后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也不会有人看轻他是个内心阴郁的瞎子;他不需要有睥睨天下的野心,也不需要强装看破红尘的超脱,他只需要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开心地生活下去。

萧谷雨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地握住叶清明的手:“好。”

四、 飞来艳遇

一行四人重新上路,不过四人确实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天地悠悠竟然无处可去,这就是身为浪子的无奈;唐河还想着本来还可以为林霜降那只母老虎寻找凶手,不知道如今是否安好,悦来客栈有再回去过,但是公子无依已经离开多时。叶清明和萧谷雨大可以回到以前卖艺行医的生活,但沈白露心中却是有抱负的,她不愿意四处飘荡,也不愿意寂寂无名。

困难的是,眼下并没有实际的目标,并不是每个侠客都有宏大的目标,大多练武的人都是借着刀剑棍棒混日子、讨生活,浑浑噩噩,打打杀杀,沈白露不知道这是否算是有意义,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过了今天没明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就算是有意义吗?还是要当一个大侠、扬名立万、跻身于高手之林才算是有意义?

他们仍旧决定在夏岛流连,这种换两个小钱喝二两小酒的日子不能够再好了,对于一些没有大志的人来说,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对于一些早已扬名的人来说,去哪里也无关紧要,因为不管在哪里总有人可以找到他。

可是唐河算是哪一种呢?唐河并不像他们一样有生存压力,在家族排行第二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所以连续在酒馆里喝了好几天的酒,今日刚喝了二斤烧酒,眼前就开始天旋地转了,整个人飘飘然像是走在云端仙境,步子软绵绵地,身子也摇摇晃晃的,咦,怎么还有神仙姐姐呢…

唐河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幸好不是杀他的刺客,只是送上门的艳遇,唐河险些醉倒,幸好有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上前扶他,两人挨得很近,身上还带有女子的体香和脂粉香。唐河连口齿都不清楚了:“仙子,你好哇!你从哪里来啊?不如我请你喝杯酒吧?”

女子好心地把他扶回房里,唐河一沾床便倒了下去,连带着女子也倒在他身上,顿时温香软玉抱满怀,发香入鼻。唐河好像模糊地看见女子微微地抬起头,眉头轻蹙,两人之间的空气渐渐宁静,唐河觉得全身发热,然后女子挥袖把灯火熄了,然后唐河就再也记不清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唐河发现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酸痛得很,仿佛被人锤了千百拳,翻身竟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脸上还带着泪痕,是林霜降!仙女?母老虎?这…难道…犹如一个惊雷在唐河的脑海里炸开,唐河惊呼一声“啊!”裹着衣服胡子拉碴地冲出门去。

唐河想要回忆起昨晚的事,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活了二十几年他不是没碰过女人所以大惊小怪,也不是占了便宜想要逃避责任,只是怕极了林霜降的性子,不活剥了他也要生生阉了他,他愿意承担责任,可不愿意死在女人手上。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唐河才回过神来,如若林霜降不愿意大可在事前一剑杀了他,当时他如同一只醉猫毫无还手之力,可是林霜降却任由事态发生,像个温柔的仙女似的,不打也不骂,难不成这母老虎平时表面上装作凶我,实际上却对我有几分情意?回忆着往昔相处的片段,越看越像是有这么回事,那么就这样将她扔在房里好像不是男人所为,不成,得回去看看。唐河还特意买了一份早点,打算回去好好道个歉,再一起商量往后的打算,莫名地,唐河竟也生出一些好感来。

林霜降在唐河尖叫着冲出门后也醒了过来,昨夜的事在脑海中回放,虽然唐河平日里是个粗犷汉子、不拘小节,可是对人还是很坦诚很仗义的,只可惜自己所托非人。

男子在其后进门,悠闲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甚至毫不避忌林霜降半裸的躯体,“看来昨晚你似乎很快乐?”

“莫非你在屋外听了一夜?”林霜降坐起来,在男子面前穿衣。

“他好像对你有几分意思,其实唐河这小子也蛮适合你的。”

“那是因为你对我太冷淡,只要你下令我便可以杀了他,但是你没有,你真的打算把我拱手送给他?”

“不要把自己当成是物品。唐门这个高枝,值得高攀。”

“叶无依,你少说风凉话,若不是因为你,我何故如此?我如何对你的,你心里有数,休想把我推给别人,你休想!”林霜降再一次留下了眼泪。

“能给的我都给你了,你休要再胡闹,我可以杀了天下所有男人,但是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别逼我!”叶无依面无表情地为她擦去泪水,“你是随我回去,还是留下,也随你。”说完便出门去,林霜降赶紧跟上去,她一个家破人亡,又堕入爱欲孽海的女子还有什么选择?

唐河提着一笼小笼包回来的时候,发觉屋子还是走之前的样子,女人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萧谷雨除了每日在医庐坐诊外,傍晚时分便会行至客栈找叶清明一聚,今日来却只见叶清明和沈白露两人,“唐兄呢?”

“今日一早见了他便恍恍惚惚的,问他何事也不肯讲,现在整个人又不知道游荡到何处去了。”叶清明答道,他这种圆滑从容的性格好像什么扰不了他的心。

小二端上两碟小菜,一碟炸藕片,一碟香菇菜心,萧谷雨只吃了一筷子,便对小二道:“烦请你们大厨出来一见。”厨子走过来,萧谷雨一听她开口就知道她是谁了,“客官有何吩咐?”萧谷雨对这娇滴滴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小满?”

小满见他转过脸来,神色一震,“这几天你没来找我,我便来找你。”

“我一尝就知道是你的手艺,我吃过了这么多次怎么会不记得呢?”萧谷雨循声望去,微微一笑。

“你吃得可还习惯?你似乎从来都不说你喜欢什么味道…”小满对着萧谷雨的时候细声细气,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是掌勺的大厨呢?

萧谷雨抿嘴笑:“我可不知道当初医治的是一个女厨神。”小满只好傻兮兮地笑,那表情分明就是对萧谷雨有好感。

聪明如叶清明,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人家姑娘就是魂牵梦萦、特地蹲守来的,一段感情被揭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习惯性的蒙住眼睛,只有少数人敢于直视这镜中之花;有的人注定被情丝牵绊,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感情这件事荒谬至极,到头来只期盼万千相思不要只化作心头的片片飞灰。或许人世中最幸运的事,就是还来得及说出心中所爱,而那个人也恰好在不远处回应你。

可是沈白露就有点想不通了,叶清明当初悔婚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五、 武林大会

夏岛这几日凭空多了许多外来人,听闻不日要举行武林大会,这年头随便几个蝇头小派聚在一起也敢说是开武林大会,但这次并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的集会,而是一次剑道的盛事,本来应该选在芳林,却有人接到消息说帝都要发布禁武令,故改在夏岛,与会的帮派有不少名门大派,不少后生都等着这次机会扬名立万。

沈白露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习剑十年,十年磨一剑,就等此刻了。一柄剑若是从不出鞘,必然会生锈,若是饮血,才会越发地光亮与锋利。芳林世出名剑,江湖里执剑的人也不少,但沈白露有信心。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拜帖,如何进入会场,可是沈白露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自诩是正人君子,当天就顺走了一套峨嵋弟子的衣衫,跟着在一众道姑后面进入了会场,随身的双剑也藏在宽大的道袍下,顶着肚子难受得很,但是坐在人群中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叶清明也没有劝阻她,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夙愿,以剑扬名,所以决定做一个旁观者。

大会开始了,虽然是打着剑意切磋的旗号,点到即止,但各派弟子还是铆足了劲免得落于下风丢了门派脸面,今日的比试结果无疑意味着今后的武林排名,不为了输赢也为了争口气。

沈白露穿的是门派里品级最低的弟子服,位子也安排在最后一排,看比武台子也看不太清楚,却不得不按耐住,她是冒名混进来的,千万不可肆意妄为,否则只会引起怀疑和骚动。

眼看台上一个又一个高手落败,武当派的两仪剑法和太极剑法所向披靡,严冰道长一脸春风得意,加以轻功绝学梯云纵,武当这等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武艺独步武林,鲜有人能撄其锋。严冰道长是当今武当派掌门的师弟,是师叔辈人物,剑术造诣自然是首屈一指,今日武当总算是大出风头了。

“在下已在台上战了许久,诸位还有愿意与贫道切磋的吗?”严冰道长摸摸胡须,满脸笑意,似乎今日的榜首已纳入囊中。怎料,竟有一个小道姑飞身上台,一身轻灵身法不逊于严冰道长身负的梯云纵,小道姑拱手道:“晚辈峨嵋弟子萍珊请严冰道长赐教!”

“你是萍字辈的弟子?哈哈哈”严冰先是一讶,而后又笑道,萍字辈在所有峨嵋弟子里排行最末、辈分最低,姑且陪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过几招。

这小道姑自然就是沈白露,她的衣裳上绣有主人的名字,故冒名顶替,她拔出双剑,剑气凛然,台上台下众人愕然,峨眉派里使双剑的人不多,不足够有功底的人只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小道姑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倒也大,别是有勇无谋的莽人。

严冰作为一个纵横武林数十年的老行家,执一把剑招架两把剑倒是游刃有余,他压根没把这些无名后辈放在眼里,但低估对手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白露无心恋战,只想着过几招就快快下去,否则认识萍珊的人迟早会将她识破,因此一剑接一剑,攻势逐渐加快。

严冰本以为她只是个挥舞剑花的女弟子,没想到在剑花中暗含的 竟然是刀剑双杀的致命剑招,而这本是峨眉派的看家武学,沈白露手执双剑,一手作剑,一手作刀,不断变换,轻灵绝妙的剑意发出来的却是凌厉狠绝的刀招,其四十九般变换让人应接不暇。

严冰不仅没见过这般奇怪的剑招,也难有余力去拆解,他可以安慰自己拳怕少壮,但长久下去他落于下风是瞎子也看得出来的,他输了不要紧,武当的脸面可不能丢,可偏偏他的梯云纵也躲不得,她的推窗望月步步紧逼,场面已由他攻她守变成了她攻他守,再有几十招他怕是守无可守!

至此严冰已经不记得什么套路招式了,将两仪剑法和太极剑法混用,但愿能吓退对方,本是打算战上几个回合就走的,但是沈白露越战越勇,恨不得倾覆所有身家武学,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沈白露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最后一击定能将严冰毙于剑下,一代前辈绝没想到今日会殁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沈白露无心杀人,剑势来得快去得也快,收了剑势才又恭敬道:“前辈,承让!”

严冰脸上已挂不住面子,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强装镇定道:“后生可畏吾衰矣!”却再也笑不出来,灰溜溜地躲到台下去。

沈白露站在台上看着底下的人,似乎被一阵天光笼罩,从来也没受过这等高高在上的待遇,下面那些人有些欢喜有些忧愁,他们的嘴脸真是好笑。

很快又有一人上台来,沈白露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便问:“阁下是谁?”

这位大伯看起来白发苍苍,似乎已有六七十岁,一身麻布衣服,其貌不扬,手里拿着一把普通的剑,他淡淡道:“老朽草字不值得一提,但江湖人给面子,都叫我巴山剑派顾道人。”

沈白露瞪目,顾道人,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传说,巴山剑派,一个小小的门派相传却孕育了一代剑仙叶孤城。此次过招输了也不打紧,见了世面也是不虚此行了。

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法名不虚传,一把普通的剑竟舞得淋漓尽致,剑诀不为剑器所缚,若不是剑术名家,又怎么会有如此造诣?沈白露心中又生出几分敬佩,也就再没有拘泥于剑招之上,居然能与顾道人过上数十招,最后双剑被顾道人齐齐斩断才作罢,那一瞬间沈白露感受到了他骇人的杀意,眨眼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沈白露惊呼出声,胜负立判,此时台下有人喊道:“她不是我们峨眉的弟子!”“这女子来路不明,是冒名顶替的!”众人哗然,沈白露进退两难,咬唇站在原地。

顾道人没有理会台下人的窃窃私语,只问道:“小姑娘学剑?”

“我学剑至今已有十余年。”

“十余年能有如此功底,甚好甚好!你怎么会峨眉掌门的刀剑双杀?”

“小时候曾有一面之缘,掌门曾指点过几招,剩下的都是我自己悟的。”

“自己悟的?哈哈哈…”顾道人笑得很开心,当初我也是只教过叶孤城几招,后面那些也是他自己拼凑的,江湖人人都传我是他的师父,老朽我可不敢妄称叶孤城的师父,你与他倒有几分相似,只可惜…顾道人欲言又止,又问道:“你学剑是为何?扬名天下,独霸一方?路见不平,仗义相助?”

“我只想重振家声。”

顾道人笑道:“你为家山他为国殇…”

“你又想说我会步他后尘?”沈白露不是傻子,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心中有垢,其剑必弱,本来他不会败于西门之手,用剑讲究先入世再出世,在人道之中追求剑道,叶孤城是一个好剑客,却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

“我不仅是一个好剑客,还是一个好女儿,可是你折了我的剑。”沈白露很感谢他的一番教导,但她不知道他是否和旁人一样,视她为出风头的垫脚石,原先她单挑严冰没人说话,一旦败下阵来倒有人落井下石了。

“听你的口气,是想与老朽再战一场?”

沈白露拾起一把断剑,“我不管是诚于剑还是诚于人,我只知道不仅要尊重对手,还要尊重自己手里的兵器,不然枉称剑客!”沈白露单手执剑又来,这一次她使出的是“清风十三式”,但并不完全,只有“清风徐来”、“清风指柳”和“风动千铃”三招,猜测她只是见过华山派的人用过,便学了来,自己再加以融合,三招变换为九招,九招变化为八十一招,吸取了刚才武当太极剑的精髓,不得不说沈白露确实是剑术奇才,对各大门派的剑招了解个七七八八,加以运用,便成了自己的剑招,在有限的条件下修习剑术。

不过,沈白露并没有因此占到便宜,到了顾道人这种境界,剑招已不需要太多变化,只需回风舞柳一种,就足以抵御千军万马,沈白露执断剑,剑意有余而剑招不足,被处处制肘。

用剑无非一个“快”字,剑招万千各不相同,谁优谁劣一时也难以断定,所以但凡过招,大多比个“快”字,沈白露的剑从未饮血,怎么会快呢?叶清明见状不妙,拔剑跃上台去,打断了两人的比试。“前辈应当知道,对于一个嗜剑如命的人,你若毁了他的剑,他便要找你拼命,哪怕拼了命也要为剑讨一个公道。”

“年轻人何必只拘泥于剑之器,而枉顾剑之道呢?”顾道人负手立剑,惋惜道。

“废话少说。”叶清明亮剑,也不等顾道人,率先出招,很简单的一招“平沙落雁”但摘叶飞花即可伤人,重要的是,这一剑是昊天剑,霸气外露,令人胆寒。

台下看热闹的人纷纷侧目,“昊天剑!”“这小子不简单啊!”

只对了一招,顾道人便停手,问道:“公子可是叶氏后人?”

“正是。”

“你不对我背后出剑,也算对得起家门名声。”意指他抢攻之行。

“我从不标榜自己是剑客,也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所以没有你们那么多讲究。今日武林大会无门无派的寒士被拒之门外,武林何时成为了诸位的武林?”叶清明的剑映出了他的半张脸。

“叶家将昊天剑据为己有,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昊天剑既然不是你家铸的,就该归武林所有。”底下有人说道。

“巧了,自古名剑花落谁家还真没有个准儿,不过家父既然将剑传与我我就有责任看好它,若是你们不服,大可从叶家手上夺了去。”底下人摄于昊天剑,竟无人敢上前,面面相觑,沈白露见叶清明为自己出头,不想事情闹大,对顾道人赔罪道:“在下冒名顶替在先,出言不逊在后,是在下不对,前辈技高一筹,晚辈甘拜下风,恳请前辈不计前嫌,息事宁人吧!”

顾道人见沈白露竟然为朋友松了口,笑道:“今日老朽与二位小友切磋真是大开眼界,老朽无心为难二位,许是诸位同道误会了,尔等别放在心上。”

沈白露拱手道:“那晚辈就告辞了。”拉了叶清明要走,顾道人阻拦道:“且慢!”叶清明道:“前辈还有何指教?”

顾道人一挥手,一旁的弟子捧剑上来,“毁了姑娘的剑是为了祛除姑娘心中之垢,但愿姑娘能记住老朽今日所言,希望姑娘今后能如愿以偿,此番老朽便将年轻时所用佩剑赠与姑娘,以界解老朽心中歉疚。”

沈白露一看,“前辈,这剑…”竟然是名剑秋离,一时不好意思收下,叶清明却知机不可待失不再来,劝道:“想来前辈的境界已经不拘泥于这冰冷的锋刃了。”

“哈哈哈,叶家小友说得甚妙。”

“那多谢前辈赠剑,晚辈没齿难忘,后会有期!”沈白露得此名剑,不愿久留,遂与叶清明拜别之后腾空而去。

六、 琴师芒种

武林大会后,两人意欲回到原本的生活,可是一只蝴蝶展翼所引起的风暴绝不是个人所能预料的,在云波诡谲的风云中要怎么样才能分清虚实和做出抉择呢?

沈白露和叶清明一战成名,沈白露固然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但叶清明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了昊天剑显然又让芳林叶氏回到了大家视线里。很难想象叶清明这样的世家子弟居然会甘愿做一个寂寂无名的武夫,大概是怕成名之后的麻烦事吧,那可真是叫人脑袋大。

皇城很快就派人传来了消息。

叶清明今日卖艺散场时,竟发现还有一人未走,“客官,今日表演完了,明儿您请早吧。”那人客气道:“阁下可是叶清明叶公子?”“何事?”

“鄙姓司单名一个空字,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拜会,想请叶公子助我家主人一臂之力,我家主人仰慕公子侠名已久,叶公子若是肯松口,吾等感激不尽。”司空亲和道,这个人白净高瘦,谈吐不俗,看起来似乎有些年纪,却不显沧桑,一身笔挺的蓝色袍子,眉眼里满是谦恭。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说您看了这个便会明白。”司空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黄色的绢帕,叶清明拿过来一看,上面什么都没写,只盖了一个朱红色的印鉴,居然是皇帝玉玺。

“你家主人找我有何事?”叶清明一听是皇室,语气立刻冷了下来,神情还保持着礼貌,皇帝也有要他帮忙的地方?叶氏为前代国将、为前代帝师,但是叶氏一脉却不断地衰败下去,不知是应了天命还是有人作祟,在为帝国耗尽心力的同时也在耗费着叶家的气运。

“我家主人如今面对着极为艰难的境地,外戚当权,急需叶氏家族襄助,知晓叶氏不为封王拜相,只为道义,所以还请叶公子同意出山,一圆叶氏先祖勤王的佳话!”司空说得声泪俱下。

叶清明也有他自己的考量,皇城是个政治场,是个绞肉机,一旦踏入一不留心就会尸骨无存,他不愿意背负起皇室的命运,也担不起日后败坏家声的恶名。“在下只求两餐温饱,只能保证绝不包藏祸心,恕我爱莫能助。”

司空一听,愣了愣,他没想到叶清明胆敢拒绝皇帝的请求,可是叶氏不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犬,当然也会拒绝。不过司空认为他们并没有拒绝的资格,他追问道:“如此别无他法?叶公子怎忍心袖手旁观?”

“皇上圣明,少了我叶某人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帝国不会停转,天底下能人异士也不少,皇上既然肯虚心求教,自然不缺贤明。”叶清明打起了官腔,推辞道。

“那好,鄙人告辞!”司空眯起眼睛,折出了一道深深的折痕。

当晚,叶清明一伙人便受到了芳林影卫的围剿,萧谷雨、沈白露、唐河与叶清明相关的一伙人也通通不准放过,叶清明来不及顾忌叶家人的安危就要被迫逃亡,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做得这么狠。

房屋被烧,他们伪装了几具尸体,希望能暂时拖一拖。转眼就走投无路,叶清明知道这是斩草除根的手段,他不能平白无故地知晓皇帝的秘密,但他也不愿意押上叶氏一族的未来去赌皇帝一系的兴衰。

好在大家没有受伤,沈白露问道:“这外戚是谁?竟然怕成这样?害怕我们不帮他会转投敌方?”

个中实情叶清明是不清楚的,萧谷雨答道:“自然是征远大将军、兵部尚书贾长风,他是当今太后的弟弟、皇上的舅父,手中既有兵权,在朝中的关系也不少,无人敢反他,就连皇上都要看他三分脸色,但凡成了权臣,皇家难免会忌惮几分。”

“可是前代帝系扳倒的权臣也不在少数。”

“前代帝系肯起用江湖人士,但如今朝廷对武林人士忌惮得很,早已不是一艘船上的人了。而且我听说,贾长风座下有四大高手:南宫一,西门三,北堂六,东方九,在江湖里遍布眼线,广招幕僚,今日我们与皇帝交恶,怕是早已进了贾长风的耳朵。”萧谷雨解释道,“其实贾长风的征远将军府才是江湖里最有势力的组织,八大派于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如此说来,贾长风会不会也要害我们?不如躲到我家唐门,山高皇帝远,谅他们也不敢来找。”唐河拍着胸口道。

“不必,我们绝不能再给唐门添麻烦,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可以去找他暂时躲一躲。他就住在夏岛城西,别人想不到我们还会留在原地。”叶清明浅浅一笑。沈白露觉得此人另有来历,心中不免又来了怨气,她本来是想重振家声的,怎么就成了亡命之徒呢?她一言不发,跟在大家后面。

没想到,叶清明带他们来的是一座艺馆,原来叶清明的至交竟然是一个卖艺的小倌儿!躲在这里,别人还真的想不到,众人进去时,沈白露大摇大摆,倒要看看那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唐河却以手遮面,怕别人误会他偷香窃玉,反倒是萧谷雨十分自然,也十分信任,叶清明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带着人如入无人之境,好像对这里熟悉得很。

这座艺馆修的比一般的楼宇要高,而叶清明的朋友就在最高层,众人拾级而上,准备到最高层时,便有一段琴音传来,起先如梦如幻、如泣如诉,令人听了九曲回肠,尔后暗含了弦破之音,如银瓶炸裂、奔马悬蹄,教人要肝胆俱碎。

弦音之中还藏了一股内力,这简直是夺命之音啊,唐河率先按捺不住,临空跳起,指着那房门大叫:“杂碎,快报上名来,竟然戏弄你爷爷,还想要命不要!”声音气震山河,琴音也在这时停了。

萧谷雨笑道:“唐兄,稍安勿躁,人家并没有不怀好意,否则凭对方深厚的内力,你我还有命站在这里?”

唐河听了更不高兴了,皱眉道:“你这话说的,难道我唐河就是那地上的蚂蚱,随便一人就能踩死我了?”

沈白露解释道:“我想也许人家只是在责怪叶清明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他,发一发脾气罢了。秦楼楚馆的女子就是矫情。”

那间房门倏地开了,不闻一声,仿佛请君入室,站在众人最前的唐河却不敢迈步,叶清明坦然迈步,仿佛是去与情人会面,唐河伸手拦道:“叶兄,唯恐有诈!”叶清明也不责怪,春风一笑:“他不会害我们的,你放心吧。”说罢便迈进门去,萧谷雨第二,沈白露第三,唐河见大家进去了也跟着进去,若是那毒妇害人也好救一把大家。

进了门,大家都傻了眼,萧谷雨发觉大家都不说话,问沈白露道:“发生了何事?怎地大家都不出声?”

唐河抢白道:“叶兄的好友竟然是一个男人,大老爷们!高冠束发,衣袂飘飘,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印子。”唐河细细地为他描述道,“这人实在奇怪得很,一双抚琴的手指又黑又粗,刚才那曲子是他弹的,我打死都不信。”

萧谷雨不以为意:“那倒是有趣。”

那位仁兄微笑落拓,徐徐大方道:“诸位别来无恙?”这声音却似银铃一般悦耳,他本人看久了竟有一些沧桑背后的儒雅,眼中还有几丝激动,不像萧谷雨少年老成般的淡定。

大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隐隐猜出了几分叶清明与他的关系。

“你就是叶清明的未婚妻?”那位仁兄走到沈白露面前问道。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沈白露终于明白叶清明所说的“永远也比不上”是什么意思,这些话本来是该有些醋意,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多了几分玩笑。“我自惭于阁下的不世风采。”

“我叫芒种,叶清明经常和我提起诸位,但肯定没和诸位提起过我。”琴师芒种自我介绍道。叶清明也笑道:“你何苦取笑我?取笑我不就是取笑你自己?”

