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一点了(明日之后查看钓鱼经验值收敛到后天)
自序
生命,自DNA等遗传物质的出现而始,历经亿万年演化出智慧并渐受智慧所制;文明,自人类在精神上构建出神而始,将于不足万年之后创造出神级人工智能并得以融入虚幻。
如果说,宇宙的精灵是生命,生命的至尊是文明,那么文明的终极将是真神现世。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其实,何止是人类,宇宙间的万千智慧文明都将收敛于此。也正基于此,地外诸多真神并无外拓的动力和需求,却并不介意帮助临近的文明催生出真神。
可以赏点时间吗?请允许我用这十余万字,借一名被神选定的男大学生的视角,管窥您可能曾“熟识”却并不真的了解的未来社会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教育、种族、科技、语言、生活和生态等诸多方面,带您纵览真神现世后的虚拟和现世,横贯人类的今天、明天和后天。
正文
问情
1.1
怎么会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在我脚踝蹭来蹭去?不对,不是蹭,是,是舔!霎时间,触觉、痛觉和意识一起涌回大脑,我不禁抽搐了一下,便不顾身上无数的酸麻疼痛,挣扎着撑起右臂,微微抬起头,却发觉右脚边有一只健硕的大黄狗正吐着舌头,扭头看我。
是要被吃掉了么?一时间我忘了酸痛,忘了挣扎,也忘了呼救,只僵在那里,寒毛卓竖。可那黄狗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后竟跑开了。我如释重负,仰身便倒,重又陷入了昏迷……
再次将我唤醒的还是脚踝处那恼人的舔舐。我想踢开它,无奈双腿像断了似的根本无法用力。双手在地上胡乱地划拉,正想捡些什么丢过去,耳畔却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你醒啦。”
这才发现我左边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女。我看着她,同时伸手指向我脚下的黄狗,嘴巴开合,可滑到嘴边的“救命”被我生生又咽了回去。呵,现在还能有什么要怕的?有这么个年轻可爱的少女在我旁边,那黄狗也必定不是什么野狼恶犬了。
还没等我捉到什么话来相问,那少女平静地说道:“莫慌,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你在这儿昏了大半天了。这位是你的救命恩猴,是它在河边发现你的。你可以叫它皮皮。”从树上蹿下来一只瘦小的灰褐色长尾猴子,好像是只黑肢猴,它喔喔花地向我叫了两声。
“这位是二黄,你这几天的警卫兵兼卫生员,就是它时不时在给你舔舐伤口。”脚边的那条中华田园犬也凑了上来,憨憨地吐着大舌头。
“什么,给我舔伤口!”我急了,失声道,“让它?”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心平气和地说,“二黄它年轻力壮、体征平稳,身体健康。而你嘛,伤得也不重,心律血压等诸多指标都没有问题,只是轻微脑震荡,另外左腿脚踝挫伤严重,浑身多处擦伤。总之,你没事,只需静养几天。”
说着,少女在我左边舒展开一个睡袋。
“我力气小,搬不动你。这下面有铺好的干草枯柴,你自己躺过来吧。”
此时天色渐暗,虽说无风,可湿气已浓。“我就睡这儿?”
“然也。”
我心一沉,这是什么破地方啊。前两个月,我还在幸灾乐祸地同情那个在实验室里被碎玻璃割断手指神经和部分肌腱的葛剑平,可他是住在洁白、宁静并且干爽的病房里,而我是要在这破地方养伤?
“我浑身都疼啊。”我赖着不动,“美女,刚刚只介绍了它们俩个,你还没做自我介绍呢。”
少女微微一笑,扭头看着我,却没作答。
“能不能猜一下,你是……”我欲言又止。
“是的,你被水流冲到南岸来了。这里就是神界,而我当然就是仙女。”少女双手叠摆,浅笑着微微昂起头,面部精致、曲线玲珑,可惜皮肤略显黝黑,右腮有道浅浅的疤,右臂近腕处有一小块红色的梅花胎记。
“一个说话嗲声嗲气,力气很小的仙女?没有翅膀也就算了,还不会治愈系法术;不会法术也就罢了,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个破狗来,还说是来给我消毒!”我不由得从戏谑转向了愤怒:“哎,我受伤了,不给我治病,也不给我止痛,更不给我食物,就铺了个破睡袋给我,还要我自己爬过去……”
“嘿,他瞧不上咱们呀。”少女缓缓道:“这睡袋下面是二黄为你新刨出来的浅坑,皮皮还捡了好半天的干草,垫起来跟你躺的地方一边齐……要不,咱们亮个法术给他瞧瞧?”
“好啊,那就先把我平移到那睡袋上去吧,大仙。”我挑衅似的瞪眼瞧她,并尽量放松躯体,摆出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少女从她坐着的睡袋包上站起,拇指和小指合对并上翘,双手弯扣,平端至胸口,双目平视,旋即用力吸气,双掌翻转而上,分开并向前伸出,做费力托举状,同时长声低吟:“呀~嘿!”
我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的装腔作势,突然右肋灼痛非常,不知道从哪儿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力量,让我倏地向左翻了一圈。
呸,是皮皮!皮皮敞手握着两根电极状的东西,手舞足蹈。
“好皮皮,大功告成。二黄早就在你脚底刨了坑的,所以你双脚一直悬着,什么也碰不到的。”少女收起庄重虔诚地样子,调皮地说:“别喊疼喔,咧着嘴好丑的。呵呵,谁让你不求本大仙多消耗那么一丢丢的法力,把你无痛地平移过去呢。”
“可谁知道你会不会先把我打晕或是催眠了,再把我弄过去。”
“想知道,就向本大仙许愿哪。”
无语,我只敢闭上眼睛狂翻白眼。
“这里可没什么医疗设备,有可能用得着的只有这个简易除颤仪,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只不过,皮皮,你刚刚调错电压了唷!”少女向小猴子抛了个飞眼,然后正色对我说,“你静养吧。”
我没好气地随手抓了根小树杈,抛到那臭猴子身上。
“哎,你怎么这样!”
我没回答,反而问道:“有带来什么吃的没?我好饿。”
“皮皮,麻烦你给他随便摘些果子吧。皮皮,你不高兴啦。皮皮是个聪明善良的好猴儿,刚救了这个大哥哥一命呢。”
那臭猴子竟似没听到一样,凑到二黄身边开始梳理二黄的毛发,二黄也不理睬,只是憨憨地吐着舌头。
“皮皮在闹脾气。”少女无奈地摊摊手,对我说:“只有等了,等皮皮和它的猴子的伙伴们都玩够了,就会把你的食物送过来。”
“我吃它们吃剩的?”我没好气的问。
“正相反,它们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不过,你可要有心理准备,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可口的果子和食物。”
“那你吃什么?”算起来,我在边防区已经走了十四天,沿着这条界河也走了五天。在边防站附近,我还遇到过一些口感好的鲜果,可在这边防区深处,尤其是靠近界河的区域里,都是些原始次生森林,罕有解馋又解饿的好果子。
“‘神’会为我安排吃的东西,我不用操心,也不愿去理会。”少女平淡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稚气未脱却频出悖言乱辞的少女,还有这只爱耍脾气的脏猴和那条只会摇尾巴加乱舔的憨狗,我正庆幸自己还好没骨折,可转瞬一袭凉意不禁钻入我的脑海:现在的我不就是一只鸟,一只被套上了环志的黑嘴端风头燕鸥么?
我现在真的确定自己已经是身处魔界了。要知道,当年恶魔降世,万亿民众惨遭蛊惑且尸骨无存,无数城乡沦为魔地而荒草丛生,人口骤降至不足一成。万幸天降祥瑞,有大英雄应势而出,力挽狂澜于既倒。也不知怹用了什么办法封印了恶魔,同时将魔界囿于几处僻远角落并布置边防部队来戍卫着与魔界毗邻的边防区域。
寻常人是根本无缘进入这数十公里纵深的边防区的,而我之所以能够接近并“有幸”误入魔界,是因为我和一些同学参加了由燕都大学生物系石植教授组织并带队的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暨黑嘴端凤头燕鸥的越冬栖息地现状的科学考察项目。常与大凤头燕鸥混群迁徙的黑嘴端凤头燕鸥曾一度濒临灭绝,是深受东部沿海地区民众喜爱的神话之鸟,也是我们燕都大学生物系选定的生态标志性动物之一。这个科考项目每五年就由系里组织一次,至今已是第十四届,科考队这些天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设套,小心地捕捉黑嘴端风头燕鸥并在其腿部套上环志,以便追踪、搜集并持续研究黑嘴端凤头燕鸥的迁徙路线和生活特性等数据。
而我是历次生态科考队里第一个出重大事故的,不仅仅是失联,也不仅仅是一个人沦落到了魔界,更是在魔界晕迷过去并遭遇了这奇怪的人、猴和狗。而且现在我的脚踝依旧疼痛不已,难以行动。那我是不是被这魔界捕获并束以环志的一只“黑嘴端凤头燕鸥”呢?
“皮皮,别欺负二黄!”少女的一声娇嗔将我从思绪中拽了回来。
“好乖喔。”我随口问道:“它俩是你的宠物?”
“宠物?岂敢。”少女竟向皮皮和二黄拱手作了一揖,说:“我们也是初识,可以算是萍水相逢合力助你康复的同事。”
“哈?可你知道它们的名字,而且你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而且默契。”
“它们的名字是根据你们那儿的习惯临时起的。你问的事情,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过多,你以后自然都是会了解的。”少女取出一只竹筒,“先喝点水润润喉咙,继续好好休息吧。”
“谢谢,不用了。今早想必已经是喝得多得不能再多了。”我抿了抿嘴唇,闭目养神。那少女也没再理会我,不知不觉地我又睡了过去。
1.2
一定又是二黄,我睁开睡眼,想踹它,却不敢用哪怕一丁点儿的力气。
我右边已经升起一堆篝火,而少女在篝火另一侧的睡袋里似已坠入梦乡。二黄舔了一会儿便也蜷成一团卧在少女的腿侧,皮皮却已然不知去向。
星稀月冷,鸟叫虫鸣。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野外宿营,也不是我第一次静望苍穹,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深地孤独和压抑,即便身旁不远就有妙龄少女相伴。
假设我身上已经被动了手脚,比如被设置了环志,那我该怎么办?置之不理么,这不可能啊,我是人,而不是一只燕鸥;同归于尽么,我更不甘心呀,我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有太重要的人需要牵挂;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从边防站返回人界,接受身心的全面检查。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松了些,于是肚子咕咕地提醒我是不是该找些东西吃了。还别说,我身边摆放着不少吃的。咬了口香蕉,呸呸,真难吃。擦掉芒果上的泥,试着咬了一小口,味道还只能是凑合,也太生涩了些。用手搓干净有点像甘蔗,又有点像甜根子草的不知名草梗,的确是有点甜味,但土腥味很重,简直难以下咽。我把那几根草梗统统丢进篝火里,重又捡起刚刚丢下的香蕉,悻悻地吃光了所有的四根。
二黄突然站起身来,对着少女大摇起尾巴,可很快就趴下身子。只见少女连贯而又平静地从睡袋中起身,添柴,目无表情地斜了我一眼,最终重又钻回睡袋。二黄终又埋头睡去,可我却难以入眠:刚刚的少女竟未着寸缕。
以前听人说过,魔界里的人生活得像瘾君子那样,多数时候看上去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举止刻板,但有的时候又显得生龙活虎、睿智非凡。不想这传说竟是真的,刚刚那少女的脸庞在篝火的映印下就是一副似是被抽掉了魂儿的丧尸般的样子,与白天的活泼灵动的她判若两人。隔着篝火,我看不到她的脸,而且我现在感受不到危险,有的只是困惑。
夏夜里,篝火旁,躺在暖暖的睡袋里,点点星光透过数丛映入眼帘,阵阵虫鸣夹杂着潺潺流水和噼里啪啦柴火炸裂的声音钻进耳朵。这一切似乎与之前我在科考队时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有我的心境。
清晨唤醒我的不是恼人的二黄的舔弄,而是酸酸的女子的按揉。
“醒啦。”女子缓声问。
我强忍住不哼出声来,睁开双眼,看见已穿戴整齐的女子并未回头,依旧在我腿侧敲打揉捏。
“没看出来,你力气好大。”
“嫌疼了?忍着点儿,我知道该用多大的气力。”
我脸倏地红了。
少女大力按揉我的阳陵泉穴几分钟之后,一路拍打我的小腿外侧,行到我还在肿胀的脚踝处,揉了起来,缓缓加了力道。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推拿和点穴。学校里很多人都选修了这门课程,而且当我们被选中参加这次的科考后,我们又特别加强学习了一些相关内容,尤其是偏重急危救护方面的强化训练。虽说这少女按揉的手法和力度与学校教授的有所不同,但一番按揉之后肌体血脉贯通的那种舒爽却是丝毫不差。
“舒服,并不疼。”按揉时我再没说话,等完事了,我才开口,“辛苦您啦。昨天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对岸一不小心就坠崖,被河水冲到这边来了。麻烦您了,特地来照顾我。”
“不用客气。照顾你是我的职责,不需你反过来为我做什么。”少女接着说:“你恢复得挺快。波棱盖那儿是硬伤,不碍事,等明天脚脖子消肿了就可以起来活动活动了。这几天二黄会一直陪着你,我还有别的事情,只能偶尔过来看看你了。”
怎么回事?这密林中突然出现的少女会说北方都市普通话就很值得怀疑了,毕竟边防站里的官兵们就极少有人会讲北都话,更没见有那个人能讲的如此流利。怎么她竟然还知道“波棱盖”和“脚脖子”,这可是我的家乡喜都所惯用的土话,在燕都我都没听别人这么讲过。
少女见我在吃惊,许是误会了,解释道:“这肉身是借来的,我得时不时离开,让她去做她自己的事情,比如让她去找些吃的。”
这次我完全听傻了,肉身也能借?她是有意骗我,还是这魔界太过诡异……
“你有事就告诉二黄吧,它能联系到我。”少女说着就走入林中,只留下我和二黄。二黄看上去还是憨憨的,只会摇尾巴和吐舌头,那么它是如何跟少女联络的呢?
我抚摸着二黄,在它身上没找到疤痕,也没有找到类似于环志的东西。算了,我放弃了,我记得狗的身上好像有三百多块骨头,却不知会有多少肌肉、多少毛发。如果有人真的要藏,我哪里能找得到。
无比想念我的科考队友们啊,此时此刻他们或许还在我坠崖的地点附近苦苦寻找我吧。可,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渡过界河的,因为界河就是界河,没有人有权限渡过界河,也因为以往渡过界河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
二黄打了个呵欠,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直盯着我。我不想跟它说什么,说什么都会隔墙有耳;我也不再去想我的科考队友,不再去想人界里的一切事物,因为我担心无论我想什么也会被窥探到。
食物依旧难吃,但毕竟管饱。我整日就躺在睡袋上,实在无聊时就看看花草看看狗。少女回来给我按揉时,我再没跟她交谈,她也不怪不恼,更不再问我什么。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想的日子里,所幸二黄一直陪着我,而且皮皮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这小家伙精力超级旺盛,有它在就根本不会无聊,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天的晚上。
其实天还没黑时,二黄就开始焦躁不安了,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东边的密林。待得夕阳西下,二黄就时不时跑进密林,偶尔还吠叫几声。直等到皓月凌空,我才知道原因:密林里又跑来了一条狗。
跟二黄追逐嬉戏了好半天,它才安静下来,同二黄并排蹲坐在我面前。它也是一条中华田园犬,简直跟二黄长得一模一样。
“该叫你大黄吧。”
俩狗一起汪汪地应了两声。
这时我才借助篝火的光亮,看到大黄背上像是背着个包裹。我把包裹接下来,麻布里包着的是一个精巧的机械助力腿。我将其穿到左腿上,走了几步,还真挺舒服的,受伤的脚踝几乎是不受力了。
这下子可好,明天我就能启程了。
我心情大好,让二黄赶紧联系皮皮,叫它赶快回来,就告诉它说本大仙也要施展法术了。
守着篝火,我就地取材,连续表演了好几次我的拿手戏法“三仙归洞”,把它们都看傻了:大黄和二黄木木地蹲坐着,时不时地嗅嗅扣着的椰壳或者我的手,皮皮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总是把三颗龙眼塞到我手里,让我再耍一次。直到最后一次,我将归洞的龙眼剥好,放进嘴里,吐出三个龙眼核来,它们才悻悻散去。
是夜我睡得很饱。天刚亮,我就穿上机械助力腿来回走了几圈,随后对着一直围着我跑前跑后的大黄和二黄打了个响指,说了句:“走,回家。”
我请皮皮向少女转达我的谢意,感谢她对我的照顾,再告诉她我这就去北边找地点渡河了。
其实这两日,少女很少抽时间过来照顾我,我跟她也没有什么交流。不过,她告诉我,如果我要渡河,附近最安全的地点在北边十余公里处的前后两个S弯之间的浅水宽河处。她还非要送我一个礼物,说着将挂着紫金铃铛的手链递给我,劝我拿着,见我仍不开口,就直白地告诉我,即便转过头就丢了,也请我务必收下。
这是个颇有年头的旧物件了,其上挂着的三个紫金铃铛十分精巧,与手链连接处均附有机关,只有在机关开启时,紫金铃铛才会随着手链的摆动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睡袋和除颤仪,我留在原地,并没有带走,只带着这个紫金铃铛便开始了行程,当然还有不离不弃的大黄和二黄。路只能自己慢慢走,但有它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我就无需担心蛇虫的袭扰了。脚下的机械助力腿相当给力,几小时走下来,脚踝没有明显充血,腿部受力的地方也没有磨破皮。
当我过了第一个S弯,找到一处水面宽阔的缓流。向水面上抛了个木棍,粗略地测了下流速,不到一米每秒的样子,的确像是个不错的渡河的地点。我稍作休息就又前行了差不多一公里,远远望见第二个S弯,才折返回来。
我确信这就是附近最合适的渡河地点了。不只是那少女说是这里,边防站里培训过我们边防区里各种注意事项的孙博士也曾提过:这界河有几处易于涉水的位置,其一应该就是这里了。
1.3
此处接近在前后S弯的正中,能远远眺望到常年积雪的奶头峰,我就以奶头峰顶偏左5°为正北方向,逆用手表定向法,根据太阳方位判断出当下还不到下午三点钟。
时间还蛮宽裕的。我让大黄和二黄去附近转转,找个洞穴或者背风的高处,自己就在河边拔草并摊开晒干。他俩还真不辱使命,不多久就找到了一米来高、多半坪适用面积的倚坡小窑洞,并引我到了那里。
我对这窑洞很满意,在附近找了些干枝枯叶把窑洞内部简单布置了一下,就带着大黄和二黄回去取干草。到了河边,见时间还早,就先给大黄、二黄分别洗了个澡,好好给头顶、下巴等它俩搔不到的地方抓了抓痒。
随后我麻烦它俩去找些食物,我自己去河边再取些干草。带着干草回窑洞的路上,我还觅得一根合适的硬树枝,足有三米长,掘断细枝,削成一根将近两米的长杆,担在树杈上,以备明日使用。
回到窑洞,铺好干草,我累得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食物。而食物在天黑后的不久就到了,很丰盛,有五个椰子和不少的其他水果,都是大黄、二黄跑出去差不多一个小时背回来的,稍后赶来的还有皮皮。
皮皮空着手就来了,不对,也不是双手空空。它一点都不见外,一过来就夺下了我手里的小半个芒果,并把它手里攥着的几颗龙眼塞到我手里,然后拉着我的手遮到树叶底下。
我知道它还想看三仙归洞。只吃了半饱的我给三位观众表演了两次,不够,就又表演了两次,皮皮还是要我继续。无奈,我把三颗龙眼吃了,用龙眼核给这三位表演了我练得还不大熟的“仙人摘豆”。演毕,再吃两颗龙眼,用五粒龙眼核又表演了一次。皮皮还是不肯罢休,又递给我两颗龙眼。可我这次没吃,还是用五粒龙眼核重复表演,只不过这次我主动买个破绽,左手挡着大黄和二黄的视线,右手把本该藏在手上的两粒龙眼核弹到皮皮肚皮上。皮皮初时一愣,随后看到我骗大黄、二黄寻找那两粒龙眼核时才笑得前仰后合,满地打滚,只留着大黄和二黄傻乎乎地还在左右嗅寻着那缺失的两粒龙眼核。
这一夜,我和这二狗一猴暖暖地挤在小窑洞里沉沉睡去,转眼就迎来了别离的清晨。
太阳刚刚在天边露头,我就醒了。这条界河的水源自高山融雪,所以渡河的最佳时间就是在清晨,我必须抓紧时间,只不过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先找了几块石头垒了个碗口大的小灶,然后拿出昨夜没舍得吃的那五颗椰子,依次摆到灶上,搬起一块二、三十斤的大石头从高处自由落地地砸到椰子上。逐一撕下椰衣,找准椰壳上的赤道线,将其狠狠砸向巨石。
我将砸好的第一个椰子交给皮皮,第二、三个交给大黄和二黄,第四个放在东向的空地上,拿着最后一个椰子蹲跪在西边。
“敬诸位,感谢诸位的搭救之恩。无以为报,容在下借花敬道。”我不无伤感地说:“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说什么都只会更难过,那就不如不再说。
摘下机械助力腿,将其重新绑到大黄的背上。我摘下长杆,撑着它,缓步走向界河边。
先试试水温,还好,不是很凉。我脱下衣裤,叠好,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摘下紫金铃铛,轻抚几下,将其挂上枝头。我想了想,又寻到一块小石子在那块大石头和手中的长杆上都一笔一划地刻下我的名字,然后就这样一丝不挂,只撑着一根长杆,踱入河中。
只踏进数步,河水还未及膝下地机穴,我回头望去,皮皮和大黄、二黄都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向它们挥了挥手。不对,我怎么竟然会对魔界有些留恋呢。唉,还是跟这里的一切都一刀两断吧。
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河水始终也没没过我的肚脐,撑着这根长杆,我无惊无险地顺利挪到了河边,挑了个两块青石之间的位置上岸。
回头,依稀看得到远处的大黄和小黄,但我没再做理会。
将长杆上的名字磨去,再将其撅成三段,我奋力将它们甩向对岸。别了,魔界,后会无期!