“我不过是自嘲一下也不让吗?你带来的这些朋友似乎不容于我。”

“我们可没有不容于你的意思,既然是叶兄的朋友,自然是信任你的。”萧谷雨道。

“萧兄倒是心细如尘,心如明镜。”芒种请诸位就坐,叶清明就在芒种旁边坐着,与平日无异,可是眼里却还闪着星光,静静地听着芒种的一言一语,这样的他真是少见。没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激悦,也没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相守,只有赏心悦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信任和理解。

沈白露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奇妙。

众人下榻当夜,忽有一枚竹标破窗而入,上面钉着一张条子,写有四字“敌来速走”。叶清明猜不透是谁会对他们发出警告,听这人的口吻像是老朋友,可是叶清明的朋友虽然多,他却看不出是谁,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众人等至三更也不见动静,打算就将此事作罢,冷不丁屋里闯进一人,唐河霍然起身:“嚯,这几日你可教我好找!”来人正是林霜降。她看着唐河着急的样子,冲口而出的第一句不是“你去了哪里”,而是“你可教我好找”,便觉察出唐河对她的好来,正如父母心疼走失的孩子一样。

也来不及叙旧,林霜降急急道:“你们为何还不走?”叶清明怀疑道:“那条子是你写的?林姑娘,你为何着急要我们走?”

“是叶无依,是叶无依要走了。”众人一惊,皇帝不肯放过他们,叶无依也追得紧,叶无依究竟是什么来头呢?芒种解释道:“他是为了我而来的。”众人不解,芒种又道:“我过去曾是贾长风手下的一个黑帮头子,后来才转行做了琴师,判出贾长风,他自然不会放过我。”

“无依公子竟然是贾长风的人?”

“可是我们又要到哪里去?难道怕了他叶无依不成?”唐河愤愤道。

“当我求求你们,他可厉害得很,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林霜降劝道。叶清明不会对自己毫无信心,仍然问道:“林姑娘,你的来历我们尚不知晓,你还有一大堆的事瞒着我们,你和叶无依的关系我们也一无所知,教我们如何信你?”

“我迟些会解释…”

芒种也道:“你们不如随着林姑娘走吧,叶无依是为了我来的,我且会一会他。”

“我担心你…”叶清明不愿意丢下他一个人。

“芒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沈白露提议道。

“红尘了却,自此花下坐吹箫,却把相思深埋于暮暮朝朝。我与叶清明的情谊不消说,却不一定要固守的,我们各有各的生活,相聚只需好,不需长。你们快走,我尚可挡一挡,否则我这座艺馆早就被连根拔起了。”

唐河也道“我相信林姑娘所言。”

叶清明当机立断,“好,我们走!芒种,保重!”众人匆匆登上林霜降准备好的马车,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我们此番要去哪里?”

“你忘了你们答应过我的,”林霜降吐字道,“江南霹雳堂。”

七、 亡命之徒

马车粼粼,车上五人相对而坐,三更天已过,行人了无,青石路上只余哒哒马蹄声。

“现在你可以把原委说出来了吧?”叶清明道。

“好,我说。”林霜降缓缓道,“无依公子,我是说叶无依,投靠了贾长风,成了他的幕僚,此番前来是捉拿通缉要犯,我不想你们有事…留在那里总是有危险的。”

“叶无依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为人不是孤傲得很吗?怎么会甘心居于人下?”

“利弊关系吧,至少这一次不是,没有谁不会在利益面前低头。至于他怎么想的,我也不懂。”林霜降眼里有些黯然。

“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知道他这么多事情?”唐河问出了他最关切的问题,那一晚的事情她三缄其口,再也没有提过,仿佛就是一场梦境。

“我十二岁被他收留,武功也是他教的。”林霜降提到他的时候嘴间有浅浅的笑意,唐河见她最近像换了个人似的,一点母老虎的样子都没有,唐河倒有一丝羡慕。

“所以你之前说你全家的仇…”唐河问道。

“我之前的说辞是假的。”林霜降不好意思道。

“那这么说,他是你义兄了?”唐河追问道。

“义兄?”林霜降笑了,露出雪齿,“他绝对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年轻,那是因为他练了【珍珑心经】的缘故,他似乎从未老过,但他的心已经很老了。连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师徒、父女,还是…情人。”

“你们竟然…”唐河大惊,林霜降和叶无依居然是那种关系,自己岂不是和叶无依做了连襟?胃里的东西在翻涌。

“叶无依与龙家是什么关系?【珍珑心经】怎么会在他手上?”叶清明道,如此说来,虽然同样姓叶,但叶无依并不是他这一辈的,怪不得他从未听说过他,但【珍珑心经】是传说中的至高至密的武功秘籍,怎么会在他手上?

“龙嗣是他的师父,可惜被他杀了,所以他拿到了【珍珑心经】。”

“杀了?”萧谷雨惊讶竟有如此阴毒之人。

“龙嗣是个怪人,百般刁难他、奚落他、虐待他,于是他出师之后便杀了龙嗣一雪前耻。”

叶清明出乎意料,这人如此隐忍和狠毒,武功古怪高深,看来极难对付。

“真是个欺师灭祖的老妖怪!”唐河嘟囔了一句。

林霜降站起来打了他一个嘴巴,“你闭嘴!你闭嘴!”果然只有对着他唐河的时候才是凶巴巴地母老虎,若是别人,唐河一定会双倍奉还,但对着林霜降,他于心有愧,便再也不做声。

萧谷雨心里也觉得不妙,与这种人成为对手岂非可怕得很,除了武功,论心机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你讲这些告诉我们,叶无依会不会为难你?”沈白露叹道。

“他不会杀我的,若是他真要杀我我也无所谓,反正我整个人都是他的。”

此话一出,唐河眼里又多了几分丧气,他就像是一个被强按下水的葫芦,他这种世家弟子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到了江南霹雳堂,沈白露跳下马车便傻了眼,这江南霹雳堂早已不复往日繁盛,心中怒气骤起,质问林霜降道:“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地方?你安的什么心?”

“这里是我的故地,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带你们来这里,即使他要追来。”林霜降道。

“显赫一方的江南霹雳堂怎么会变成这样?”叶清明道。

“一夜之间被灭满门,连作坊里的工具家伙都被统统抄走,如今江南霹雳堂匾额不倒,却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说着话,林霜降眼里噙满了泪水。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灭门的事是假的?”唐河终于开口道,这个女人说的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全是假的,凶手我知道是谁。”林霜降不愿多说。

皇宫

贾长风越过皇极殿往少帝寝宫走去,一路上无人敢拦他,正要推门而入,门栓上却捏着另一只手。

“司公公。”贾长风一看是少帝的御前总管司空,心里厌恶到了极点,嘴边还是挂着笑容。

“嗯?”司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肯松手。

贾长风收到消息,少帝拟定了一条旨意要收回他的兵权,封他为异姓藩王,据守江西;若是这道旨意发出去了,他不会忍着被架空的危险束手就擒,皇帝面子这下也不会好看,所以他就是来找皇帝外甥矫诏,以免大家难做,面子里子都保不住,想要兵不血刃就抄了他的底,皇帝外甥算盘打得真响,可惜还是幼稚了些,没有实力凭什么让人听你的。

“司公公,微臣找皇上有要事相商,还请方便则个。”

司空眉毛一轩,“呵,皇上病了,谁都不见。”

“可是,皇上不上早朝已有数天,这身子骨病坏了可如何是好,要不叫太医来瞧瞧?”皇帝躲起来闭门不见人,暗地里不知道搞什么鬼,贾长风疑心重,非要探个究竟。

“太医已经来过了,再说了有国舅爷替皇上监国,即使不早朝又有谁敢胡来?”司空就是仗着贾长风不会和他这奴才一般见识才口无遮拦,也仗着他好顾面子不会起兵造反才以为他好对付。贾长风不会将一个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放在眼里,他忍气吞声只是因为他从不做无准备之事,少帝肯放权给他,只因为少帝手中握有影卫的指挥权,能不声不响地就除掉他,投鼠不免忌器。

“那好,还请皇上保重龙体,微臣就不打扰了。”贾长风私下换来座下四将,“那叛徒何在?”

南宫一与西门三答道:“我们在夏岛找到他的,已经处理了。”

“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有脏了地方吧?”

“没有。”南宫一与西门三齐道,退下。

贾长风又道,“那皇帝小儿太嚣张,给他一点颜色瞧瞧,手脚干净点。派我往江西,我偏不去,又能奈我何?”北堂六领命,退下。

“贾先生,那叶无依他们如何理会?”东方九道。

“他助我收了江南霹雳堂,还收了许多地方,如今又许诺我收了蜀中唐门,只要他做得到,他是忠是奸有何关系?一把刀,若是快刀就应该收进鞘里,但要防着不要伤着自己,若是钝刀就应该扔回火里回炉重造,你说是不是?”

“贾先生说的极是。属下会好好盯着他,随时向先生禀报。”东方九道,退下。

贾长风很满意,手下人总是能了解他的用意,而现在天下大半都要听他命令,那皇帝小儿又何必放在眼里?

“我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了。”沈白露看了霹雳堂的断壁残垣触景伤情,昔日沈家也是这番破败,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压得她难受,她一腔热血未洒,几时想过为成为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个人生死没关系,但重振家声的希望不能抛下。

叶清明却知道她不是出去透透气而已,她是要走,可是他不能让她走,他不放心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是他将她带入了这危险的境地。“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比在这儿好!”沈白露怒道。

“你生气了?”叶清明对猜测女人心事十分迟钝,“本来我已经在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现下却成了众矢之的,是你一直带着我们逃命,我不想逃了,我要退出!”

“你怨我拖累了你?我说过,不与我成亲是一件幸事,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沈白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涨红了脸,“对不起,小叶,是我要走,和你无关,你让我走吧。”

凭空出现一男子的笑声,清朗如磬,“哈哈哈,江湖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来人如燕子飞落而下,白色衣袂如云朵翻飞,青丝如浪花起伏,白净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一双凤眼像是海里的漩涡,乌黑得要将人吸到里面去。

“是你。”叶清明将沈白露挡在身后,屋里的人闻声出来,林霜降看见是叶无依来了又恢复了生色,却不敢上前去,只躲在众人之间。

唐河怒道:“你说他不会追来的,你骗人!”林霜降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唐河抽出巨阙朝叶无依劈去。

叶无依未出剑,连鞘格挡,“是你蠢得相信别人的话,还来到女人头上?我的女人的话你也信,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蠢!”

唐河以快剑先声夺人,连刺十七八剑,“今日你我的账一定要算个清楚!”叶无依仍未出剑,用剑鞘挡住巨阙凶猛的攻势,时而挥出一掌“碧海潮生”,显然是不想唐河靠他太近。

“哼,自不量力!”叶无依瞅准了唐河为躲避掌风露出的空隙,以气驭剑,竟然凌空抽出了林霜降腰间的佩剑—雪寒,挥剑砍向唐河。

“不要啊!”林霜降冲出来挡住。

叶无依制住了唐河的剑,雪寒抵着唐河的咽喉,“怎么了?舍不得?”

叶清明趁着他说话的空隙,对他出剑,一剑封死了他所有去路,若不撤回执雪寒剑的手,那只手就要被砍掉了,叶无依将唐河一扔,转而又以雪寒剑攻向叶清明,雪寒剑与昊天剑碰在一起。“你以剑挑开空隙,就不怕我拉唐河垫背?”

“我赌你不会为了唐河舍得一只手。”叶清明邪笑。

“你倒是很聪明,昊天剑一出,这机会我怎可放过?”叶无依凤眼笑成了弯月。

“你不出剑未免小瞧了我手中的昊天剑!”叶清明拉开架势。

叶无依将雪寒剑掷回了林霜降的剑鞘,然后拔出了自己的剑,是白虹剑!叶清明目光一骇,叶清明剑光便至,双剑缠绕在一起,白晃晃的剑光犹如火树银花在眼前绽放,旧屋外风尘乍起。

萧谷雨顺势接住了被扔到过来的唐河,将他拉至一边,顺手摸下了他身上的暗器。

叶无依身子斜擦出去,叶清明翻身而起,反手挥下一剑,叶无依使出一招“素指轻扬”,只听见嘀鸣一声,叶清明被那指尖一弹击得震退两步。

萧谷雨闻声,就那叶清明退后的间隙,追风一掌,射出了刚才摸到的那枚暗器,高手对决怎会料到有人插空出阴手,暗器打中了叶无依抬手间胸前露出的空门。

叶无依顿住,急急收势,硬压下的劲道逼出鲜血沿着嘴角溢出,否则真气运行,便要毒发身亡。

林霜降赶紧窜到他身边,疾手封住了他的穴道,她拔下那枚暗器,暗器上闪着绿光,是淬了剧毒的毒蒺藜,沾了血便会沿着血脉穴道带着毒游走全身,唐门经典暗器之一。林霜降攥着那枚毒蒺藜,往自己手里一划,毒也沾染了她的手。

“把解药给我!给我!”林霜降朝唐河吼道,唐河汗如雨下,旁人也不敢做声。

唐河叹了口气,抛出两枚解药,林霜降赶紧服下一颗,另一颗藏进怀里,搂着叶无依,一脚“逍遥无极”疾走,两人须臾消失在风里。

唐河知林霜降痴恋叶无依至死,不救他她也不会独活,他不知道林霜降是怎么看他的,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晚会如此对他,但他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呢?唐河很想好好问个清楚,他满心既是懊悔又是痛惜。林霜降是江南霹雳堂雷老堂主的外孙女,叶无依是龙嗣的徒弟、贾长风的幕僚,他们是因为什么机缘走到一起的?

叶清明对萧谷雨指责道:“虽然你是为了救我,但是你实在不该出那一手的。”

萧谷雨却坦率道:“我既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小人,我不能看你落于下风,要是不杀伤他,今日怕是我们都要毙命于此。”

三人纷纷猜测,唐、林、叶三人的关系,却不知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看着林叶二人挟逃,唐河可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

八、 情深缘浅

林霜降扶着叶无依回到住处,觉得自己身上无异样了,将叶无依嘴角的血迹擦净,将另一颗解药喂他吃下。

“你为何才给我服药?”叶无依半卧在床,灯火映着他蜡黄的脸。

林霜降以为他在猜疑,便解释道:“我先试药,若是不妥,我替你封住了心脉,你还有十二个时辰请贾先生救你,虽然我不喜欢你同他一伙,但他必定有法子。”

叶无依笑笑,“你多虑了。萧谷雨那臭瞎子这一手真毒辣,差一点就着了他的道,这一笔账我先记着。”

林霜降替他掀开上身衣服,为他左胸上的那个伤口涂上金创药,“你且休息一会吧。”

“唐河那小子对你倒是不错,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怎么都好过我这个老家伙。你是不是开始后悔当初跟着我了?”

林霜降将嘴唇抿成一线,嘴唇被抿得发白,却不答话。

叶无依一把捏住她的腕子,“你是不是后悔了?可惜已经晚了,你想走,我偏不让你走!哈哈哈哈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林霜降盯着他抓住她的手,青筋凸起,知道他可能是病糊涂了,淡淡道:“放开我。”

叶无依惊讶地看着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一下子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离开。

一盏茶过后,林霜降端了一碗粥进来,静静地放下,叶无依铁青着一张脸问道:“你怎的又回来了?”

林霜降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只有你了。”

叶无依面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愿你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林霜降不明白他所言何意,叶无依却无意说下去,端过碗把粥喝了,又道:“若是你能想法子劝服他们束手就擒,那就省得我动手了。”

林霜降又回到了霹雳堂,屋外无人,却有股声音叫住她:“林姑娘。”原来是沈白露,“你果然没有骗我们,没有人再找到这里,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叶无依来这里。”

“不是我找他来的,是他找上了你们,我瞒不过他,你们若是肯投入贾先生门下,他可以答应你们任何请求。”

“任何请求?你居然姑息他们狼狈为奸?”

林霜降道:“虽然贾长风为我所不齿,但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你们别无他法。”

沈白露道:“你这是狼养的羊为狼说话呢!我恨不得杀了你,是你在我们身边埋下了危险的炸药。”

“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我只不过想要一个两全的法子,不过你若想为你的秋离剑开锋,我也奉陪。”两人僵持着,突然隔空掷来一枚字条,“城郊南湖见。”沈白露哼笑一声走开了林霜降好奇,唐河找她有什么事呢?

夏小满提着食篮走近萧谷雨的医庐,远远就看着许多人围着,原来是被查封了,小满冲上前问:“他犯了何事?为何要查封他的屋子?”

司空本来留在这里是为了善后,他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谁知又蹦出来一个小丫头来。“小丫头,你认识萧谷雨?”

小满静静道:“他犯了何事?你是何人?为何二话不说就封了他的屋子?”夏小满个性柔和,但并不代表她怕事,尤其是涉及萧谷雨,她更是心慌意乱,失了方寸。

“干你何事?”司空没打算搭理她。

“我看你就是打家劫舍的歹人,捉了人,抄了屋子,还死赖着不走!”司空见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牙尖嘴利的,“我是官府的人,,你别再胡闹,否则我不客气了!”

“你是官府的人?我要看你的令牌!”夏小满从未这样大胆过,她不知道萧谷雨去了何处,也不知这人为何上门寻仇,但她已无法冷静。

“要看是吧?给你看!”司空当她不管是多管闲事的刁民,还是贾长风派来的探子,都决意给她一个教训,司空嘴上说着,手上却拔了剑。

夏小满没料到这人居然是泰阿剑的剑主,但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她也拔了剑,看他们这来势汹汹的样子,萧谷雨十有八九是落在了他们手上。

灵虚剑出鞘,闪着一道青芒,剑招如同她的人一样轻巧灵活,像一条小蛇,身子柔软,却缠得对方脱不开身,司空感觉这一次可算是遇到了对手。

三百招过后,小满快要被司空宏大的接连不断的内力吞噬,像是滔天的巨浪,她是女子,又年轻,动起手来自然要吃亏,力气渐渐不支,打蛇打七寸,司空一招“穿云手”,越过剑锋,扣住了小满的脉门,“丫头,劝过你别惹事,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小满怒道:“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宫

夏小满自然不会被牢笼困住,她会独门的缩骨功,可以从气窗出来,确认牢里没线索之后,她需要弄清皇宫的出口好离开皇宫,然后再找萧谷雨的下落,路过乾清宫,这里居然起火了,火苗吞噬了半边屋子,可是里面好像有人,夏小满宅心仁厚,立刻冲进去救人。

里面烧的更厉害,只剩下几根房梁柱子,桌椅板凳都烧成了灰烬,还有一个人在乱窜。小满提起他的裤腰冲破房顶,跃到了几丈外的空地。

这人发髻散乱,灰头土脸,一只袖子也烧掉了半边,嘴里喃喃道:“糟了,里面什么都烧光了!玉玺,玉玺,朕的玉玺!”

小满道:“你是皇上?”

这人理直气壮答道:“朕乃天子!”小满强忍着笑意,还真没有见过如此落魄的天子,火都烧得这么大了还未见人来救,看来坊间传言天子失势是真的,追问道:“你可知盲医萧谷雨?”

皇帝用另一只尚在的袖子擦净脸上的汗与灰尘,“你是他的家眷?”

“你为何要捉他?他犯了何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司空才一刻不在,朕就遭了罪,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好心!”

“萧谷雨他不是坏人,我救了你,你应该相信我,我可以为他们做担保!”

“他们不答应为朕所用,那怪不得朕不客气,朕可以撤了追杀令,但是要将你关入天牢,要是他们有什么动静,朕就活剐了你!”

“好,君子一言!”小满才从牢里出来,又被关到了牢里。

城郊南湖

四周皆是水,湖面上映着一个圆圆的月亮,四下里连虫鸣声都无,静得出奇。

林霜降在湖心亭里等了很久,唐河还不见出现,莫非他出了什么事?

湖面有了动静,水中月裂开了一道缝隙,继而又再度完满,再看一道人影已从水中来到眼前。“什么人!”

那人也不答话,径直逼过来,双手似鹰爪,林霜降急急躲开,拔出雪寒剑劈去,可那人竟穿了软猬甲,刀枪不入。林霜降两掌一翻,抛出了两枚轰天雷,那人一个腾越,轰天雷炸起了一片水花,便销声匿迹了,伤不了他分毫。原来这人竟是有备而来,刻意约她来水边,叫她无力反抗,就是要活捉了她。

林霜降转身要走,那人将她手臂一拧,手臂脱了臼,她吃痛,一个侧空翻滚开,那人一个狼扑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提起,她知道她不会死,这只是折磨。她只求他不要来。

“不知道这丫头有何处得罪了你,你要为难她?”叶无依翩然而至,脸色苍白。

“不是要为难她,是贾先生要考验你的诚意。”

“考验?考验什么?忠诚?还是能力?叶某可不想凭空受人猜疑。”

“和贾先生撕破脸对你没有好处,我知道你受伤未愈,但贾先生对你最近的表现不太满意,也许你的脚步要加快一点,否则贾先生就要怀疑你的忠诚了。”

“我忠诚与否,你东方九这个蠢材哪里看得清楚?我办事也不需要向你交代。捉了这么”一个丫头,就想要挟我?蜀中唐门不想要了?”叶无依丝毫不理会东方九说破了他的秘密。

“江南霹雳堂是你第一个帮助贾先生拿下的地方,但是霹雳堂的余孽却还活着!你若是忠于贾先生,就杀了这个贱种!”

“你要杀就杀,死了一个丫头我大不了再捡一个,反正端水倒水的丫头到处都是,我可不愿意脏了我的手!”叶无依竟然负手而去,不肯理会。

东方九只好松开了林霜降,嘲笑道:“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么一个贱种居然喜欢上杀自己全家的仇人,还是这么一个无耻之徒。” 悻悻离开。

林霜降追上了叶无依的脚步,“你还是来了,”始终她还是最懂他的心意,“你不该来的,或许六年前你根本就不该救我,你该一并杀了我的。”

叶无依只好解释道:“杀你全家不是我下的手,虽然我不是好人,但是我不对老弱妇孺下手。”

“可是你却知情,不是吗?或许你本不该助纣为虐!你明知道我在意这件事,你明知道我是江南霹雳堂的遗孤,为什么你还要留我在你身边?你就不怕我找你报仇?”林霜降悲恸地质问他。

“那你呢?为什么宁愿留在一个与你有血海深仇的仇人身边?仅仅因为我救下了你?还是你有别的打算?杀了我?还是杀了贾先生?”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秘密,只是从来不提,所以只好假装一无所知,假装用手捂眼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却有人道出了真相。

林霜降被问住了,流下泪道:“求求你,让我走!让我走!”

叶无依还记得她前两日讲过的话,但他没有挽留,他知道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嘴唇微启:“路上小心。”

林霜降瞪着泪眼,愤然离开,头也不回,叶无依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

九、义厚情薄

几人在江南霹雳堂落脚了几天,没人打扰,但是萧谷雨还是有些不习惯,平日无论他在哪里,夏小满都会追随他去,只远远看着,不做打扰,可是如今夏小满又在哪儿呢?人就是这样,谈不上心动,但却能放任他人的追求不说破好像保持当下的暧昧对双方才是最有益的,可其实它不仅蹉跎了双方的青春,还蹉跎了彼此等待拥抱的岁月。

萧谷雨稍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夏岛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抓进了天牢,决意要救她,他可以对她无意,却不可以任由她受到伤害。叶清明和唐河自然是支持朋友的决定,沈白露本来不愿意多事,也欣然同意,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好在芳林城离江南不远,四人夜闯天牢,天牢的狱卒自然也看不住他们,唐河燃上唐门特制的迷香,便能不动声色地进去。夏小满安分地在里面呆着,没想到萧谷雨竟然带人来救她,焦急道:“你怎么来了?你快走!”

“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一起走。”萧谷雨借来了昊天剑,一剑劈烂了牢门上的锁,牵过她的手,“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夏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红,却没想到萧谷雨下一句说:“其实你早该一剑杀了少帝的,这样起码你不会在被关在这里。”

夏小满惊住了脚步,她不是惊讶于萧谷雨抱怨她做事不干净,而是想不到他会如此心狠,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毫不犹豫,他是一个大夫,怎么会视人命如草芥?

萧谷雨察觉到她的不悦,继续拉着她向前走,又说道:“你不是现在才认识我的,你早该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你不必如此。或者,我们不能改变吗?你本来…”

“恐怕不能。”

两人走出了天牢大门,看到了外头的三个人,沈白露却让大家先走,她有事想要找少帝商量,叶清明担心她孤身犯险,说要与她一起。

沈白露背着秋离走在前面,叶清明拿着昊天跟在后面,他猜到了沈白露是心中有事,但她不说,沈白露就是这样的人,心里要强,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她不说,他也不问。朋友之间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白露不知他为何一直跟着又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索性只顾着走自己的,此时乾清宫已经被修葺好了,沈白露提剑直接往里面冲,好像忘记了她其实是来“商量”的,而叶清明虽觉得这样不妥,竟也未能拦住,任由她一脚踏进去。

里面的宫娥太监看见有人闯入大惊失色,失声尖叫道:“有刺客!快保护皇上!护驾!”剑光一起,血花一溅,随即就没声了,可是还是传出了动静,不消一刻,影卫便将这里重重包围。

宫娥太监倒了一地,叶清明被眼前的情形吓到,沈白露几时疯了?他抢先一步,跃到布帘后揪出了躲起来的皇帝,他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叶清明…朕认得你!你…好大胆子!待司空一来,你们全走不了!”

沈白露一剑凌空,“废话少说!庸君拿命来!”叶清明昊天剑出鞘,一剑格开,剑尖在沈白露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白露,这可是弑君!你要干什么!”

“叶清明,今日你若是拦我,我便连你…连你也一起杀了!”沈白露抹开脸上的血,血渍在烛火下像是被烧烫的晚霞。

“你有事瞒我,对不对?有话好好说,否则就没有回头路了。”叶清明护着少帝,说什么也不能看沈白露胡来。

“这个庸君灭我沈家满门,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皇帝却抢白道:“沈家乃是叛臣,秘密处决已是恩赐,竟然遗漏了你这个孽种,你还敢找上门来,其罪当诛!”

沈白露将剑一挑,斜刺而来,叶清明挽了一个剑花将剑锋旋开,沈白露气极:“你!”

此时影卫已经将大殿包围,为首的司空道:“里面的逆贼听着,休要碰皇上一根毫毛,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叶清明奔至沈白露身边,拉着她,对皇帝道:“我们可以谈个条件!”沈白露将手一甩,“同这些人有什么好谈!”放手与影卫打成一片,刀剑声不绝于耳。

叶清明望了一眼少帝,便跃入人群中,与沈白露一同杀出去。“你不是要护驾吗?为何还来管我?”

叶清明挥剑,没有看向她,答道:“虽然我不能看着你犯错,但我也不能让你有事。”

沈白露觉得这个知己,他可以不理解你,可以不助你达成愿望,但一旦到了危急时刻却会毫不犹豫地与你并肩一战,这样的知己也值得了。

两人神兵在手,双双杀出重围,乾清宫内外一片狼藉,司空站在皇帝面前:“两位不愧是武林的后起之秀。”

叶清明道:“吾等区区一介草民,不敢与皇上为敌,只是恳求皇上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对策,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巧?心狠手辣,杀得这遍地都是尸体,满地血污,这算是不巧?”司空质问道。

“草民知道错已铸成,不敢奢求原谅和翻案,只求皇上放过夏小满和沈白露,我叶某人愿意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叶清明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白露急忙去拉:“小叶,你何须委屈自己,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叶清明低语道:“不仅为你,还为我们所有人,玉石俱焚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司空笑道:“没想到哇,之前三催四请你不来,现在却肯为了这些乱臣贼子低头,真是无可救药。”

皇帝道:“此话当真?”“当真!”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司空又道。

“但我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沈家纵是叛臣,我身为人子不能作壁上观。”沈白露一剑削掉了皇帝头上的发冠,一脚踩扁。“我们走!”

“来人,送两位少侠出宫!”司空喝道。

两人肩并肩走出了乾清宫,身后留下了一条模糊不清的血路。

十、 唐家血案

几人竟然又回到了无处可去的境地,原先的江南霹雳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里面的家私都被搬空,再回去也没有意义,林霜降已经知道了当年事情的来去。

芳林城外偏门转角的那个面档,二十年了居然还在,叶清明记得很小的时候和家里人一起吃过,“老板,一碗珠花面。”摊子上只有他一个人,珠花面是小摊的特色,猪骨百合白果的汤底佐上一些小葱和几片烧肉,别有一番风味。味道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难怪会坚持了这么久,如今他已经长大,却变了另一番模样。

半晌,唐河他们也来了,芳林的夜晚似乎总是十分热闹。“老板,有什么小菜?”

“客官,小店只有卤豆干,不然您也来碗面?”

“我不吃面,有酒吗?”唐河答道。

“有,不过是最便宜的烧刀子,成吗?”老板问道。

“成!再来一碟卤豆干,一碟拍黄瓜,行吗?”唐河又反问道。“行。”

“金圣叹说,卤豆干佐酒有火腿滋味,好酒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唐河特意挑林霜降旁边的位子坐下。

酒上来了,唐河为林霜降倒了一杯,“喝吗?”他以为她死要面子不会拒绝,没想到她连碰都不碰一下,唐河无奈地将那一杯酒喝下肚,苦得很。

林霜降不爱吃这里的东西,刚坐下了就想走,唐河追上几步,叫住她:“林姑娘!”

她驻足回头看他,他以为她执拗的性子会一去不回头,两个人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但是为了等这个回望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终于拿出了勇气,抛却了面子,去肯定他对她的情感,他终于开口问道:“那天晚上的事我没有忘记,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我什么也不会,但是我会对你很好的!”唐河知道林霜降回来不是毫无缘由的,而他认为这是他取代叶无依的机会。

林霜降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只是笑一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河上前抓住她的手,追问道:“不,我不信!我…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唐门?”

“回唐门?”

一行人坐上了西行的马车,刚入蜀道,便有人拦下马车,唐河探头问道:“何许人也?竟然敢拦唐门的车?”

七人中为首的拱手道:“吾等无意叨扰唐门尊驾,只是青城七子久仰秋离剑沈姑娘大名,冒昧前来拜会,望与姑娘切磋一二,还请海涵。”

青城派不满当日大会上被武当峨眉和巴山抢去风头,自然是要找上门来雪耻。

沈白露二话不说跃下马车,“请赐教!”随即拔剑,与这帮人多说无益,不如打个痛快。青城七子摆开北斗七星剑阵,整个阵势时开时闭,数次过招,沈白露被扼在剑阵正中,刀剑双杀的招式不至于失了便宜,却也脱不得这天罗地网。

林霜降从马车望出窗外,“这么多人对付她一个人,沈姑娘有几分胜算?”萧谷雨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答道:“少说也有六七分,天地万物,唯快不破,待沈姑娘没耐心了,她自然有法子破解。虽然他们人多,但秋离剑却比他们七把剑加起来还要厉害得多。”

果然,沈白露待到七星连成一线的一刻,平削一剑,直挫其锋,七把剑齐齐斩断。七人眼见没了兵器,不愿再战,“习剑之人竟然让剑折损在手里,吾辈受教了,告辞!”七子愤愤不平地离开。

沈白露收了剑,奔回马车,叶清明拉她上车,“我看你这一招似乎用得很熟练了。”

“若不是你提醒我练习一剑贯七星,这回怕是要让他们看了笑话。他人斩我的剑,我就斩别人的剑,这感觉也挺痛快的。”

“像你如此好强之人又岂会轻言放弃,你发出的这一飘飘快剑,天下间能挡的人屈指可数。”叶清明夸赞道。

唐河打趣道:“如此说来,沈姑娘岂不是第一流高手了?而你不就是比一流还一流的顶流高手了?可不带你这么绕着弯子夸自己的。”

叶清明哂笑道:“唐兄心照就好,何必拆我的台呢?”“哈哈哈……”

马车粼粼,驶向难于上青天的天堑,几人离蜀中也原来越近了。

唐河领了几个好友迈进家门,远远看见三妹唐湖的身影,唐河张开双手迎接三妹的拥抱,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大耳光子。

唐河在众人面前被驳了面子,捂着脸,哭丧道:“三妹,你打我干嘛?”唐湖急道:“你还知道回来!整天到晚就知道乱跑,这回连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唐湖年纪虽然比唐河小,说话语气却像是唐河的姐姐。

唐河红着眼问:“什么?爹怎么了?!”唐湖沉默不语,不想再提。“爹他…怎么会?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唐江突然从屋里走出来,“爹突然暴毙,死因蹊跷,我们也没来得及通知你回来,二叔说还是秘不发丧为好,免得…”

“爹啊…”唐河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竟将几个人晾在一旁,“孩儿不孝,没能伺候好您,还老惹您生气,是孩儿的错…”很难想象平日粗狂心大的唐河会有这么感性脆弱的时候,叶清明上前扶起唐河,“节哀顺变,如今是处理好唐老前辈的后事。”又对唐江道:“我们是唐河的朋友,唐大哥对唐老前辈的事可是有些眉目了?”

唐江拧紧眉头,艰难地摇了摇头。

唐河哭够了,一抹眼泪鼻涕,问道:“老爷子平日里身体好得很,怎么会说走就走?暴毙是个怎么暴毙法?”

唐湖答道:“你出去之后,爹就气病了,一直没见好转,四兄妹之间,唐海还小,爹最器重你,你居然辜负他的期望,唉,病虽病,却不会有性命之虞,谁知…”唐湖说完又要抹眼泪了。

唐河又红了双眼,林霜降搭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如今不是伤心后悔的时候,身为人子更应该把事情查清楚还先人一个交代。”她心里却在怀疑,这件事是不是叶无依干的。

唐河吸吸鼻子,问道:“唐海去哪里了?唐家堡现在是谁主事?”

“唐海被送去唐家老宅,去老太君那里了。他才几岁,刚出生就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我们不敢给他知道。现在是二叔在管事,他刚和我们商量完出殡的事,现在应该在为老爷子梳洗更衣。”

二叔唐标一脸阴险狡诈之相,为人也是心胸狭隘,没有给唐河留下什么好印象。“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唐河气极,夺门而去。

祠堂里只有二叔唐标在给父亲唐权更换寿衣,眼见唐河推门而入,二叔喝道:“门都不敲冲进来,像什么话!”

唐河冷着一张脸,反驳道:“你犯不着教训我,我爹在的时候没你说话的份,现在他不在了也轮不到你说话,若是你以为从今往后就能坐上当家人的位置,未免想错了!”

唐标默默合上了大哥唐权的手,没有将唐河的小儿意气当回事,道:“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意见,但我毕竟还是你长辈,你说话最好尊重一点,我没有你爹那么好的耐心,对你如此纵容。”

一番话恰好戳中了唐河痛处,恨恨道:“你别提我爹,我爹的事你我心知肚明,现在你是不是又来借穿衣梳洗之名销毁证据?”

“你要明白你的指控是多么严重的指控,你想好了再说话!”唐标严肃道,他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迈步出门。

唐河追问:“你要去哪!?”唐标拂袖而去:“叫厨房开饭!”

唐河这才想起他们一行人回来都还没吃饭,但是他现在没心情吃饭,他扭头凝视父亲唐权的遗体,遗容还如在世时那般鲜活,刚换上的寿衣越发衬得他的脸苍白如纸,冰冷的躯体躺在黑黢黢的棺材里,没有一丝生气。唐河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虽然唐海是他老来得子、最小的孩子,但他却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老二唐河,打小也野惯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尽管唐权对他百般不放心,却没有束缚了他的手脚,才想起以往父亲教会了他很多,可他却大部分都忘记了,是唐河辜负了他的期望。

唐河细细查看了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原来唐湖说的暴毙是指这个,是谁忍心下如此狠手?唐河擦去眼角的泪水,缓缓合上了棺材盖。

萧谷雨停住了脚步,低语道:“沈姑娘?”沈白露听着叔侄俩的墙角,突然被叫住,吓了一跳,“萧大哥,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唐家的人呢,你怎知是我?”

“我虽然是瞎子,但不是傻子,像我这种活在黑暗里面的人分辨眼前是谁还是轻而易举的,”萧谷雨笑了笑,“唐门的人虽然听说很凶恶,但也不会因为你听了几句墙角就把你怎么样的。”

沈白露有些不好意思,又道:“你不去吃饭?”

“没胃口。”萧谷雨发现还是夏小满做的饭菜最合他的心意。

“我也没胃口。”沈白露陪着萧谷雨在祠堂前的台阶上坐下。“这一次小满姑娘可会追随你来蜀中?”

“我曾警告过她,若是在跟着我,我必杀了她。她该她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跟在后面做我的尾巴。”

“你忍心如此对她?你难道不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沈白露惊讶道。

“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可是我只当她是妹妹,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回应,那还不如早断早了,以免跟着我受苦。”萧谷雨还有半句话未说完,“我饱尝苦楚,又怎忍心她再尝一次这般滋味。”想想说了也多余,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不能一直躲着她,她不会死心的,你该向她说清楚。”

“她清楚,只是她在自己骗自己,但我不能再将任何希望给她了。”萧谷雨眼底生出一股黯然,奇怪的是萧谷雨的眼睛总有一丝氤氲的薄雾,而不像旁的人犹如一滩死水。

“你就没有考虑过你和她的可能?”沈白露问道。

“我来给你讲一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吧,我还从未和别人说起过。”

十一、二叔唐标

“我是九岁的时候看不见的,是因为一场大病留下的后遗症,父母费尽周折寻遍名医给我治病,可是了无成效,后来他们开始考虑更换继承人,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像我们这种不算太富裕,又有点家底的门户不会容许一个累赘的存在,我被视为不祥之人。在一个河灯节的晚上,他们以为我买河灯为由将我丢在街上,我本来不信的,给一个瞎子买什么灯,但是我还有他们一定也是关心我的幻想,我被人潮挤着走,眼前看不见,周围都是人声,双手不停地乱摸,口里不停地叫着,没人理我,没人应我,摔倒了也没人扶我,我就像一个透明人,被丢弃在天地间,无处容身。那一段时间我度过了一段像野兽一般的日子,餐风露宿,沐风栉雨,喝天上下的雨水,吃别人不要的馒头,睡在别人的房檐下还可能随时被赶走。比起黑暗,无依无靠的感觉更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感觉自己就像个蝼蚁一样贱,我恨这个世界,我也恨我自己。”

“幸好,我遇到了萧老大夫,他是谷雨那一天捡到我的,他好心收留了我这个乞儿,传给我医术,哪怕我还是不能够治好我的眼睛,但是我还是有能力去争取我想要的,虽然我不稀罕我拥有的,但是并不代表我不珍惜。沈姑娘,你知道吗?在我短暂的复明里,我重新记起了一些小时候看过的东西,我闭上眼睛,能感觉到光河流动的耀眼光芒,可我想我还是习惯黑暗,沈姑娘,你在听我说吗?”

沈白露抱膝侧头倾听,说道:“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朋友和我说这些事,可是你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那么为何不换一种方式去生活?你和叶无依不一样,他是坏的彻底,可你…”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可我愤懑难平,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区别?”萧谷雨重新站了起来,“说了这些,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回去吧,否则叶清明该担心了。”

饭桌上,唐江、唐河、唐湖、林霜降、叶清明围坐一桌,虽然二叔唐标早早离席,但是饭桌上的气氛还是怪异得很,想来也是,无论是谁家里办了丧事,白宴总是不那么开怀的。

三妹唐湖便打圆场道:“林姑娘是第一次来蜀中吧?来,尝尝二哥特地吩咐后厨做的红烧狮子头,这边的菜怕你吃不惯,你中意什么口味你直说,莫亏待了自己,在唐门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回头我让丫头给你送个香囊,既可防瘴气又可防蛇虫鼠蚁。”

“多谢唐小姐款待。”林霜降面对唐湖的热情招待,显得有些拘谨。

“唐小姐?这么叫岂不是生分了?不如叫我三妹吧!”看来唐湖真的以为林霜降是唐河带回家的未婚妻。

林霜降捏紧了筷子,“我…我…”正如她计划的那样,可是她又不忍心玩弄他人。

唐河这才解释道:“小霜和我还没到那一步呢,别把人吓坏了。”

“没那一步?那不是也快了…”唐湖悻悻道,她忽然想起来唐河这次回来恐怕是要介绍林霜降给家人的,只可惜撞上父亲唐权死了,守孝三年,怕是也快不了。

“唐三妹既然有意成人之美,也要看月老有意无意,都说唐三妹人美心善,今日一见果真不假,清明敬你一杯。”叶清明为大伙找了个台阶下。

唐湖喝了叶清明敬的那杯酒,这事就算是翻篇了,唐江便接着道:“这番唐家出了这等大事,怠慢了各位还望海涵,下次唐某一定好好款待各位。”

叶清明举杯,含笑饮下杯中酒,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大碍,但是叶清明看向空着的主位,一盏茶之前唐标还坐在那里,这番话从唐江嘴里说出来就有些不对味了,唐家的家主之争怕是又有一番波折。

宴毕,叶清明在唐家院子走动,唐河也陪着,心中却也是心事重重。“唐老弟,令尊一事可有些眉目?可需要帮忙?”

“叶兄也觉得事有蹊跷?”

“唐家数十年间雄踞西南,称霸川渝,无论黑白两道都让薄面三分,制毒暗器世家的名誉更是令人闻风丧胆,哪个仇家敢惹?令尊能将唐门打理得蒸蒸日上,无外乎也是枭雄一个,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赴死?况且令尊又不是行将就木之人,此事必有蹊跷。”

“嗯,我想也许和我那二叔脱不了干系,只是苦于我没有证据。”

“你二叔唐标?”

“嗯,他性格一向和我爹不合,为人小气爱算计,膝下无子,未免是趁我们羽翼未丰之际毒害我爹,好坐上唐家家主之位,否则若是等我们做大,难保他会有立足之地。”

“可是即便是他有动机,但要下手也非易事,令尊的武功不是远胜他许多吗?怎么会束手就擒?再说,令尊突然去世,他又就势坐上家主之位,难免不会引人遐想,你二叔会这么蠢,干出落人话柄的事?”

“我查过我爹的伤口,是中了唐门秘制的毒蒺藜,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趁我爹不备杀了他。”唐河说着越发咬牙切齿。

“如此你便一口咬定是你二叔了?唐江和唐湖会不会有别的发现?”叶清明觉得有些武断。

“我还没有…”唐河话未说完,被沈白露的呼声打断,“小叶,我正要找你呢,真巧!”唐河、叶清明、沈白露、萧谷雨四个人又聚到了一起。

这时是日暮时分,夜幕降临,晚风开始萧瑟,众鸟开始归巢,正是需点灯却又未点的时候,语时,正有一只大鸟从四人头顶上掠过,萧谷雨朝着叶清明打一手势,叶清明抄起一枚石子射向那只大鸟,大鸟吃痛,滚落在地。

萧谷雨虽然眼盲,听觉却异于常人,当即听出了头上的大鸟动静不对,随即让叶清明出手阻拦。

“真不巧!”那只大鸟开口道,竟然是东方九乔装而成的。

“竟然是你?!”唐河绝不会想到是贾长风的人,也绝不会想到贾长风会不会和唐门的事有什么关系。

“有何贵干?”叶清明问道。

可惜东方九没有理会他们的问题,铩羽而归,不如找个空隙逃走。东方九挥动背上的大披风,在众人面前一闪一闪,唐河拔了巨阙就往前冲,唐河对付他已经足够,众人便袖手观战。

唐河舞剑,剑势刚猛,剑气坚不可摧,东方九舞着披风,招式阴柔,布帛拂着剑锋,搅散了剑气,居然毫发无伤,这东方九的内功相当了得,看来是低估他了。

与唐河厮打之时,东方九还瞅空掷出了一个石子,直冲沈白露的死穴,其势之迅疾不可言状,沈白露还未看清来物,便被叶清明一个反扑扑倒在地,叶清明也就替沈白露挡下了那一记石子,击中了后背。

东方九挑衅地笑道:“你予我一记,我便还你一记,两不相欠。”叶清明怒极,东方九居然借沈白露来激他,随即拔出昊天,叶清明也加入了战场。东方九的披风一分为二,分为大鸟的两翼,旋开了唐河与叶清明左右而来的剑锋,东方九知道不可久战,卡准了叶唐两剑交错的空隙,一个“雪燕投门”挟了错愕的沈白露就走。

叶清明气极,质问道:“你方才为何不拦住他?”萧谷雨淡淡道:“墨梅有剑无锋,我想拦也拦不住。”唐河也劝道:“他挟持沈姑娘只为求全身而退,若是贸然妄动怕只对沈姑娘不利。”

数语间,叶清明重新恢复镇定,“也对,他若是冲着白露来的,一早便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抱歉。”

萧谷雨笑道:“你若是不信我,我也不会交你这个朋友了。”

叶清明又道:“你们说东方九这次来是找谁的?”

唐河问道:“东方九来唐门是来找人的?不是杀人的?”

叶清明答道:“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唐门杀人放火?插手唐家家事于他们无益,但难保,他们在唐家里安插了内应。”

“若是唐门里真的出了内奸,那么唐老前辈一事也恐怕与内奸有关。”萧谷雨附和道,叶清明没有否认,双唇微抿,眉宇微皱,双瞳渐渐模糊迷茫起来。

十二、灵犀一指

东方九一直挟着沈白露到了贾长风的住处,沈白露敷一落地就道:“你既已逃出,我也不肯久留,告辞!”而南宫一竟然出现,并且劝阻道:“东方九既然请了沈姑娘前来,过门都是客,我家先生请沈姑娘到屋里坐坐。”

“坐坐?我们有什么好聊的?贾长风又在打什么主意?”

“沈姑娘若是可以从我二人身上踏过自然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家先生盛情满满,还请沈姑娘不要推却,请!”南宫一请道。

沈白露将信将疑,不妨探一探贾长风。

进了屋子,东方九和南宫一守在屋外,屋里却没见人,只听见一阵琴音,四周墙壁上悬挂着花鸟字画,似乎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茶几摆着的棋盘是未解之局,这曲子虽然沈白露叫不上名字,却觉得十分好听,难以设想这屋子的主人竟然会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弄臣。贾长风本人坐在屏风后面,沈白露往里走进几步就看到了他,琴音依旧,贾长风似乎没有看到她走进来,整个人如坐无人之境,沉浸在音律里。

贾长风一双手保养得十分好,沈白露从没见过一双男人的手会是这样的,白净细腻,十指纤长,与贾长风的身形极不相称。沈白露不懂的是,手其实是很重要的,无论是舞刀弄枪,还是舞文弄墨,无论是处庙堂还是居江湖,无论是杀人还是吃饭,都需要一双手,因此保护好它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在贾长风身上,因为这手里握着的可不仅是个人的性命,还可能是整个帝国的气运。

贾长风长相不算是惊为天人,一双眸子很亮,亮如南洋的黑珍珠,让人有一种眼前这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是一个瞳仁里燃烧着火焰的少年的错觉。

“沈姑娘,幸会!”琴音已停,贾长风收回双手。

“想不到世人口中的贾长风贾先生原来是这样。”沈白露揶揄道。

“想不到世人口中沈家后人居然是这样。”贾长风回敬道,却很显然是在开玩笑。

“你请我来干嘛?谈合作?我们有合作的必要吗?”沈白露一口回绝道,她深知眼前这人是笑面虎,不能掉以轻心,因此不肯再给好脸色。

“听闻沈姑娘是武林的后起之秀,贾某唐突,有意想一睹姑娘芳容,交个朋友,舍下已经打点一二,姑娘可以放心小住几天。”贾长风替她倒了一杯茶。

小住?怕不是软禁?沈白露猜不透他的意图,不敢接话。

“怎么还有沈姑娘不敢的事吗?还是贾某人真的那么可怕?”贾长风又笑,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当日姑娘一剑力挫群雄的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胆小,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可不是胆小,有机会一定会向贾先生请教几招。”

“好,贾某随时奉陪。”

“那不如我选时间,先生选地方?”贾长风笑而不语,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意思是由沈白露决定。

“那不如就现在!择日不如撞日。”

“女孩子家若是第一次见面就找人打架怕是要被人笑话的。”

“我不在乎,只要我打赢了你,往后就不会有人敢取笑我!”