抓了些干土抹去身上的水,又在岸边歇了大概一刻钟,我起身了,依旧一丝不挂。我并不担心会有科考队的队友看到我这个样子,因为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向北走出很远了,而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沿着界河向南走,先走回我坠崖的那个地方。
我们科考队的规定是这样的:如果科考途中有单人失联,科考队会在原地开展搜寻,当晚或者次晚须回到上一个宿营地继续开展搜寻并全队修整,一旦救援的黄金四十八小时结束时仍没有找到这名失联者,全队需要放弃搜寻并继续完成科考任务;而如果科考队出现两人甚至多人失联,应救援至少七十二小时,而当在救援的七十二或九十六小时结束时有两人或者两人以上的队员依旧失联或者死亡,则应立即结束科考项目,剩余队员返回边防站。
我在魔界呆了整整五天,想必科考队已经继续往北走了差不多三天了,也就是说科考队还有五天就可以结束行程,返回边防站。而在这五天里,我带着这条行动不便的伤腿想追上科考队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独自返回边防站。
我们的科考线路是从边防站出发向南,先沿海岸线东行,再溯界河而上,最后沿胜利山南麓,行至昇雾五里山口后,返回边防站。整个路线基本上是围绕着边防站展开的,所以我这里距离边防站也不是很远,正常行进也就三四天的路程,受伤的我挺多六七天就可以走到了。只不过我需要野外生存用具,而我现在身无寸缕,手上也什么都没有。
所幸科考队规定:一旦有人员失联且没有找到,需要在该员失联处就地埋下简要野外生存用具,并在上一个的宿营地埋下一整套的野外生存用具。所以,我现在的第一个小目标就是向南走到我坠崖处,找到为我埋下的简要野外生存用具。
很快就发觉了一些队友们来这里搜寻过我的痕迹,也难怪,这里是孙博士曾经讲过的适宜渡河的位置嘛。我在树干上找到了他们留下的还比较新鲜的平行标记,在河边找到了尚可辨别出来的杂乱的脚印,也看到了一条在灌木丛中清理出来的勉强可以走人的羊肠小路。我心头一暖:科考队行经的路线上本是不应开辟出这样的小路的,我的科考队友们一直都没能找到我,当然会认定我必被冲到对岸。显然他们是为了让落水的我一旦从此渡河上岸后能较为顺利的回到坠崖地而稍稍破坏了此地的植被,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们也尽了百分百的努力。
山脊蜿蜒,一步步走在这条逶迤小路上,我热泪盈眶,这得让我科考队里的兄弟们费时费力地干上好久好久啊。我仿佛看到不时在给大家做着指导的带着厚厚眼镜的领队和几位年纪稍长的老师们在指挥保障;我仿佛看到魁梧健壮、工作起来不辞劳苦的男队友们在劈荆斩棘;我仿佛看到身材婀娜、行走坐卧都干净利落的女队友们在呼喊张望。谢谢你们,我可敬可爱的队友们!等着我,队友们,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1.4
没费太多力气,我就拖着伤腿回到了当初坠崖的地点,当然没有重走那块崖壁,而是顺着小路绕到崖壁的北面。在这里有事先约好的标志,沿途摆放着一些经火燎烤的枯枝,这在青木翠植之间颇为醒目。很快,我便在路旁找到一个用枯枝编成的花环,花环之下是个埋有草木灰的小土包,草木灰之下有两袋水和两袋食物。土包旁一株大树新被剥去了一块树皮,在树干上刻了字后,涂上草木灰,黑白分明。其实看也不用看,左边一列一定是年月日,中间的两列一定是写着:燕都大学第十四次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科考队队员郁碗疤不幸在南面崖壁中间铁环处坠崖落水,不知所踪,右边那列一定是科考队搜寻四十八小时后留。唉,真是太丢人了,我才不想看呢。
靠着树坐下,我先美美地吞下了香肠和巧克力蛋糕。老天啊,这才是食物,我终于又吃到人界的美食了。这里埋下的食物并不多,但也算不得是他们小气,毕竟我是进入边防区的第十四天早上跟与我宿舍里的二哥魏豪一起先遣开路的时候坠崖的,坠崖地点距离前一天的宿营地并不远,想必我可以在宿营地得到足够多的补给吧。
稍事休息,我就继续沿着兄弟们给我开出来的小路进发了。不多时,我便顺利返回了我跟随科考队的最后一个宿营地。营地里几堆篝火的遗迹清晰可辨,中间多了一垛还未点燃的干草堆,用两块石头压着。右边有株可怜的大树,同样是被新剥去了一段树皮,同样是被刻上了一些字。唉,太对不起了,大树乙和前面的那个大树甲哥儿们!
树下就是埋有野外工具的土包,我取出埋下的整套野外生存工具。先取出多功能匕首,用刀尖先在大树上的“不”字上填了几笔,改成“有”字。然后在最右边加了一列小字:我郁碗疤又回来了,咱科考队没丢人!我也用草木灰涂布这些新字。前番我是失手坠崖了,但现在我从魔界走回来,还将独自返回边防站,这也算不得很丢面吧。这树这字就任由它立在这里吧,我也不怕被别人看到。
又吃了一根香肠,把包装袋和坠崖点的几个包装袋都收塞进回收袋。科考队留给我的工具里有个手绘的地图,地图绘制得很详细,标清了我现在的位置和边防站的位置,还标记了科考队下一步的路线和为我规划好的返程路线。路线与我事先设想的完全一致。要知道,我在科考队里的外号就叫“活地图”,边防区里的一丘一壑都已尽在我脑海中。也正缘于此,尽管我的攀岩技巧和爆发力都稍逊于多数男性队友,我依然被安排进了最具挑战的探路组。
距离天黑下来还有点时间,今晚我就在这里宿营,等会儿点上篝火,暖暖的先睡上一个好觉再说。可当我穿上一套不太合身但干爽保暖的户外服,坐下来一一检视那套生存工具时,我发现情况不妙:示警气球筒坏了,厚实的筒壁被砸弯了,气球囊都已破损;未开封的饮水管竟也损坏了,管壁上有条粗大的裂缝,显然是不能用了;而我已没有饮用水了,地上只有两个空着的像是被踩爆了的储水袋。
不可能啊!孙博士反复向我们保证:“这边防区是没有大型野兽的,怎么饮水管和储水袋都被踩坏了呢?”我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仿佛一个孩子满心欢喜地拆开从大人手里接到的礼物,却被弹出来的玩具怪物狠狠吓了一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玩笑开大了吧。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反复在宿营地尤其是埋藏坑附近搜索,却再无所获。
界河的水声依旧轻灵,对岸青山的巨影渐渐漫过了我所在的山崖,一股绝望感袭上心头。虽说回收袋里还有两个二百毫升的小储水袋可以用,但没有饮水管,我不知还能不能挨着回到边防区,而没有示警气球的话,即便走近了边防站,我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边防站。
背靠着一株垂叶榕,我慢慢滑坐到了地上。真的没力气了……我开始后悔考到燕都大学,后悔当初挑了这么一个专业,后悔主动报名参加了这次的考察。意识渐渐恍惚起来,我甚至有些怀念在河那边养伤吃酸果子的日子了。
2.1
一只滑腻腻的树蛙摔到脚背将我惊醒。
花开又被风吹落,月皎那堪云雾遮。我举头望天,却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流星!这应该是狮子座流星!狮子座、对,是狮子座的。我一定要回去,我想见她!”
她是梅杏儿,我在燕都大学生物系的同班同学,这次也随生态科考队来到坮港边防区。但跟我不是同一个组,她是后勤组,主要负责装备管理、数据统计和拍照。
在进入边防区的十四天里,我和她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记得最后一次就是在当下这个宿营地东边的小山坡后说了会儿悄悄话。
“看,这棵树……太像了。”
“像什么?”我扭头瞅了瞅,不解地问。
“现在呢,”杏儿放下行囊,右脚蹬上一株大幅度向左倾斜的垂柳的矮桩上,左小腿勾住树干,右臂向上展开,“跟佚名湖畔的那株双叉树是不是很像。”
我抬手想搀扶,可杏儿微笑着躲开我的手,径自跳下。
我当然知道杏儿说的是哪棵双叉树。“佚名南岸,石祭台边,双叉树下,小美倦眠。”小美是一只特别好看的米黄色猫崽,可惜,它只匆匆看了一眼这世界,不满意,便回去了。我把它埋在那棵双叉树下,并不时前去祭扫。杏儿见到我常在燕都大学的这棵树下或静坐或徘徊,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进入边防区这些天即忙碌又紧张,好不容易我和杏儿都有时间和余力,就结伴在营地附近走走。仔细看来,这棵垂柳的树冠和树皮的确有点像那棵双叉树的左侧;而刚刚杏儿调皮的一摆一跳瞬间驱散了我数日来的疲惫和焦躁。
“不累啊?还这么有活力。”
“来这里不就是为了享受这份辛劳和体验各种不确定吗?再说,在这里的这些天并没有在学校里做准备的时候累啊。求苦求累,得其所哉。”杏儿云淡风轻地说完,又关切地看着我,问:“明天你还要跟魏豪去开路,要不你快回去早些休息吧。”
“我还行。”我看清了脚下的泥土还算平整,向前冲了几步,脚蹬在那棵单叉柳树上借了份力,在杏儿面前耍了个后空翻。见杏儿扭头没做理会,我凑上去说:“明天路线紧贴着界河,里程短,只有一段崖壁稍稍难走,可崖壁上有以前科考队留下的钢环,而且魏豪说好他要在前面系绳子的,我只需多留意我们俩的安全即可。”
“确保自身安全,才能有余力照顾别人。”
“嗯嗯。”话一出口,我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敷衍,忙转移话题,“你看前面那朵蓝蝴蝶花,真好看。”
“嗯,我也看到了,一路上很少见到呢。”那蓝蝴蝶花花如其名,正如一朵蓝色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蹲下来正欲为她拨开挡在前面的几片绿叶。杏儿却怕我是要摘取它们,忙道:“别,它在那儿就很美。”杏儿伸手拦我,眼睛却没离开那朵蓝蝴蝶花。
远方的太阳还摊在山岗,林中的湿气却已然渐起。静了一会儿的我,轻声唱起六月底我送她的一首《雾中女友》:
“浓浓的晨雾中,花儿一样啊飘来了你。
“漫漫的静谧中,含蕴了诗情画意。
“你柔柔的长发,乌黑随风飘逸,
“你香香的唇息,吹来丝丝甜蜜。
“我怎么能忘记,我怎么能离去,
“湿湿的晨雾中,我……”
“打住。”杏儿用手指点向我的唇,急急地打断了我。“到此为止。咱们回营地吧。”
“咱们”,听到这个词,我不禁喜出望外,仿佛跪地求婚的男子听到女友呢喃细语说我愿意一样。嘿嘿,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的那种既兴奋又羞赧的感觉,精致、很纯又很甜。
扶着树干站起,我离开营地,走向那株柳树,远远便望见有数条红丝带系于枝条随风飘摆。我快步上前,看到不止有红丝带,树底下的矮桩处还摆着一个由柳枝扎就的花环,片片绿叶之间缀着很多紫色的桔梗、白色的栀子花和几串粉色的穗花棋盘脚,还有为数不少的茉莉,可惜都枯萎了。
拿起花环,发现花环下面系着一条长长的红丝带,一直伸向地下。扒开薄土和草木灰,下面埋着杏儿的红帆布书包。打开书包,里面除去我正急缺的一只饮水管、两个储水袋和一只示警气球筒,除去我已经拥有的如指南针和多功能匕首等,还有四张蓝蝴蝶花的标本。我不知道那48小时里杏儿为我奔波了多久多远,我只知道杏儿为我破例摘下了那四株,又为我破例埋下了装备和红书包。
我将那四张标本搂在怀里,放声呼喊她的名字直至因缺氧而剧烈地咳嗽,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喘息片刻,我解下一条条红丝带,背起红书包,仔细查看了周边再没有什么埋藏的痕迹,才返回营地,并终于点起篝火,在营地睡袋里美美睡了一觉。
一路跋涉,没有了旅伴,也没有了科考的压力,只是在跋涉中丈量着山丘,在艰辛中盘算着时日。终于,又在睡袋里睡过七夜之后,我抵达了一片水草丰茂的山麓。此地看不到奶头峰,而刚好可以看到另一座白头的番僧帽峰。
奶头峰,原本是边防区这片地域里唯一的常年有积雪的山峰。可本世纪,随着人类温室气体排放的骤降,地球气温逐渐下降了超3摄氏度,因而这个地区又多了番僧帽峰和藠头峰这两座常年有积雪的山峰。只不过,奶头峰无疑仍是更高且更容易辨认的。
我看到番僧帽峰,知道自己须谨慎小心了。孙博士称这片稀树草地为五棵树,大抵是因为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而只有五棵高大的榆树的关系。这里,与当初边防军战士送我们进入边防区的那块草地,还有科考队按照既定行程应该已经抵达的那块草地,是出入边防区的三个重要位点。这三个位点的共同特点是距离边防站前哨只有数里之遥,地势平坦开阔,几乎没有树木的遮挡,而且水草丰茂,便于就地获取水和食物。
孙博士反复叮嘱:无论是整支科考队集体返回边防站,还是单人独自返回边防站,都需要在这三个位点之一处释放示警气球并等待边防军前来接收,而不得越过这三处擅自接近边防区前哨站。
这日无风,我将示警气球的释放高度调至最高,双手擎着,按下按钮。只见一只气球从筒里钻出,然后瞬间膨胀成直径一米大小的大圆球并升至20米的高度,只余下一根细绳连接着手里的硬筒。
料想边防军也不会立即就过来接我,我将硬筒埋至地下之后,就在河边设下陷进,等鱼上钩。这里的鱼还真多,小憩之后便看到陷阱里有三条大鱼无处可逃,其中两条是宽鳍鲻,另一条是鲫鱼。
我毁去陷阱,将三条鱼架在篝火上烤了个外焦里嫩。终于开荤了。吃饱喝足之后,我躺着睡袋里,觉得这五棵树真是个好地方,前有照背有靠,有美食,有美景,只可惜错生在这边防区里。不期困意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破晓,没想到这示警气球依旧在空中飘着而且还在时不时闪着灯。又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远远见到一辆越野车飞驰而来。
车辆站定,一位穿着军装,肩抗一杠双星的中年男人从副驾驶位下了车,后面还下来两个年轻的士兵,都是二道杠。
没等他们说话,我抢先开口:“报告!我叫郁碗疤,燕都大学97暑期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科考队队员,边防区身份识别编码9702034。本人前些天在界河发生坠崖事故,与科考队失去联系,独自经备用路线至此。现请求返回边防站。”
必是科考队已经返回了边防站,告知了我失踪的消息,边防军战士没再询问什么。领队先递给我一套干爽的衣裤和一件一次性防护服,然后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北都话问道:“你可曾到过界河对岸么?”
我立正挺胸,回答:“报告!坠崖时我晕过去了,醒来时就瘫在对岸,我是自己从截塔弯处渡河回来的。”
他眉头一蹙,旋即笑着说:“放轻松,不用再说报告了。回来就好。来,我们欢迎郁碗疤,欢迎他回来。”
一名浑身晒得黝黑的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二道杠并没开口,只是向我竖了竖大拇哥。
另一个大个子也鼓掌表示欢迎,随即手脚麻利地回收了示警气球。
我背过身脱下脏衣裤,换上那套衣裤,再套上将我罩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回身向他们颔首致谢,问:“我们科考队的其他人都安全回站了?”
看那个一杠双星正在一旁示意那个黝黑皮肤战士可以向边防区方向发射安全信号弹,大个子看了看我,并没说什么。
一杠双星转过来对我说:“你放心吧。他们都平安,昨天刚结束检疫,今天应该已经启程去机场了。毕竟你到过界河对岸,依据规定,你需要走更严格的检疫流程。先别问其他的了,跟我们回边防站吧。”
那个黝黑皮肤的战士对我一路带过来的装备和衣物一一拍照,然后与那个大个子一起将这些整齐地放进他们带来的大背包。
我也知道规矩,一路上带着口罩,没再说话。而那三个官兵还有司机还是蛮轻松的,一路有说有笑,还时不时用赞许的眼光看看我。
五棵树距离边防站本就不远,不到二十分钟,大英雄手书的“坮港边防站”这几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这是三排座的越野车,我坐在中排左侧,右侧是那个装有我东西的大背包。下车时,坐在后排的大个子敏捷地抢身上来拉开车门并把大背包带下了车。而在那一刹那,他背上的枪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最近时距我不到十公分。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看到枪:那黑洞洞的枪口、那乌亮厚实的枪身、那“前秃后翘”的瞄准镜和那圆月弯刀似的弹夹,无不散发着庄重威严的气息,令我一见倾心,难以忘怀。
2.2
我被直接送进了检疫隔离区。检疫隔离区是座独立的小楼,房间不算少,想来前几天科考队队员们住进来的时候,每人也都能住得上单间,条件谈不上奢华,但比起野外露宿那可真是天上地下了。边防站的饭食偏淡微甜,幸好他们尊重我们北方人的饮食习惯,给我添加了一小包榨菜。
正常进入边防区的科考队员的检疫天数是三天,而我的竟是七天。不过我并不觉得这很过分,我甚至要求对身体检查得更全面些。我可不想返回学校后还时不时担心自己被暗藏下环志,我要在边防区就做个了断。这边防站百十年来一直处在与魔界对抗的最前沿,想必魔界也不会有什么是边防站无法发觉或者破解的,否则人界早就永无宁日了。
出发时我带走的衣物和装备等物品,大部分被科考队拿回来了,而丢弃在界河对岸的那部分,我一一做了登记,并声明:“本人郁碗疤在边防区没有主动遗弃任何不可降解的物品,没有主观故意将任何物品带到对岸;本人郁碗疤在界河对岸埋下了所有的身外之物,没有把任何对岸的物品带进边防区。”
原本放在我包裹里的钱原封未动。而我带回边防站的取自宿营点埋藏地的物品和取自单叉柳树下的红帆布书包,边防官兵在我检疫的第四天也都登记、检疫并交还给我,当然各类垃圾什么的,在得到我的同意后,都拿去做回收处理了。
那红帆布书包真的是我可爱的杏儿埋下的,这是给我作遗失物品登记的那位三道杠告诉我的,而他离开后,一位没穿军装的戴深色眼镜的光头男隔着探视窗跟我聊天,他的语速不快,北都话讲得非常好。
当时刚确认的确是杏儿埋下的红帆布书包的我非常兴奋,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杏儿和科考队其他队员的情况。我问这位光头男先生:“您可以告诉我科考队员们是按时回边防站的么?还有那个扎着马尾的高个儿女孩回来时可还安好?”