贾长风始终笑着,似乎与人聊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而不是生死决斗,这让沈白露有一丝紧张,他笑着一张脸,谁知道心里想的什么,既能迷惑敌人,又让人因为猜不透他深不可测的性格而感到害怕。

还未交手,就已心怯,还未开战,就已输了对手三分?

“那不如就在此处,择地不如撞地。”

“不怕打坏了你的屋子和家私,弄脏了你的地方?”

“沈姑娘低估了贾某,贾某何尝在乎这一亩三分地?”

贾长风将身旁的茶几推开,棋盘上的棋子有几颗落了地,还未待棋子落至地上,沈白露便出了剑,秋离剑细而薄,剑锋利而软,贾长风一刻间为其剑之快叹然,可是两指轻轻一夹,便夹住了秋离剑,这时棋子才“叮咚”落地。

沈白露一步也逼近不得,贾长风巍然不动,剑不仅锋利还很坚韧,剑脊弯成了一个半圆形,沈白露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爱惜双手了,那双手不是武器,却是可以杀人的利器,这等功夫绝不是龙家的绝学“素指轻扬”,也不是金属手指,而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灵犀一指”!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而像他这样敢徒手迎战的人要千万小心。沈白露心急好战,这才着了他的道,今日若是被这双手扼死,也绝无怨言。

贾长风松了手,重新背过手去,沈白露挑了一个剑花收剑回鞘,“你不杀我?”

“沈姑娘岂非又低估贾某了?我请你来既不是为了杀你,也不是为了捉你要挟别人,我早说过,只请姑娘在舍下小住几日,届时一定无条件放姑娘安全离开。”

“你若是我,你会信吗?”

“沈姑娘孑然一身,高风亮节,贾某又有什么可图谋的呢?”

叶清明一干人还未来得及展开调查,就被不速之客打乱了步伐,是青城派的人,一个是掌门人三道,一个是他的师弟三念,领了一众小徒前来叫门,只动嘴不动手。

三道朗声道:“青城派和唐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贫道前来讨要个公道,绝无心冒犯。”

唐标出来,扫了青城派这几个人一眼,问道:“此事与我唐门无关,各位道长请不必来我门前打扰了,请回吧。”

三念又道:“唐二爷所言甚是,我等大晚上的前来实在无礼,但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知道不是唐门中人所为,却与你唐门有些许关系。”

“三念道长绕了一个大弯子,却还未坦言事情原委,当真事关重大吗?”唐江也出现了,站在唐标其右。

三道摆摆手,身后一众小徒让开了道,原来其后竟然还放着数具还未收殓的尸体,共有七具。三道面露心痛之色,道:“青城七子突然暴毙,七人均死于脖颈间的剑伤,听人说,青城七子最后一次出现便是今早与沈白露交手,沈白露人在唐门,还请唐门把人交出来,我等好与她对质一番,做个了断。”

“沈姑娘绝对没有伤害过青城七子,今早他们七人全身而退,我们几人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是她所为。”唐河也来了,叶清明、林霜降、萧谷雨紧随其后。

“可是那剑伤除了秋离剑,除了沈白露,还会出于谁人之手?”三念争辩道,秋离剑细长窄薄,沈白露剑招几乎不用劈、切、戳,多用削、刺、挑,那剑伤伤口窄而深,一剑刺穿了咽喉,确实像是沈白露所为。

难道是沈白露离开之后又与青城七子动手?

林霜降上前查看了伤口,心中盘算了一下,唐河心急地追问:“可有什么发现?”林霜降眼都不眨,又退到唐河身后,只道:“没有,没有。”心里却有了眉目。

唐江道:“沈白露此时不在唐门。”

叶清明没料到唐江会这么说话,好似间接承认了是沈白露所为,忙道:“我相信不是沈白露所为,但如果今日各位一定非要个说法不可的话,我愿意代她受各位惩罚。”

三念冷笑道:“这么说你们是愿意承认是沈白露所为了?”

叶清明解释道:“我愿意以人格担保绝非她所为,但她人在黄昏时分已被人捉走,我愿意代她配合各位调查。”

三念道:“交不出沈白露任你们怎么说都行,若是等不到一个完好交代,我们岂可善罢甘休?”

三道又劝道:“敢问沈白露现在人在何处?被人捉走是谁人敢从唐门捉人?若是沈姑娘肯亲自给个解释,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三道的话说得唐门脸上无光,唐标道:“各位道长请回吧。我们也不知道沈白露的去向,恕吾等爱莫能助了。”说罢要带着众人回去,唐河迟疑道:“诸位道长不妨再等两天,待晚辈核实清楚,一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核实清楚?唐二少爷还要核实什么?莫非以为当中还有什么隐情吗?莫非以为我们有意栽赃冤枉不成?”三念急道。

“不然呢?阁下抬了几具尸体过来就说人是我们杀的,一面之词,怎么不说是阁下强词夺理呢?”萧谷雨在一旁一直听着,突然开口道。

“你!”三念一时无言以对,双方气氛紧张,剑拔弩张,如果此时哪一方有人拔剑一定会打起来的。

“眼下诸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请回,要么留宿唐家堡,我说过两日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唐河说道,“再争拗下去也无益。”

“不必,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直至有结果为止。”一众道人居然就在寒夜里坐下,在他人家门口个挨个相偎而坐。

唐标笑了一声“倔牛脾气”便走了,众人觉得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想必其后会是一场偌大的阴谋。

十三、千杯不醉

林霜降是在后山的亭子里找到唐河的,他母亲的墓在这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几坛泸州大曲,虽然唐河表面是一副粗犷的猛汉模样,但是内心还是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子,他说过他要查清楚他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也说过他要还沈白露一个清白,但是他毫无头绪。

林霜降走过去,开口道:“原来你在这儿。”唐河反讽道,略带酒意,谁都听得出来他心情不好,“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也会找我?怎么?怕我也被人掳走吗?”

林霜降为自己倒了一碗酒,“我当你是朋友。”

唐河酸溜溜地问道:“真当我是朋友?不是当我是冤大头?哈哈哈你要真当我是朋友,就坦白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就会紧张,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

林霜降喝了一大口酒,“青城七子或许是叶无依杀的,但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居然能模仿沈姑娘的剑招?”

“如果不是沈姑娘,那就是他。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即便是沈姑娘在这里,怕也是百口莫辩。”

“我爹死了,还不知道是谁害死的,又有人上门找麻烦,看来存心和我唐门过不去,叶无依真有那么厉害吗?我知道,他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你很不开心。”唐河抱着坛子,喝了一口酒。

林霜降也喝了一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担心。”她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她知道她和叶无依之间也是有问题的。

唐河一直羞于承认,他很嫉妒叶无依,嫉妒他武功高强、心机深沉,还有林霜降无条件地对他好。现在她总算对他好点了,他一直以为他和她有过露水之缘,但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他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

“美酒甜如蜜,美人颜如玉。你酒量是不是很好?上次太仓促,今日我倒想和你拼上一拼。”

林霜降酒量不浅,又死要面子,行走江湖时若是有人敬酒,她会照单全收,她遇上的男人大多赞她是女中豪杰,非要与她一决高下,喝到她喝不下了,还是会硬撑着,她总是不改不输于人前的性子。只有叶无依才会劝她少喝酒,啰嗦得像个老头子,叶无依本人也几乎不喝酒,习武之人若是嗜酒,出手时难免会失了分寸,姑且当做是他在关心她,令她惦记了很久。

林霜降将碗里的酒喝干,唐河笑道:“好!爽快!”又喝光了自己坛里的酒,又拿了一坛新的,给林霜降满上,“来,再来,今日你我不醉无归。”

唐河放开肚皮狂饮,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能随着酒一起喝进肚子里去,可惜林霜降纵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也没有能容千杯的肚量,或许只有她对唐河淡如水的关系才会让她千杯不醉,而唐河已然微醺,眼前的人已有了重影。

酒过三巡,林霜降问他:“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如果当初她能心甘情愿地和唐河在一起,后面的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我…”唐河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若是不开心时喝酒会很容易醉,越不开心便醉得越快。“我倘若是留下来,你还会陪着我吗?我实在想不清楚,你既然心里没有我,为什么会跟我回唐门?那一晚我实在很抱歉,但我又不想你跟着我委屈…”唐河自言自语,一边说一边傻笑,“算了,问了你你也不回答的,还不如多喝两杯来得实在。”

林霜降抢过他的酒坛,“你若不开心可以直说,甚至哭出来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人不会感到难过的。”

唐河又抢回了自己的酒坛:“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唐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男人,只有成熟的人才会隐忍。

可是林霜降心里,唐河永远比不上叶无依,感情是分先来后到的,所以唐河永远都差一点。就是差了一点,林霜降始终无法接受他,尽管唐河已经足够好,但她还是会心有不甘,女人总是会对自己的心上人心存幻想、不肯死心。或许她将心中的刺拔出来容易,等待伤口结痂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像唐河这样的,面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如果还不舍得放弃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默默喜欢。何况唐河还肩负着别的使命,唐河终于将所有坛子的酒都喝光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你能不能多考虑一下我?”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随后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林霜降无奈男人的情话为何非得拎到酒桌上讲,即使讲出来又如何教人相信,叶无依倒是一直清醒,但他从来不开口,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

十四、唯快不破

沈白露背着秋离剑迈出贾府门口,北堂和西门立即就拦住她,“让开!”沈白露喝道,一个手刀劈向北堂的肩头,一记扫堂腿扫向西门,本以为北堂和西门会疏于防范,没想到被他们灵巧躲过,沈白露甩手又再扑来,却不出蛮力,抽身换影,乘势借力,脱力移行,闪转走化,以斜击正,以横破正,牵逼锁靠,削打并举,以巧制拙。数招将西门摔翻在地,又迅速转化成擒拿,拿住北堂的手腕、手肘、封住北堂的手臂、肩膀、膝盖,同时击中北堂数处大穴,北堂浑身力道已失,被沈白露扣住脉门,一用力便刺痛无比。

手下两大高手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制服了,虽然沈白露江湖实践经验尚浅,但自小以光复门楣为己任,擅长百家武学,只消融会贯通,精进不是难事。贾长风尾随而来,见沈白露换了一身短襟上衣,还戴了护腕和绑腿,似乎抱定了必走之心。

“看来没点本事还留不住沈姑娘。”贾长风笑道,笑意先从眼底散开,再从嘴角溢出。“只可惜不敢拔剑的剑客不是好剑客。”

“两日了,我该走了。”沈白露松开北堂,又道:“随意拔剑的剑客也不是好剑客。”

“不再多住些时日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扣住我,再趁机找唐门的麻烦,对不对?你是为了你留在唐门的内应开脱,对不对?”沈白露尖声质问道。

“看来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告诉我他是谁?”

“那你的内应是谁?我们一物换一物。”

贾长风自然不会自取其咎,“你以为可以打败我了?”

“不妨一试。”沈白露洋溢着自信,是直面对手、拼力一战的兴奋,她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手不再难以捉摸,“我要是赢了,你就将唐老前辈去世的真相告诉我。”

“你又不打算走了?”

“我赢了你自然拦不住我,我看不惯你们这些背后耍手段的人,我要的是答案。”

“若是我赢了呢?”

“等你赢了再说。”

贾长风抬手,“请。”两人就在贾府门前动手,沈白露拔剑,“呛”一声剑啸,长剑出鞘,剑光比雪还亮,比血还刺眼。沈白露予全身之力于剑尖,一剑贯七星,不见剑招,只有剑气,不见剑势,只有剑意。一剑指向贾长风咽喉,沈白露凝眉,剑尖划破皮肤,沁出血珠。

贾长风没有夹住她的剑。

她刚才不急着拔剑是不想因为别人费了剑意,待蓄满力,其剑势如同“天外飞仙”,天下武学,有攻不守,无坚不摧,唯快不破。手指只能夹住器物,而夹不住其精妙,精妙之极,已经占尽了先机,他自然陷于被动。

相信沈白露已经悟到了“心中有剑,手中无剑”的境界第一层,贾长风称赞道:“沈姑娘,看来你是要非走不可了,再会。”贾长风已是大度之人,被人用剑指着,还能夸的出对手。

“答案呢?”

“你这样让我如何说呢?”贾长风抬眼示意,沈白露收回剑,贾长风凑近她耳语,气息不断吹在沈白露的脸上,弄得沈白露心痒痒的,不得不守神专心去听。

沈白露走后,北堂多嘴问道:“先生,方才为何不让动手?明明您有机会的,她已经露出了空门。”

灵犀一指可攻可守,进攻时指尖点出,对方真气激荡,瞬间受到干扰,以指尖放出真气,锐可伤人,但贾长风没有这样做。

“她已攻破我灵犀一指的守势,我理当守信,况且,方才我察觉到暗里有人候着,我一露杀机,他便要出手。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谓浪费力气。”贾长风收敛了笑容,面庞如玉。

萧谷雨将发现告诉了叶清明,林霜降的异动无非因为叶无依,青城七子若是叶无依杀的,又是贾长风派人劫走沈白露,叶贾两人联手将唐家陷于不义之地,唐家血案怕是也和他们有关,只是那个内应会是谁呢?

叶清明也有新发现,唐老爷身中毒蒺藜,但是尸体上的暗器却没有毒,因为他尸体没有发黑,却是发白,应该是伤口失血过多而死。

“为何会这样?”

“因为唐老爷是自杀的,他死前已病在榻上,甚至无力去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只得就着房里剩下的蒺藜割破自己的脖颈,眼睁睁等着自己鲜血流光。”叶清明脸色稍稍动容。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唐老爷已经发现了内应是谁,这个内应不是唐门的小角色,很可能是下一个继承人,或许唐老爷被人要挟或许为了保全唐门的名声,所以唐老爷以身殉家,作为一个病人一个老人,他只是选择了他力所能及的方式。”

剩下的,唐江、唐湖、唐标甚至是唐河都有可能是那个内应。

“对了,你如何得知林霜降有所隐瞒?”叶清明问道。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异动,我是瞎子,对于声音的变化总是很敏锐的,就像有人跟着我们,虽然她极力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却还是能被我发现。”说罢萧谷雨抄起了一枚石子击中了那人,暗处的那人“哎呀”一声,只好现身。

叶清明道:“萧兄怎么也不怜香惜玉?”

“我说了她再跟来便杀了她!唐门都敢跟来,怕是不要命了,打她一下算手下留情了!”

叶清明叹了口气道:“萧兄何苦怠慢了佳人呢?”识趣地离开。

夏小满只在一旁看着萧谷雨,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世间怎么会有此痴恋的人呢?只为一面的恋慕便不惜踏遍千山万水。

而此刻萧谷雨已经没有心情和她做朋友了,也没有必要,问道:“你如何才肯放过我?”

“我只相信你是我看到的样子。”夏小满竟然流了泪,可惜萧谷雨看不到。她不明白为何萧谷雨总以决绝的样子面对她,她的陪伴,她的爱意真的那么让她难以接受吗?还是不敢接受?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我迟早会让你知道,哪怕我从此永堕黑暗,我也一样有能力血洗武林。不过我现在什么都没做,也没变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萧谷雨总是不惜破坏自己在夏小满心中的形象。

“你何苦把你自己逼上绝路?还是你自卑根本不敢面对自己?”

“这不是绝路,从我懂事开始,从我重获新生开始,我就不停告诫我自己,我发誓我必须要活得很有尊严,绝对不会仰人鼻息地活着,我不曾见过爱,你不能要求我同样地去爱别人。”

“那么我呢?”

萧谷雨冷笑,眼里深邃如海,竟然生出一浪更胜一浪的寒意,好像无论如何也游不出这片海洋。他转身就走,却在迈出一步后转身回头。

他不曾给她拥抱,也不曾给她承诺,他什么都给不了,可是她想要什么呢?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他与她隔着一步距离,她不敢上前,他瞳仁里眼神开始聚焦,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用力去“看”。他突然笑了,刚才乌云密布的阴天云破日出,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我好像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可是他却扑了个空,指尖一片冰凉,夏小满道:“你不怨我?”

“我有什么理由来怨你?你到底要我欠你多少,你要我背负多少的感动和歉疚,如果你真想要梦想成真,就要先从梦中醒来。”

言下之意夏小满听明白了,他的确为她心动了,但他却在撒谎,伪装他对她的爱意,爱情从不是甜言蜜语,从来就是破碎的流言,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飞蛾扑火。

她说道:“爱情不是一场攻心为上的阴谋,而是一场一掷千金的豪赌,我从没有想到要得到什么结果,我只相信以真心换真心。是谁教会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你!爱情就像一盘菜,像我这样的好吃之人,既没有耐心,也不擅长等待,要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菜凉得快,人心凉得更快。想来只是误会一场,对不起。”这一回是夏小满先离开,萧谷雨对着她的背影笑得十分悲伤。

她明白他的谎言,不管是出于恨骗她离开,还是出于爱不忍她受苦,她都觉得够了,既然无法接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方式,那么就及时止损吧,反正他忘不了她,哪怕明日她死,他还是会想起她这么一个人,一个勇敢、痴恋、擅长做菜的女子。

十五、水落石出

沈白露回到了唐门,才觉得自己不在这两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不过将实情与叶清明一说,竟觉得自己竟然成了贾长风给唐家人使的一个绊子,怒从心中来。沈白露杀害青城七子纯属嫁祸,意图制造烟幕;唐老爷子又是自尽而殁,只为了保住一个秘密;唐门是贾长风的眼中之钉,而唐门中安插了一个内奸,这内奸为何要出卖唐门?又该如何让内奸路出马脚呢?

守灵七日后,唐老爷子出殡,棺材正要抬出唐家大门,叶清明便挡住了众人的去路,大声道:“等等,唐老爷子身上有谁是凶手的证据,待我为大家查看一番,也好了却诸位心事,还唐老爷子一个公道。”

顿时,众人脸上表情五花八门,叶清明的出现十分突然,他是外人,本不该插手这件事,有些人愕然,有些人坦然,一干女眷倒是紧张得想知道答案,唐二老爷唐标面露难色道:“你怎么非选得这个时候说呢?这怕不是要误了吉时,耽误了先人上山,恐怕不妥。”

唐河刚要开口为叶清明解释,却被唐江抢白:“死者为大,还是先让爹入土为安吧,有什么事我们再慢慢说吧。”

萧谷雨忍不住嘲讽道:“身为人子,身为人弟,血浓于水,竟然宁愿先人蒙受冤屈,怕是要死不瞑目,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不过跳起来也好,说不定还能指出谁是凶手。”

唐标怒道:“萧谷雨你休得对我大哥无礼!”

叶清明趁势掀开棺材一角,凝视着,探只手进去摸索,众人面上已然是焦急之意,唐河也不耐烦起来,说道:“叶兄,不要卖关子了,有事就直说吧。”唐江也附和道:“若是没事可说,就启程吧,已耽误多时了。”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唐大哥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日后怎么样做好唐门的家主呢?”唐江凑上来瞧,叶清明“嘭”一声合上了棺材。

“叶兄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听不明白?”唐江尴尬道。

“唐兄自是明白在下所言,此时此刻是下葬重要呢?还是揪出凶手重要呢?于唐兄而言,自然是家主之位重要。”

唐江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严肃道:“叶兄之意是我杀了我爹为夺家主之位?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位子等爹百年之后自然是我的,我犯得着心急?”

叶清明道:“此言差矣。”从怀内拿出一封血书,“这封血书上是唐老爷临终前所书,授意唐家次子唐河继承家主之位,这是唐二爷在替唐老爷更换贴身衾衣时发现的,他没有公之于众就是怕凶手会对唐河不利,本来我和唐河一样以为凶手是唐二爷,直至他把这封血书交给了唐河,唐河又交给了我,唐二爷本来可以瞒住的,但他没有,我就知道凶手不会是他,他对家主之位没有企图心,杀了唐老爷还得杀了他两个儿子,为了权位而成为众人话柄实在是吃力不讨好,所以凶手的企图我们也不难猜出来,这个凶手因为唐老爷偏爱次子心有不满,于是与贾长风达成协议,他臣服于贾长风,贾长风助他坐稳家主之位,贾长风借他之手除掉唐门的首领,而唐门也会成为贾长风收复的囊中之物。”

唐湖愤然道:“你说了这么多,那么凶手到底是谁?是谁下此狠手?!”

叶清明静默了一下,不忍心将真相说出来,萧谷雨只好替他说道:“当然是唐家大少爷唐江!”

唐江冷面反问道:“那你说是就是了?空口无凭,证据呢?”

沈白露道:“贾长风已将你的事全部都抖了出来,你想不到会被他出卖吧,还由得你不认?”

唐河惊道:“大哥,是不是你…?”

叶清明补充道:“唐大哥毕竟也不是丧尽天良之人,虽有私心,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弑父夺位,他犹犹豫豫地不敢动手,没等到他动手就被唐老爷发现了他的盘算,唐老爷不愿见到长子暗通外敌让唐门被外人侵吞、也不愿见到长子真的丧失人性亲手杀他,自古武林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唐门绝不能成为朝廷的鹰犬,为示名节,他只能自尽以图打乱外敌阵脚、激起子孙斗志,这是一个暮年老人仅能做到的事。贾长风利用你瓦解唐家,这如意算盘你打不过他的,你早晚会身败名裂,如此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唐江被说中心事,“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棺材磕头,浑身颤抖,带着哭腔:“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爹,是我出卖了唐门!”

沈白露不忿道:“早干嘛去了,如果你愿意早点悬崖勒马,何苦会逼得一个日暮老人落入这番尴尬地境地,你可真是鬼迷心窍!与贾长风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将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叶清明看着跪在地上懊悔不已的唐江,示意沈白露不要再说下去。

唐河此时却发话了:“作为兄长,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叛出唐门勾结外人,离间我与二叔,实为不肖子孙,作为人子…”

唐江抢白道:“我不忠不孝,枉为人子,从此我不会再插手唐门事务,一世为爹守灵,以示忏悔。”说完,唐江擦干鼻涕眼泪,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接过家丁手上的香炉。

唐标按住唐河的肩膀:“河儿,总归一家人,既然他知错能改,他还是你大哥,往后你还有很长的路的要走,要看开一点。”

“二叔,你早就知道是大哥干的?”

“不,我只是怀疑是唐门中人,若他要出手危害唐门,我亦不会叫他好过!”

“二叔,你有心护我,我却总是和你置气,是侄儿不对!”

“罢了,在二叔眼里你总归是小孩子,人总是会成长的,走吧,不然就赶不上吉时了。”唐标示意车队前行。

萧谷雨、叶清明、沈白露、林霜降四人坐在马车内,马蹄哒哒,车夫扬着手中马鞭,马飞快地跑着,路上行人避犹不及。

“本来以为唐二叔是坏人,没想到是好人,唐大哥看起来胆小又老实,没想到是个内鬼。”沈白露打趣道,唐河不在的时候气氛总是特别地奇怪。

“沈姑娘一心在武学上,自然是不了解江湖险恶,不过既然是要重振家声的人,行事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不是每个笑脸相迎的人都是好人。”林霜降暗指沈白露结交贾长风一事,她喜欢叶无依,但她总不喜欢叶无依与贾长风为伍,连带着也不喜欢沈白露和贾长风走得太近。沈白露心高气傲,被人教训了凝住了表情,没有说话。

“这世上哪有分得清楚好与坏之分?谁的心里不藏着几件阴鸷事?多或少罢了。”萧谷雨道。

几人间的空气越发冷峻,沈白露接嘴道:“唐河怎么不一起来?还是和他说话有趣。”

“他自然有他的阳关道要走。”林霜降应了一句。

沈白露正要开口,一个颠簸让她差点跌坐在地,沈白露探出头去,“车夫大侠,赶车痛快不?”