“我来这里的任务是关注你和你所关注的,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我将尽我所能予以回答。他们都没问题,至少我没听说有什么异常情况。额,我记得你们队里不止一个扎马尾的……”
我将手靠在左右额头比划,“是梳着这样刘海的女孩,队里最漂亮的那个。”
“哈,四天前,也就是他们开始隔离检疫的那天,我见过你们这批科考队员,其中是有个短刘海的的漂亮姑娘,面容有些憔悴,情绪不高。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犯了错误,把一书包物资落在边防区里闹得呢。”
“她是狮子座女生,的确偶尔会有一点点粗心。但这次不是。”
“你怎么知道?”光头男打断我,单刀直入地问。
“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
在他时不时地插话询问之下,我将在界河两岸那些天的经历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
当听到陷入绝境的我在那棵单叉柳树下挖出杏儿埋下的红书包时,光头男不禁拢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脱口说出“全能的天……”,然后顿了一顿,继续说:“呃,感谢,让你们心有灵犀。”
我知道光头男刚刚说话淡去了主语是出于尊重我的宗教信仰,对他微笑示意,然后继续讲述我的经历。直到我讲到进入边防站,他没再插话,右手一直用笔在纸上记录着,刷刷点点,而左手托着腮,把那副深色眼镜架得高高的,也不知是在看字,还是在看我。
待我讲完,他示意我喝口水。
我再次向他强调:“我担心自己被对岸动了手脚,我愿意接受最全面最严格的身体检查。”
光头男一面安抚我说会反映我的意见,一面强调边防站有充分的能力和设备来为我做检查,让我放心。见我疑虑渐消,光头男岔开话题,问道:“燕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你是?”
“东北,喜都。”
“喜都的长春观非常有名气,你可有什么宗教信仰?”
“我未及弱冠,尚未入道,但心向往之。”
“那你怎么不去学神学,而是考了燕大,学了生物?”
“我想先体察现实,再回归神学。我从小对化学、对自然都很感兴趣,也希望去外地走走看看。其实我的成绩也就一般般,燕大一些分数不很高的院系还勉强够得着,却不想一下子考上了生物系。”
“谁不知道燕大是最难考的顶尖学府,燕大的神学和生物学更是塔尖上的塔尖。”
“神学才是塔尖,神学每年在喜都大区只招两人,实在是望尘莫及。生物学原本计划招五人,不知怎地,又临时增加了一个名额,所以我才侥幸考上。我们是考前填报志愿,我是不想让招考老师看得太低了,所以故意申报了一个高分专业,哪知道竟然考上了。上天安排的最大嘛,让我学就学吧,更何况我对解剖实验和生态科考都还蛮有兴趣的。”
“那你父母的意见呢?”
“怹们尊重我的意见。”
“方便问一下令尊令堂的职业不?”
“家严家慈均是喜都长春观的在家弟子,怹们是大学的数学老师。”
“这很少见。二位都是从事数学基础学科,是全职?”
“好像是逻辑学。怹们聊的我不爱听,也听不懂,但看得出怹们乐在其中。怹们经常很忙,甚至有的时候会连着几天十几天不回家,只好麻烦姑姑和表姑们来照顾我。”
光头男说话和风细雨、慢条斯理,时不时就能从我的话里找到他所感兴趣的点,然后展开详询并一一记录。我俩一口气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是光头男翻了一下腕表,站起身,对传递窗那一头的我说:“快到四点了。科考队应该在四点半可以抵达燕都机场。你们领队说过,返校前会打来电话再次询问你的消息。我得整理一下这次谈话的资料,先跟将军汇报一下。”
“有劳您了。”我站起来挥手相送。待光头男离开,我看也不看,向后一走两步,仰身便倒,直接瘫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上。太好了,希望我的这次坠崖事件不会给领队带了麻烦,也希望杏儿快些得到我已安全返回边防站的消息。
颠掉拖鞋,把枕头拉下来一点儿垫在头下,再抖开被子,抻一个被角过来盖上肚子,然后就一直那么躺着,一动不动。心里却放电影般的又把这些天的经历重新回忆了一边,仔细回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忘记跟光头男描述了,又有没有什么地方当时讲述得不够清晰明确。
因为明早有一系列的检查,今晚我不能进食,只能喝水,所幸我可以这么一直躺着,任性地躺着,一直躺到天黑,躺到再听不到边防站里晚操的军号声。
想仔细梳理与光头男的对话,我竟发现我丝毫不记得中间那一个多小时里我都说了些什么,好像我们一直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可我竟不记得光头男都说了些什么,他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跟我聊天。而让我感到非常难堪的是:刚刚聊天的时候,我也太过放松了吧,我竟然当着光头男的面玩耍笔,而且玩的是左手右手分别执笔的左右互搏。这也太失礼了,我怎么会这样?不过光头男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真有涵养啊。
接我回边防站的那几个战士也对我蛮不错的,那个开越野车的司机也挺不错的,可就是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战士背的枪真威风,真帅……想着想着,我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我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项目很多,但节奏紧凑,耗时并不久。我刚刚回到隔离室,早餐就送来了。一大杯装着七分满的冰豆浆、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还有一个茶叶蛋、一小碟咸菜和一个小纸包,上面写着钙和维生素供餐后服用。包子吃得应该还差一口没吃饱,但冰豆浆和咸菜都是刚刚好。饭毕,一拍肚皮,又躺回床上。这被隔离的“牢笼”生活,对比前几天在野外的自由自在日子,简直是幸福无比!
2.3
第二天光头男又来看我,跟我交谈,渐渐地我俩无话不聊。他自我介绍说他姓胡,是边防站里的政治教官,前一日交谈期间对我进行了浅层催眠,所以我才会有交谈时玩耍笔那样的无礼举动。
他感谢我告诉了他一切,没有任何隐瞒,并严肃地要求我对我身边人保守这个秘密,不能把我在魔界里的经历告诉给所有人,而只能将实情告诉燕都的大掌教和小掌教。
我问:“可我没理由要将这些禀告给日理万机的两位掌教啊。另外,你的意思是说,以后跟你也不能再讲我在魔界的那些经历了么?”
胡教官笑了,摸了摸光头,说:“对,以后对我也一句话不能讲,绝对不能讲。你昨天讲过的这些,我会上交并封存。”他将笔记本里写满字的十几页拆下,叠好,收进上衣口袋,然后翻到后面写满字的一页,“但是,你也不能跟他们说你没到过对岸,否则你没法解释为什么你的队友会找不到你,还有你为什么要被我们隔离七天。所以你得有一套新的说辞,用于淡化你在魔界里的种种遭遇和隐去你回人界后遭遇装备坏损的情况。接下来这几天,你必须练熟这套说辞,必须!”
隔着隔离窗,他让我看了看记在他笔记本上的那页纸,“你得先把它看熟,然后用自己的语言顺畅地把它描述出来。”
“让我骗啊。”我觉得他实在是小题大做。可那页纸上的边防站的印章让我确信这是边防站的决定,所以我不得不遵从。
胡教官摘下深色眼睛,鼻梁上显出两个被眼镜鼻托压出的新坑,一双单眼皮却瞪得又圆又亮。
“你肯定也知道,你的这段经历与普通人对魔界的认识有着一定的出入。我们边防站的职责是守护人界,严防魔界的不良人员和信息进入人界,所以我们不希望你和你的言论影响到人们对魔界的戒心。”胡教官语气缓了缓,继续说:“这是边防站的决策,希望你能认真遵守。等你回到了燕都,如果你希望推翻我们的决策,你可以去拜会燕都的大小掌教,由怹们决定。我们边防站最终也要遵从大掌教的领导。”
见我再没异议,胡教官开始一板一眼地念那段说辞。
没想到这胡教官比那给我们做培训的孙博士更加认真严谨,他不仅与我通过对话反复演练,而且仔细地调教我说话时的眼神和小动作。这种谈话和指导每天至少半个小时,一直持续到我被隔离的最后一天。
胡教官不在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每天认真练习那套说辞,积极做些原地跳和俯卧撑等活动来锻炼身体,每天两次按揉脚踝以促进受伤部位的康复。除此之外,我还提笔画了两张铅笔画。
一张是:柳树下,杏儿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泪眼回望。可这泪眼,我在草稿纸上反复描绘都不得其法。我就没看到杏儿哭过,我也看不得女孩子哭。每每我在想象中把其他人的泪眼嫁接到杏儿脸上,想努力勾勒出杏儿红彤彤的眼眶和亮晶晶的泪水,可下一秒的她总会破涕为笑。
另一张是:越野车旁,那几位荷枪实弹的战士摊开双臂迎接衣衫褴褛的我返回边防站。那种枪,也不知道是制式步枪还是冲锋枪,我是第一次见到真枪,没想到它竟是如此的寒气逼人。先后两次进入边防站,我在边防站里一直也没见到配枪的战士,大门的岗哨里也没有,想是他们进入边防区里执行任务时才会配枪吧。我本有足够的时间再单独画一张冲锋枪的画,可因为我没能仔细观察枪支的细微结构而总是不得要领,只得悻悻作罢。
隔离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第四天一早我的眼前竟突然出现了魔界少女的幻象。当时我的确被吓到了,但我确信我真的是看到了魔界少女,她对我微微一笑,接着做出了把紫金铃铛递给我的动作,就又消失不见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教官,只把它深埋在心底,就当它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愿时间会冲淡这一切。
我在边防站的第一餐是午餐,每次边防区响起两长两短的军号声,不到五分钟,传递窗里就会送来午餐,并附带一张纸单以供我反馈三餐饭菜的多寡、咸淡及其他意见。而当我第八次听到午餐军号后,隔离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每天从传递窗里给我送饭的长得相当帅的大眼睛短发战士直接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张解除检疫的通知书和一沓检疫检验报告,然后再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潦草的字迹写着“跟我走,吃午饭。饭后,我去给你办离站证明。”边防站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非常好。我知道在这里不能拍肩膀以示亲热和感谢,所以我就向他施了个军礼。
虽说这军营很大,可主要的建筑都在一起,每栋楼在哪,是做什么用的,只要不是涉密的,我都知道,过目不忘,活地图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名至实归。
军营里共有四座食堂,我来的这个是一栋位于西北的L型二层小楼,用餐时在一楼入口处取餐盘,自助取餐,然后进饭厅,在左右两排一个个大圆桌找地儿坐下用餐。
我进入食堂,没取餐盘,直接走进饭厅。饭厅里人不是很多,有男有女,基本都是南方人的长相和口音。我快步走向右边第六张桌子,俯身对一位女士说,“孙博士?孙博,您好,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多亏了您教我的那些,太实用了。我与科考队失联后,独自回来的这一路上,好多都用上了。”
孙博士站起身来跟我握手,请我打了饭在她旁边用餐,等用过餐要跟我好好聊聊。这里的人在用餐时都很少说话,所以饭厅里一直是很安静的。
餐后,坐在饭桌旁,孙博士问我:“你一个人,从对岸走回来的?”
“偶尔也用跑的,呵呵。坠崖后我被冲到了对岸,晕了差不多两天但没有受伤,只是稍稍扭了脚。”我不假思索地采用了胡教官教我的说辞,稍稍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刚刚说得很自然而且没有脸红的征兆,“对岸的植物跟这边并没有显著的差异,我就是按照您培训的那样取水取食。”
孙博士打断我,说:“别用敬辞。咱们也差不了几岁,就没事聊聊天。我对魔界很感兴趣,想多听你讲讲。”
这让我有些为难,胡教官给我的说辞里大多是粗线条,可没有关于魔界各种细节的描述,我只好把一些渡河后的取水取食的经历绘声绘色地移植到魔界那里。孙博士并不怀疑,不过我也不敢让她再提问,还是按照胡教官给我的说辞,一口气讲到渡河。
“一开始走错了方向,走了两天才找到您在培训时提及的那个截塔弯中间的浅流,隔天早上渡河非常顺利。”
“具体说说。”孙博士又想问细节。
“我运气好,前几天都没下雨。早上我过河时,水的流速低于我的正常步速,界河最深的地方也就刚到我的腰,而且水底都是卵石,没有巨石和湍流,我撑着一根长杆就顺利地渡河了。”我不敢再让她提问,于是我反客为主:“你穿的这身真好看。”
“以前不好看么?”孙博士反问。
“好看,你穿哪身衣服都会好看的,穿军装也一定好看。”
“可惜我不是军人,穿不了那个。”孙博士见我有些疑惑,解释道:“我是在这里维修和管护农机的,我的本科专业是农业机械及其自动化,后来我又学了农艺。”
“那你哪里学到的那么多知识来给我们做培训?”
“修农机,我是认真的;做培训,也是。野外探险是我的爱好,而爱好是最好的老师。”
我当然不怀疑,她教得那些非常实用,也非常管用。我只好再次强找话题,“今天吃饭的人不多啊,有演习么?”
“不是演习,是实战。”
“啊!”我没想到孙博士竟然这么说,“怎么了?”
“前天得到的消息,东岛叛了。坮港边防区现在一级戒备。”孙博士突然站起来,“现在边防站的人员和车辆都挺紧张的,明早不大可能能为你一个人而特别派辆车,我得替你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可以去坮港的车了。”
坮港不大,每天只有早上一个航班直飞燕都。我也起身向孙博士颔首致谢,“辛苦您了,那我也回去抓紧时间准备准备。”
我是搭乘一辆来边防站送菜的小货车返回到坮港,货车司机把我直送到坮港距机场较近的一家宾馆的门口。可这家宾馆里却没人能说北都话,我只好靠着写字订下房间和餐食,并订好了隔天的机票。
第二天早上我乘着最早的一班公交抵达了机场。虽说坮港不大,可坮港机场也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也有集中十几家商铺的商铺区。其中第一家就买些当地的手工品和宗教用品,摆在最外面的是几座妈祖的塑像。
“马粥。”我试着讲了一下坮港这个地方的方言,这是孙博士教给我们的妈祖的方言发音,而我也只记住了这么一点点。
“好心给啊,问麻粥掐起仙豆。”一位大娘探出头来,对我说。
唉,惹麻烦了。我尴尬地耸耸肩,指指自己的嘴巴,然后不停向那位大娘摇手。
“内牙,先扣里嘎还你酒。”大娘向我斜身后大声喊道。
“小伙子,想买什么啊?”一个艾发衰容的老者从我身后走上来,拍拍我,说道:“我给你翻译。”
“谢谢哈。也不是想买什么,我就是想找人聊聊天。”我转头对那老者说,“我跟小伙伴走散了,而我只能说北都话。”
老者跟店家阿姨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阿姨也微笑着回了两句,随后老者把我拉进他的店铺。这家店面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雅致,还有别处闻不到的一种清新。
老者先请我坐下,转身沏了壶茶,把茶杯端给我,才缓缓坐在我身边。别瞧他老迈龙钟,可说起话来却滔滔不绝。
“你是几点的航班呢?”
“还早呢,八点二十五的。”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去燕都啊,目的地还是中转呢?”老者不假思索地问。
“我在燕都读书。您对航班这么熟啊。”
“这里每周一百一十四个航班,周而复始。日子久了,人多的一些航班自然就记住了。”老者见我吃了口茶,笑着问:“这茶的味道如何?”
“好。”我半天只憋出这一个字。可看着老者深深的皱纹里透出来的眸子里闪着期待的目光,我只好坦白地说:“好像挺香的。不过实在是抱歉,我嘴笨,品不出来茶的好坏。”
“好。那我来跟你说说吧。这茶是立夏我在西坪摘的春茶,就摘那成熟新梢上刚舒展开的嫩叶。今年算是风雨调顺,茶叶长势甚好。我这一路上,嘿嘿……”看着杯中茶叶,老者眼中闪起光彩,“就摘了那么一大篓。接下来的天气也合意,我自己个儿凉青,晒青,做青……不感兴趣?那咱不说这个。”
放下茶杯,老者拿起茶壶,“那,你看这茶壶可好?”
“蛮古朴的。”我像是答不出老师提出的问题那样低下头,“猜的,我其实也看不出好还是不好。我有人脸识别障碍,而且我对图形,包括对器具的形状都没什么感觉。”
“哈哈哈,好,好。”老者放下茶壶,又叹了声好。“天绝此念,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我心里暗道:“你就只在意你所在意的,焉知我就没有烦恼。”
老者又道:“当初,我贪念人家一口茶香,就背井离乡,立志学遍采茶制茶工艺,游历江南十数城镇,后来在宜兴遇到了这把壶。”
也不等我仔细再端详这把壶,老者继续说:“这壶是清康熙年间紫砂大家陈鸣远仿制的风卷葵。你摸摸,这线条多么疏密有致,你看看,这葵茎多么逼真灵动,你再听听,这风声是多么的狂暴遒劲……”
说到兴奋处,老者却闭目长吸了口气,叹道:“唉,我爱上了紫砂壶,继而爱上了文玩,又爱上了字画。我在北方几大都市一呆就是二十年,才渐渐攒下来这一屋子的宝贝。这些,这些,它们都是我的孩子啊。每一件的背后都有故事,而这故事的前面还有更多的故事。我就每天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些孩子们,每天还给往来的旅人讲它们的故事。”
老者呷了口茶,继续道:“这间店开了有七年了,前四年我一件宝贝都没卖,我舍不得啊。我就守在这里给周边的这些商家做做翻译。可,我老了,孑然一身。我总不能把它们弃在店里或是带进棺材,总得把它们一个个嫁到好人家里去吧。”
我心想:“宝贝,那些都不过是你眼中的宝贝,我不想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于是说:“可我就是个学生,也根本不懂这些个啊。”
“随缘。这些宝贝,如果放到以前,哪个不是价值连城。你就看看这个,就看看这幅图上的这些个名家的题跋和这款。可惜啦,现在无人问津啦,没人收藏了。还别说收藏,现在看都没人看了。人们的眼神都放到那些道啊主啊的造像上面去了。”
老者长叹一声,“可也正如此,这些宝贝才能跟着我,还陪我陪了这么久。”
我在店里转着看着。这些东西多是拿不得、带不得的,我要这些做什么呀。走着走着,我看到一个由小黄珠子串成的手串。
老者见我俯身凝视手串,便说:“这个是蜜蜡,谈不上有多稀罕,不过……”老者拾起手串,放在放大镜下仔细看着,然后对我说:“在燕都时我侥幸遇到一些,唉,好多都已经不成样子了,暴殄天物啊。我把一些品相还好的编进了这个手串。你来看,这颗到这儿,这是道光皇帝的朝珠里的,都是他在地坛祭地的时候佩挂过的。接下来这三颗,是乾隆年间的大贪官和珅最钟爱的一挂朝珠上的。而这颗稍小一点儿的是民国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所有,后来典当的。”
“蔡校长?蔡先生是我们燕大的老校长。”我对老者说。
“喔?有缘哪。据说,当年蔡先生在上海办女校时兼办《警钟》报,笔耕不辍,却生活拮据,全家冬无暖火,靠着这颗蜜蜡朝珠当得一块大洋勉强过年。”
我怯怯地问:“我可还不知道什么是蜜蜡呢。”
“呵呵,蜜蜡就是一种不透明或者半透明的琥珀。以前有说法,说蜜蜡养人,尤其养女人,能按摩柔化皮肤,改善血液循环,对心脏也有好处。这就是个说法,我可拿不出证据啊。但话说回来,你看看,小姑娘带上这个还真是漂亮,对吧。”
我心动了,因为星相上讲,狮子座的女生更容易在心脏上生毛病。我眼睛一直盯着那蜜蜡手串,说道:“真是个好东西,就是怕我买不起。”
“随缘啊。能识此宝者,分文不取;不识此宝者,重金不卖。”老者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如果我真的分文不取,你又如何证明你会善待它?”
老者拉开展台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几页,指着上面的某几行小字。“这是这蜜蜡手串的详细说明,里面记载着这些蜜蜡的来历和故事。而蔡先生的这颗蜜蜡的故事就记在这里。”
老者顿了顿,颤颤巍巍地捧着小本,说:“小伙子,我不奢望你能像我一样珍视它,但我拜托你一定不要毁了它,不能毁了它传承下来的那些个故事。”
我重重地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小本。开篇的几页是老照片,照片下面有小字,详细记着某时某刻从某人那里得到朝珠,其中几颗完好、几颗破损和几颗缺失等等,接下来的四页是蜜蜡的保养方法和注意事项,再后面都是那些蜜蜡详细的来历和故事,竟还有对某些故事的一些考证。
老者抚触了几下蜜蜡手串,才把它放到我手里。我仔细把它收好,又连忙把兜里所有的钱翻出来。钱,是我返回边防站的那天,登机前得到通知的卢领队托战士拿给我的,扣除买机票和住店花掉的七百多,其余的都在这里。老者执意只留下四张,而我硬是将所有的七张百元纸钞都塞到老者手里并不住道谢,然后躬身离开。老者又追至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如何保养蜜蜡,才放我离开。
3.1
历经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我终于踏上了燕都的土地。燕都总共有两座机场,每座都很大,我在卖女装的区域逛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找到了那家店。那是一家著名的女装连锁店,每家店的门口都摆放着一架仰角45°的长筒望远镜。进店转了转,我问一位卷发女售货员;“您好,近期店里是不是就主打这一款广袖流仙裙啊。”
“小哥儿好眼光。这是今夏新款,有蓝白粉三种颜色,另分齐地款和拖地款。”
“这样的,上个月我们在燕都商场里你家的店看上一款裙子,我现在不敢确定是不是就是这件。”
“这样的纯色版汉服,我们每个夏季都只推出一款。”
“收到,看来不会有错了。有劳您了!我想要一件粉色、齐地款的,女孩儿身高到我太阳穴这儿,身材窈窕。只不过,我手头没现钱了,需要申请延期付款么,您看可以么?”
“当然可以,但不能给您现货了,只能走邮寄。麻烦您留下地址电话吧。”
“那太感谢了。燕都大学宿舍43楼413室,电话:18-02-55-3239。”
我签下姓名,如愿以偿地走出店铺。上个月,在校外逛商场采购各自的户外服装时,杏儿看到这件广袖流仙裙,不知道有多喜欢,趴着橱窗外看了又看。只是它太贵了,要六百多,抵得上我两个月的餐食费,当时吓得我没敢吱声。而今我不管不顾地把它买下来了,再算上那个蜜蜡手串,都只是为了送给杏儿,我的心上人,我的救命恩人。爽!
回校时一路乘地铁,机场线,倒十号线,再倒四号线。地铁里人不多,但我一路站着回到学校,饿着肚子,什么也没吃。回想这一天之内,买机票、手串和衣服,我竟花了二千多。不由地,我闭目向东,手掐子午八卦连环诀抬至额头,诚心祈祷:“老天爷,在下郁碗疤请求您的宽宥!这次花钱花太猛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进东门,过生物楼,在图书馆前折向南,至三角地转向西,绕过28楼,稍整装束,在大英雄雕塑前长揖到地。原本我对校园里这尊大英雄雕塑并不是很尊敬,总觉得在几栋爬满绿藤的青灰色女生宿舍楼之间立一座中年男子高举地球的雕塑能顶个球用。可现在我对大英雄无比崇敬,我虽讲不出怹具体做了什么,可我知道最终是大英雄确定了人界与魔界的边界和稳定对峙的状态。也许就是怹,让魔界没有为难我,反倒帮助了我。没了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别过大英雄雕塑,我向29楼二楼靠西的窗子望去,没看到什么,甚是失望。径直走回43楼,见我们413室是锁将军把门,于是把自己的行李轻轻放在隔壁411,只留杏儿的红书包背在身上,没打扰屋里正光着膀子专心临摹喜鹊登枝的黄海涛。
现在是距暑假结束还有将近两周学校里的学生还不是很多。大部分学生都回家或是在旅游,余下的,有忙着四处做社会调研的,有一门心思泡图书馆的,有释放激情组乐队的,有挥洒汗水练体育的,有出双入对谈恋爱的,而极少无所事事整天瞎混的。
此时此刻,我们宿舍老大肯定是在泡图书馆,他这人的休闲方式就是读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手不释卷。
宿舍老二科考回来也该有好些天了,他说过这次暑期不回家的,所以他现在有可能是在游泳,也可能是在练琴,反正不可能在约会,老二一直在苦恋着他老爸乐队里的一个御用和声,还给我们看过她的照片,人很纯很漂亮,但二人生活基本上没有交集,也看不出能会有未来。
而宿舍老四的家就毗邻燕都的另一座大都市雄容安,他的爱好广泛,朋友也多,实在猜不到他现在在做什么。
离开宿舍楼,走出小南门,我背着红书包走进旺福楼。这家店离小南门很近,最初是同样来自喜都的宿舍老二魏豪带我来的,说这店虽不是我们喜都人开的,可做的都是喜都的地方菜。可带我来了两次之后,他却不来了,说是用燕都的食材就是做不出喜都的味道,不过我是甘之如饴,反正我是川鲁粤淮扬什么菜系的味道都品不出来。
“呦,有日子不见啦。先吃,还是先聊会儿?”店主,一个身材短粗带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的汉子问我说,又对楼上喊了声:“小郁来了。”
“都饿瘪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哥,什么快就来点什么。”
店主自去炒菜。咯咯几声高跟鞋响,老板娘从楼上走下来,手里端着新切好的一盘西瓜,说:“啥都没这个快,兄弟,先吃点儿。”
“谢谢嫂子。”我起身拱手,“考完试,我去了趟南方,前后得有快两个月没来看哥嫂了。”
“别这么客气,我就知道你是在忙。当家的,你兄弟都晒黑累瘦了,多给他炒点儿肉,把早上刚进的鱼也炖一条。”
“好嘞。”后厨里应了一声。
“别。大哥,还是给我做个锅包肉盖饭吧,甜口。”我又对嫂子说,“可别把大哥圈在厨房里,我有好多话想跟大哥说呢。”
“那也得把饭菜给我兄弟做好了再出来。鱼,可以下次再做。你把给向东向岛准备的芝士红薯饼炸了,端出来。兄弟,你慢慢坐,楼上向岛刚被他哥惹哭了,我还得上去看看。”
刚吃了两块西瓜,店主就把锅包肉盖饭端了出来,转身又要回后厨。
“哥,你坐。这些够了。不用,不用,我减肥呢,在南边的边防站被隔离了七天,裤腰带都快系不上了。”
“南边,隔离?是坮港边防站吗,你去那儿干嘛?”
“随队做生态科考。我们生物系每十年都要去考察坮港边防区的综合生态,从边防站进入边防区,先要爬山,重点考察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针叶林、高山灌丛和高山草甸里我们系里选定的一些标志性植物的密度和分布变化,然后顺着界河,走到海边去考察一种标志性鸟类……”我见店主神情凝重,就长话短说匆匆结束了话题,关切地问:“怎么了?你脸色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不瞒你,”店主坐到我对面,拿过桌上的一只空杯子,倒了半杯水。眼光就一直看它,而不看我,“我小时候便是自坮港而来的,我母亲便是长眠在了那边防区。”
“啊。”我吃惊地盯着店主。
这时,嫂子端着一盘刚做好的芝士红薯饼放到我面前。店主忙站起接过来,说:“我还有点活儿,你先跟兄弟聊会儿?”
嫂子手搭在店主肩头,轻轻往下一按,只说了一句:“你们聊。”就转去后厨了。
“其实,我都不知道怹是不是我的母亲。”店主长叹一口气,微微转动水杯,眼睛仿佛被杯中平静的水吸引住了一般,慢慢地说:“前年,我父亲,其实应该说是我的养父走了。怹留下一本日记:三十三年前,怹在边防站当兵,做到中尉,一日带队巡逻,枪杀了一个擅闯边防站的女人,带回并救下了她怀里死死守护着的男婴。我父亲心情抑郁,久久难以平复,半年之后就退了伍,收养了那孩子并远迁北方,先在喜都待了二十余年,最后来到这燕都。”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东岛孤儿。”见他稍事停顿,我轻声问。
“包裹男婴的襁褓上有东岛文的血书,翻译过来就是:‘请照顾这个东岛孩子,请让他活下来,给您添麻烦了。’所以我父亲认定我是东岛孤儿,认定她是我的母亲。”
“襁褓里没有别的了?”我问。
“没了。我父亲一直留着那个襁褓,还有我妈的遗像。”
“你恨怹么?你的父亲。”
店主将水杯推至我碗边,目光仍不离杯中的涟漪,坚定地说:“不,我不恨怹,怹对我非常好,即便怹酗酒,终生未娶,但从不无故打我凶我。怹教我做人做事,为我竭尽心力。”
“我刚从边防区回来。恕我直言,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在那一刻,女人绝对希望那孩子好好活下来,但怹自己似乎无意求生。”
愣了一下,店主起身道:“你先吃着,饭都快凉了。厨房和楼上都还有点活儿,你慢慢吃。”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看我,“也许你是对的。谢谢!”
还是甜口的饭菜好吃,我一口气就吃了个干干净净。刚用水杯压住饭钱,店主气鼓鼓地从楼上快步下来。
“生气了,哥?”我问。
“小东,刚惹哭了他弟,现在又闹着买小飞机。他俩的玩具已经有一堆了。”
“小东开学就三年级了吧。”
“嗯,一想起来就头疼。整天玩,不好好学习,算术一点也学不进去。”说着,突然又笑了起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母亲的家乡有个风俗,就是让小孩子尽早管钱,但并不是把钱一次性都交给他。比如每月给他一百,但只把十块钱交给他零花,其余还是家长拿着。孩子可以自由支配这十块钱,但必须认真记账。而每次孩子想买什么,可以事前或者事后跟父母申请,如果父母很支持,那么孩子只需要负担百分之十的金额,其余由父母来支付或者报销;如果父母不支持,那孩子只能用自己的那十块钱零花钱来付全款,而相应的父母代为保管的那部分就没收了。如果小孩升到高小,那么每月的零花钱给他自由支配三成,初中五成。如果孩子没这个月没花光零花钱,家长还可以支付一定的利息。”
“哦,这样不止可以让他主动去学习算术,还可以让他学记账。”店主若有所思地说。、
“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学会与父母有效沟通,让他们学会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如何说服别人。”
“嗯,是个好办法。我得去跟你嫂子商量商量。”
“不着急,”我一把拉住他,“哥,先坐下,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说。我在边防站得到消息:东岛叛了。”
店主一震,叹了口气,随即平复下来,道:“还是叛了。唉,在燕都,我认识几个来自东岛的朋友,对东岛有那么点了解。他们信奉万世一系的岛主,可岛主年近八旬,一直无嗣……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听说东岛城镇的水电、交通、经济和宗教等几乎全部瘫痪,人口十不余二。”
店主问:“这不就跟百十年前的那场大浩劫一样!”
“所幸东岛的人口基数足够大,虽说这次损失着实不少,可还是很有希望恢复起来的。再说不是还有咱们大陆这边的帮助嘛,情况总比那场全球性突发的大浩劫要好得多。”
沉默了片刻,店主起身,说道:“生活还得继续。”顿了顿,又说:“我还在,那东岛人就还没死光呢。”他身材不高,可此刻我只能仰望。
店主又自言自语道:“听说,东岛人在燕都有个联谊会,我却从未参加过。”
“对了,燕大外语系里就有来自东岛的教授,而且不止一位。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去……”
店主打断我,“别,你也是刚刚回来,多休息吧。你们燕大的外语楼,我知道它在哪儿。这不,等会儿就到饭点了,等忙完了这段时间,容我先好好想想吧。”
又聊了一会儿,渐渐地,小店陆续进客了,店主夫妇逐渐忙碌起来,我便起身告辞了。
时间还早,从南门进校,我悠闲地走着,看到隔着右手边的一排小叶黄杨一只白猫超了上来,若有所思状。我加快了脚步,跟这白猫达到同速,就这样在行道灌木的两侧走着。走了将近二十米的距离,想是白猫思考完了什么事情,才突然发现我,蓦地向远离我的方向逃开了几步,回头看我没有追上去,就缓步走开了。我不否认这么做会多多少少吓到它,但我觉得也没啥不好的,毕竟它是流浪猫,而不是家猫,对人多一些警惕没什么不好的。
三角地依旧花哨,大都是附近社区的乒乓球、羽毛球比赛和中小学的文艺汇演的海报。源于传统,燕大每年在燕都招生最多,而且每年暑期里燕都为高中生组织的几大文体赛事的优胜者都有直接进入燕大的机会,但这些优胜者中最终选择燕大的并不多。因为燕大入学虽难,但毕业更难,没有一颗聪慧的头脑和一颗执着坚定的向学之心是很难拿到燕大的学位的。
海报虽多虽杂,却一张张都裁成同样的尺寸,都贴得规规矩矩。海报和海报之间还贴着一些私人的书法漫画的习作、原创的诗词歌曲小样和其他各式各样的信息。这方寸之地就是校园里最新鲜信息的泉眼,而我就在这里汲取最解渴的信息。
渐渐的,涌向食堂吃饭的人流渐渐息了,骑着自行车奔向实验室和教学楼的人多了,待这股自行车潮也退了,路上一队队散步和慢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红日落下,月色初上,我重回宿舍楼,见宿舍有灯亮起,便快步走回寝室,看到老大蒋刚和老四封幐正在宿舍看书。
3.2
“呦,回来啦,英雄。”老四抢先开口。
“什么英雄,别闹了。这次真是丢人了,我害得整个科考队都丢人了。”我没好气地说。
老四说:“你这是塞翁失马。想想吧,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两天各大报刊都登满了东岛的消息,说东岛叛了,东岛十之八九的人口叛到了魔界。而你是刚刚从魔界逃回来的,你这不是正面典型是什么?”
“哈,难不成系里还要为我开表彰会啊,我可承受不起。”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只有一个人摔倒了,那基本上就是丢人;如果在路上几乎所有人都摔倒了,而只有一个人能再爬起来,那这爬起来的人就是能人。
小四这话让我心情大好。我大咧咧坐在床上,鞋蹬上凳子,问:“小四,你咋不回家吹空调,想在这大蒸笼寝室里修仙啊?”
老四:“我是巴不得你不回来,等着分你行李呢。我说你啊……”
没等老四说完,我直接问:“分什么行李,二哥呢?他说今夏不回家啊。”
“是啊,你看这离着开学也没几天了。好像你们科考队回来的当天,他就回家了。是不,老大?”
“回家了么?他没说啊,反正这几天一直没在寝室住。”老大低头说,眼光一直没离开书本。
“我俩都吃过了,你吃饭了没?”老四问。
“下午在校外吃的。”
老四问:“你是不是又去旺福楼吃锅包肉盖饭了?”
男主回:“是啊,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吃什么啊。”
“哎,承泽园南边那家鲁菜馆新来了个厨师,我吃过,做得相当地道。明儿你和老大一起去尝尝?”
“没兴趣。哪天你遇到好吃的火锅,记得叫我。”老大说,还是盯着书看,没抬头。
我也不以为意,问老四:“太远了吧,值得跑去吃么?”
“还行,怎么说呢,总比你常去吃的旺福楼要好些。”
“哎,我去旺福楼可不是图着它好吃,我是去吃我的家乡菜,去支持一下坚持在燕都做我家乡菜的餐馆。至于是否好吃,这个是次要的,反正我吃什么都差不多。”
“你这就是献爱心呗。”老四说。
“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
“他这,有些类似于以前旧世界里的一些人的‘支持国货’的做法嘛。”老大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吧。什么年代了,现在早就没有国家,也不区分什么民族了。”
“更关键的是,现在大家都接受由‘神’来主导利益分配了,谁还对‘神’的分配有不满吗?”老四补充了一句更狠的。
“可别用‘神’来打压我,我可一点不敬‘神’的意思都没有。”我赶忙说:“既然‘神’让我们使用钱,允许我们自由支配自己兜兜里的钱,那我出于自己的好恶,愿意把利益分享给我觉得与我更亲近的人,有什么不对呢?你们也一样啊,老大你喜欢买书,而不是看电影看话剧,老四你喜欢开车,而不喜欢买运动器材。我觉得这本质上跟我的差异化选择没有不同。多数人选购商品,只注重品牌、外观设计和价格等待,而我只不过给商品多加注一个标签‘亲进度’。”
“这标签可不是你独创的,”老大冷冷地说:“反过来想想就很简单,如果那家店的店员或者老板揍过你,你理所当然就不会再去那家店了。”
“精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背井离乡的感觉,你是感受不到的,老四。我当然希望能在燕都多看到一点我们喜都的事物,所以我时不时的就去尽我绵薄之力呗。”
“我家也不在燕都啊,我们雄容安离这里一百多公里呢。”
“雄容安就是燕都的分号,在我看来都差不多。”
“非也非也,我们雄容安那城市规划和基础设施可比燕都可强太多了。在雄容安开车那叫一个爽,在燕都就总得礼让行人,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你看看,人是社会动物,总会有个远近亲疏的。你们雄容安跟燕都这么近还要分个彼此呢。”
老三,我俩都等着听你讲边防区的那些事呢。”
“对对对,我在宿舍等你一天了,就等着听你讲这些天的经历呢。”
“可惜二哥不在,等他回来,我还得给他再讲一遍,唉。”你们着急的事,我才不急呢。我擦干净我的水杯,满上水,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讲故事。
当然是按照胡教官教给我的那些话来讲的。这老大和老四可算得上这套说辞的第一组真正的听众,我讲述的时候放慢了语速,时不时对内审视自己的语气和节奏,对外观察他俩的表情和状态。
老四从未离开过都市,虽说家里有小院子,也只不过种过一些花草,他并不真正清楚野外到底会遇到什么和经历些什么,所以总是问东问西,而他问的都是我实际遇到的事情,所以回答起来并不困难。
而老大似乎并不关心那些具体细节,他听我讲我在魔界什么都没有遇到时并没有起疑,只是说了句“这不行啊,这经历太平淡了。”
老四马上接过话题,“对啊,这段太没劲了。你想想,如果真的开表彰大会,你的演讲稿怎么写?如果没有吃人的妖怪和魅人的妖精,你就是走了十万八千里也没得写啊。”
“如果有你们仨当我的徒弟,那我就有得写喽。”我就坡调侃了一句,又继续讲渡河,讲野外跋涉。等我讲到在五棵树释放示警气球被边防官兵接收时,老大问我:“如果你是硬闯边防站,而不是释放示警气球,他们会开枪么?”
“他们当时背的可是真家伙。”接着,我简单讲了一下东岛店主下午跟我讲的事情,“我觉得他们是会对硬闯边防站的人开枪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边防站的设立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阻断魔界对人界的侵入么?”
“可是……”老四欲言又止。
“也可能只是针对某些硬闯的人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待我把我被隔离的几天也讲完,老四问我:“你床上那红书包是梅杏儿的?她现在在哪,还好不?”
我白了老四一眼。我知道老四在大一下学期开学后没多久就追求过梅杏儿,脆败。不过老四这人真的很豁达,败了就败了,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跟杏儿都喜欢看漫画,他仍旧时不时把自己看到的好漫画分享给杏儿,就跟以前一样。我对老四说:“我还没见过她。这红书包的确是梅杏儿的,不过是她落在边防区里的。既然科考队知道我回来了,她应该也就知道了。她现在好像不在校内。”
见他俩不再提问,我问了句:“还有问题没?没了的话,我就先睡了。我还是有些恐高,上午做了三个多小时飞机,累得不行了。”见他俩没异议,我洗漱完毕,掀开薄被,将自己和红书包一同裹进去,扭头便睡。
早上被不知什么声响吵醒的我又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睁开眼睛,却发现宿舍里老大和老四都离开了,而我们的班级辅导员坐在我床边正看着我。
被个男人盯着睡觉的感觉可不美好,我浑身炸满了鸡皮疙瘩。“辅导员,你怎么来了,不好意思,容我几分钟。”我赶紧起身,穿戴梳洗。
“没事,不急,你先忙。我早来了几分钟,等会儿到了九点半,还有一位老师要来找你聊聊。”
我们班的这位辅导员是比我们年长几岁的学长,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就没来过我们寝室。我跟他也没说过几句话,于是我和辅导员气氛尴尬地聊了一会儿。
虽说辅导员只比我们大几岁,但他明显老成很多,鬓角也匆匆冒出了些许白发。我与他交谈,明显感觉他有事藏在心底,不愿与我明说,也并不深问我什么。
时间很快就到了九点半,一位我从未见过的长者走进寝室。怹并未做自我介绍,与站起身相迎的辅导员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二人就一起面对着我坐下,同我聊了起来。二人的主要目的还是了解我如何与科考队失联和如何一个人从魔界回到边防站。我还是将胡教官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那位长者又问我关于科考队的一些事情,比如领队是否关心队员,科考队行程安排和日程是否合理等,我都一一真实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二人并未过多发问,临近中午时分,便一同告辞。我躺在床上回顾了一下昨晚和刚刚我的发挥:我说话时都没有脸红,举止也比较正常,但我也没觉得自己真正做到了无懈可击;而他们之所以没有怀疑,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或者说我们所有人都习惯性地信任他人,根本就没准备怀疑。现在人人都相信而且感受得到“神”的存在,都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大事情上说谎呢?退一万步讲,即便说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不过,扯谎终归是不好的,也是不对的。我闭目向东,手掐子午八卦连环诀抬至额头,诚心祈祷:“老天爷,请宽宥我,我绝无私心。我将沐浴斋戒,不日将赴青云观谨领您的指示。”
吃过午饭,我无处可去,看到29楼的窗子上依旧没有变化,我顺着林荫,信步走到生物楼。在一楼的公告栏里,看到一则关于科考队的简短消息: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科考队完成科考任务,日前失联的队员已安全返回。
我从门前的小书桌上取了纸笔,记下来下学期的课表和上课地点,然后慢慢浏览下学期的选修课课表。我早就听说,下学期我们的分析化学实验和生物系本门实验都比较耗费时间,下午的实验往往要做到晚上才能做完,所以周二周三晚上的选修课是没办法选的。幸好那门我非常希望选修的“基本乐理”是在周一晚上上课。
我又记下来七八门备选,转身去图书馆翻翻学长们的选修心得。我得认真选定几个备选,等看到杏儿,我得跟她商量一起申报选修课。
“巧了,老大,看你这架势,今天晚上不住图书馆啦。”抄下满满两页选修心得的我正准备去吃晚饭,在图书馆门口正巧遇到宿舍老大带着三本书离开。
“嗯,图书馆的氛围只适合看专著,而不适合看小说。要看小说,还是得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待看到兴奋处或捶胸顿足或击节叫好,岂不快哉?”