车夫将斗笠一掀,原来是叶清明,“痛快!比做大侠还要痛快几分!”

“那你为何赶得如此心急?本姑娘魂魄都要给你颠出来了。”

“过了这段路,咱们就要爬山了,不尽快赶路,恐怕要耽误好些时日。”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南海摩星岭。”

十六、南海薛茴

薛茴,南海摩星岭冲虚观观主,说是观主,却不是道姑,二十年前以剑术见长,而二十年来幽居在南海,不再过问江湖事,,无人记得她是修习何种剑术师从何处,只知道她现在赠医施药,人称“薛大夫”。她住在南海西瓯江边摩星岭飞云顶,顶上便是冲虚观,要是能有命爬上飞云顶叫她医治也算是有缘分。

四人弃车爬山,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其后便觉得山林野地无味,渐渐走得慢了。“小叶,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啊?”沈白露嚼了两个果子。

“快了,我估计还有半天吧。”叶清明接了两个竹筒的溪水,递给林霜降和萧谷雨。

“你也没去过?那我们去找薛茴干嘛?”

“薛茴啊,剑术很厉害的,你可以去找她切磋嘛,再说了,谷雨都没说什么,你还好意思嫌累?”

萧谷雨听到提到他,目光转了过来,尽管他看不见,但是他尽力模仿正常人,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成弱势者。树影投在他的身上,教人看不清表情。

“哎呀!总算赶上你们了!找得我好苦啊!”唐河突然出现,沈叶二人高兴,萧谷雨依旧面无表情,林霜降却道:“你怎么来了?唐门不用你打理吗?”

“我交托给二叔了,打算自己再历练几年,我还年轻,不急不急。”说完,恬着脸坐到林霜降身边。

林霜降想了想又道:“叶清明,是你留下车辙让他找来的?多事!多事!”

叶清明笑而不语,唐河抢白道:“不留车辙我也找得到,我有脚,何况,何况我是来投奔叶兄的。”

“是啊是啊。”叶清明揽过唐河的肩膀。

萧谷雨起身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众人终于登上了飞云顶,冲虚观前面一个看守都没有,叶清明推门而入,里面厅堂有两个人在对弈,大堂里只有一副桌椅,一副茶几,还有两棵盆栽,空旷得很,其他人只好站着。

“你怎么在这儿?”林霜降问道。

“你能来得,我就来不得?”叶无依执子,“薛观主,在下不才,是在下输了。”

“叶公子,不是你棋艺不精,而是你的心没有在棋局上面。”薛茴收好棋盘,示意道观的人搬来座椅,请各位坐下。

唐河见了叶无依就来气,脸色拉得又黑又长,隐而不发,离他坐得最远,林霜降却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脸色煞白,见了叶无依像见了鬼一样,其他人默默坐下,倒是沈白露开了口,心里不悦,总有一日要与他一战,“真是冤家路窄。”

叶无依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是看不惯别人看轻他,尤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恐怕日后见面的机会会更多,如果真如传闻所言,沈姑娘有意借贾长风之手重振家声的话。”他听闻了这件事,但他没有当真,只是用来奚落她一下。

“叶公子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叶清明回敬了一声。

“人在江湖,各取所需。”

此话却提醒了叶清明,沈白露性子既高傲又急躁,已不愿与他四处多管闲事,可是重振家声对她一个姑娘家而言又该是多大的重担?若当初没有悔婚,叶沈两家联姻,恐怕沈家也不会是如此境地。

“小叶公子,许久未见,你跋山涉水登我飞云顶,可是有要事?”

“不瞒薛前辈。”叶清明说了却又没说,考虑到当场的人气氛不妙,薛茴没有追问,叶氏一族居然四分五裂了,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停留在萧谷雨处,这少年目光黯淡无聚焦,怕是有眼疾?

萧谷雨更是敏锐地觉察到有人在盯着他,便问道:“薛前辈,有何指教?”

薛茴二话不说,抬手掷了两个茶杯过去,叶清明和萧谷雨坐在同侧,一个掷向了叶清明,一个则掷向了萧谷雨。叶清明执剑一接,茶杯轻飘飘落在了剑身上,萧谷雨却拔出了墨梅,凌空一削,茶杯顷刻间化成了斎粉。好凌厉的剑气!

薛茴心里一惊,墨梅无锋,执剑者尚且有如此强烈地杀意,若是执有锋之剑,谁又能撄其锋?不过也许是眼疾所扰,才会有如此之深的执念吧?也难怪叶清明要带他上飞云顶,薛茴心里已猜透了七八分。

叶无依细眼一眯,这臭瞎子居然这么难缠,若是交手想必棘手得很,上次他暗算他的帐还没算呢!

“少侠怎么称呼?”薛茴问道。

“萧谷雨。”

“这把墨梅你是从何而来?”

“是收留我的师傅留下的,他是一个江湖郎中,这柄剑也是意外所得。”

医者仁心,萧谷雨戾气太重,杀心太狠,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医者,也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剑客,就怕是即使眼疾医治好了,心也是瞎的。

“这是一柄好剑,你且珍惜。”

萧谷雨不明白薛茴之意,只好拱手道:“晚辈受教了。”

厨房派人通知说可以吃晚饭了,薛茴道:“道观太小,准备了一些清淡斋菜,诸位不介意搭桌吧?”

唐河胃里一阵抽抽,居然要和叶无依同桌吃饭,真是影响胃口,这老妖怪也需要吃饭?

薛茴刻意坐在叶清明与萧谷雨之间,大家正要起筷,薛茴捏住了萧谷雨的手,“萧少侠,劳烦你替我将那边的酒壶递一递。”萧谷雨虽然看不见,却也不是递不了,只是他不情愿,叶清明不知道薛茴为什么有意欺负这个瞎子,替他递了,说道:“道姑也喝酒?”

“戒酒也是要慢慢戒的,凡事急不来。”叶清明却听明白了薛茴话中之意,凡事急不得,无论是医好萧谷雨还是帮助沈白露。

唐河下了筷子,夸赞道:“薛前辈这里的斋菜倒是好味道,与那皇城脚下小镇的厨子有一拼。”

“那是自然,我薛茴教出来的徒弟还能有假的吗?”

“薛前辈还会做菜?”林霜降好奇道。

“薛观主自从二十年前不再习剑之后就跑去当了厨子,再后来就当了大夫。”叶无依解释道。

萧谷雨却气道:“叶清明,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给我治眼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能医。”

“医者不自医。”沈白露替叶清明解释道,“你不是一直都想重见光明吗?”

“那也不用你们操心!诸位慢用!”萧谷雨愤然离席,既不希望人们轻贱,也不希望人们同情,这是他的心结。

叶清明转头又对薛茴道:“薛前辈,谷雨他…”

“我方才借故替他把脉,发现他的眼疾早已治好了,他看不见怕是心理原因,药石无用。”

“一点法子也没有吗?”

“叫厨房多煮几味下火汤吧。”

叶无依轻笑,萧谷雨的火气怕是要多杀几个人才能泄掉。

“我早就该知道你在这里,你的饭菜好吃到令人难忘。”叶清明看着在灶前生火煮汤的夏小满。

“我虽然生于铸剑世家,但终究是女儿,只能跟着师父学艺,我已经不再跟着你们了,反倒是你们找上门来,我只能躲着,幸亏谷雨刚才那一顿没有动筷,否则不仅是治不了眼睛,人也要被气走了。”

“谷雨哪有这么小肚鸡肠?”

“但你我都无法否认,他太过执着,已无容人之心,修为不够,戾气太重,连空门怕是也容不下他。”夏小满跟着薛茴也有了一些道家超脱的意味,与在夏岛镇纠缠不休、勇闯皇宫、苦心追去唐门的女子已经不同。

“无药可救?”

“是他不肯让我们救,他拒绝对所有人敞开心扉。”夏小满见有苍蝇飞过,举起一把菜刀削过去,将飞虫钉死在砧板上,叶清明才看清锅里煮的是那下火汤,而夏小满的功夫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你倒是挺会藏拙。”

“叶公子,你须明白,不是我纠缠不休,而是江湖就这么大,哪能这么容易就退出?即便是躲来这里,不还是被找到了?”

叶清明略微一愣:“你已经猜到了我们的意图?”

“是师父猜到的,但若是他们两人见了面,师父也怕是保不住你们。”

“为何?叶某本不想打扰,只是想不到两全的法子,所以才来避一避。”

“相比于男人,女人总是愿意认输的那一方,又岂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夏小满似乎知道更多个中隐情。

听到外头有动静,应该是有人找上门来,小满跟着叶清明出去瞧瞧,大厅里已经是对峙状态,司空领了一队人来,其余人站在他的对面,薛茴站在最前。

“师妹,别来无恙?”司空淡淡道。

“不敢当,司大人为了一个叶姓人踩上我这小道观的门来,叶氏一族的面子可够大的,二十年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我还会重遇,重遇竟会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情景。”

叶清明犹豫着要不要站出来,毕竟麻烦是他惹出来的,却看到一旁的夏小满对他摇了摇头,似乎是薛茴有意借这件事清算前帐。

“师妹言重了,司某前来无非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你我之间可没有什么要事要商量的,至于他们…”薛茴看了叶清明一干人一眼,“怕是也不想和你商量什么!”

“商量?你和我的剑商量去吧!”沈白露拔剑正要出去,上次皇宫之事余恨未了,却被叶清明硬生生拦下。

叶无依看了,嗤笑一声,萧谷雨听了十分刺耳,抽剑上前,夏小满却抢先他一步,逼得他又转回身来。

夏小满运巧劲,将汤水化成珠,直朝司空扬去,司空刚才直防着萧谷雨的墨梅,却不想被夏小满以汤水掀了一巴掌,湿了一身,“这一巴掌替师父打你,为你二十年前一走了之!”

“小丫头,你懂什么!”司空辩白道。

“我不懂?这一剑为泄上次你锁我铐我之恨!”说是剑,其实只是一只牙筷,夏小满不喜欢打扮,只是用一只筷子把头发簪起来,她拆下来,直冲司空而去,司空也不拔剑,以袖卷起堂上供着的蜡烛迎上前去,二人居然就这么一只筷子一只蜡烛地打起来了。

筷子蜡烛都不是利器,自然也不会见血,但司空年纪长,内功和力道都老练一些,僵持久了夏小满怕也招架不住,若是被那蜡烛戳中,恐怕内伤又不知道要几天才好了。夏小满借着巧劲闪避,一招“龙游浅水”,筷子笔走龙蛇,招招朝着司空心口而去。

连萧谷雨也觉察到了夏小满的杀气,先前她果真是藏拙,剑神西门吹雪说过,女人不该用剑,用剑的便不是女人。她竟是为了保持形象几番让自己落入险境?怎么如此天真?如今这样子,萧谷雨竟觉得心情有些好了。

司空转守为攻,下腰将蜡烛一挑直逼夏小满面门,夏小满一个“凤舞九天”跃起身,整个人腾空,足尖点于司空手中的烛节之上,再一个翻腾,全身以筷子开路,一招“万箭穿心”冲着司空而去。

这一刺居然遭到了格挡,是司空手中的蜡烛,筷子穿透蜡烛,却没能再进一分。司空一个起势,夏小满“啊”了一声,回身往后闪,萧谷雨上前揽住夏小满,接下了司空一掌,内力自是不敌,口吐鲜血,将心中郁结的血液吐掉。“谷雨?”“无事。”

叶无依在一旁默不作声,薛茴对司空还是留情的,不然不会纵容徒儿和他动手,也知道徒儿伤不了他,否则方才那一招“万箭穿心”若是换做薛茴,定会刺穿那节蜡烛,刺破司空的心口。

薛茴拔下了堂前供奉着的佩剑赤鸿,二十年未出鞘,如今剑上寒光还是一样摄人,司空以为薛茴还要再来,便道:“叶少侠,当真要背弃当日誓言?”这句话是对叶清明说的。

“我…”

唐河却给叶清明找了个台阶下,“这些事不好从长计议吗?你急什么?”

薛茴也道:“我不懂你们有何约定,但在我冲虚观里,还请不要牵扯到朝堂之事!就当给我薛某一个面子,你我前帐一笔勾销!”

司空道:“既然薛观主都说话了,那么请恕在下叨扰了,告辞!”司空领了人出门,叶无依却讥讽了一句:“司总管火急火燎地要走,莫不是心虚了?”

司空见他是贾长风的幕僚,不便多言,只留下一句:“今日杀我一人杀得,杀千军万马却是杀不得!”

叶无依摇扇轻笑,林霜降小声接了一句,发泄着武林中人对朝廷鹰犬的不满:“真当我们荡不平千军万马吗?”

十五、岭南剑道

沈白露在后院找到了萧谷雨,“原来你在这里,你伤势如何?要不让薛前辈帮你瞧瞧?”

“叶清明叫你来的?还是夏小满叫你来的?”萧谷雨闭目静坐,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小周天。

“他也是担心你,你别怪我多嘴你这样难免教人伤心。”沈白露在他身边坐下,萧谷雨一直没听明白她话里的“他”是谁。

“我们这一群人各有各的问题,他不去担心,反倒对我如此上心,莫不是太贪心要做拯救众人的天神玉成所有人的好事?”萧谷雨心情一不好就会冷嘲热讽起来,还有一丝不屑。

“你…”沈白露本想劝几句,没想到却被他讽刺了一番,她想不清叶清明怎么会和这种人做朋友的,这人平时不多言,说起话来像下刀子似的,幸好不是叶清明听见了。

“什么人!”萧谷雨听到房梁上有动静,沈白露一剑掷去,来者接住剑,翻身而下。“沈姑娘将宝剑随意乱丢,恐怕辜负了赠剑者的一番期望啊!”来者有二人,原来是东方和南宫。

“兄台私闯民宅不说,反倒教训起我的人来了,未免太不把我薛某人放在眼里了吧?”薛茴由屋里行至后院。

“薛观主请见谅,我等并无冒犯之意,替我家先生给叶公子带句话,请他快些动手。从先前的那位司空大总管来看,恐怕还是这后门好走些。”东方将秋离还给沈白露。

“哪位叶公子?你家先生又是谁?”

“我家先生是当今圣上的娘舅,朝中一品大员贾长风,至于叶公子嘛,哪一位都成。”南宫答道。

“话已带到,尔等走吧。”叶清明、唐河、林霜降、夏小满都来了。

“等等。”薛茴拦住两人,“听闻贾长风爱才,我倒要领教一下他手下人有什么本事。”薛茴一个飞身上了梅花桩,“请上桩。”薛茴已经二十年不问江湖事,二十年不用剑,这一回怕是早已满心怒火了。

东方将兵器扔给南宫,“你们两个一起来吧!”南宫将兵器往地上一插,飞身上桩,“得罪了!”

虽说薛茴久不用剑,但是江湖上一直有她“拳脚无双”的威名,本来女子身法以灵巧见长,但薛茴身法却是大气磅礴,迅猛刚烈,在梅花桩上腿法迅疾,一身粗麻衣服舞舞生风,出拳不似东方和南宫又重又拙,反倒轻飘飘打出一拳,临至对方再使出寸劲,拳势轻而拳劲迅。

阁楼上的叶无依临窗而立,看出了薛茴使出的是北狄霍氏的迷踪拳,难怪东方南宫二人占不到半点便宜,岭南剑派可真是会藏拙呢。

薛茴一个擒拿手,执手,锁喉,转腰马,侧踢一脚将东方踹了下去。“这一脚是为了你们不请自来,自出自入。”南宫扑上来,薛茴一个大披挂,又加一个“龙吸水”,将南宫推出三尺之远,口吐鲜血,“这一手赠与你家先生,薛某实在觉得他碍眼,下次你们休要再踏入我的地方半步!”薛茴下了逐客令,两人踉跄着走了。

叶清明问道:“方才薛前辈下手不留情面,似乎是有些过节?”平时薛茴冷静恬淡,少有如此动怒的时候。

“二十年前贾长风不知用什么诡计挑拨师父和司空,导致二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这一个心结至今还未解开。”夏小满解释道。

“司空?他与你师父…”

“是师兄妹,同属岭南剑派,岭南剑派平日行事低调得很,就连武林大会也甚少出面,竟有朝廷爪牙来染指,于是岭南剑派就此解散,师伯司空进了帝都芳林,而师父则躲到了南海,也就是这里,再无相见。”

“难道没人去追究过原由?”

“事已至此再去追究又有何用?人各有志,随缘吧。”薛茴将两人遣退,向众人走来。

“方才前辈对司空那一剑原来只是虚晃?司空居然没再纠缠,也算是识趣。”

“方才那一剑即便是出了,亦是要输的。”

“怎么会?我看他武功未必敌得过前辈。”唐河也说道。

“心中有垢,其剑必弱。那一剑不过是发泄情绪,出得毫无理由。”

叶清明想了想,虽然前事未了,但前尘已结,的确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既然薛茴都已打算不再追究,那么再出剑又有何意义呢?两个不世的剑客,一个入世,一个出世,虽然二十年不曾用剑,但薛茴一直在尝试着勘破她的剑道。

“薛前辈。”叶清明再度拱手,“此番给您添了诸多麻烦,晚辈实感抱歉,就不多打扰了。”薛茴看了一眼亭子里的沈白露和萧谷雨,“不再多住些时日?”

“不了,我想,夏岛沈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岭南剑派,这天下怕是要大乱,宜早做准备。”

“你们真的打算和贾长风作对?”

“既然他都差人上门放话了我们又怎么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唐河握紧手中巨阙,可惜刚才没能大战一场,“薛前辈,您可知您的至交好友叶无依与那贾长风是一伙的?”

薛茴没有在意,叹了一口气,对叶清明说:“叶家救不了全天下。”竟与刚才萧谷雨说的有几分相似。

叶清明微微一笑,“谢过前辈。”

唐河只好也跟着离开,“谢过前辈!”

林霜降自是明白叶无依不会甘心趋于人下,而她自己也不愿与他们为伍,她看上阁楼的那扇窗子,那个人却不知道早已何处去了。

十六、捕头九思

众人由南海乘船直上回夏岛,途径闵地的山都澳,这山都澳本是一个海港,设有一个关口—福海关,由此可以入城,而城西北有座笔架山,霍童溪围城而行,山清水秀,不失为一处宝地。再往北走即是江南,众人打算现在此处歇脚,等过了这一片丘陵地带,便可由船改车。

下了摩星岭,待众人离开之后,叶无依也不在逗留了。

进入福海关已是黄昏,天边的晚霞犹如被火烧着的云,灿烂至极;不过此地人烟却稀少得很,一是山都澳本就居住人口少,二是黄昏时分大伙儿怕是都回家去了;福海关有个大大的牌楼,门洞大开,初进时如入无人之境。

“莫不是在摆空城计?”唐河见状不禁说道。

话音刚落,城内便传来琴音,以将军令前奏,中段是十面埋伏,尾声是四面楚歌,琴音脆而有力,如同马车粼粼,如同冰块迸裂,如同瀑布湍流。

“想来是有人专门迎接我们。”叶清明小声道,却想不出在这城里有何故人。

一行人居然听完了琴曲才开始迈步,不远处确有一行人候着,端坐在中间的人扶着一架琴,身穿制服铠甲。

“金老弟?”沈白露认出此人有几分相像小时候的玩伴,金氏后人,如今竟然是官府后人,叶清明微微点头,确认就是旧时相识的那一位。

来人起身,笑道:“小弟金九思,特地来迎接诸位。”金九思悬鼻阔面窄下巴。

“我等似乎与阁下并不相识?阁下是?”萧谷雨道。

“小弟是刚升任不久的六扇门总捕头。”

叶清明道:“金大人倒是谦虚。”金九思补充道:“还是叫我金捕头吧,我是公职人员,大人之称实不敢当。”

“金捕头的琴艺也真是不俗。”叶清明认出了金九思手中的琴,“过奖了,不过是得了一位故人的指点罢了。”言谈间,叶清明已对金九思拔剑,金九思不断后退,却不出剑,以腿为剪,欲夺下昊天剑,叶清明正反两手使剑,避开了钳制,剑锋如电击般劈下,金九思两掌一合,接住了昊天剑,双方僵持不下。

“芒种是不是在你手中?”叶清明道。

唐河亦站出来问道:“你和金九龄是什么关系?”

金九思“扑哧”笑出声来,“没关系,碰巧罢了。”大敌当前他居然笑得出来,金九思收了手,叶清明也收了剑。

“你等着我们难道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

六扇门是朝廷捕快中的一个特殊旁支,与东厂番子、影卫搞特务暗杀不同,朝廷吸纳武林高手、密探、捕快和杀手,专职处理大案要案,通常接手的都是江湖帮派斗争和捉拿通缉要犯,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与官府、绿林交情匪浅,属于朝廷三法司衙门管辖下的秘密组织。

这次居然不是来找麻烦的?这金九思是哪一边的?

沈白露也觉得奇怪,之前不是谈拢了吗?这么密集地派人来找他们莫不是情况有变?这金九思昔日相识,芳林大户多少算是有些交情,多年未见,他真的会为难他们吗?

“诸位,不妨先到小弟别苑歇脚,再慢慢详谈?”金九思邀请道。

叶清明倒是知道姓金的家底,可是他年纪轻轻却坐上了六扇门总捕头的位子,看来本事不小,他捉了芒种,又对他们说,这算是什么意思?现在又邀请他们算是鸿门宴吗?

萧谷雨瞧见叶清明犹豫不决,替他答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不妨瞧瞧金九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家有备而来,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

金九思的别苑离福海关不远,是一处带有庭院的两层宅子,大门挂了一个木匾:早林庄,金九思道:“临时落脚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包涵。”金九思差管事的赶紧准备饭菜,替各位接风洗尘。

“金捕头客气了。”闵地离江南不远,山都澳内近似的风土人情让林霜降想起了家乡。

众人落座,金九思也不先说事情,而是差家丁端上一道菜,黄花菜清蒸鲈鱼片,这鲈鱼片成片,与葱姜料酒一起腌制,再与黄花菜以武火蒸制五六分熟,转为文火,不放盐油,味道青嫩可口。金九思又叫人送上一壶酒来,这壶子比一般的要大,内里装的是竹叶青青梅酒,连壶带酒放进大锅里一同蒸煮数个时辰,酒被蒸馏了数次,连青梅之味也一同蒸馏进了酒里,酸甜芳香。

唐河吃了几口鱼,喝了几杯酒,道:“金捕头,你今天招待我们不会只打算用这一壶酒一碟菜吧?这也太小气了点。”

“这可是本地最具特色的菜肴,唐家少爷吃得可还习惯?”一个女人走进大厅,如瀑青丝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戴的珠环头饰倒也精致,一身琉璃滚金边长裙打扮不似中原人。“老金是怕待会儿大伙儿吃不下才特意准备,多了也是浪费。”女人径直坐在金九思的大腿上,仿佛旁人都不存在,女人为金九思倒了一杯酒,女人脸上妆很浓,盖不住她比金九思要大上些许的事实,其作风大胆令在场人瞠目结舌。

“这位是…?”叶清明对着金九思问道。

金九思却只笑着看着膝上的女人,待女人自己开口道:“漠北星宿三怪之一,七杀,我姓梅,你们可以叫我梅姑娘。”

梅姑娘?金九思也不替她多做介绍,怕是还没有名分,姘头而已。

“想不到星宿三怪的七杀居然是个女人,听闻星宿三怪常年只见二怪,自从十几年前便一个都不剩了。”萧谷雨道,不曾动筷。

梅氏道:“萧少侠知道的可真不少。”

“家师曾经提起过。”

梅氏又道:“尊师就是赠予你墨梅的人?”

萧谷雨道:“并非赠予,只是他去世后留下来的。”

梅氏没有追问下去,“原来他已经不在了,星宿三怪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星宿三怪里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老者,如今女人跟了六扇门总捕头,老者破军垂垂老矣,而男人贪狼,则被关在六扇门的地底水牢里。”

叶清明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芒种他不是贪狼,十几年前星宿三怪横行无忌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如何作恶?”