“我也没见你捶胸顿足过啊。”
“这段时间的确没看到让我特感动的小说,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足了的,万一遇到了呢?”老大说完又加了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入学之初,我们三个曾一致认定宿舍里的这个老大有点不大正常:他是个书虫,有时候生活中与我们相平行的另一个世界里,更重要的是,他是无神论者;但时间久了,老大的可爱一面就越来越明显,博学,真诚,时而寡言却能一语中的,时而滔滔不绝并与人推心置腹。
“老四呢,一天都没看见他。早上你们都跑了,留辅导员在宿舍里?”我问。
“一大早老四就回家了。辅导员来的时候,你还没起,他也不让我叫醒你,就一直在旁边坐着。不是我要走的,是辅导员说九点半还有个教务部老师要来跟辅导员一起问你些问题,让我回避一下。”
“哦,没事,我也就随便问问。咱们去哪儿吃饭,燕南还是学一?”
“学一怎么样,冬菜包?”老大把手里的一本书亮给我看,封面画有一个被白色臃肿的厚衣服包裹住的家伙。
“成!那本书上画的是什么啊,人么?”
“这是宇航员。”
“哈,这就是传说中的宇航员啊,穿得跟冬菜包子似的。”
饭毕,老大在宿舍里专心读书,我却呆也呆不住,又去29楼看了一眼,还是老样子。怎么回事?杏儿答应过这个暑假不回家的啊。要我给她打电话,我还真不好意思。算了,再等等吧。
回到寝室,见老大斜倚在床上正意兴阑珊地翻看一本体育杂志。我问:“咋翻起二哥的杂志来了,你的三本书呢?这么厚的大部头,你都看完了?”
老大叹了口气,道:“下午看到那两本还可以,可这第三部大结局可算是狗尾续貂了。”老大指了指底下的那本书,又比划了一下它上面那两本,“这两本算是我看走眼了。唉,其实也算不上多不好。前天我刚读过一本这类型的,还挺爽的,可今天再读与之前那本在套路上大同小异的这两本,却味同嚼蜡。看来这种书短期内不宜再读。”
“那你就少看点书,多去参加点活动。”
老大掐着嗓子,扮做老学究的腔调:“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说话间,老大翘起下巴,装模作样地捻着那三两根刚刚长粗了的毛。
“切。”我没再理他,自顾自地玩起拉力器。
“拉伸要做到位。”
我没理会他。可他又补了一刀,“做不到位还不如先卸下来一根弹簧。”
“我好歹也跟着那些肌肉棒子练了小半年,更在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了一个月,敢问阁下一直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你们跑那一趟也就是玩闹。”老大云淡风轻地说:“想挑战极限,来我们岱嵀练练。”
顿时气为之夺。
3.3
岱嵀,号称地球之刺,是毫无争议的人类最伟大的巨型工程之一。岱嵀的最顶端是曾辉煌一时但早已废弃的太空发射平台,平台之下是大气层观测和实验中心,再下是高达数千米的巨型电梯和人造雪峰,最底下是多家科研机构、设施农场和居民区。
“你那里的雪峰起步高度是多少?”我弱弱地问了一句。
“三千六百米,海拔。”
“喔,天啊。你去试过没,上面到底是啥感觉?”
“那里氧气浓度相当于是燕都这里的六成多,没准备的话,初次去的人很多都会出现高原反应。怎么说呢,我第一次上去,等电梯到站后,我小心翼翼地从沙发里起身,没问题,再缓步走出大电梯间,也没问题,可等我把也就七八斤的小背包从行李车上拿下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我顿时就不行了。那感觉,就像是失足掉进水里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那样恐怖和无助,身体里就缺一口气,却怎么喘都补不上来。”老大摇摇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然后呢?”
“然后我在上面吸了会儿氧,歇了俩小时啥也没干,就又下去了呗。高原反应就是这么凶险,虽然我的意识清楚地明白我是安全的,没有危险,可我的身体却极度地惊恐。这么说吧,岱嵀其实非常安全,在每个节点都有专业的医务工作者和相应的设备。别说建筑里,就是在人造雪峰上也从未死过人。”
“我记得人造雪峰的爬高世界纪录是9102米。”
“那是在东侧的模拟自然雪峰,从5200米大本营无外援单人独行的最高纪录,如果有团队配合,那从西侧爬上万米也不稀罕。当然了,人造雪峰也不是谁都能爬的,爬坡前须通得过严格的身心测评,爬坡时得能用得起周全的保障团队。”
我对爬山其实并不感兴趣,于是换个话题问老大:“我听说在岱嵀平流层实验区里的工作人员一年只工作四个月,五十岁就可以退休,这也太爽了吧。”
“八成只是听起来很爽。这事我早有耳闻,从未关注过,不了解细节。我确信组织是公平的,所有工作人员的选拔任命程序也都是公正公开的。谁喜欢去谁就去啊,反正我是不去。”
“组织”这两个字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转换了个躺姿,继续问老大:“对了,你们岱嵀是极少数没有宗教的地域,你们依靠的是组织?”
“嗯,我们岱嵀在天顶发射平台被废弃以前一直是军管,几乎所有人都是军人,所以即便我们地处南方,却一直都说北都话。国家消亡后,发射平台废弃了,可岱嵀还在,我们的组织还在,组织生活也顽强地存续了下来。现在在岱嵀天梯广场上每天还有升旗仪式,这也是来岱嵀旅游不能不看的一大景点。”
“可,升旗子有什么好看的。”
“相当震撼”,老大犹豫了一下,却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没了?”
“能与心灵共颤,绝不逊于一曲重金属。”老大好像刚从记忆中抽离出来,“一队人在临近日出时整整齐齐地踢着正步走向旗杆,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演奏中缓缓升起五星红旗,当五星红旗升至旗杆顶端时,红日刚好跃出天际。每天如此,分秒不差,风雨无阻。”
“分秒不差,风雨无阻,一队人整齐划一地做一件事,的确有点儿意思。”
“呵呵,你还是感受不到。我们岱嵀人的生活习惯于团体性活动,上高小和中学时就走队列,练军体拳,叠豆腐块,到老了还要在一起跳广场舞。”
“我们也有团体性活动,小时候踢球和练合唱。”
“踢球和合唱我们岱嵀也有,而我说的那些是从以前的军队日常训练生活中延续下来的,是不一样的。”
“嗯,白天你床上的被褥总是方方正正的,跟我们仨的不一样。”
“我已经一点点被你们仨腐化了。真正的豆腐块是要见棱见角的,比这好看太多了。”
切,再好看也不过是晚上得再摊开的被子嘛。“那你们,”我又换了个话题,问道:“除了基本工资之外,也可以找组织领天恩么?”
“殊途同归。我们岱嵀的会议多,每两周就有组织会,每季度会有总结会,每年都有表彰会,会后都会有发奖金的环节,实际上就相当于你们的领天恩吧。只不过我们岱嵀发奖金都是实名制的,都是公开的。”
“了解。你们都是无神论者么,你们的教育里也不教宗教么?那你们历史学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什么?”
“地缘宗教史,你们不讲么?可科技史,人文史,这些也都离不开宗教啊。”我介绍道。
“几大宗教从诞生至今不过两三千年……”
“可人类文明也不过几千年,而且文明早期的礼器都饱有宗教因素,图腾崇拜更是原始氏族教育的重要内容。”
“好吧好吧”,老大硬生生把刚凑到下巴准备揪那几根毛的手放下,说道:“我们教的历史是文明史或者说是国家史。”
“可是,国家在大英雄时代就都消亡了。要用国家这个历史的阶段性产物来阐释整个历史,会不会太局限了?”
“国家是一种非常典型且强有力的利益组织和分配结构,从这个角度可以将历史上的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我点点头,“嗯嗯,也许你是对的。你很熟悉国家史,我就仅仅了解些皮毛,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也许根本就不了解或者说是不在意。在我们的教育里国家隐隐是一架人与人相互倾轧的暴力机器,所以并没有详加介绍。岱嵀的教育还有什么跟燕都这边不一样的么?”
“我们岱嵀的人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岱嵀人都是讲北方都市话,中小学的老师们会广泛学习和参考燕都等地的特级教师的教学方式方法和心得,基础教育的各个知识点一般是直接播放某个特级教师的录像短片,而教师们的职责是负责答疑和从作业中寻找到每个学生的薄弱点加以具有针对性的指导。”
“我们喜都也是这样,不过喜都有我们本地的特级教师,教学时能更贴近本地的时事和生活。”喜都是个坐拥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而岱嵀人口估计不到七十万,喜都在诸多方面对岱嵀是有很大的优势的。
老大装作没听到我这句话,待我说完,自顾自接着说他的岱嵀:“岱嵀中小学校里宗教的教育极少,文学和艺术等也跟燕都没法儿比,但我们岱嵀的工科基础教育很扎实,也非常重视实践技能的培养,另外,我们的逻辑学也相当不错。”
“我的父母都是教授逻辑学的讲师,不过我对逻辑学不感兴趣。他们平时看的书和写的字都有大段的拼音字母和符号的奇怪组合,神神秘秘的,他们也从不跟我解释。”
“我在岱嵀也读过一本逻辑学简介,”老大也是一头雾水,“最多是只看得懂字而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连字都看不懂的逻辑学书,我没见过。”
“你能记得你总共看了多少书不?”
“中学时,平均每周差不多十本;现在也差不多,开课时咱们的课业太重了,没多少时间看书。”
“吹吧,你看得完么?”我虽知道老大整日读书,却不敢相信他能看得完那么多书。
“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好死不死,老大又开始揪下巴上那几根毛了。
“我小时候也挺想看书的,可喜都的大图书馆都太集中了,离家太远,平时也没那么多时间。你们岱嵀的图书馆很多么?”
“小图书馆不算少,而且每周的流动性很大,你可以在任意一家小图书馆里预订你想看的书。”
“这可太好了,真的很羡慕。那你每次是呆在图书馆还是带回家里看书呢?”
“都不。图书馆里太小了,孩子也多,有点吵;而我家里更吵,我哥哥弟弟总能拉到一群人在大院里玩攻山头的游戏。我一般会在我爸单位的小会议室里看书。”
“单位里可以让员工的孩子们看书啊。”我问老大。
“我爸是研究农业机械的,他们通常都在车间或者田间劳作,办公室和会议室基本上都闲着,但常去看书的只有我一个。”我见过老大小时候的照片,他打小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想起孙博士也是做农机的,就问老大:“你们岱嵀都生产什么农机,能有多大用处。”
“我爸的单位基本上不生产农机,他们主要做农机具的改型和农机专业人员的培养。他们研究的农机可多了,我知道的就有保护性耕作的、喷药的、收获的、还有果蔬类精播和移栽等等。农机的作用在岱嵀非常大的,我们岱嵀的很多人从事着科技应用及推广、高山旅游及保障等职业,而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员应该只有三四千人,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这得益于我们岱嵀在城市设计规划时打下的设施农业的良好基础和农业机械的大规模应用。”
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在直接从事农业,这个数字让我吃惊。有机会我真得去岱嵀看一看,去领略一下高海拔的奇特感受,去看一下听起来很美很庄严的升旗仪式和分列式,去体验一下高效率的设施农业和机械化农业生产,还有要去仰视一下巨型电梯和天顶发射平台。
“把你那几本书给我看一下呗。”我指着桌子上那本厚厚的画着宇航员的书,说:“帮我踢到桌子这边来,我也想读一读。”
“我从不用脚碰书。”说着,老大竟翻过身去。
“好好,我错了,您伟大光荣正确!”
我也知理亏,起身双手擎过几本书,认真地翻看起来……
3.4
又一个清晨,刺目的阳光仿佛刺破了窗户,把清爽的空气也带了进来,冲淡了寝室的静谧。
我扭过头,看到老大的床铺已收拾整齐,被子被叠成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豆腐块码在床头。
或许是岱嵀人的习惯吧,老大总是睡得最早。刚入学的时候,我们三个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常会有的没的简单聊会儿,可聊着聊着就听到老大的鼾声了。后来,渐渐地,老大也被我们同化了,也时不时加入夜聊,但每天早上基本上还是起得最早的,无需闹钟,而且也从来不会打扰到我们。老大不像老二和我那样参加跑步队,也不经常健身,但每天的晨跑却几乎风雨无阻,假期里也坚持如常。
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把被一掀,也爬起来穿上衣裤,收拾停当。暑假里的燕大热得很,幸而在早晨时不时会钻出来几缕清凉的微风,今天就是这样,吹在身上甚是舒服。
29楼那个窗子前还是没有挂上白海豹,杏儿还是不在宿舍么,她答应过我这个暑假不回家的啊。都怪我,谁让我失足坠崖了呢,唉。
踏入燕大图书馆的大厅,一股清凉带着若有若无的书香味立时包裹住了我,好舒服的感觉。燕大图书馆位于燕园中心,是最大的高校图书馆之一,藏书巨富,一直对外开放,可除去教师和学生,外来读书的人很少,民众都习惯去道观里图书馆或者街道上的茶楼去看书。这样更好,在燕大图书馆里看书对我们学生来说是一大享受。
先在二楼浏览了一会儿新闻,而最大的新闻是:在我们正在边防区里行进科考的时候,南方发生了八级强烈地震,震中位于紫城附近,估算一下,距边防区大概有一千五百公里吧,怪不得我们一点也没感受到。幸而,敬爱的“神”早在两周前就昭告了地震及海啸,地震只造成建筑和一些财物的损失而并无人员伤亡。震后燕都小掌教李真人亲赴紫城勘察灾情并指导民众返乡复建工作,当真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紫城的复兴指日可待。现民众已复,灾情渐息,李真人也定于明日下午返回燕都。
而文体方面燕都近来最令人期待的事情就是几天后老二父亲的演唱会了,地点设在数万人的体育场里却也是一票难求。窃喜我们宿舍里三个早已拜托老二提前弄到了门票,因为我看到对面有一哥儿们久久凝视着演唱会的报导,却凭指甲在副标题处用力地划出一道深深的印迹。
上得三楼,在小说借阅区的角落里找到标有科幻玄幻小说的卡片柜。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长长的一列卡片上只有薄灰而没有汗渍,显然是很少有人来翻阅它们。
我将代书板插进去,取出第一打卡片,仔细阅读起来。基本上每张卡片都只介绍一本小说,最上面是小说名称、篇幅、作者、成书年代、图书编号、燕大图书馆的简评和综合评分,其下是故事梗概和作者简评,最下面是读者评价。一张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卡片上动辄密密麻麻地印了数千字,看起来颇为费时费力。唉,如果昨晚多跟老大聊几句,问问他有哪些最值得读的科幻小说就好了。
我以前看到过一个选麦穗策略:在一列麦田里,只能走一次且只能选取一个麦穗,如何摘到最大的麦穗?其结论是选取前面的约36.8%为样本区间,而取余下的备选区间里的第一个大过样本区间里所有麦穗的那个麦穗。可是,这抽屉卡片少说有两百多张,如果我仔细地看完前面的几十张,再去认真挑选后面的小卡片,别说一天时间够不够用,就是我的眼睛也根本熬不住。我只能利用燕大图书馆的综合评分的多寡先筛掉大部分,而只认真浏览评分最高的那小部分卡片。
这样,花了约一个小时,我大抵对科幻小说和玄幻小说有了初步的认识,并选出了三张卡片,全都是是科幻的,没办法几乎所有评分还算比较高的玄幻动辄就几百万字,真的是看不下来啊。我将三张卡片递交给取书台的老师,没多久就拿到了这三本书。
迫不及待地在阅览室里就翻开了第一本,午饭也没有去吃,又看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归还了三本书之后,我又借了三本,直到天色渐暗,我才离开图书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寝室。
老大并不在寝室,我稍作休息,天黑后出去跑了跑步,再次回到寝室时,才看到老大。
“今天没见到你,你去图书馆了么?没去看小说啊。”我问。
“没,看了两天小说,我突然对科技史比较感兴趣,在五楼查了查资料,我发现燕都的跟我们岱嵀的科技史好像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我们的科技史里有‘神’的指引和帮助,而你们的是不会提及的。”
“这方面当然不一样,可我觉得这之外还有不一样,在最终的科技发展水平上的描述好像存在出入,而且个别领域的差别很大,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里有不同了。原本我对科技史并不是很感兴趣,咱们高考历史里也不考这一节。”老大心存疑惑地说。他的两条眉毛倒锁住眉心,与嘴巴上的两撇八字胡正形成镜像对称,颇有些好笑。
这世上存有许多不同的宗教,而我们道家内守本门的经典,外尊自家的神仙,并不与外教为敌,更不与无神论者争辩。所以我没接老大的话茬,而是问老大:“你怎么突然跑去看科技史了。”
“因为那些科幻小说啊,我这几天看了不少科幻小说,我隐隐觉得好像这些科幻小说成书的时代的科技应该是超越我们当代的。”
“那怎么可能,科技怎么会回退?额,也未必不可能,毕竟现在人口少了很多,军事和外空领域肯定会退步的。”见老大也点点头,我接着说:“我今天也看了不少科幻小说的简介,科幻小说就是具备逻辑自洽、科学元素和人文思考的一种文学种类,它兴起于三百多年前,较为公认的第一本科幻小说是腐烂……”
见我说不出小说名字,老大急着插了一句:“是玛丽·雪莱于旧历181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
“对,我白天看的是书卡上的小字,一目十行的,也没看仔细。”
老大白了我一眼,接着说:“真正将科幻小说同其他小说分离开来自成一派的两位著名作家是儒勒·凡尔纳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如果说前者代表了对科技进步的积极和乐观的一面,那么后者则代表了悲观和恐惧的一面,他的小说里描绘的族群暴政、外星人入侵、人体异变等等都成了日后最常见的科幻小说题材。”
老大滔滔不绝地说着,而我一点儿不惊讶。老大的记忆力很好,这不奇怪,宿舍里老二、老四的记忆力也很好,对了,杏儿的记忆力也很好,都比我好很多。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把我落下,还不是都跟我在最棒的燕大的同一个班级里读书。
老大喝了喝水,继续说:“科幻小说因科技力量的日渐强大而壮大,旧时的人类也因从科技上受益良多而日益看重和依赖科技的发展。”
“但他们没想到科技也有天花板。”
“主要是没想到天花板是这么的低。那时候的人类相信经历过一次科技爆炸之后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可现在科技停滞了,自然科幻小说就陷入低谷了。”
看着老大,我不忍告诉他:不对,科技停滞了,就更会刺激人类的想象啊,至少在那一代两代人里更会需要科幻小说的滋养。我不知道那些无神论者是如何抹杀神在历史事件中的存在的,不过我相信,他们一定有方法让自己的历史逻辑自洽,至少粗看上去是自洽的。
“他们经历了人口一轮又一轮的增长,于是很正常地坚信资源是会枯竭的,环境是会轻易被破坏的,所以总是有殖民其他星球的欲望和冲动,可……算了,那时候也不是都不好,有一些小说和影视作品也蛮好的,尤其是影视剧的制作相当宏大,现在都不知道一些情节和画面是如何做出来的。”
“先强调一句哈,我别的类型的小说读得也很少。今天我真的有努力地看科幻小说,可真的有点看不进去,总是从情节里跳出来。”
“举个例子?”老大问。
“比如小说里科技非常发达了,都到处星际殖民了,你懂的,可是人与人讲话聊天还是跟现在一样,需要打电话或者见了面才能聊天。我读书时总是在这种细节的地方会卡住,然后情不自禁地去推敲这些细节是否合理。”
“小说嘛,又不是纪实文学。尤其是幻想类小说,要设定一个全新的世界构架,而且要把全部细节都设计合理太难了,但也不是都做不到。很多科幻小说只是提供一种缥缈的未来的可能性,但也有的是要努力预言未来,一个包含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可以自洽的未来,也有的是要站在未来的角度来回看现实以描述一些事情、阐释一些道理和纠正一些错误观点。”
“站到未来的角度来回看现实?这倒是个不错的角度。”我赞道。
“嗯,我在岱嵀看过一本十几万字的小说《联手盗天猴》,就采用了这种手法,写得还行,推荐你有时间也看一下。”
“科幻么?好奇怪的名字。”
“嗯。作者称它是自传体科幻小说并说自己是穿越自未来的人。除了前面说的小说是站在未来回看现实,它还提出了科技回落和星际殖民半径这样的概念。小说创意很好,其他方面也算是差强人意。”
“恩,然后呢?”
“没了。”
“干嘛呢?别说一半啊,你再说说。”
“你明天自己看吧,我不剧透了。”可老大似乎意犹未尽,问我:“你觉得最有力量的文字是什么?”接着又自问自答地说:“我觉得最有力量的文字是构建一个愿景并驱使读者愿意付出资金和行动号召亲友一起努力去实现它,而不是仅仅是付费去阅读一些文字,然后爽了笑了之后,什么也不做。”
“按照你对最有力量的文字的定义,那应该都是些口号和宣言吧。你提到的那本叫什么猴的小说有十几万字,不会稀释掉那种力量么?”我忍不住问道。
“我说过了,不再剧透。对了,《联手盗天猴》的作者好像就是你们喜都人。”
真讨厌,最烦这种讲一半就不讲了的人了。我翻身起床,出门跑步去,否则今天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4.1
“欸,你今天起得早啊。”刚刚洗漱完的老大进门,看到刚爬起来的睡眼惺忪的我,说:“我去跑步,吃饭,然后去图书馆。同去?”
“不了,你自便吧。”
“不去看那本小说了?”老大没放弃,接着问。
我一下子想起来昨晚上的那些谈话,但转念对老大说:“老大,你先去吧,我等会儿可能去图书馆,也可能不去。”
早上起来,思绪也想重启了一下,我现在不急着看那本小说了。那是本以前的小说,而现在是“神”主的时代,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后天,社会和科技等都稳定了,发展也停滞了。这是好呢,还是不好,我说不清楚,反正也无从选择。唉,现在的人都没多少进取心了。我内心还是有点躁动的,有时间一定还是得看看以前科技飞速进步的时代的那些对未来的期许的。
唉,29楼的那个窗子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恭敬地对着大英雄雕塑拜了三拜,退回路上。这才起跑,兜着佚名湖跑完两圈,在燕南食堂慢慢吃完了早饭。
缓步路过老生物楼,沿佚名北路走到第一体育馆。想想,六月和七月的晚上,我和杏儿就常来这里一起轧这段马路。而在那之前,整个五月,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表白和要怎么表白,真没想到待我鼓足勇气,在求知路的人群中拦下杏儿小声地表白,竟一下子就成了,然后顺理成章地一起吃食堂,一起上自习,一起轧马路。
走到镜春路,回头看到一体北侧的攀岩和拓展训练场。暑假里的早上,场地里空无一人,我来到攀岩壁下,铺好垫子,做了会儿伸展动作,然后蹬上攀岩壁,练习平移技术。往复几个来回,额头就已见了汗,我双脚侧蹬,让身体尽可能贴近攀岩壁,稍事休息。这一停下来,思想不由得回想起在边防区坠崖的那一刻,当时就是在岩壁上。
那是贴近界河的一个岩壁,是历次科考队行进路线上绕不开的必经之地。岩壁正中留有一个以往科考队留下来的方便往来结绳而过的大钢环,所以理论上并不难通过。那天,老二和我一组,他在前面探路,而我在后面两三米处,踩着老二的足迹,正准备搭建绳索通道以方便后面的科考大部队通行,脚下好像一滑就坠崖了。
早上的攀岩壁还残存着一丝昨夜的清凉,但很快便被我贴上来的身体焐热。窃喜自己没出现恐高症状的我扭扭脖子,将微微出汗的左右手分别在速干衣的后襟上抹了两下,做几下深呼吸,准备再做两组平移训练,可突然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人在关注着我。
我一转头,竟然是杏儿。虽然一袭白色长裙的她戴着墨镜和白色遮阳帽,可根本不用看脸,我知道一定是她。我低头瞄了一眼垫子,大喊了声“救命啊”,就直挺挺仰摔到垫子上,睁大眼睛望天,一动不动,直到白裙仙女又映入我的眼帘。
她摘下墨镜,对我微笑。那是摄人的微笑,那是醉人的微笑:如果说它不如一个孩子吃到第一块棒棒糖时那样的单纯,但它也一样地不加修饰;如果说它不如一位少年第一次站在黑板前算出最难的题目时那样的欣喜,但它也一样地难掩骄傲;如果说它不如莘莘学子第一次踏入燕大校园时那样的痛快,但它也一样地舒心甜美。
“谢谢仙女救命大恩。”我对杏儿还以微笑。
杏儿显然知道自己埋在双叉树下的红书包已被我带出了边防区,微笑着对我说:“速速平身,还我法宝来。”
我在垫子上翻了个筋斗,站到杏儿身旁,说:“呀,都怪我喜欢上了美丽的仙女,筋斗云都不再理会我了。此去十万八千公分,路途遥遥……”
“走不走?你没受伤啊,还是已经好了。”杏儿已转身走向佚名湖。
“只是一点皮外伤,早就好了。这几天你去哪儿了?你答应过今夏不回家的。”我追上去问,“你知道的,我拼死拼活跑回来的,结果回校都好几天了也没见到你。”
“知道你得被隔离七天嘛。我一到燕都就没回学校,就直接转机飞回家里,一时技痒,参加了以前参加过的一个钢琴比赛,没想到竟闯进了决赛,所以比预想晚回来了三天。”
“这么厉害!”我吐了吐舌头,“枉我上次送你《雾中女友》谱子的时候,你还装作不识谱的样子,说要好好学习学习。”
“认真学习过了,我拿它当错题簿好好研究了一番呢。谱子非常不靠谱,标音不准也就罢了,还有两个错别字。”杏儿在腮边摆了个剪刀手,眯起眼睛冲着我笑。
刷地,我脸就红了,羞愧难当啊。如果说谱子写得不对,还可以归咎于我只有在小学二年级时学过三个月的小提琴,根本没什么谱曲的能力;可那两个错别字呢,我这个堂堂的考入燕大的高材生也太丢人了。唉?其中有一个错别字,我是知道的。那天也是在这里轧马路,在某一个路灯下,我掏出白天匆匆写好的歌谱,清唱后,递到杏儿的手里。待那股兴奋劲儿褪去,我就回想到有个字写错了。可,另一个是在哪呢?天啊。
“哎。”杏儿轻声唤了一下发呆的我,“说说你那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吧,怎么你竟找到了我埋下的红书包呢?”
“可,你怎么会埋下红书包呢?”我反问。
“你出事了。我心惶惶地,找也找不到你,两晚都没怎么睡着。总想怎样再做点什么,尽我可能再多做一点吧,然后我就只想到了这个。”
“啊,双叉树上的那个花环不是你做的呀。”我故作惊诧状。
“别贫,该你说了。”迷人的微笑又漾回到了杏儿脸上。
在界河那边的经历,我真的不想骗她,可我还是把跟边防站胡教官的那一套说辞流畅地叙述了一遍。期间她什么也没问,就一路边走边笑边听着。一口气讲完,我忙续上了刚刚杏儿问的那个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能找到你埋下的红书包。我也是没办法,我渡过界河之后,顺利地找到了坠崖的那个岩壁,找到了你们为我开辟的小路,找到了宿营地和标识物,可土包下埋着的装备里的净水吸管和饮水瓶都是坏的。我口渴难耐,特别绝望,那一夜都在想你。第二天一早自然而然就去看那株双叉树了。”
只见杏儿瞪大双眼,漏出十分诧异的神情,喃喃道:“不可能是坏的,那些装备是我一件件检查好了才埋下去的。净水吸管和饮水瓶是哪里出了问题?”
“都有裂纹,仔细看就能看出外表有变形了。”
“那就怪了。所有埋下去的装备都是由我来仔细检查,同时由领队卢老师来复核的。偏偏净水吸管和饮水瓶都出问题了……”杏儿皱眉摇着头。
“的确很蹊跷。”
“是不可思议!”杏儿一字一顿地说。
“是啊,边防区里根本就没有大型动物。那是什么东西能弄坏这俩个那么结实的饮水装备呢?”
杏儿又仔细问了问我看到的标志物的形态,也没发现什么疑点。
“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在怀疑你。反正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真的是什么人做的,神自然会对他做出相应的惩罚。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老天爷保佑着呢。”
“嗯,不聊了,即便想到了也没有证据。”
我问杏儿:“我坠崖以后,你们的救援48小时和后续的科考活动有没有出现其他危险?”
“没有。我们重申了行动纪律,外出探路和科考由两人一组改为三人一组,其他并没什么变化。”
“你们顺利地回到边防站?”
“嗯,顺利。”
“我没看到你挂出来白海豹啊,那你是刚回校就来这里找我了?”我盯着杏儿问道。
“白海豹落家里了,忘记带回来。今天早上我刚回到寝室,无意间就看到一个以前从不膜拜大英雄的人竟对着大英雄拜了三拜。于是我收拾停当就出来了,就是想要看看他会不会是摔晕了头。”
“结果是,我心依旧。”我笑了,杏儿也重又笑了起来。
“你搭这么早的航班回来,很累了吧。”我关切地问:”你先回去休息,晚上或者明天我再找你?”
“是有些累,可我还有一些内务需要整理,而且我后天还得再回家,然后隔两天再回来。”
“怎么这么折腾?”我不解地问。
“因为要回去给奶奶过生日。”杏儿看了看我,接着说:“今年我堂弟的高考成绩很理想,所以家里决定借奶奶的生日之际好好操办一下。”
“双喜临门啊,奶奶高寿了?”我问。
“整大我一轮。”杏儿马上解释道:“我家那儿的‘一轮’指的是一个甲子。”
“高寿啊。”我马上又改口:“不,奶奶还年轻呢,身体一定还硬朗吧。”
杏儿瞥了我一眼,把“我”字拖了长声,说:“我奶奶身体还好,只是这两年不经常锻炼了,更喜欢坐在摇椅里静静地抱着猫儿晒太阳。”
“好想去拜谒怹老人家。”说完,我忙又转移话题:“你堂弟考得很理想,到底是考进了前多少?不会是比你的名次还高,考上大区状元了吧。”
“那倒没有,只不过是是很有把握去念他想学的天体测量了。他以前不好好念书,说是这两年突然发奋,成绩也就上来了。”
不知不觉,我和杏儿已经走到了燕大三角地。
“晚上你就别再来了。”杏儿对我说。
“那,明天一起出去走走吧。”
“去哪?”杏儿问道。
“香炉山,可以不?如果你觉得累的话……”
“就去香炉山吧。去年全班一起去的,乱哄哄,也没仔细走走。”杏儿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说道:“我去博实超市买点吃的。”
“正好,你在店里等等我。在下速速回寝去取阁下的法宝来。”
“我这边很快就好了。你去吧,我在前面的最美时光等……”这最后一个“你”字几不可闻。
可惜,我却并未留意到身旁的杏儿小脸羞红,没等她说完就应了声“好!”,然后一口气跑回宿舍。把正翻开晾晒的红书包整理好,把两张蓝蝴蝶花的标本放进去,又从床下拿出昨天收到的装有广袖流仙裙的快递盒子,撕开快递单,开箱,放气,把裙子拿出来仔细放进红书包里。看了看快递单上延期付款的红色大字和六百多元的金额,我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4.2
我突然想起钱包里还有一块小拼图还没还给杏儿,心念一动,就将包着广袖流仙裙的包装袋轻轻撕开,将那块小拼图放进去,用广袖流仙裙上细细的衣带系牢。拉开抽屉,将蜜蜡手串和那个小本一同揣进我宽松的裤兜里。
我又一口气跑回位于博实超市西边的最美时光咖啡厅,隔着大玻璃窗,看到杏儿正在最右边临玻璃窗的座位上优雅地喝着咖啡。避开正向外吐着汩汩热浪的空调外机,我用红书包挡住脸,同时敲了一下杏儿对面空座旁的玻璃,然后做了个走向大门再拐出来的手势。
“这里装的是什么啊?”接过红书包的杏儿问道。
“这仙家灵宝在边防区里变化出了我当时最急需的净水吸管和饮水瓶;现在它在燕大校园里又变化出什么,恐怕要看你现在最想要什么了。”见杏儿作势要打开书包,我拦了一下,说:“回去再看吧。”
说话间,我们一起走过了31楼。
“恕我不送你到楼门口了。”我停了下来,尬笑:“从边防区回来时,我发誓见到大英雄就要拜三拜的。今儿早上已经拜了三拜了,那几步道我就不走了。”
杏儿先是一愣,继而捂着嘴笑了起来。
“还有这个,也送你。”我把蜜蜡手串连同小本都掏出来。
“这是琥珀?”杏儿看了一眼。
“恩,这种不透明的琥珀也叫蜜蜡。这些珠子都是有来历的,比如……”,我指着一个小蜜蜡,说:“这颗形状不是特饱满的,就是蔡元培蔡校长当年当给当街当铺当得一块大洋的那个蜜蜡。据说啊,盘成这样的包浆得是前人把玩了至少十多年呢。”
杏儿拈起手串,看着那颗珠子,问:“一块大洋大致是多少钱?”
我回:“我也没仔细查过,这小本上写着‘蔡校长全家凭这一块钱勉强可以过年’。不过这东西不贵,说是早就没人搞收藏了。”
“是啊,”杏儿接过书包,把手串和小本放进红书包里,顺势摸了一下红书包的物件,道:“都被我的法宝没收了。”转身走了两步,又指着最美时光咖啡厅旁的路口,“今天是初九,明天十号十点十分十秒十字路口见!你心不诚,可以不必去拜大英雄了。”言毕,飘然而去。
我还得做点准备工作,在博实超市买了盒胶卷,然后又买了一盒。相机,我准备回去借隔壁翟文涛的傻瓜相机,那个拍起来效果也不错;我们宿舍老二的相机太高级了,我不大会用,何况老二这几天一直不在校,我也不好随便用他的东西。
在学五吃过午饭,漫步向北,经过第二体育场和勺园,来到勺海。正所谓“一勺水也作了海,我们看荷花”。荷叶铺盖住大半个池塘,为绽放的朵朵粉红嫩花搭建出了好大个舞台;而荷花更不负这个舞台,一支支时而亭亭玉立,时而轻盈飞舞。
明早也得从这里走,我心里想着,一边欣赏荷叶,一边想象着合适的拍照位置和角度,在勺园徜徉良久才跨出西校门。再向西穿过畅春园和承泽园,来到公交车站点。查看站牌,去香炉山还有18站,十余公里。明天十点多才出发,时间有些紧哪。
返回燕大,我在图书馆里查了查香炉山的路线和游览攻略,又简单浏览了一下燕都海洋馆的简介,以作为明天的备用选项,然后把老大推荐的那本《联手盗畑猴》借出来仔细阅读。
可以感觉到小说作者是通过一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的视角来管窥所谓远期未来的经济、治安、人物和宗教等方方面面的情况,从而昭示笔者的那个时代在近期的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和前进方向。这书只有十几万字,前两部分还算是有情有景有故事,可那最后的第三部分却是偏重于论述,不知作者是否有意重起炉灶,针对第三部分的配角再写一本书。不过,书是好书,应该找时间再看一遍的,我对作者着力描述的那个远期未来的社会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如果近期能仔细再读一遍,应该会有更为完整和准确的认识。
快到八点我才离开图书馆,匆匆吃过晚饭,先在隔壁借到相机,就回寝准备休息。没想到宿舍二哥已经回来了,正跟老大聊着哲学。二哥就是这样子,平时跟我们聊天时也能正正常常、热火朝天的,可如果让他来引领话题,没几句也许就拽到哲学上去了。
我可没心思跟他拽文,打过招呼,洗洗便睡了。他俩似乎也聊得差不多了,一唱一和,说什么“势不可使尽,话不可说尽,福不可享尽”,说什么“凡事皆不必尽,蓄势而待发”, 说什么“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便没再继续深聊。
早起只吃了个半饱,回到寝室又睡了个把小时。提前一个小时便收拾停当,然后就是等着时针指向十点。我不禁想起上上月在佚名湖小桥那里等杏儿时想到的一个小调,只有两句:
“清晨的风吹动湖边柳树梢儿轻轻摇摆,摇摆,无奈,无奈;茕茕的我孑立桥头白狮首儿静静等待,等待,快来,快来。”
我耐不住,先到十字路口徘徊了好一会儿,待到十点十分才见到了穿着粉色齐地广袖流仙裙飘然而至的杏儿。
“爬山哪,你穿这个能行么?”说实话,我很开心杏儿能穿上这件广袖流仙裙,但我也的确有些心疼,担心这趟山路会把这花费了我好多银子的裙子弄破了。
“我穿着松糕鞋呢,爬山累是得累些,但爬山不就是图个开心么?边防区都去过了,香炉山不过小菜一碟。”
“今儿要去爬山的话,时间可不宽裕啊,要不改去燕都海洋馆吧。”我盯着杏儿的漂亮衣服,问。
“前些天我跟我几个闺蜜刚去过,我家乡那边的海底世界真的是在海底盖的呦。”杏儿摊了摊手。
“那真的出发了。”我还是有些担心,可杏儿已经走在前面了。
我追上去,接着说:“把红书包里的都倒到我书包里吧,红书包也能塞进来。你这身衣服就只适合拎个小手包。”
行经勺园,我让杏儿停下,容我拍几张照片再走。杏儿乖巧地摆了个可爱的姿势,却没等我拿出相机,就催我继续赶路。
“荷花就在这里,等以后再拍不迟。”
“恩。”我心想那样也好。如果这次买的胶卷在香炉山没拍完,就等回来以后,都用到这里好了。
上车时,看到杏儿的左臂缠着的黑色的汗巾似乎眼熟,“这是?”
杏儿不答,轻轻把那双层缠在腕部的汗巾向上撩起,露出那串蜜蜡手串和印在汗巾上的白色蝎子尾巴。这不正是我在边防区里使用的骑行汗巾嘛,我说在边防站检视我包裹时怎么找不到它呢。
“哎,问一下,你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姐姐?”我问杏儿。
“啊?”杏儿楞了一下,马上环顾左右,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你看看我啊,去了趟边防区,晒得跟非洲鸡一样;可你怎么回来才没几天的样子,又变得白白嫩嫩的了。你配这件粉色广袖流仙裙,真好看。”
杏儿撇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再理我。而我看着她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脖颈,也自得其乐。
我有些奇怪杏儿为什么没有提起那块拼图,她摊开这广袖流仙裙的时候不可能看不到啊。那是临去边防区之前的一个中午,艺园食堂里,我送给她一个狮子座图案的拼图。那天下午要开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暨黑嘴端凤头燕鸥的越冬栖息地现状的科学考察项目出征动员会,时间只剩不到30分钟,而这个拼图卖家说通常需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可杏儿就是想拼拼看,而且坚持不看原图。于是我和她挑了张僻静位置的桌子,她为主,我为辅,开始了拼图。
杏儿把所有拼图摊在桌上,正面向上,她快速浏览着纷乱的拼图,同时向我下了第一道命令:“帮我先把边角都找出来,快,还有白色,白色月亮的还有两块也找出来,先放在上面……”。讲真的,杏儿专注看拼图的样子超美,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护卫着明亮清澈的眸子。
杏儿目不转睛,挥挥手,问:“找到没?再找青纱衣和黄丝带吧,麻烦先把这两种集中在左上边。哦不对,青纱衣还有干扰项,没事,也一并挑出来,放在那里。”
杏儿似乎对整张图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开始挑选和拼接边角,同时自言自语:“特征项不多,这个拼图好难啊。”又对我稍稍挥手,道:“加油!辛苦,帮我找到所有带有亮黄色毛发的,还有少女肌肤颜色的,都先放在正中间,其他的都先放到边框外面。”
我应该就是在此时不小心把一块带有青纱衣裙摆的拼图弄掉了,正掉进地上我的饭盒里。过了好一会儿,等杏儿几乎拼完了狮子和少女的整个外框才发现少了一块,怎么也找不到。
杏儿说:“怎么找不到?我再找一遍,你找找地上,看掉没掉。”
我低头看了看,却没看到掉进我饭盒里的那块,因而谎报了军情。随后,由于下午会议的时间迫近,拼图便悻悻然中止了。
一下车,一股清新泥土的香味扑面而来。其实这种味道在校园里也有,但远没有这里浓郁,我知道这是昨日阵雨之后丝状放线菌的微小孢子的余味,沁人心脾。
今天来爬山的人还真不少,刚刚从前后两辆公交车上下来的人三三两两都直奔山脚。
“你看,这家店对学生有活动。”杏儿问道:“你带学生证了没?”
见我直摇头,杏儿孤身走进店去,不一会儿顶着一把油纸伞出来。“新店开张,先做些活动,为接下来的红叶季预热。要是你也带了学生证就好了。”
“这伞真配这衣服。你还看上什么了,看上的为什么不买?”