金九思瞧着梅氏,小声说:“你看你都把人惹急了。”又对叶清明道:“叶兄误会了,即便芒种是大盗,也不会将他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皇上还会给叶兄三分薄面,暂且将他收押,不作处理。”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叶清明冷笑一声。

唐河不停地给林霜降夹菜,林霜降悉数全收,却没有任何表示,金九思问道:“林姑娘好像不喜欢说话?”林霜降认真地吃着碗里的菜,不曾看他,只道:“我乐意,我乐意。”唐河见状,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没得个好脸色,硬憋着没敢笑。

“金老弟年轻有为让人佩服,年纪轻轻坐上总捕头之位倒是教人好奇。”沈白露道。

“哦,只不过三年前了结了星宿三怪一案而已。”话藏了一半没说,沈白露也猜到了一些,三年前沈家被抄,三年前谷雨师父去世,三年前梅氏跟了金九思,莫非这当中有什么巧合?

“金捕头今日恐怕不止是要告知星宿三怪的往事吧?”萧谷雨道。

金九思见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便道:“抬上来!”

萧谷雨不知道抬上来的是什么,在众人噤声一会儿之后听见叶清明告诉他:“是小满。”

被抬上来的夏小满的尸体,叶清明没想到早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竟成了一具尸体,顿时失了胃口,胃里一阵反胃,原来刚才金九思说的是这层意思,金九思好心先招呼大家吃饭,不然此刻真的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萧谷雨不曾动筷,防着是夏小满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每次吃饭之前都会习惯性地揣测这顿饭是不是出自夏小满之手,为什么这次她不能好好地呆在薛茴那里?

“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叶清明看了一眼萧谷雨。

“人是我在进入山都澳的路上发现的,致命伤是心口那一剑,但是我瞧着伤口也看不出是何人所为,我派人去找了薛茴,没想到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把赤鸿剑,我把赤鸿剑和夏小满的凌霄剑已送往京城,人便抬上来让你们见一见,或许你们能有夏小满枉死薛茴失踪的线索。”

“金捕头有没有见到叶无依?”唐河追问,最有嫌疑的便是他,却被林霜降瞪了一眼,“不是他!不是他!”

“公子无依?不曾见过,也许是与你们同时离开飞云顶的,再说叶无依杀她干什么呢?”

叶清明此时心里浮想联翩,贾长风、司空、叶无依、金九思、薛茴、甚至是萧谷雨都有可能杀了夏小满,究竟是谁呢?动机又是为何呢?

沈白露看着夏小满苍白如纸的面孔,发丝有几缕贴在了脸颊上,好生怜惜,开始小声啜泣。

萧谷雨面不改色,但他终于拿起来那杯酒,将杯中酒饮尽,“好酒!”

金九思也干了一杯,咂咂嘴,道:“可不就是好酒吗?”

萧谷雨原本以为,来时在他墓碑旁走来走去的人会是她,没想到向来悄无声息走在他身后的人这次竟然走到他身前去了,他眼盲,尚不知望着别人的背影是何种感觉,他以为他会憎恨所有人,所有这些比他正常的人,但此刻也难免觉得心有戚戚然,他是不爱她,他是没得选,她或许是他在这残酷世间唯一能够选择的可能,但是现在连这可能也不存在了。

他应该早点承认的,在碰到让自己心动的人很不容易,所以一定要及时抓住,因为很有可能,在往后的很多年里,再也没有遇到过能让人那么心动的人了。或许世间最让人后悔且不舍的就是,那些与你创造了无数美好回忆的人终于也变成了回忆,那些对你承诺过未来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你的未来里。所以,希望你我在关键时刻,能够更坚定一点,更早一点去珍惜那些重要的人、事物和时间,也希望你我能在一些事情上让自己释怀,抗住命运的玩笑,变得勇敢且坦然。

萧谷雨捏紧了酒杯,梅氏好意给他满上,他再次喝干。

闺房里珠环玉绕,金九思停了琴音,梅氏倚在榻上,对着金九思笑道:“老金你自从听了那琴师芒种的指点可是越来越会讨人开心了。”

“梅姐姐难道不喜欢?”

梅氏道:“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挑拨离间?”

金九思道:“我们这次只不过做了传声鸟,好不辛苦,若是他们本就心有嫌隙,又怎怪得我们?”

梅氏道:“萧谷雨与叶清明,林霜降和唐河,都不及你我那么信任。”

金九思反问道:“你难道有得选?”

“没得选啊。”梅氏从榻上下来,又坐到了金九思的大腿上,“毕竟你让我逃过一场死劫,你看那薛茴,徒儿死了不管不问,反倒逃之夭夭。”

金九思道:“你说薛茴是自己逃的?”

“她武功高超,谁能捉得了她?莫不是你怀疑公子无依?可是同他杀她徒儿没理由一样,薛茴不过问江湖事,公子无依捉她干什么?”

“不。”金九思道,“男人总是不喜欢女人太过聪明的,尤其是武功高强的女人。”

梅氏笑若桃花,眼若繁星,“我倒是不介意为你蠢一回的。”说罢,拂了袖子扇灭了烛火。

次日清晨,沈白露看到了庭院里只有叶清明一人,“小叶,你怎么起这么早?还是你一夜没睡?”

叶清明却岔开话题,“白露,我们一起回夏岛可好?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办到。”

“可是小满姑娘和薛茴的事我们就不管了?”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沈家抄家,林家灭门,唐门血案,薛茴失踪,小满之死,甚至是星宿三怪,到底当中有什么联系?是谁在和武林作对?为什么?是贾长风还是叶无依?目的又是什么?要说叶无依真和贾长风是一伙的,我还真不相信…”

沈白露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家并不能算作是武林的范畴啊…何况,叶家,叶家不是也没被染指吗?”

“可麻烦已经找上叶家了。”

“不错,既然叶兄已是一身麻烦,那么躲去夏岛也未必是上佳之策,”金九思和梅氏一同走来,“还不如同我先回一趟芳林城。”

既然从芳林出来,叶清明就不会再轻易回去,况且那是皇帝小儿的地盘,叶家和皇室的关系不复以往,回去了岂不是瓮中之鳖?

叶清明将手按在剑上,“若是我二人执意要先走呢?”

梅氏道:“叶少侠,瞧你这说的算是什么话?可别随意怀疑别人,好心当成是驴肝肺!”

“不知道梅姑娘所说的别人指的是谁?”萧谷雨、唐河、林霜降都到了。

叶清明“刷”一声拔剑,金九思道:“名剑虽好,可不能随便拔出啊。”

梅氏亦握紧了手中的七星镖,镖有七枚,例无虚发,一人一枚尚有得剩。

叶清明看清了金九思腰间反别着一把剑,道:“拔剑!”萧谷雨站在叶清明身侧亦道:“拔剑!”金九思笑道:“萧少侠怕是无剑可拔。”墨梅无锋,自然不需要剑鞘,没有剑鞘,又何来拔剑?

“那又如何!”萧谷雨出剑,飞开身去,剑气通过墨梅发出,梅氏初次看见如此杀气腾腾的墨梅出剑,非攻之剑到了这人手里,竟然充满了杀戾之气,连发六枚七星镖,全部被墨梅击挡开去,最后一枚竟被萧谷雨接下,又扔了回来,“还你!”

金九思终于出剑替梅氏格开了那一枚七星镖,众人看见那剑竟然是月霁!沈白露不太认得出金九思的剑招是出自何门何派,乱而杂,不讲究章法,只为了出剑而出剑,像极了山野樵夫使蛮力,每一剑只为了自己,只向着最有利的走势,每一剑似乎又有无穷多剑,猜不准下一步剑招。

叶清明亦认得金九思没有杀意,每一招只有招式而没有内力,但似乎又有些轻视的意味。叶清明紧盯剑势,倚剑起势,一剑挑开,又向金九思一剑削去,萧谷雨不知道这二人是要干嘛,切磋武艺么?不过萧谷雨从来不相信胜之不武之事,便加入战局,二对一,金九思转化了剑招,剑势大张大扬,似起舞轻盈流畅,又似韵律紧凑无缺,萧谷雨也不闪避,以墨梅相对,眼看就要碰上月霁的剑尖,金九思将剑锋一转,闪向叶清明,萧谷雨见状,以身去挡,于是月霁刺入了萧谷雨左肩。

战国末期剑圣盖聂凭着一把木剑尚有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力,而这一剑萧谷雨不是避不开的,叶清明也没想到萧谷雨会替他挡下这一剑,这是苦肉计,他将萧谷雨看做朋友,却没有完全信任他,害得他只能以苦肉计来表示心迹,叶清明很惭愧,“谷雨,你…”

“我不需要别人好心施舍,也不希望别人恶意揣测,夏小满的死和我没有关系。”萧谷雨低下眼帘。

叶清明执昊天直向金九思削去,金九思不忍拔出剑,若是拔剑,萧谷雨伤口的血会喷涌而出,忙缩回手,急急道:“叶兄,我知道你心中尚有疑虑,随我到芳林走一趟,或许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叶清明停下剑,将信将疑地看着金九思,他倒是不曾加害过他们,金九思不待与各位面面相觑,便对梅氏道:“快叫大夫拿金创药来!”

十七、贪狼沈臻

叶清明阔别芳林城已有几年,叶氏凋敝,人丁稀少,早已没有记挂,而城内依旧是故景,似乎数百年来始终如一,唐代诗人崔护有首诗说得甚是贴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此时已入春,待河灯节过了,或许满山桃花会更刺眼: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若不是为了皇帝小儿的事,此生此世或许不会再踏上芳林土地。

说来叶清明无谓承认自己怕死,叶家参与政治太久,想必是遭了报应,子嗣越发稀薄,或许是自私胜于忠君报国,家族传承应放在第一位,但叶清明这样的身份,他只想放逐自己。

金九思未等众人稍做休息便领了沈白露和叶清明进入六扇门总部在地底的水牢,金九思问道:“他,也要去吗?”他指的是叶清明,“机密要犯,本不宜见人,但沈姑娘一人足矣,多了恐怕…”

沈白露道:“刀山火海去惯了,我和小叶不分你我,请金捕头包涵。”

“如此,金某不便勉强,尔等快些说完,切勿耽搁太久。”

六扇门地底的水牢不大,恐怕只有穷凶极恶的要犯才会关在这里,沈白露想不通她会有哪位故人关在这里,又和当今武林有何关系。一打开水牢大门,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水牢地势低洼,蓄满死水,密不透风,自然是又脏又臭,看来关在这里的人一定很不好受。

“是这里了。”金九思带他们到一处牢房门前停下,隔着栅栏,看见里头是一个水池,水池中央禁锢着一人,那人衣衫褴褛,双手双脚被铁镣铐锁住,头发散乱,面容漆黑辨认不出,唯有一双眼睛看着人,一对鼻孔出着气,才能感到这人还活着,“两位自便吧,到时间我会进来提醒两位。”

沈白露认不出那人是谁,那人却开口道:“白露?是沈白露吗?”

沈白露觉得声音分外熟悉,“爹?爹!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我以为三年前你已经死了。”沈白露喜极而泣。

“吏部侍郎沈臻一早就死了,但是星宿三怪贪狼却没有。”

沈叶二人大吃一惊,“爹你…”

“没错,贪狼就是我,金九思带你们来见我也是因为如此。”沈臻说话不如早前那般有力。

“爹,你为何会做了这星宿三怪?他们可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

“与其说是吏部侍郎做了星宿三怪贪狼,倒不如说是贪狼做了吏部侍郎。”沈臻抬起头看着两人,而手脚却被锁住动弹不得,又道:“漠北星宿三怪作恶多端,却也知如此不能将就一世,于是破军萧阔躲去了夏岛开间医庐度日,七杀梅娘一直物色男人傍身,而我,贪狼沈臻早已在朝中扎根,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萧阔?难道您说的就是萧谷雨的师傅,墨梅剑的剑主?”叶清明问道。

“嗯。”

“那是谁抓的你?你既然已经官拜礼部侍郎,谁又能知道你的过去?谁能有能耐抓你?还把你关到这个鬼地方来?爹,你受苦了!”沈白露啜泣道。

“是金九思捉的我,不过若是金捕头心情好了,便会让我出去放风。”

“是七杀梅娘出卖的你吗?是不是她卖友求荣?”

“不,她与我们是忘年之交,自打小丫头的时候就跟着我们了,她不会。”沈臻叹了一口气,“无论是明面上吏部侍郎参与贾长风的派系斗争被抄家处决,还是暗地里贪狼被六扇门缉拿,我得此下场,皆是因果,我知道你放不开,但日后不要再去找谁的晦气了。”

“我一直以为爹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却…”

“是我让你们失望了,他们留了我清白之名,没有公开我的身份,将我关在这里受苦,不过陈家余下十几口人能回到乡下终老,已是优待了。”

“难道就这样任由沈家衰败下去?”

“树大招风,是非对错有时并不是那么分明的。”沈臻道,“叶贤侄,白露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他尚不知道叶清明逃婚一事。

“小侄一定。”叶清明信誓旦旦。

沈白露以为叶清明当初逃婚是因为陈家破落,后来得知他与芒种一事,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用名分困住沈白露,心上的责任从未想过要卸下。

金九思来了,远远道:“时间到了。”

沈白露想了想又道:“爹,以后我还能来看你吗?”

“不必了,你爹吏部侍郎沈臻已死,而贪狼不配做你爹。”沈臻说完又垂下头去。

叶清明想到当年捉拿沈臻仅凭金九思一人绝不可能,在场的一定还有别人,可是为什么沈臻不直言相告?莫非这人与我们相识?他欲再问,金九思抬手示意道:“两位,请!”

不得已出了门,金九思又回头对沈臻道:“明日许你出去晒两个时辰太阳。”再将二人送出了大门。

从六扇门出来,经过宫门之时,沈叶二人居然看见了正要进宫的贾长风,贾长风只身一人,却也不避忌,“沈姑娘,别来无恙?这位一定是叶少侠了,幸会。”

叶清明警惕地还了一礼,沈白露内心痛极,不加理会,却被贾长风看出端倪:“沈姑娘方才是哭过?”

叶清明揽过沈白露就走,“我们走。”贾长风轻笑一声,又往前去。

上次贾长风要见少帝,少帝称病不见,今次又主动叫他来,意欲何为?他推开御书房的门,只见少帝一人,少帝也学了他的客套,招呼道:“舅父,别来无恙?”贾长风直问道:“司空那老奴才今日不见?”少帝答道:“老奴才再贴心毕竟也是奴才,况且这奴才还是半路奴才。”

少帝打开一道暗门,“舅父,请!”贾长风随他进去,竟是一处剑阁,里面的剑有泰阿,赤鸿,月霁,凌霄四把名剑,而其余的位置都是空的。贾长风竟然不知道御书房里藏了一处剑阁,难怪上次失火少帝如此惊慌失措,不是为了官牒文书,而是为了这处剑阁!

“幸好上次舅父差人纵火没有烧到这里,否则这些不世名剑就难见天日了。”

“老臣并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皇上最近说话可是越来越让人寒心了。”

少帝质问道:“舅父没有将事情办妥,还不容朕说两句了?”

“老臣身兼兵部尚书、镇远将军二职,战时出征,平日决策,并无任何皇上所指的尚未办妥之事。”

“此等事想必舅父心里清楚得很,不消朕说明,今日叫舅父来,想必舅父亦不会觉得朕寒心了。”贾长风疑惑地看着少帝,少帝递来一段黄色织锦,“此乃朕之手谕,朕要封你做大司马!”

“哦?哈哈哈哈…”贾长风笑了,皇帝小儿竟然以为封个一官半职就能取悦于他,这大司马虽然是朝中执牛耳之职,但前朝早已废除,不过是虚衔,如今贾长风权倾朝野,要与不要没有区别,况且少帝当他是西汉卫青,他亦不是汉武帝,这帽子戴的未免太高了些。

贾长风接过手谕,直接撕了,“舅父你不要?”少帝问道。

“若真要,老臣倒是想要皇上座下的那个位置。”贾长风指着少帝坐着的那把椅子。

“哈哈哈”少帝笑道:“原来舅父喜欢朕坐过的椅子,只怕是朕肯让,舅父不肯坐罢。”

“皇上又在取笑臣下了。”

“行,朕回头差人包起这把椅子送到舅父府上去!”

“谢皇上赏赐!”贾长风揖一礼,沉着脸退了出去。

十八、乍暖还寒

贾长风回到将军府里,屏退了所有人,“我要歇一会儿,你们都下去。”为防范不法之人,他连更衣、沐浴、洗漱都从来不假手于人。贾长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梁上那位阁下,久等了,不如下来喝杯茶吧!”贾长风觉察到房梁上有人,径直一杯茶水泼上去。那黑衣人翻身而下,避过了滚烫的茶水,出剑,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

贾长风一个闪避,避开剑锋,掷过一个凳子,黑衣人挥剑将凳子削成两半,黑衣人持剑又来,寒气逼人,贾长风不硬接,一直闪退,而黑衣人竟不肯罢休,不停地戳刺,转眼两人已过了数百招,忽而贾长风使出一记“日字冲拳”,以肘击中了黑衣人面部,伸手摘下了黑衣人的面巾。

一头青丝泻下,“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也敢杀上门来!”

林霜降恨恨道:“江南霹雳堂的帐我总要和你算一算!”

“和我算?”贾长风负手而立,“你怎么不和叶无依算?这件事他也有份!当年带人去灭门的人是他!还是你已经爱上了这个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

此话激得林霜降更为激动和慌张,激动道:“你胡说!你胡说!我和他的帐要算,和你的也要算!你们一个也逃不掉!”说完,急急出剑,瞬如大地结霜,利如冰块炸裂,那一剑有穿云逐日之势,蔚为大观。

贾长风眦目,看清了剑的来势,剑尖化为蓝白的一点,十分灼眼,而他伸出两指,夹住了那灼热刺目的一点,贾长风接住了林霜降刺来的一剑,林霜降将内力凝于剑尖,聚力再刺,却不得再进半分,仿佛那两根手指已化作冰冷坚硬的兵刃。

突然又有一人飞窗而入,掌风犹如巨浪将人卷走,贾长风另一手抬掌与那人对了一掌,林霜降趁势剑锋一转,划破了贾长风的前襟,渗出了血色。

贾长风看出了来人手里拿的是白虹剑!

“叶无依!你敢反我?”

林霜降与叶无依并肩站到了一起。

“你猜疑我,派你手下那几个蠢材监视我就算了,但有些事不是我做,你居然也想安在我头上?怎么把我树立成武林公敌,寸步难行,对你有好处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叶无依道:“薛茴和贪狼的事可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事,我不会认,是我做的事,我亦不怕认!”

“难道是我做的?贾某也不是敢做不敢认、栽赃嫁祸之人!”

“少废话,狗贼,拿命来!”林霜降仗剑而去,叶无依倚剑而来,贾长风不停后退,从身后的柱子旁拎出一只短枪来,一挥格开了林霜降和叶无依的剑。叶无依后撤两步,林霜降腾转后空翻,落在叶无依肩上,两人一起执剑相向。

“我还以为贾先生从来不用兵器。”

“久不上沙场了,确实有些忘了。”贾长风将短枪半挟在身上。

“小霜,你攻上我攻下!”

林霜降与叶无依二人齐齐抢攻,贾长风挥枪防守,两人出剑很快,一人专攻心口,一人专攻下盘,林霜降设法制住他的长枪,叶无依冷不丁飞起一脚正中他的腹中。林霜降又跃来一剑,贾长风短枪一挑,将她从叶无依肩上挑下。林霜降就势滚落一旁,叶无依接过林霜降飞落的剑,两手执剑,两剑齐发,贾长风左右格挡,剑与枪碰出了淡蓝色的火花,林霜降一记旋风腿又跃入剑阵中,叶无依将剑一抛,林霜降重新接过。

贾长风堪堪躲过林霜降那一记扫腿,左臂被叶无依刺中,回手,皮肉离剑,长枪又来,林霜降和叶无依并立执剑,再次同时出剑,时而招式相同,时而招式相反,一人攻时一人守。两人不停地转换身形,贾长风接招接得苦不堪言,久未动武自然有些疲惫,但叶无依在场,武功深不见底,又不能松懈,林霜降也是叶无依教出来的,万万不可大意。这短枪已是兵家之首,反而占不到一点儿便宜。

贾长风转守为攻,短枪密密刺来,叶无依抬脚将枪尖挪下,林霜降扬手转剑,将将要削到贾长风的面颊,贾长风下腰躲过剑锋,叶林二人转而将剑直劈而下,贾长风劈叉,横枪一挡,又躲过了一招。

门外,四大高手带来了将军府禁军将屋子包围,就要冲入,叶无依拎了林霜降由上冲破屋顶逃走,林霜降丢下一枚烟雾弹,待众人冲入,只看到了受伤的贾长风,其余两人连影子都不剩了。

回到住处,叶无依给林霜降拿来冰块敷脸,刚才贾长风的肘击击中了左颊,半边脸肿了起来,叶无依没有再解释,林霜降也没有再追问,不知是不是冰块太冰,冻得林霜降双颊通红,连鼻子眼睛都红了。

叶无依怕看见她哭,便又道:“是不是用冰敷不对?我给你再去拿块热毛巾来。”又出了门去。

这两日,林霜降便住在叶无依这里,其实她不太想得清楚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之前去留那么多次,她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但即便不走她与他之间的恩怨迟早也要结算,也不是一刀一剑便可简单了事,究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选择,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呢?踌躇间,外面居然又下起雨来,一场春雨一场暖,下过雨后也许天气会暖起来。

门外,唐河向屋子走进,被叶无依拦下,两人站在屋外相对而立。

要找到这里是很不容易的,唐河道:“我要见她!”

叶无依拒绝道:“她不想见你!”

唐河冷冷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可我想见她!”

叶无依甚是佩服眼前的少年轻狂,直来直往,可自己也不会让步,于是先一步拔剑,白虹剑经雨水冲洗,闪闪发亮。

唐河一甩头,甩落眼前的水珠,扬剑而去,唐河招招狠绝,向叶无依砍去,似乎每一剑都是豁出性命,叶无依索性一剑一剑与唐河对劈,两剑激出点点火花,此刻并不像剑术高手对决,反而像江湖混混打架,招式、剑意全部都抛弃,每一次出剑都是只靠最原始的厮杀的欲望,雨水浸湿了两人的身体,沿着剑槽而下,周遭形成了一个水洼,每踏一步都会溅起不小的水花。

叶无依不想再陪唐河玩下去,招式凌厉起来,唐河手臂见了血,亦不再留情,与一般唐门子弟惯用暗器不同,唐河自习武以来就是用剑的,也不淬毒,招式大开大合,似乎有无数空门,空门多到又好像毫无空门,教人无从下手。叶无依剑气四溢,细如牛毛,密如繁星,瞄准了唐河身上的每一处空隙。

唐河急急回手格挡,心里燃着怒火,眼里却异常冷静,看清了叶无依的剑势,以九宫八卦为招式,每九招一个循环,每八个循环一个变式,每个循环的第九招就是下一个循环的第一招,如此便是一套七十二招的剑法,而辅以步法,变化则会更多。

叶无依出手极快,两剑相撞激起的雨花不慎入眼,待一瞬后再看清时,唐河全身跃起,身子半侧,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左手用力整个人急急下落,右手执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叶无依抬剑去挡,白虹剑和巨阙剑相抗,竟然应声而断,掉落地上激起水花,待水花落下,叶无依左掌一翻,给了唐河一掌,唐河被打出三步开外,吐出一大口鲜血,血液在雨水中洇开,形成一小股浅红色的涓流。

“住手!别打了!”林霜降此时出来。

唐河注目一视,林霜降脸颊上的红肿已经消退,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我跟你回去!”林霜降对唐河说道,说完又看去叶无依处,叶无依似乎不为断剑惋惜,将剩下半截白虹往地上一插,算是默认。

萧谷雨根据林霜降所言,贾长风和叶无依皆不承认薛茴失踪和小满被杀一事,那么老对头司空或许知晓此事,况且萧谷雨验过夏小满的伤口,那个剑伤,形状很模糊,似乎不想让人猜出是何剑所为,而伤口很深,似乎凶手内力深厚,气劲雄厚,才致使横切面断得利落而又不至于流出太多鲜血,。虽然萧谷雨自幼眼盲,但独闯大内亦非难事,他只是不愿意被人戏弄,也不肯让她毫无理由地沉寂在绿水青山之间,比黑暗更可怕的是死寂。

唐河笑她是“心里喜欢嘴上不认”,他只道是“他日不能白首同归,今日我愿青山独往”,上天对他够坏的了,他不介意再坏一些。

所以司空在大内校场见到萧谷雨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意外这个瞎子的身手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独闯影卫校场,竟然无人发现。

“萧谷雨,夏小满与我交手如此,你,未必打得过我。”

“你终于承认了,我想不明白,薛茴是你的师妹,你居然都下得了手?”萧谷雨将内力灌进墨梅。

“我以为你会明白,世事有很多都是无奈的,我认或不认,有什么关系?”

“武乃杀人技,既定胜负,也决生死!”

“原来你是破军萧阔那老头子的孙子?”司空记得这话破军时常挂在嘴边,他自感戾气太重,所以改执墨梅,不常动武,不常杀人,以平复自身的杀心,没想到这少年比破军戾气更重,司空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凝固的血腥味。

“少废话!”萧谷雨出剑,墨梅凭剑气杀人,此时剑气大涨,一剑能将大海划开,一剑能将冰山劈碎,一剑能将狂风斩断,司空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招招都是进攻的杀招,丝毫没给自己留下防守的余地。

司空旋身闪开,反手拔剑,顺手削下了萧谷雨的衣角,萧谷雨剑招狠绝,轻功灵巧,如今遇到了对手却十分开心,他很久没这么痛快地打过了,再出剑招,瞎子很多时候听觉都比常人灵敏,剑势未到便已听清,反应快常人许多,上次与他对了一掌,显然低估了他。

战至胶着时,叶清明踏月而来,自屋顶翩然而下,“萧兄,打架怎么不叫上我?”

萧谷雨应道:“如此杀人的好机会自然是要独吞了。”

“不自量力。”司空飞出一剑,叶清明一剑打消了扑来的剑气,“薛茴在哪里?”

“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掳了她?莫非叶少侠也对象征着帝王之道的赤鸿剑感兴趣?”

“我本以为薛茴远走南海是放弃了岭南剑派,可是当初你们分开之时你选的却是象征着诸侯之道的泰阿剑,也就是说,薛茴才是岭南剑派真正的执掌者,如今薛茴失踪,在岭南剑派消失和保全薛茴性命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司空冷笑道:“你倒是很聪明!”

叶清明道:“可是做这么多,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三人再度交手,叶清明不似萧谷雨心狠,如燕子穿梭在二人之间,以剑击中司空身上数个穴道,又痒又疼,萧谷雨步步紧逼,司空快步退后,叶清明一落地,司空一扬手,萧谷雨一剑刺,三人都停住了。

叶清明觉得眼睛又辣又疼,不敢睁开,顿觉不妙,司空瞧着萧谷雨拿剑对着自己又不敢妄动去看叶清明,笑道:“墨梅无锋,怎么捅得死人呢?”

“谁说墨梅无锋就捅不死人?”原来墨梅已经洞穿了司空的胸膛,萧谷雨将司空一脚踢开,挟了叶清明就走。叶清明伏在萧谷雨背上,听着耳旁树叶沙沙地声响,似乎还有一丝晚风的凉意,萧谷雨正背着他往住处赶,虽然封住了眼睛的几处大穴,但叶清明已然看不见了,不知道毒物是否已经深入脑髓。

“萧兄,想不到你的功夫这样好。”叶清明不好意思道。

“杀人的功夫最好。”

“如此说来,萧兄杀过几个人吗?”

“倘若司空那厮死了,便是第一人。”萧谷雨压低了声音。

“哈哈哈”叶清明虽然笑了却一点也不开心,他一点也不习惯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要依仗别人,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压抑得就像化不开的浓墨,之前他还埋怨萧谷雨太固执偏激看不开,是他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过萧谷雨的感受,萧谷雨尚且可以隐忍,要是他看不见了,怕是要难过得发疯,他此刻才深知见过世间万千颜色却被迫要放弃的痛楚,任谁都不会甘心。

“萧兄,是我误会你了。”叶清明吐字道。

萧谷雨道:“我想你已经尽你所能地帮我了,别担心,你会看见的。”

唐河一看,认出了是诛心砂,“诛心砂?”

“诛心砂是先父早年时制作出来的毒物,以肌肤接触进入人体,无色无味,以剂量大小和中毒时间长短来推算,轻者会性情大变,变得孤僻怪异、恶言恶语,重者会走火入魔、丧失心智,不过幸好萧兄及时将穴道封住,毒未深入,只是恰好砂子进了眼睛,所以才看不见了,等会用药油擦掉,将余毒用内功逼出就好了,无碍。”

叶清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恐怕会有变化,被掩盖的是一个大阴谋。

十九、和尚宁川

沈白露因为沈臻的话,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此前立下的誓言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一心一意坚持的目标或许对于周围人而言早就没了意义,而父亲沈臻又不甘心让他独自在水牢里终老,还有一堆疑团没解开。

没想到的是,竟然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在下赵宁川,少林俗家弟子,特来拜会沈施主。”说是俗家弟子,却是一副和尚做派,风尘仆仆赶来,背着一个布包袱,手中没有兵器。

叶清明道:“你找沈施主何事?”

赵宁川答:“为比试,如今武林多难,峨眉武当受扰,少林被毁,亟待一个领袖带领武林同道走出困境,而绿林中以武为言,所以今日特来找沈施主切磋,日前沈施主扬名武林大会,想必是个中好手。”

沈白露道:“你之前打赢了多少人?换句话说,你是想当这个武林领袖了?”

赵宁川道:“少林本是天下大派,掌舵武林也是众望所归,只是苦于少林被烧,在下又未受戒,难以服众,特地找各位掌门切磋一二。”说完,他打开了自己背着的布包,里面都是各个门派掌门的手谕,还有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充饥的水萝卜。

“这么说,尔等是要组建一个联盟了?可查出了闹事的人是谁?”沈白露道。

赵宁川道:“仅为自保,况且不只是闹事那么简单,贾长风哪里是这么容易休手的人,阿弥陀佛。”赵宁川双手合十。

叶清明却问:“为什么不向我叶家挑战?”

赵宁川再次双掌合十,“欲渡世人,先渡自己,叶家如今自身难保了,谈何成全世人。”

叶清明心中有火,忍而不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朝廷将叶家看作是眼中钉,叶家亦将朝廷看作是炸弹,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谈什么行侠仗义都是空话。

而赵宁川又道:“叶施主何苦给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天下人并不是叶家的责任。”他看出叶清明眉头紧锁,忧虑重重,亦猜到了一二,一个人是不可能将所有事都解决掉的,心再大也装不下所有人。

叶清明被他点破,沉思着,唐河此时递来一杯茶,“赵大侠,先歇会儿,比武的事不急。”

赵宁川将茶喝尽,道:“谢过唐施主,沈施主,请!”赵宁川指向门外。

沈白露诧异,“现在?”“点到即止,比完了在下马上就走,不会多加叨扰。”

沈白露道:“我本无意参与武林中事,若是要签下让渡盟书也无不可…”

“沈施主也愿意让渡败于我手下之名吗?”赵宁川反问。

骄傲如沈白露,哪有不比试就先认输之理?“赵大侠,请!”

贾长风半卧在榻上,因此前与叶无依交手时受了内伤,这几日没有上朝,反正那小皇帝也不会听他的,看着【法华经】许久都是停在这一页,心绪不宁。

“贾先生。”东方九在门外侯着,“进来。”

东方九凑近他低声道:“少林寺已经成了灰烬,不过有一些和尚逃走了。”

“饭桶!”贾长风用书本敲他的头,自从受伤以来心情一直不好,高声道:“来人,拖下去,腿打断!”西门与北堂进门将东方带了出去,贾长风看着那掉落地下的书,再也不想去读了。

沈白露与赵宁川相对而立,他执意不愿用兵器,沈白露隐隐觉得胜之不武,赵宁川却无以为意。沈白露率先出剑,赵宁川双手一夹,钳住了沈白露执剑的手,再一转将剑势散掉,多次出剑都是如此,沈白露想不到有人能看清她的剑,除了贾长风,已是被第二人接下。赵宁川又挥来一掌,沈白露急急回身,一剑削去,赵宁川手掌一翻,挥袖而去,以袖卷起了剑锋,下盘放低,腿一扫,抢先而去,沈白露跃起,赵宁川直直伸出双指一点,被击中之处又痒又麻。

一旁的叶清明看得真切,赵宁川接连用了少林七十二艺的“千叶手”、“般若禅掌”、“破衲功”、“伏魔铲法”、“无相劫指”,此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号,看来是深藏不露之人。

唐河想上前帮忙却不得不守在一边,道:“看来大和尚挺厉害的嘛,沈姑娘碰上不使剑的高手指不定要栽跟头。”

沈白露处于下风,竟也不气馁,越战越勇,她与太多剑术高手交过手,而与赤手空拳的人少之甚少,这拳脚的变化竟比那刀剑还多。

当赵宁川双手合起,再次握住了她的剑,他竟化掌为刀,直向沈白露劈来,“燃木刀法!”沈白露聚力于手,二指为剪,接住了他的掌刀,赵宁川随即用“怀心腿“一招“佛在我心”攻向沈白露下盘,沈白露躲过了腿击,手里的剑却脱了手,赵宁川又以“多罗叶指”去旋绕她的手腕,转眼间剑到了他的手里。

“沈施主,承让了!”赵宁川将剑还给沈白露,合掌鞠了一躬,沈白露悻悻道:“承让!赵大侠,下次有机会一定要与你用兵器再打一场。”

“兵器即便不杀人亦是戾器,在下不便使用,沈施主随缘即可。”

在沈白露签好结盟书之后,赵宁川就匆匆走了,那单薄的背影似乎有一种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决绝和慈悲。

“沈大小姐真的决定加入他们,受那个大和尚管?”唐河笑道,“你们真的相信他能统领武林?”

“反正现在我也无事可做,借此事闯出一番名头也好。”

叶清明却感到忧虑,连金氏后人都投奔了朝廷,丐帮成了一盘散沙,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金九思前往佳肴轩赴约,早前听闻贾长风身体不适,今儿居然跑去山上打猎,猎来一些山珍野味请佳肴轩的厨子做了,听说金九思回了芳林特地叫他来吃酒。

“贾先生今日怎么想起叫小的来吃酒?小的碰上这礼遇可是受宠若惊啊。”金九思进门便说,而贾长风早已在雅间坐着了金九思忙道:“抱歉,小的来迟了,有公事一时走不开。”

贾长风淡淡道:“无碍,金捕头,听闻你回了芳林就想替你接风洗尘,一时没赶上时候,这不恰好老家叫人送来了梨花白,就特地叫你过来吃酒,对手便罢了,可酒友,一定要找像金捕头这样的。”

我哪样的?金九思心想,不过和贾长风做酒友好过做对手,金九思落座不久,就有人端来菜肴和一壶酒,菜肴是几道野味,栗子烧乳鸽,菌子山笋焖野兔,清炖蛇羹,桂花蒸米糕,还有那酒壶里的味道已经溢了出来,一阵幽香,一定就是梨花白了。

“看来贾先生收获不小啊。”

“我今日也就随意捕了一些,若是再带些人去也许会更多。”贾长风无非是想表明自己伤势已好,给城中的那些闲言碎语一个下马威。

酒过三巡,贾长风又道:“金捕头怎么会想着投入公门?凭你和丐帮的渊源,即便留下他们也不会亏待于你。”

金九思道:“当捕快怎么都好过当乞丐,丐帮不是金家的丐帮,却属于江湖,而江湖是皇上的江湖。”

贾长风略微一顿,默默吃菜。

金九思又道: “贾先生可知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本名册,上面记录了各门各派的秘辛,不知是谁写的,但却搅得江湖人心大乱,名门大派正怕被人揭了老底。”

“这事我听说了,”贾长风道,“难道金捕头也有什么秘密在里面吗?”

“不,不,我金某人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江湖仇杀四起,六扇门忙得不可开交啊!”

贾长风笑道:“这样一来,金捕头不也是立功一件,加官进爵?”

此时却有人冲进来,“难道贾大人挑拨离间、恶意编造名册扰乱武林也是为了立功一件、加官进爵?”侍卫拦不住,守在一边。

来人是赵宁川,他已剃发,戴着一顶布巾帽子,金九思疑虑他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事情起头已是数月前,追踪到这里也不容易。

贾长风道:“贾某位极人臣,不需要,不过阁下为何认为是在下做的?你们这些绿林好汉自诩正义都认定我是误国奸臣,怎么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赵宁川恨恨道:“我沿着蛛丝马迹追查而来,不是你还是谁!朝廷要收编武林,却用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贾长风沉凝,金九思却笑道:“你以为招安梁山好汉啊?最后还不是一刀全咔嚓了!难不成大和尚你也有秘密在里面?”

赵宁川再也按捺不住,抢过侍卫的刀,挥出“破戒刀法”,大开杀戒。

贾长风从桌上跃起,“咣咣“两下弹偏了赵宁川急来的刀锋,“你是不是八臂罗汉?这么上乘的追踪术只有八臂罗汉才有。”

金九思在一旁助阵道:“原来大和尚你是个偷儿,怪不得气急败坏要杀人!现今那千手观音轮到谁了?”

赵宁川答道:“轮到谁有甚区别,到最后不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就是被你们杀光杀尽,我死不要紧,但你们也休想再借名册兴风作浪!”

贾长风躲着赵宁川的招式,数次刀锋从身边擦过,贾长风一个“雪燕抬头”再次踢偏了赵宁川的刀,“名册并不在我这里,这事也不是我做的。”

赵宁川道:“撒谎!”刀刃又转向金九思,金九思反手出剑,抵住了那致命一击,将剑刃一弯一折,反弹力震得赵宁川虎口发疼。

二人与赵宁川缠斗在一起,合力将赵宁川打伤,将他擒住。

赵宁川被金九思关进了六扇门地牢,狱卒特地给他加了三把锁,隔壁的人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看,那人面容憔悴,赵宁川却认出了她,他惊道:“薛观主,怎么是你?!”

二十、以武犯禁

叶清明终于等来了皇帝的口谕,该来的迟早会来,皇帝点名要见他,却也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但叶清明多少料到了些许,即使会变成第二个失踪的薛茴,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他实在不想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他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次日清晨,叶清明趁天刚亮便出门,不想惊扰了其他人,相约的地方是皇宫内的一处别院,深藏在九重宫阙内,重重把守,别院内有一处园子和一片湖,见面的地方就在湖心的亭子里,这片湖无人把守,可是这个亭子没有桥连通,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域,非是轻功厉害的人不能达到这里。

叶清明抬眼看着天色与水色连成灰蒙蒙一片,腿脚一纵,点着水波,亭子已是近在眼前,亭子并不如在湖外看到的那样狭小,反之空间宽阔,只见金九思、司空、贾长风坐在一旁,最里立着一座屏风,屏风后看到了一个人影。

“叶少侠。”叶清明一踏上亭子,屏风后的人就看到了他,开口道。

“参见皇上。”叶清明屈膝半跪。

“你一定很诧异朕叫你来所为何事,相信你不会忘了我们之前的诺言,”皇帝略停顿,“桌上有一杯酒,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朕赏你。”

叶清明举起杯子,却不饮,“草民无功岂敢领赏?”

“怎么?不敢喝?你害怕?”皇上问道,轻轻一笑。

叶清明仰头喝掉,“谢皇上!”说是好酒,其实只是糖水,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朕当初与你承诺的是请你助朕一臂之力,可是…”

“可是如今叶某已然没了用武之地,所以皇上想反悔,想要卸磨杀驴了。”叶清明斗胆抢白道,他看到了亭子里的三个人,早前他以为他们各自为营,但原来都不过是这个庞大帝国机器中的一环,而他们的目标也不是要扳倒政敌,而是铲掉整个武林。

“你很聪明,却不太会识时务,所以不会是一个忠心的人。”

“对皇上来说,什么才是忠心的人?与皇上利益相同的人,唯皇上马首是瞻的人,甘心为皇上卖命的人,才叫忠心的人,真可惜,叶某并不是以上三种人。”

“过去叶家的荣耀都因为沐浴圣恩,而今朕要将它收回,叶家也只能眼见地衰败下去,你可想好了?”

“恐怕皇上容不下的不只是叶家。”另外三人进了亭子,是沈白露、萧谷雨、唐河。

“沈姑娘,你上次擅闯皇宫杀人,萧少侠,你上次私劫天牢重犯,朕还未追究你们,你们还敢送上门来?”

“可惜夏小满早已死在了司空手中,要是这样追究起来,整个武林怕是都逃脱不了干系,因为在皇上的眼里,江湖中人非民、非臣,那么则为贼、为寇。”萧谷雨正色道。

“普天之下,万民之命皆为天子所附,当权者做事总少不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只管听便是。”贾长风替皇上答道。

“你们跟来,难不成是来报复的?来向皇上报复?”金九思睨了他们一眼。

“来要一个公道!我们是人,不是玩物!”唐河端正地答道。

“公道?哈哈哈…”司空轻笑。

四周的湖面突然跃出一大群黑衣人,戴着黑色水靠,从湖底跃上亭子,将四人团团围住。

四人背靠背,一致对外,沈白露抢步上前,狠手掷出一剑,一剑贯七星,连着穿透了七个影卫的身体,沈白露跃起,拿回了手中剑,旋身,又削倒了一片,“沈姑娘,身手精进不少啊,特来请教!”贾长风道,沈白露又向贾长风跃去。

叶萧唐三人合力杀倒了一片,萧谷雨道:“擒贼先擒王!”手执墨梅快步向屏风后面冲去,司空抢身在前挑开了萧谷雨的剑,“住嘴!你骂谁是贼?”两人厮打开来。

金九思也和叶清明缠斗在一起,唐河双手执着重铸好的巨阙,在影卫中间大杀特杀,一招“仙人指路”用到底,指路又指路再指路,杀人就如砍瓜切菜一样,杀伤了一大批影卫。

沈白露两手开合,出剑“彩鹢双飞”,一剑虚一剑实,贾长风眯起眼睛看清了虚实,两指一夹,夹住了剑尖动弹不得,沈白露笑道:“贾先生,同样的一招在我身上用不了两次。”沈白露天赋异禀,但凡见人过招,总能学个七八分,同样的招数下一次她一定会想到破解之法,沈白露双手握住剑柄,使力一旋,整把秋离剑便旋转起来,若是论内力沈白露不一定是贾长风的对手,但论快手使剑倒是更胜一筹,一招“毒龙穿心钻”居然破了“灵犀一指”,贾长风来不及后退,被剑刺中了肩头,如此狠辣的招式,他果然是轻敌了。

萧谷雨揪住司空不放,虽然他眼盲,但是却瞅准了司空上次胸口的伤没痊愈,一直攻击那个空门,司空知道,斗剑斗不过这个歹毒的少年,拼内力倒是能占几分便宜,在数剑之间,挥出好几掌,掌风赫赫,萧谷雨若是挨了掌,定会想办法还上几脚。司空运劲,拼全身之力提掌,攻向萧谷雨的气海穴,萧谷雨一剑“仙人探海”,墨梅抵着司空的掌心,一阵气劲在二人间翻涌,司空撤了掌,萧谷雨冷不丁吐出一口鲜血。

金九思与叶清明对垒,若是数百年前两家祖先一定想不到其后人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叶金二人胶着了很久,似乎金九思有意放水,而叶清明也未起杀心。

唐河砍完了人,发现小皇帝落了单,一阵窃喜,屏风后又闪出一人挡住了唐河的去路,“叶无依!”唐河咬牙道,他正在兴头上居然被叶无依扫了兴,这人方才难道一直隐匿在屏风后面?“你剑都没了,也配和我打?”

萧谷雨分神提醒道:“小心!他还有一柄剑!”又挨了司空一掌。

叶无依两指一并,灌注混元真气,双指间竟然隐隐出现了一道真气凝成的剑锋,比【珍珑心经】中的“隔空御剑”更离奇更厉害,是“聚气成刃”!一剑劈来,唐河被吓得闪了身,被削下了一缕头发。

“心高气傲的公子无依居然也甘心做朝廷鹰犬、做皇帝的咬人狗!” 唐河讽刺道。

“多说无益,你我总要做个了断,毕竟我们谁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来!”唐河握紧了巨阙。

显然唐河不是叶无依的对手,叶清明见状强行加入了战局,二人打斗变成了四人打斗。

萧谷雨终于败下阵,口吐鲜血,沈白露欺身上前将萧谷雨护住,贾长风住了手,八个人都住了手。

“你们才是真正的坏人!”贾长风道,他伤得也不轻,空手确实不是沈白露的对手。“你们以为世上总有是非黑白,可是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但凡是立场不同的便是坏人么?!你们总当朝廷要诛尽绿林好汉,可是在朝廷眼里你们才是兴风作浪的乱民贼匪!”

“乱民贼匪?”唐河怒道。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朝廷武林两立,忠义难两全,”叶清明道,“所以朝廷才不遗余力地要铲除武林中人,一切都是皇上设的局,兵分三路化解武林势力,外戚摄权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不错!”皇帝一掌推倒了屏风,“早在先帝时期就下令,江湖上无论有多少人统统都要一网打尽!”

“所以二十年前龙嗣发疯是不是也与你们有关?应该是你们要挟唐门要到了诛心砂,逼疯了龙嗣,唐权为了隐藏这个秘密又被逼死;你们利用叶无依铲除了江南霹雳堂,金九思捉住了星宿三怪,司空端了岭南剑派,总之你们用尽了不同的方法,母的就是要毁灭整个武林!”叶清明猜测道。

“难道这么多武林中人你们能杀光杀尽?”唐河质问道。

“无毒不丈夫!杀得一个是一个!朕不管尔等来的目的是什么,公道朕可以给,只怕尔等要不起!”

唐河狠狠道:“要是有暴雨梨花针在手,老子就给你们一筒!”

“我们绝对不能像我爹一样白白葬送了余生自由!”沈白露持剑护在身前,一手和叶清明一起搀扶着萧谷雨,“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但更多的是没有犯错的人,即便是天子也没有随意处置一人性命的权力!”

眼前萧谷雨重伤已有些恍惚,好在叶沈二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对方四人,己方四人,硬拼不一定能冲出这湖心亭,叶清明正想着脱身之法,林霜降不动声色地上了这座亭子,同时打开了几枚烟雾弹,掩护众人逃脱。

“白露,你和唐河护送谷雨先走,我殿后!”叶清明命令道。

“今日,”叶无依挡住了众人去路,“你们谁也走不了!”

“叶无依,我不想和你打!”

“但我们从未交过手,势必要一决高下。”

“不如算上我一份。”林霜降确定后面没有追兵,赶上众人,与叶清明一起拦住了叶无依。

唐河急道:“小霜,你千万小心!”叶清明摆手,示意三人快走。

叶无依聚气成刃,叶清明和林霜降双双拔剑,叶无依哼笑道:“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你绝无胜我的可能。”

林霜降道,“我很感激你八年前收留我照顾我,但是八年前的事贾长风是主谋,你是帮凶,我不可以忘记!”

叶无依道:“罢了,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不过,能和叶家人交手,我很高兴。”

叶清明道:“废话少说!”同时示意林霜降按兵不动。

叶清明执剑冲上前,昊天剑发出一声剑啸,叶无依也挥剑如雨,但是叶无依的剑是真气所铸,既不能格挡,也不能阻断,只能不停地进攻来代替防守,两人挥剑没有刀剑之声,但是溢出的剑气却让一旁的林霜降发丝飞扬,连呼吸都被压制住了。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但是没有影响到两人,风吹竹林,发出沙沙声,叶清明剑一凛,再出招,是一剑九式。叶无依越战越兴奋,苍白的脸色微微发红,像叶清明这样的对手很久没遇到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和龙嗣?还是和贾长风?再来就是这一次了,无论谁活下来叶家都不至于绝后,叶清明最不想看到叶家人自相残杀,但叶无依存活在这世间的意义不就是将这平静的世间搅乱一番吗?不然人生又有什么趣味呢?