“限量活动,每位燕都学生限买一件,半价。”
“把你学生证给我,我去买。你也来,告诉我你看上哪个了。”
“你要拿我学生证的话,我可不进去。”杏儿把证件拍在我手上,转身走开了。
“怕什么,本人是如假包换的燕大学生。黑是晒得黑了些,可我又不显老。”
我挺直腰板走进了那家店,进店后掏出我本人的学生证顺利地半价买下了杏儿看中的团扇。然后又偷偷翻看开手里杏儿的学生证,证件照是杏儿以前拍的一寸黑白照片,大大的眼睛之上扣着一个圆圆蓬蓬的蘑菇头,跟现在杏儿梳着的齐刘海马尾辫的清纯可人的样子比起来青涩得很。
店里的客人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可其中的大学生并不多。想想也是,燕都算得上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教育中心,可这里的成年人中读过大学的比例也不足二成,而且其中差不多一半是外地人,燕都年轻人的主流意愿还是去读职业技术学院或者音乐体育学校。燕都之外的都市或者乡村的大学生比例就更低了,他们只要有一技之长,基本上都能寻到一个自己能做也至少不讨厌做的职务,他们也乐于将很多时间来沉浸于各自的爱好之中。
把团扇交给杏儿,我在这店门口给身穿广袖流仙裙,左手擎纸伞,右手拂团扇的杏儿拍下了第一张照片。
进得香炉山,温度好似又降了两度,清清凉凉的甚是宜人。时间已近中午,我和杏儿商量先走北线登顶,然后顺着南线慢慢下山。
4.3
北线是爬山爱好者们钟爱的路线,一路的台阶坡度大,爬起来较为费力。爬到半路,有一块大石头横在路当中,昨儿才飞回燕都,踩着松糕鞋的杏儿显然是累了,一下子就靠在大石头上,也不管它干净不干净。
杏儿的小脸红扑扑的,鲜得不可方物,嫩得不用掐就已渗出水来。我不禁忘记心疼杏儿的劳累,庆幸自己今天把她带上山路,才得以一窥仙子的美艳。
“先吃点东西,给你减减负。”杏儿不提自己,反说要帮我。
我也给座就坐,解下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这是什么?鱼肉肠啊,也是在博实超市买的么?”我问。
“你先尝尝。这是我自小爱吃的,昨儿从廿丘带过来的。”
“这个好鲜啊,小馋猫肯定会爱吃。”
歇了好一会儿,重又上路,一鼓作气直达香炉峰。香炉峰是这香炉山的主峰,因峰顶有两块硕大的乳峰石,形如香炉,故而得名。
在峰顶游玩良久,趁着兴致未消,我对杏儿说:“不好意思,昨天有件事瞒了你。是我在边防站被隔离的时候,有件事我没对你说,思前想后,我现在想告诉你。”
杏儿毫无准备,眨着大眼睛,什么也没说。
“吓你的啦。我被隔离的时候总是想你,有一天睡不着,一晚上写了两首歌,其中一首我想送给你,却也不只是送给你。”我从杏儿的眼里看到了惊喜和一点点疑惑,我接着说:“另一首是写给我一哥儿们的,你想听的话,可以唱给你,却不方便送给你了。而前一首是写给你的,却是该由女生来唱的,希望你什么时候可以唱给我听。”
此时杏儿脸上的潮红已然褪去,粉嫩的脸上只留着美丽和笑意。
“可我还不会唱它呀。”
“我可不再班门弄斧给你写谱子了,我唱给你听,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磨磨唧唧、唠唠叨叨、婆婆妈妈,一遍又一遍,直到你会了为止。”
“那天是你举止唐突,装成迷迷糊糊地,一不小心挡了我的路。
“说话样子吞吞吐吐,好像六神无主,手足无措模样有点土。
“你说你真心喜欢我,时时都想陪我,一起奋斗一起向前闯。
“迎着远方朝阳,并肩携力向上,胡家老店明天就开张…#%@…#
“我的心里突然慌张,七上八下乱撞,一时慌神心里没主张。
“眼睛蓦地大大睁开,嘴巴向前撅起,半天捉不到只言片语。
“莫名其妙一起吃饭,任你在旁胡侃,到了最后还要我付账。
“从此自习路上,身旁有人相伴,每天回去还是十点半。
“人生自此,告别了彷徨徘徊;前途路程,得到了注目关怀。
“突然之间,一切已更改,生活多了充实和精彩,路上有人相伴,不知是祸是灾。
“想那圣姑任大小姐,叱咤江湖漂亮又腼腆,一天早上惊呼上当,终生已系在了马猴上面。”
“哈,这不是……”杏儿欲言又止。
“是啊,借子之口,写你我之事。”我又说,”最后一句的圣姑任大小姐……”
“这个,我知道,是任盈盈,金庸金大侠的著名小说《笑傲江湖》里的女主角。”
“而你不知道的是,任盈盈是我高中全班男生票选出来的最佳老婆第一人选。”
“这是这首歌的歌词,里面没有错别字了,送给你。”我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叠好的一张纸,郑重的交给杏儿,然后说:”权作是补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杏儿奇道。
“刚刚在那家店里,我不小心从你学生证上看到的。”
“狡猾!”杏儿摇头慨叹。
“我以前就听魏豪说你是狮子座,今天终于知道你的生日了。”
“他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他在学生会任职,号称知道咱班所有人的生日。”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学生证照片的样子,超萌超可爱。”
“去死!”杏儿不喜反怒,欲追打我又怕脚下松糕鞋会崴伤脚,只好作罢。
缓缓沿南线下山,一路有说有笑,甚是轻松畅快。这香炉山南线坡度要和缓很多,沿线有朝阳洞、森玉笏、栖月崖、香炉山寺、欢喜园、双清别墅、璎珞岩、静翠湖和勤政殿等等很多景点。路上也比北线热闹许多,常有往来行人向杏儿施以注目礼并向我投来艳羡的一瞥,他们不会冒失地直接拍下杏儿的近照,但似乎都很愿意将杏儿作为比景点更美的背景。
杏儿也兴致颇高,蹦蹦跳跳地看着看那,仿佛笨重的松糕鞋被装上了弹簧一样。杏儿还爬上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双手向前探出,做出一个可爱的造型,对我说:”帮我拍一个。”然后还让我上去摆造型,可我哪里会啊。几个姿势都被杏儿无情地否定了之后,我灰溜溜地跳下来,尴尬地走开。
刚过朝阳洞,又走了几十步,与身后的杏儿拉开一点距离,我回头喊”帮我拍一张”,然后向上抖抖肩,让双肩背包滑下来,右手一扣一提,同时右脚脚跟接住下落的背包向上一踢,双肩背包流畅自然地改成单肩包斜背在我右肩上,随后我左手水平伸直拇指在上四指在下,抵在路边的一处石壁上。这次杏儿没再否决我,麻利地找好了角度给我拍下一张。
刚过森玉笏,我走在前面想回头再给杏儿拍一张照片,待我蹲下取景的时候,觉得脚下有什么突然动了一下。我没做理会,可杏儿说道:”刚刚,你脚边好像有什么滚下去了,毛茸茸的。”
我收起相机,顺坡下去两步,见那小东西又向下窜去,我加速降了两步,把它堵在一个草窠里。
“是只雏鸟,似乎还不会飞,我把它抓上去呀。”我对坡上面的杏儿说。
“你先别动它,”杏儿马上阻止了我,”等我下去,”可杏儿的松糕鞋却不方便下陡坡。
我左手背在腰后,右手伸向杏儿,做出邀请跳舞的姿势,说道:”我扶你下来吧。”
“不用。”只见杏儿稍稍搂起裙子,蹲下身去,不知在鞋底扭动了什么机关,竟把厚厚的松糕鞋鞋底卸了去,然后身形轻盈地下了坡,俯身仔细观察那只雏鸟,而一直没理会我伸出来的手。
“没事,不要动它。我看它羽翼完好,眼神灵动,应该是刚刚离窝却还不会飞翔的幼鸟,是只小戴胜,咱们不要理它。”
没借机牵到杏儿的手,只又听到了她说“咱们”,唉,好失败!弄不好这次白要来一趟香炉山,也没啥进展啊。
与我不同,杏儿是遇山拜山,见庙拜庙。待我随她离开香炉山寺的时候,天色渐暗。其实时间尚不晚,只是这一路东坡日头下山太早而已,可杏儿明显加快了脚步、下山脚步匆匆。我并未出言劝她慢些,只是紧紧跟着,时刻盯着二人脚下。
我知道杏儿还是有不安全感,她需要尽快走到更安全的地方,那我就这么陪着她,慢慢培养起她对我的安全感。种子早就播下去了,已经出苗了,长势良好,还有什么可急的呢,反正时间有的是。
她在前面走,我缀在后面,欣赏着她美丽却行色匆匆的背影,像欣赏一只猎物,不由得心生一个小调:
“你逃,我让~我让你逃,我已定好,一个圈套;你逃,你逃不掉,我的巴掌嘿,可不比如来的小。”
此调一出,我都被吓了一跳。这会不会太嚣张了些,不过,说真的,此时此刻我还真喜欢这调调。
走过勤政殿,来到买卖街,杏儿的脚步才重又悠哉起来。吃了两家小吃,我跟杏儿建议在这里用过美食再走算了,杏儿不肯,坚持回到学校再吃。
待公交车停靠到西苑医院站,杏儿和我下车,在承泽园吃了晚饭,绕着畅春新园广场散步。
晚上九点,白日里的暑热便已褪去,附近的老人和孩子们常聚在这里的大音乐喷泉池旁:有聚在一起打牌下棋的,有独自一人擒起拖把写大字的,有三五七个聊天的,有两两捉对打球的,有一圈一圈轮滑的,有站立不动拉琴的……而在广场外的人行道上,一对对年轻男女慢跑而过。
池中水柱可喷至两人多高,片片清凉散落,粘在身上、脸上甚为舒服。我轻声打响指和吹口哨,放松身心融入旋律里,随音调跌宕,观喷泉起伏,一时忘乎所以。
“这首是什么歌?”杏儿问我。
“哈,我不知道啊。”
“那你还跟着扭,响指也打得那么溜。”
“跟着打响指并不难。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反正好多第一次听到的歌曲,我也能跟着打响指,但口哨就跟不上了。”
“响指打着不疼啊。”
“轻些便没事。”我见杏儿一直发问,显然是有要离开的意思,“以前我有段时间真想练一下打响指,至少也要练出来一心二用,左手打节拍,右手跟旋律,但刚开始练就放弃了。”
“为什么?”
“不想付出代价呗。我有个朋友,长期练习打保龄球,手指都变形了。我这手还得用来写字,攀岩,做实验呢,响指,玩玩就好了。不是有句话么:人不可太尽,事不可太尽,凡事太尽,缘份势必早尽。”
我和杏儿走出广场,走向学校,杏儿问:“你看课表了没,下学期想选修什么?”
“唉,有好多想要选啊。你不是明天还要回趟家么,等你回来再商量吧。”
“嗯,也好。”
把胶卷拿到照相馆送洗,杏儿坚持明早由她来取照片。几句话约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我将杏儿送至楼下,时间刚好还是十点半。
4.4
返回43楼,爬上四楼,才发觉这一天还真的有点累呢。
屋里那三个人都在,夜聊也刚刚开始,我简单洗漱就也加入了进来。老四口若悬河地讲完自己白天亲眼见到的车祸,正在做结案陈词:“其实车速一点都不快,燕都的车开得都非常慢。我觉得这起车祸的客观原因是道路的设计规划太落后,不人性化,没做到人车分流,路旁的标志也太多,开车容易分神。是不是?”
二哥答了一句:“一般道路上还算可以;在燕都的立交桥上,我都绕晕过好几次了。”
我和老大都没有驾照,老大是因为没兴趣开车,而我是因为高考后并没通过驾驶适宜性测评,只能等到二十岁才能再次申领,所以谈论驾驶时我和老大都插不上话。
老四说:“而主观原因是司机的预判不足,他都听到骑车人在喊了,还没减速观察,结果把横穿马路的狗给撞了。当然了,狗主人没有拴好狗也要负重要责任,所幸狗狗看起来没怎么受伤。二哥,你开车遇到过什么危险没?”
“没啊,我学完车就来燕都了,也没开过几次。”二哥道。
“我就遇到过,当时根本不受意识控制,纯粹下意识地打了方向,万幸旁边车道里没车。”
“不对吧,你这是怎么通过的驾驶适宜性测评啊?”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是标准的错误操作。”
“是啊,我相当后怕了。”老四说。
“活该。我就奇怪了,凭什么你能通过测评,而我通不过呢。我都知道驾驶应该针对各种路况各种紧急状况做反复演练,比如路况好的时候,反复有前车急啥的情况下让速不让道。而且驾驶习惯,越简单的事情就越需要反复练习,比如油门切换回刹车,比如扭头看左右的后视镜盲区……”
“呦,三哥,你这没驾照的反而知道得不少啊。”
“唉,就是因为没通过测评,驾驶教官最后叮嘱我的话,我才记得特清楚。这零点几秒就需要做出正确反应的情况,是必须实现反复练习的,必须争取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交给老天爷。即便反复练习只能增加哪怕百分之几的生还几率,那也是无比划算的,不是么?”我越说越兴奋,“我只练过两次车,我的教练就让我反复练习转头。一开始我转头看清有没有车需要一秒多的时间,而后来只需要将近半秒,这就相当于在高速行车时少盲开了至少七八米啊。”
老四说:“同意,我后来也补练了一些,可这扭头还真没练过。”
“子曰: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大终于开口了。
“那在雄容安,车辆事故是不是会少很多?”我问老四。
“那当然,我就只听说过车撞车,没听说过车撞人的。车撞车就很简单了,停车,释放示警气球,然后下车相互查看情况,如果没人受伤就回收气球,各自离开;如果有人受伤就报伤救人。反正我们雄容安每年事故很少,而燕都每年都得有一些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
“去年燕都四人死于交通事故。”老大补充道。
“喜都每年也基本会有,应该不会比燕都多。”二哥补充道。
“岱嵀的交通事故也不多。”老大又补充一句。
“所以说,开车最重要的还是安全,安全第一,而安全最重要的三大件是安全带、安全气囊和示警气球。”老四又开启了新话题,而我引领了这个话题的主旋律,因为我在边防区亲手释放了一只示警气球。
“二哥,科考队回站的时候,是谁释放的示警气球?”我问。
“额,记不得了,我当时没留意。”
“那我就来讲讲示警气球吧,示警气球我前些天就近距离把玩和释放过,那示警气球跟整合到车辆里的在原理上是一致的,只不过触发方式有点区别。车辆里的是可以在驾驶位按键触发的,而边防区的是深按示警气球底座上的按钮触发。”
“车辆的也会在发生强烈碰撞时被自动释放,跟安全气囊是一样的。”老四说。
“示警气球的原理,在触发阶段跟安全气囊也是一样的,内置的叠氮化钠在受到碰撞的瞬间会产生氮气,然后由氮气顶开密封着混合液化制冷剂的盖子,从而释放大量制冷剂气体。这些低温气体进入气球,使其膨胀并升空,气球下方的减压阀会在低温气体逐渐升温时释放掉过量气体,这样能保证示警气球可以长时间漂浮在空中。示警气球在膨胀时会开启其表面的示警灯,从而在夜间也能有效发出信号。”
“混合制冷剂是什么,它们的密度能比空气的还低么?”老大问。
“混合制冷剂我没研究过。你知道么,老四?”我问。
“不知道,而且我赌二哥也不知道。你今儿话真少啊,二哥。”
老二没说话。我仔细想了想,然后说:“液化了的气体在气化时都要吸热,所以容易被液化的常温气体都可以做液化剂吧。如果要用比空气密度小的,氨气就可以。氨气不难被液化,也适宜回收,只不过氨气的刺激性太强,我不知道是否适用于示警气球。我亲手释放过示警气球,见那气球里有复层结构,里面应该有相当比例的空间是真空的,所以混合制冷剂的密度没必要一定比空气的低吧。”
“那你回收气球的时候没闻到气味吗?”老大继续问。
“是前来接收我的边防区战士回收的示警气球,那是边防区里特制的气球,造型和图案跟咱们这边汽车里用的不一样的。当时我好像正跟其他人说话,没留意到有什么刺激性气味。那个战士的动作特别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再说如果是氨气的话,他用个水囊水杯什么的滤过一下就可以有效除味了。”
“二哥是不是睡了?”老四小声问道。
见老二一直没回答,我们也就终止了夜聊,各自睡了。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我去艺园食堂与杏儿一同吃了早饭。
“底片先给你。”没想到她竟然把那黑漆漆的底片也区分了彼此并一张张剪下来。
“累不累啊,底片都给你好了。”
“这都是你的照片。早上我挑底片挑得太累了,你的照片我少挑出来一两张也是有可能的。这样吧,如果哪张照片少了,你拿底片洗出来就好了。”杏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后故作镇定地整理背包和餐盘。
可我一打眼就看出来她少给了刚过朝阳洞,我自以为姿势摆得最帅的那张照片。我也没声张,只是叹了口气,对杏儿说:“这次去香炉山我忘记跟你拍合照了,你咋也不提醒提醒我。合照,以后再拍,也不着急。要不,你先送我一两张你的照片呗,如果你错拿了我的照片就权当那是我厚着脸皮强塞给你的了。”
杏儿稍一犹豫就同意了。嘿嘿,我心里暗自得意。
刚走出艺园,正碰见二哥从楼上走了下来。
“二哥,巧了,才吃完啊。”我快步上前去打招呼。
老二看到了我和杏儿,向我点了点头,匆匆说了声有事便先走了。老二为人沉稳,常是一副成竹在胸、不紧不慢的样子,可今天是怎么了?
“也许二哥真的有事吧。”我对杏儿说。
杏儿只平淡地说了句“走吧”,没做理会。
一直送杏儿过了安检,我才离开。想来也没什么事,那广袖流仙裙的账单可就快到期了,我于是决定去趟青云观,去领一次天恩。
跟燕都一样,在喜都年满十五周岁就可以进入道观自行领取天恩。天恩是神对信众的赏钱,多少要根据信众对神或者对其他信众的贡献而定。听说,并不仅限于道观,去庙宇或者教堂等其他宗教场所也是可以领取到钱的,只是其他宗教不叫天恩罢了。
而我并没领过几次天恩,这是因为高中时期我的衣食住行基本都在学校里,几乎都是免费的。像我这样啃书本的人平常花不了几个钱,那些搞艺术的和玩体育的才需要去自己领天恩甚至麻烦父母偶尔来赞助一下。
在燕都,我只去过距离燕都大学最近的青云观,其观主便是道法高深的李真人。李真人本不是燕都人,五六年前进京接掌青云观,隐隐有取代年逾花甲的一觉真人在未来数年内接任掌教之势。故而原本不大的青云观也渐渐成为燕都城内人气最旺的道观,但人多是为了上香和拜谒李真人,而来此领取天恩的人并不是很多。
与喜都我常去的长春观不同,青云观是在七真殿的侧廊里领取天恩。侧廊不长,凉爽且幽暗,两侧立有密布着数百个小抽屉的长柜。前三列抽屉稍大些,都印有道家符文,是仅供道士使用的;而其后的抽屉款式都是一样的,只有最底下的两层的尺寸大些,其余都是完全一样的小抽屉,像极了草药铺子里药抽屉,只是没有相互区分的标牌或标记。
我走道侧廊末端,站定,想到这次领天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杏儿买的广袖流仙裙还账,所以我向右转,随机抽开了一个靠下的小抽屉。抽屉里有一沓钱。我有些兴奋地取出钱,先点出十二张,塞进钱包里,又点出十张,揣进衣兜,把其余的钱又放了回去,然后推回抽屉。
我向着抽屉鞠了一躬,又向着身后七真殿的方向深施一礼,然后走出侧廊,返回学校。
正所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明天即便是二哥不带我从后台溜进去看演唱会,我也不怕了,哈哈。
4.5
回到燕大,正值晚饭时间,三角地里人头攒动,秩序井然。忽然在北边柿子林处传来几声吉他,我不由得凑了上去,柿子树下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噢,是快闪表演。只见架子鼓手的两旁分立着两位贝斯手、四位吉他手和一个键盘手。他们简单试过音,立马就开唱了:
“喜欢糊涂里面漫步,糊涂里面触电,这体验,我喜欢。
“让五湖四海兄弟汇聚在这边,BBS一塌糊涂,网虫的圣殿。
“敞衣怀尽情聊天,把陌生抠出字典,这体验,我喜欢。
“把深奥繁冗功课统统丢一边,BBS一塌糊涂,心灵的家园。
“连欢歌直冲云天,让郁郁心事曝曝光,这体验,我喜欢。
“我喜欢糊涂里的诗赋,糊涂里的箴言,嬉笑怒骂文字和那自由真挚论辩。
“喜欢糊涂里的戏谑,糊涂里的笑颜,这体验,我喜欢……我喜欢。”
前面基本上是一人一句,而在结尾处是每个人都兴奋地喊了句“我喜欢”,甚至还有几位围观同学也跟着喊了好几声“我喜欢”,最后才由这小乐队的几个人齐声高喊了句“我喜欢”。随后,在观众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们撤摊走人了。
我听得出来,这首歌是改编自我们宿舍老二的父亲魏敖金差不多三十年前初出茅庐时原创的一首歌。他们赶在明天老魏开演唱会之前玩一次快闪表演,想必为的是释放他们自己的兴奋的心情,撩拨起燕大躁动的气氛,同时也为那个名叫一塌糊涂的什么团体做了次很好的宣传,只是我根本没明白BBS是什么。
你们赢了。我先回寝把去年二哥带我们听演唱会时的纪念品翻了出来,再把留有老魏亲笔签名的那件衣服也挂在床边,然后才又下楼去吃饭。
饭毕,在三角地徜徉良久,又围着佚名湖跑了好几圈,才走回寝室。
一进屋,老四就指着我那件挂在床边的衣服说道:“三哥,你不会是明天打算穿这个去吧。”
“是啊,怎么了?”