叶清明听说过【珍珑心经】上的武功,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只进攻不防守,叶无依迟早会耗尽精力而死,“荡剑式”、“挑剑式”、“承剑式”接连破开叶无依的气刃,但气刃未断,剑气还是割伤了叶清明,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

林霜降跳入了二人的打斗圈子,雪寒剑带出一股寒意,叶无依便双手出气刃,一手制住林霜降,一手攻向叶清明。叶清明一招“破剑式”彻底打乱了叶无依的阵法,昊天剑也划伤了叶无依,一道剑痕从叶无依左额顺直而下,一直到右下肋,似乎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伤口隐隐有血渗出,叶无依曲肘,抹了抹血迹,舔了舔,笑了笑。

林霜降熟悉叶无依的武功套路,知道他对自己毫无保留,可是为何,她不明白他会对一个仇人家的孩子心软,他是不是早就将自己算计在内,料定了她下不去手?她非要狠给他看。竹叶被风吹起,刮到人脸上割出一道道血痕。

叶清明的剑终于对上了叶无依的剑,剑尖相撞,他碰上了那股气劲;高手对决往往只在一瞬间决定胜负,可是过去叶清明从未体会过那决胜的一瞬,要么他还未遇上真正的高手,要么就是他无须用上那一瞬,他尽量不与人动手,但是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那一瞬,那一瞬很快,一眨眼就决定了生与死,那一瞬也很慢,慢到好像有他活过的时间那么长。

叶清明赶上了剑尖相撞时的那一瞬间,一剑九式的最后一式是“破气式”,破天下一切可破之物,他从未用过这一招,因为他知道这一招一出,鬼哭神嚎。叶无依手中的剑气全部沿着昊天剑四散开去,巨大的冲击力冲到林霜降身上,逼得她不得不撤剑回防。叶无依看见眼前有一道光,于是他伸手去捉住,没有捉住,看来这一瞬并没有决出胜负。

林霜降抢过叶清明的昊天剑,绕到了叶无依身后,“呀!”林霜降使出全身力气将昊天剑和雪寒剑钉入叶无依的琵琶骨,如果叶无依今日注定要命殒于此,那她宁愿亲手去做这个了断。

“啊!”叶无依措手不及,他体内的混元真气消散开来,数十年的功力一朝散尽。

林霜降揽住就要倒下的叶无依,眼里噙着泪水,他没有恼怒,也没有询问原因,只是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离家出走终于找回的孩子。

林霜降偷偷靠近他的耳边,说道:“如果你要去,我亦随你。”叶无依轻轻闭上了眼睛。

萧谷雨好像看到了夏小满的脸,他惊讶,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但又觉得很高兴,总算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你好吗?”可惜夏小满没有回答他。于是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这次没有闪躲,温暖的触感,像是母性的温柔,“原来你长这样子,看来我还是最熟悉用手去看。”夏小满对他笑,然后渐渐远去,萧谷雨想去追,却忽然惊醒。

眼前还是那片熟悉的黑暗,“萧兄,你醒了。”是叶清明的声音,沈白露、唐河也在一旁,是他们救了他。

唐河叮嘱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我睡了多久?”“两天两夜。白露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皇上不杀我们了?叶无依呢?”

“我们把剑交到了剑阁,答应今生不会再入芳林城,皇上就放过了我们,但是他没有答应放过武林,不日便会颁布禁武令,武林名存实亡。如今我们回到了夏岛,这里是你的医庐。叶无依被林霜降带走了,生死未卜。”叶清明补充道,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皇上集齐了几大名剑,武林禁武,真乃浩劫。”沈白露感叹道。

萧谷雨不再做声,从前他就知道,留着性命总是好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又听见唐河道:“为何朝廷非得将我们赶尽杀绝?”

“生死有命,人生在世,又怎么可能不做出妥协?日后再作打算罢。”

End

番外一 色授魂与

叶无依领了人进了江南霹雳堂,人不是他的人,是贾长风的人,而他只负责跟着,以防江南霹雳堂里有什么难对付的高手;这个数百号人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被杀得干干净净,或许会有三五个侥幸逃出去的,但再也成不了大气候。不过,攻占这里似乎并不如贾长风料想的那样会遭到埋伏和抵抗,或许他也一早就用了方法瓦解了这里,他们来只不过是进去清场。其实叶无依并不甘心屈于人下,可是他开始喜欢那种杀人见血的快感,于是他选择成为一柄利剑,他已经活得足够久,该找点趣味。

叶无依沿着宅子走了一圈,手下的人还在清除余党,他发现有个大水缸里有动静,大水缸里养着几片荷叶,但是荷叶底下居然会冒泡泡,他过去掀起荷叶,里面居然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很瘦小,大概只有十岁出头,她躲在水里,用荷叶挡着,看见家人被杀也不哭不闹。女孩被揪起来,直扑上来打他:“奸贼!坏蛋!”叶无依一把将她扔在一旁,对着她冷笑。

有人从别处过来,叶无依再次拎起她往水缸里一摁,故意说道:“你们再去别处看看,贾先生吩咐了要做得干净点。”再把小女孩又提了出来,小女孩聪明,水性也好,知道闭气,没有呛水,只不过没有了刚才的张牙舞爪。叶无依对她伸出手,“走不走?”

小女孩抬头看他,他有着好看的眉眼,嘴唇就像一朵花瓣,眼眸很黑很浑浊,脸色很白不经风霜,他的外表看不出年龄,他的手指指节细长而有力,掌纹零乱。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怕我杀你?”小女孩生气道。

叶无依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挑衅的话,道:“死不死是你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我虽然喜欢杀人,但是对小女孩却没有兴趣,生前死后,一刀清白,或许你我注定有缘。”

小女孩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敢跟他走,她不知道眼前的人要带她去哪里,可是如今她无处可去,她就像一条狗一样贱,若是他好心收留,便日后再做打算,若是他有心加害,也是命定。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掌之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霜降。”

他牵着她,一跃便上了屋顶,几步就出了林家宅子,把其余人全部都抛在身后。叶无依带她回了住处,上午教她习武,晌午之后读书习字,满天星辉才能休息。她在家的时候只学过皮毛,武功底子太差,性格也很骄纵,叶无依便从轻功教起,即便打不过也能跑,他管她很严,她也不敢有半句抱怨,对于他的要求她十分倔强,一一证明给他看,不出三月,便能腾空而起,她为此十分自豪,经常在林间穿梭,偶尔停在枝头上対叶无依笑,那个笑容开心又得意。即便不小心摔下来摔坏了腿,怕叶无依责骂,也不吭声。

林霜降没有想到的是,叶无依居然肯毫无保留地教她习武,他似乎在重走一遍他师父龙嗣的路,而也许她日后也会成为弑师的第二人。每每练习的时候,叶无依总要拉着她一道,她杀他的心不死,可是他教她的都是【珍珑心经】残本上的武功,与他如出一门,她不敢贸然动手,她不知道他是何意。

练剑累了,她会坐在一旁的树下休息,看着他练,他已经渐入佳境,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和他是云泥之别,杀他简直是痴心妄想。而且【珍珑心经】似乎有逆转生死之效,那张不经风霜的脸不知道已经活过了多少年,她害怕他,但是不敢表现出来。在与他共度的八年间,虽然谈不上多快乐,却也无风无浪,两人就在这天地间作伴,并肩看这世间;她对他,从憎恨、埋怨变成了忌惮、害怕,变成了仰慕、依恋,她知道他是她的仇人,但她也知道,没有叶无依,就没有林霜降。

她看累了,就自己给自己唱起歌谣:我想和你看绯樱漫天,我想和你看山梅遍野,我想和你看海棠春苑,一生春色来不及都看遍,下一场花宴与谁兑现。人潮来来去去,时间不语不言。直到她自己把自己哄睡着了。他听见了,也许是附近的少男少女教她唱的,孩童天性,他也不管不问。

十六岁,她来了已有五六年,武功大有进步,性子也有些叛逆,她说她可以替他出使任务,他拒绝道:“我接你回来,并不是要你做一条狗。”他何须她去,她却猜想是他疑心太重,她偶尔会离家出走,因为她有时想不清楚她与他的关系,他知道也不与她争执,他给够她自由,不出几日,她在外面疯够了就会乖乖回来。

唯一一次发怒是他发现她要和隔壁男子相约私奔逃走,他拦住了她,“我接你回来,你竟要与那毛头小子走?那毛头小子有哪里好?”她反驳道:“你接我回来不过是想要囚禁我,你为人古怪孤傲又偏执,在你眼里我不过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你只是让我同你腐朽的人生一起陪葬!”

他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好,你想走,我偏不让你走!我就是要你的人生像我的一样,污秽不堪、发烂发臭!”他将她拖进房里,锁住房门,将她强行留了下来,三天三夜,她可以预想,隔壁的那个男孩一定是不得好死了。面对他反常的粗暴,她如同面临当日林家灭门的惨烈,她依旧是不哭不闹,她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呢,她也不敢问,他和她究竟是父女、师徒、还是情人,两人本来是矛盾的双方却彼此纠缠、彼此为劫。

后来叶无依才弄清楚,隔壁的那个男子并没有答应林霜降带她走的请求,他认为她拜了一个怪人为师,日后必入歧途,不愿与她为伍。林霜降心猿意马,旁人却看得清楚,“必入歧途?”叶无依突然想起来,若干年前他师父龙嗣也曾断言,他性格乖张,所以龙嗣不喜欢他,常以言语相激,终于等他学有所成,弑师泄愤,死前龙嗣说他:“你弑师忤逆,嗜杀成性,来日必入歧途!勿言你出自我门,羞矣!”叶无依再补上一剑,“你我既为师徒,当以性命相见!”

叶无依并不担心林霜降会步他后尘,他始终对她有所亏欠,亏欠她一份恨意,也亏欠她一份爱意,只是他不得不承认:于他,生死不过须臾,方寸不余爱恨,没有她,每日竟以年月般漫长,而缘起已不可追溯,大概是色授魂与,落得个魂梦两消的结局。

番外二 因果

萧阔不知何时对面街角来了一个野孩子,萧阔的医庐恰好对着街道,那孩子好像蹲在那儿好几天了,路过的人却没有人搭理他,那孩子蓬头垢面、面容模糊,也不似乞儿一样缠着人乞讨,有人扔个铜板给他,他也不捡,有个丫头递了个烧饼给他,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

下雨了,那孩子不跑不躲,身上打湿了也不顾,萧阔从未见过如此像磐石般冷峻、坚定的孩子,他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竟然丢失了孩子天性。萧阔打了伞过去,瞧见这孩子眼里无光,犹有泪痕,想来是教爹娘丢弃的盲童,找不到回家的路。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萧阔和声道。

那孩子抿着嘴不肯回应,萧阔又问:“你今年几岁啊?”那孩子又不回答,萧阔暗自说道:“没想到你竟是又聋又盲又哑?难怪生得给人丢弃,这江湖就是如此现实,若是没了生存的伎俩,便要活不下去。”萧阔惋惜地摇摇头,“老夫医术有限,救不了你。”起身要走。

那孩子此时竟然开了口:“他们狠心将我丢弃,我不愿再叫那名字,也不想再回到那地方去。”

萧阔又回过头,“你这孩子倒也是心狠,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老夫吧,随老夫姓萧,今日是谷雨,你就叫萧谷雨吧。”萧谷雨自然明白,跪在地上,磕了一头,“多谢师父。”

萧阔收留了萧谷雨,教他医术和武艺,两人就住在医庐里,不多言语;萧谷雨心高气傲,他总想着学好了医术,有朝一日可以治好自己的眼睛。他重新用双手去认识世界,虽然有磕绊,但却逐渐灵敏了很多,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成长必定要吃更多的苦,而萧谷雨好似对这世界存有深深的怨恨,萧阔知道也不点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开解的,他是在和自己过不去,或许有一日想通了,或许一世都是如此,命自有定数,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那墙上挂着的尺子所为何用?”萧谷雨有一日问道。

“哦,”萧阔摸着胡子说道,“那不是尺子,那是一把剑,名叫墨梅。”

“剑?为何无刃无锋?”萧谷雨凝眉道。

“你是不是偷偷去摸它?若是有刃有锋你不就被割伤手了吗?这把剑只做防守不做进攻,可助持剑者磨去戾气。”

“徒儿不懂,师父为医者,医者仁心,还需要磨去戾气吗?”

萧阔若有所思道:“老夫也是半路才学的医,而以前,不说是个魔头,也是个匪类,阴差阳错成了郎中。”

萧谷雨“看着”眼前和蔼的老爷爷,怎么也不像匪类,笑道:“师父也算是光明磊落。”

萧阔不愿多说,又将话锋一转,道:“今日吃什么?”

“烧饼。”

“又是隔壁丫头那家?”

“嗯,徒儿以为,那丫头烧的菜,总比清粥白菜有味道些。”

“哈哈哈,你与那菜馆老板的小丫头倒是熟稔。”

萧谷雨有些不好意思:“徒儿付过了钱的。”

“老夫老矣,不知晓你们年轻人所想,可那丫头对你确实很好。”

“至此已是幸事,徒儿不敢奢求太多。”

那丫头再送烧饼来,萧谷雨拒绝不收,指了指屋内坐着的老头道:“他不能吃太多油腻之物。”

“你爷爷看起来是很老了。”丫头说道。

“爷爷?他这么和你说的?他是我师父。”

“不,只是我看起来觉得像。”丫头笑道。

“那天谢谢你的一饭之恩。”“嗯?”丫头不解。

“是你给了我一个烧饼,不然我就要饿死了,不然我也遇不到我师父。但凡生死一线,任何事物都有千钧之重。”

丫头却道:“我并不是要你报答我。人事茫茫,皆有因果。这该是你的福报也好,孽报也罢,坦然收下便好。”

“我还没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小满。”

萧谷雨伸出手去摸摸丫头长什么模样,没想到丫头已经嬉笑着跑开了。

“谷雨,我到何员外家看诊,你看着屋子。”萧阔从屋里走出来。“是。”萧谷雨应道。

过了很久,萧阔仍然不见归来,萧谷雨正想出门寻找,正撞上了另一个人,那男人道:“小兄弟,可有笔墨?借来一用。”

此时的萧谷雨还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若是日后他见到了东方九便会将此人认出来,东方九收了六扇门的情报,前来捉拿绿林乱党,他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满了人名,他找出了其中一个,点了墨,将萧阔的姓名划去。

而坐在一旁的萧谷雨,却什么都看不见。

番外三 九重宫阙

贾长风从关外回来是因为老皇帝暴毙一事,可是听闻月前才选了新的秀女入宫,怎么会突然就驾崩了呢?也是,老皇帝昏庸好色,不知收敛,在位三十余年,已选过七八次秀女,无数妙龄少女被召入宫门,禁锢在九重宫阙内不见天日,几年后等她们容颜老去又被新的人代替,她们只能一直守着,若有事,可曾会见几次龙颜,若不幸,余下半生就得在宫墙内默默度过。

偏偏老皇帝留下了口谕,要他的嫔妃们殉葬,在那地底下也要做个快活皇帝。贾长风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临了居然要对女人开刀,他与太监总管对逐个嫔妃宣读口谕,女人们自然是大惊失色,后日老皇帝下葬,她们这些人,不说荣华富贵,连幽居冷宫的机会都不再有,还得陪着那老东西去见阎王!贾长风贵为国舅爷和征远将军,被安排了这差事,已是倒霉至极,妃子们闻状呼天抢地、嚎啕大哭更是避之不及,那老皇帝走了还要恶心他一回。

行至最偏的青殷殿,贾长风已是口渴难耐,却不得不忍着进入宫殿,劝完了这一个就好了,这青殷殿是份位最低的阮淑人阮冬青住的,坐南朝北,离主殿最远,地方狭小,实则与冷宫无异。刚进门,门口的小太监正要喊驾,贾长风阻止了他,道:“去给本官倒壶茶来!”小太监摄于他的官威,不敢吱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开。

再往里进,阮冬青正在厅里练字,似乎还不知道宫里的噩耗,她在宣纸上挥墨:绝艳冷琴梦一宿,等贾长风走进来了,才觉察到有人,忙问:“阁下是?”

“本官贾长风…”

“原来是国舅爷、征远将军,冬青失礼,请将军恕罪。”说着便要跪下,贾长风好心扶了她一把。

“小来子,为何不宣驾?是不是又躲哪儿去睡觉了?”小太监端了茶壶上来,阮冬青嘴里虽然指责却挥挥手让人下去,贾长风忍俊不禁,原来这青殷殿里只有一个下人。

“贾将军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老皇帝于前日驾崩,”一句话阮冬青已是鼻子一酸,眼角有泪,她只见过皇帝两面,此生怕是要葬送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了,她追问道:“妾身应当做何事?”

“后日老皇帝葬入皇陵,届时所有妃嫔都要领了三尺白绫陪老皇帝…”果然后面还有更令人难以接受的噩耗,阮冬青一个踉跄,打翻了一旁的墨砚,她慌张地将砚台拾起,已是碎了一角,“妾身领命,有劳将军告知,妾身…”阮冬青哽咽着没能把话说完,强忍着不哭出来,知道在这冰冷的深宫里无人会怜悯她,体面一如尊严般重要。

阮冬青背过身去,就着笔下的残墨将剩下的字写完:风月何曾把人留,最后一字墨迹惨淡,笔锋拖沓,阮冬青已然握不住笔。“让将军见笑了…妾身无法招待将军,将军喝了茶就回吧,妾身到时一定会准时陪先帝共赴黄泉…”阮冬青又福了一福,她不知道比起方才那些呼天抢地的女人,她已经算是格外镇定的了。

贾长风自己喝了茶,自己出了门,不知道是茶叶粗糙还是茶已经凉了,涩得很。

后日

老皇帝已经进了陵寝,妃嫔们排着队在墓室外等候,只要一断气便差人抬入墓室,女人们哭哭啼啼地挂好白绫,贾长风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女人死比男人死还要苍凉,这九重宫阙也比那战场要来的肃杀,那鸣鸣不绝的哭声骂声不绝于耳,让贾长风头皮发麻,仿佛已身处女鬼围绕的地狱,气愤老皇帝为何不直接赐毒酒了事。

“贾将军。”阮冬青在他身后叫他,“何事?”阮氏双眼发红,怕是不甘心赴死,“妾身有一不情之请。”“请讲。”

“自缢乃是死时颈椎骨折断,插入喉管,气绝身亡,痛苦非常,双眼瞪大,鲜血涌上头部发紫发胀,妾身不愿如此死状,妾身害怕缳首之苦,恳请将军在妾身即将气绝之时补上一刀,送妾身一程,给个干脆,妾身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必定报答将军。”

“你与老皇帝见过几次?”

“两次,一次是选秀女,一次是册封典礼。”

“即便不是死状可怖,到了阴曹地府老皇帝未必会认得出你,阮淑人,请。”

阮冬青含泪看他,终是没有再言语,贾长风看惯了战场上刀光血影,却不曾想妃子们排队自缢的场景,不见血雨腥风,只余泪水和叹息。阮氏面色开始发白,嘴唇发红,皱眉,手脚开始抽搐,不消一刻,这些伊人全部都会香消玉殒。

贾长风终是有些不忍,抬头一刀,削断了阮冬青的白绫,厉声道:“先帝口谕,妃嫔殉葬,嫔位以下者贬为宫女,不得出宫!”

阮冬青摔落地上,抬眼看他,他也看她,她的瞳仁漆黑,犹豫东海里的黑珍珠,太监们赶来,匆匆将余下人带走,没人回去质疑他传得口谕不是不是真的,一如也没人在意殉葬的人会有多少,反正不是为老皇帝殉葬,便是为这九重宫阙殉葬,不是失去生命,就是失去自由和尊严。

再见阮冬青时又是数月后,贾长风入宫与少帝、太后议事,如今贾长风接掌政权,可在宫内自由行走,路过浣衣局,阮冬青蹲在池子旁钓鱼,一只手架托着下巴,一只手摇摇欲坠地举着杆子,贾长风查过她的底,来自东海的渔家女,无权也无势,难怪进宫以后份位最低。

阮冬青见有人来了,赶紧收了鱼竿子,却不想来人是贾长风,笑道:“贾将军。”

“进了浣衣局可还习惯?”

“残命苟活,于愿足矣。”

“阮氏。”贾长风叫住她,问道:“若是我护你一世周全,你可愿对我一心一意,与我共赏这万里江山?”阮冬青凝住了笑容,正色道:“冬青虽然出身渔家,却也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充其量冬青不过是前朝的未亡人,早在入宫之时就已做好了准备,何况…”

“何况什么?”贾长风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女人会拒绝他。

“何况将军何缺一个并肩而立的伴侣,只缺一个锦上添花的陪衬,而冬青不才,并不是上好人选。”

“你可知你不再有出宫的机会?”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终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或许会化身这池中的鱼儿,游过万水千山去。”

“我从不信鬼神之事。”

“且将它当做是笑话听罢。”阮冬青笑笑。

往后,贾长风便极少往宫中去,听闻宫城失火,部分寝殿被烧,部分宫人不幸身亡,而阮氏则是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她是知晓了先帝的秘密,才被人借由失火除去。前后三次见面,贾长风相信阮冬青并在不知道先帝秘事,否则她不会临死也不愿吐露只言片语,他宁愿她是真的化作鱼儿游出了宫外去。

他以为他一时的心软会成就一念善恶的佳话,未曾想是一出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

番外四 因缘

叶清明想起自己小时候应该是见过赵宁川的,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学了几招武功喜欢在屋顶上看着外头的人来来往往,耳边有风吹过,好像睥睨天下的君主。

底下大门有人叩门,叶清明探下头去看,发现是老和尚带着还没剃头发的小和尚赵宁川,老和尚发现墙头上有人,见怪不怪,道:“小施主一人在家?老衲前来化缘。”叶清明没听见老和尚说一堆广善积福的话,倒是一个有个性的和尚。

叶清明再看小和尚,小和尚背着褡裢,却扁了下去,小和尚眼神澄澈,似乎精神不佳,但却没有乞求和哀怜。叶清明跳下墙头,接过老和尚手里的钵盂,装了几个馒头,再想去拿褡裢另给些米粮,老和尚竟然拒绝道:“小施主,善缘已结,多谢,老衲要走了。”

小和尚不发一言,被老和尚牵着走了,真是有个性的两个小和尚。

次日,有雨,叶清明便没有躲在屋顶上偷看众人,突然有人叩门,声音不轻不重,“叨叨叨”三声便再无声响,叶清明本以为自己幻听,但耐着性子去看看。打开门竟是小和尚,他先说话:“小施主,这次怎么没见你在屋顶上?”

叶清明只当他是说笑,问道:“又来化缘?你师父呢?”

“我不是来化缘的,我师父昨夜已经圆寂了,因为有过一面之缘,所以特地来告知施主,不过,即为讣告,有的人为了避讳并不搭理,施主若不方便也可自便。”赵宁川道。

叶清明搞不懂小和尚此话何意,想了想道:“我若有时间还是会去给大师烧一炷香的。”

赵宁川行礼道:“多谢施主。”便走了。

叶清明特意没关紧门,趁着门缝,看到赵宁川到了隔壁的面档吃面,两文钱,阳春面,赵宁川吃得十分香甜,天空又下起了雨,叮叮当当落入了赵宁川的碗,落到了他身上,打湿了他打满补丁的衣服,他不以为意,继续吃面,仿佛这雨不存在,待面汤都喝尽了,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叶清明犹豫着要不要去,老和尚和他只是一面之缘,他该以什么身份去呢?他不清楚小和尚是不是也告知了每一个他们化过缘的人,可是…

老和尚拒绝再受他的恩惠,不过是因为“众生皆苦”,他作为众生之一,平白受人恩惠已是有幸,哪里还贪心奢求更多?那么“万相本无”,他与老和尚见过一面还是两面重要吗?各有其因,各有其缘。

叶清明终于打听到了老和尚的寺庙所在,破败得很,进去已无人,问了附近的村民,才知道小和尚已经火化了老和尚,变卖了寺庙的财产,南下去了少林寺。

叶清明燃起了三炷香,立在旧寺庙的门口,青烟升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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