“明天咱们的身份是工作人员,不是乐迷。”老四强调道。
“对,咱们都穿得正常些,带上套袖。玩偶什么的可都别带着。”二哥发话了。
“明天我带个大工具箱,能放些东西。老大,三哥,你们带不带想讨要签名的东西?”
“我就一本书。”老大说。
“一本不多,限五十页,多了得加钱啊。”老四调侃道。
“这样吧,你的箱子明天我拎了。要钱没有,要力气白送。”老大无奈道。
“遵命。”老四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忘记准备签字的物件了,明早我就去买。”我对二哥说道。
“来得及,咱们明天下午两点在宿舍集合。”二哥说着,起身便向外走,“我出去打几个电话,你们聊吧。”
二哥没有他爹老魏的粗犷相貌,反而显得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也没有不想老魏那般豪爽;二哥也没能像他的几个兄弟那样继承到老魏那样的好嗓子,更是五音不全,毫无乐感;可二哥精明能干,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而且记忆力超棒,学习成绩在我们宿舍一直是第一。
“二哥咋没去学神学?咱宿舍里就他的入学成绩有资格去学神学,真是可惜了。”我自言自语。
“放不下妹子呗。”老四这贼耳朵真好使。
“你最近怎么样,把到妹子没?”我问老四。
“没,我的标准很高的,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随便不得。”老四突然问我,“你家梅杏儿明天去不,要不要带什么让老魏签名?”
“这个我今早还真问了。可她没时间,也说没什么想让老魏签名的。”我如实回答。
“好歹弄个情侣衫什么的。”老四锲而不舍的还想套话。
“打住,我可不想跟别人过多分享我的隐私。咱们换个话题,老四,如果你高考成绩再高些,你是否想学神学呢?”
“你说换话题就换啊。”
老大出来打抱不平,插了一句:“当初被我们抓到你跟梅杏儿一起在艺园吃饭,是谁乐颠颠在寝室里介绍把妹心得来着?”
我狠狠白了老大一眼,无奈地说:“今早梅杏儿有事飞回老家,我送她去机场时的确问过要不要为她带点什么让老魏签名。她说不用,没兴趣。”
我看老大和老四似乎都不满意,我继续说:“昨天我和梅杏儿两个人又去爬了趟香炉山,没了,什么也没发生,连小手都没拉上。”我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说:“千真万确,事实如此。我觉得,我和梅杏儿还是普通朋友阶段,如果谁有什么想法,尽管放马过来,我接受公平竞争。”
“唉,三哥,你想多了,我就是想八卦八卦。”老四笑着说。
老大也打圆场:“我和老三也就是想多学习学习你的成功经验。都知道我是无神论者。那么,老三,如果当时你的分数足够,你会去学神学不?”
“会。”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老大,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亲眼见到过神迹,第一次是我小时候,还不大记事,我妈时常跟我念起,第二次是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喜都久旱无雨,我们连日在长春观里求雨时,我亲眼看到天边乌云蔽日处有神龙显现。不止是我,当时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在云中时隐时现的游龙,随后喜都便下了场透雨。”
“怎么什么好事都落你身上去了,我可没见过什么神迹。”老四给我下套:“如果现在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学神学,你还去不?”
“现在我当然不去了,你懂的。反正我不去还有别人去学神学,反正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嘛。更何况我也舍不得你们。”
“呵呵。”老四拉着脸慢悠悠地吐出这两个字。
“呵呵。”老大也友情赞助了这两个字。
“到你了,老四,如果是你,你会去学神学不?”
“不会。我不想被置于聚光灯下,过着被民众注目和朝拜的毫无个人隐私的那种非人生活。”
“没你说得那么恐怖。只有最上层的大掌教小掌教才是那种绝对透明的生活;各个道观的少数高层的确受关注多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隐私;而多数神职人员只需要每日如实记录工作和学习状态即可。”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掌教的神职不是好神职。”老四道。
“荒谬。大掌教那种领袖级别的,全世界只有七位。世界大事,神不曾安排的,都由七大领袖来集体定夺。照你的逻辑,世界上就没有多少好神职了。”
“哎哎,七大领袖之中总会有一位是无神论者,可不都是神职人员。”老大忍不住开口了。
以往的宿舍夜聊里,我们不止一次探讨过有神与无神的问题,结果都是莫衷一是。一般来说,我们几个有神论者可以拿出的最强证据是有很多人见过了神迹,有更多人得到过神职人员的帮助和很多人际关系之中的是是非非可以通过领取天恩的方式来得到化解。而秉持无神论的老大的最强证据是不信神且坚持无神论也一样可以有简单、平静和安逸的生活,组织一样可以这跟坚信有神论的地区几乎没什么区别。另外,有神论的一个致命漏洞是各地区信奉的神明的称谓、数量、膜拜方式等等都不一样却可以和谐共存,毫无冲突。而几番争辩过后,我们最后也达成了我们无法达成共识的共识,即地球的七大领袖都办不到的事情,咱们也跟着求同存异就好了。
所以这次夜聊就这么结束了,其实我们几个都希望能早些睡,好好休息,以迎接明天与大明星老魏近距离接触的心跳时刻。
上午三角地附近的店家都把老魏的书籍、杂志、玩偶和海报等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但选择多了反而无从挑选,我最终还是决定带去年的演唱会纪念品再求签名。
与二哥约好的是下午四点在十万人体育场外丁字路口汇合,可我们三个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却一直没等到二哥,商量再三,我们三个决定自行从工作人员进口找机会先进去。没想到还蛮顺利的,演唱会的工作人员显然事先知道我们的到来,对我们相当照顾,只安排我们做些零散的体力活,一点都不累,而且在六点钟还领到了盒饭,并告诉我们三个以后没有我们的活儿了,可以在后台自由活动。
后台实际也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在演员休息室外等了好久,最后还是老四更为闯实,趁着演员休息室开门之际,硬闯了进去。
也许是化妆的缘故,此时的老魏要比一年前在私人宴席上的老魏精神太多了。他爽快地给我们签了名,并对我们嘘寒问暖;我们也颇为自觉,拿到签名,又拍了几张合影之后,就退出了演员休息室。
很快,七点钟就到了,演唱会正式开始,我们三个在后台看老魏在四面舞台上一首接一首地唱歌,看观众们激动地挥舞着荧光棒。二哥上面还有哥哥姐姐,老魏已年近五十,可他的表演依旧卖力,也依旧给力。三个小时,六十首歌,其中有三十八首歌基本上唱全了,其间讲话总共也就十多分钟。场上有三分钟的焰火表演,老魏下场换下被汗水溻湿的演出服,小憩片刻后,又精神抖擞地登上舞台。
老魏真的是经验老到,对歌曲的把握炉火纯青,自始至终,气息丝毫不乱,音调即稳又准,每一句里都有故事,每一个音符都包含情感;老魏对观众的掌控也妙在毫颠,漫漫三个小时里快歌与慢歌交替,时而令观众凝神静听,时而让观众高声尖叫,时而同观众激情合唱,在体育场里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
我虽是偏喜静不喜动的人,可像其他人一样,我平素也关注文娱和体育活动,只是很少进歌舞厅和体育场那种喧嚣热闹的场所。但此时此刻我完全融进去了,三个小时转瞬即逝,意犹未尽。
散场后,我问老四:“怎么二哥一直没来?”
老四道:“这,我怎么知道,他说是要来的。”
“那怎么今天一直没见到郑音?”我再问。郑音是老魏的歌迷兼御用和声,也是二哥的青梅竹马。
“你不知道啊!”老四惊诧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啊!”老大插话说:“几个月前,他俩就分了。”
“三哥,你忙着谈恋爱,把兄弟们都忽视了吧。”老四道:“二哥和郑音虽是青梅竹马,可俩人一直异地恋,没办法长久也很正常。二哥几个月前情绪低落了好久,许是那时候二人就分手了,当时你跟那谁才刚开始,整日早出晚归,自然注意不到。”
回到寝室,二哥还是不在,我们随便聊了聊老魏这样的大明星的严格自律和极度敬业,也正因如此,二哥的颇具歌唱天赋的哥哥姐姐也都不愿走上演艺道路。
不久就都睡下了。
寻亲
1.1
外面刚蒙蒙亮,一通不期而至的电话惊醒了宿舍里的四个人。平时极少接到打给自己电话的老大和我都没有理睬,翻身继续睡;老四爬到桌前,摘起听筒,低声细语了两句,随后把电话拉倒桌边靠近我床铺的位置,用听筒敲了敲我的肩膀,丢下听筒,便回床睡觉去了。
我皱着眉,一脸不高兴地将听筒拉近我正盖着的被套里,故意又等了四五秒钟,才小声问道:“您好,哪位?”。
“你好,是郁教授和付副教授的儿子郁碗疤么?我是喜都长春观的道士,鄙姓张。”那人说话有些迟疑。
“是,有事么?”我惜字如金,生怕再打扰到其他人。
“抱歉,这么早就给你打电话,我担心再迟一些会联系不到你。”张道士又顿了一下,“小郁啊,请节哀。你的父母,刚刚被发现在其工作室内自尽身亡。”
“什么?”我失声喊了出来。
“是的,请节哀。我们希望你尽快回来处理你双亲的身后事宜。”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大声质问,拿着听筒的手却瘫软了下来。
“请不要难过,希望你可以尽快赶来。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你父母工作室的这部电话现在随时有人接听。”
“怎么了,三哥?”老四关切的话里明显加着些责难的意味。
“家里出事了。”我说话声音颤了起来,鼻头一酸,语调语速也异乎寻常,“电话里说,我父母没了,都没了……”我已泣不成声。
抄枕巾抹了一把脸,我起身胡乱抓了几样东西,塞进书包里,就想往外走。
老四一把抓住我,说:“三哥,你先冷静。这电话未必就是真的。”
我没理他,谁会平白无故打电话拿别人的至亲来开玩笑。
“老三,冷静一下,这点钱,你先拿着。”二哥跳下床,拦在我面前,把一沓钱塞到我的手里。
“节哀!这是我的。”老大也拿给我一沓钱。
“三哥,你稍等两分钟,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谢谢各位。”我眼里浸满泪水,将钱分别放进左右裤兜,回身脱下凉鞋,换上一双跑步鞋,就和老三一起离开寝室,跑下楼,上了老四的车。
老四先拔掉车尾的充电插头,甫一上车就关掉了车里的多媒体和氛围灯,只开着阅读灯,然后专心开车,什么话也没讲。
到了机场,我丢下正寻位停车,有意继续陪我上楼买票的老四,跑步进入大厅,不想却瞥见人群中体态婀娜的杏儿款款而行。我心中难免画魂儿:“怎么今天她就回来了,不是说好的这次回家要呆三天么?或许她是不想劳我来机场接机才那么说的吧。”
我没停下脚步,在人流中三步两步就踏上了下行的扶梯。对不住了,杏儿,即便刚刚你看到了我,我也没办法停下来跟你解释,我急着买票回家呢。
正想着,突然我眼前又现出了那个魔界少女,准确的说应该是那魔界少女的幻象,还是上次在边防站被隔离的第四条早上那样,眯着眼睛甜甜地微笑,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个“Z”字型的轨迹。
我惊诧地指向少女的幻象,下意识地喝了一声,却突然意识到怎么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反应,莫非他们都看不到这悬浮在空中数尺之遥的真人尺寸的幻象么?犹豫间,听得身后有人提醒我留意扶梯缝隙。我下意识地迈腿向前,却不想踩了个空,而那魔界少女幻象却径直冲向我,瞬时间我眼前灰茫茫一片。
七八秒后,我的眼睛才逐渐恢复视力,我不由得被眼前的景物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眼前一片丛林景貌,左手边不远处有河水潺潺,右手边大石头下正压着我那脏破不堪的衣裤,而我正赤身裸体地站着,左手手腕上还挂着那串紫金铃铛……
真的见鬼了。我怎么一下子回到了这里,又或者是我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我活动了一下手脚,都还听使唤,使劲儿掐了几下,真的很疼。
我环视四周,没有什么人,一切仿佛都跟我前些天在这里渡河之前一模一样。哦,不对。地上明显多了两个椰壳,而我记得之前我是在窑洞前面敲开了那五个椰壳并没有把它们带到这里。那两个椰壳,其中一个椰壳里的残存椰肉已有些腐烂,估计是打开超过24小时了,而另一个依旧新鲜,必定是新开不久的。
我突然想起魔界少女的那句话:“‘神’会给我安排吃的东西,我不用操心,也不想理会。”
我已经变成跟魔界少女一样的恶魔的行尸走肉了么?可,为什么我还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躯体,又为什么我这些天来返回人界的生活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那魔界少女的幻象又在我脑海中浮现,那个“Z”字型的轨迹……也许,我的视线凝聚到手上的紫金铃铛上面,难道是因为它?那魔界少女送我紫金铃铛时说要送我一个礼物,可并没有说这礼物就是这紫金铃铛。莫非,她送给我的不是这紫金铃铛,而是一段虚幻出来的经历?那魔界少女划出的“Z”就预示着我将有一段短暂的平行经历,那么,我前段时间经历的可能都是虚假的,也就是说,我的父母很可能并没有自尽?
我仿佛从一片茫然中又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对啊,手脚还在自己身上,我的下一秒人生还是在由我做主。魔可以玩弄我的命运,但我不能!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渡河,还是要回到人界去。
回想刚刚那段经历,与现在分叉的时刻就是我已经脱下身上的衣裤并叠好压稳,而即将摘下手上的紫金铃铛之时,那么,也许这紫金铃铛就是触发我这段奇幻经历的一个灵器,也正是如此,所以那魔界少女才将这紫金铃铛送与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少女送我这紫金铃铛时会露出那般慧黠的微笑了。
可我该如何解脱呢?“上次”我也是摘下了紫金铃铛,这次我该如何确保自己不会再次步入另一个虚幻世界?
犹豫间,一只灰色小鸟从远方飞来,丝毫不怕我,径自落在离我仅有咫尺之遥的树梢上。哦,它是一只灰卷尾。
“你是来取这紫金铃铛的么?”我拾起一节枯枝,将紫金铃铛从手腕挑下来,搭上灰卷尾栖息的树枝上,静静地看着那灰卷尾将紫金铃铛衔起,飞向树丛深处。
此刻时未及午,我做了些拉伸运动,活动开周身的骨骼肌肉,感觉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拾起那根长杆,试探着下水渡河。原本我有设想,如果河水一旦高过我的中脘穴,那我就老老实实地撤回魔界,等第二天清晨再走。幸好,河水最高只没过我的肚脐,而我也非常顺利地抵达了对岸,还是在那两块大青石之间的位置上了岸。
再次将长杆上的名字磨去,撅成三段,然后奋力将它们甩向对岸。老天爷,指点我前行的路吧!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
抹干身上的河水,我就在很快就找到了队友们留在岸边的脚印、在树干上做下的标记和在灌木丛中清理出来的羊肠小路,而这些就跟我之前经历得一模一样。所以这次我“重走”这条小路,心中涌动的不再是感激,而是无边的惊惧。
回到当初坠崖的崖壁西面,还是在那个位置,我找到了经火燎烤的几杆枯枝、枯枝编成的花环和埋藏有水和食物的小土包,又仔细看了那树皮上刻上的字,真的是“燕都大学第十四次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科考队队员郁碗疤不幸在东面崖壁中间坠崖落水,不知所踪,科考队搜寻48小时后留。”
我没做休息,直接顺路返回上一个宿营地,挖出来那些装备,逐一检视,依旧是示警气球筒坏了,厚实的筒壁被砸弯,气球囊有破损,未开封的水管和储水袋也都已损坏。
在那株系着红丝带的柳树下,我看到了那个缀满各色花朵的花环,又挖出了杏儿的红书包,里面那四株蓝蝴蝶花的标本跟”上次”我看到的那四个分毫不差。
又累又饿的我,回到宿营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急着上路。如果我不想这次还遭遇父母自尽的结局,那么我第一是要争取时间,尽快赶回边防站去给父母报平安,第二是在路程和取食等环节做出改变,因为我能改变得只有我自己。
但不遵从科考队的行为规范和孙博士的注意事项的结果就是欲速则不达。我在返程的第二天就吃坏了肚子,还好不算严重,结果”上次”跑了七天的路程,这次又是冒险抄近路,又是不断地急行军,却只提前了一天,也就是足足花了六天才赶到五棵树。释放了示警气球,我身子就瘫软下来,超累,感觉身体被掏空,根本没精力再去设陷阱捕鱼了,也不管咕咕叫的肚子的一再抗议,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天亮。
1.2
早上,远处驰来的还是那辆越野车,下来的是“上次”见过面的那位一杠双星的中年军官和从未没见过的两位年轻的二道杠士兵。
这两位士兵做起事来也同样的干净利落,可依旧只有这位一杠双星的中年军官可以说北都话。询问他得知,科考队队员们已于昨天结束检疫隔离并离开边防站了。我在越野车里没跟这几个人多做交流,也没再观察他们的枪。当我听到那东岛店主亲口讲述他的“母亲”就在这边防区里惨遭枪杀,我就厌恶枪了。枪毕竟是凶器,即便制造得再精良、再漂亮,也终究是用来杀人的工具。
即将进入边防区时,我麻烦那军官两件事,第一是我请求第一时间跟我的家人通电话报平安,第二是我申请双份甚至三人份的早餐,因为我实在太饿了。
军官笑了,把一个插着一根大约七八公分长的天线的方砖头形状的东西递给我,“早餐没问题,保质保量。这是无线电话,用这个就能直接跟你家人通话,跟座机一样,先按区号再按号码就能拨打过去。不过,我得先处理一下,你别介意。”说罢,他在找出一个薄塑料袋套在这个大砖头的外面。
“怎么会呢?理解,理解。”我接过那个大砖头,急不可待地按下一串号码,果不其然,听筒里传来的先是三十秒的嘟嘟声,随后是我妈妈那熟悉而又柔和的声音:“您好,这里是付、郁的北山居,我们通常只在每月的望日及其后三天才在此居住。如有急事,请拨打长春学院逻辑学部三室的电话;否则,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给我们。嘟……”
我毫不理会车里两个年轻士兵投来的诧异的目光,带着哭腔急促地留言道:“父亲母亲,我很好,郁碗疤很好,我没有受伤,也没有遭受什么危险,我已经回到边防站了,我需要被隔离……我需要被隔离几天,随后我就回家。我一定会先回家,我想您二位了。父亲母亲,我好想念您们,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母亲,我想吃您蒸的馒头;父亲,我也馋您包的饺子了……”答录机在三十秒后无情地掐断了通话。
我险些脱口而出说我要被隔离七天,不过,即便我说出来,估计这几个官兵也不会起疑,因为进入边防区之前,孙博士就跟我们讲述过边防站隔离检疫的一些规定了。
我随后拨打我们喜都长春观附属学院逻辑学部三室的电话,结果还是无法接通,我只好再次留言。
依旧不放心,我又分别拨打了我姑姑和表姑的电话,这次都接通了,她们都还在准备各自的早餐。我分别向怹们报平安,并叮嘱怹们这几天多关注我父亲母亲的状况,希望怹们一有消息就给边防站隔离所或者往燕都大学生物系打电话,让我安心。
其实,打不通我父亲母亲的电话很正常,我早有心理准备。我的父亲母亲工作一直很忙,经常没办法照顾我,所以我的姑姑和表姑时常会接我去怹们的家里生活,怹们待我非常好,我也习惯了有事就去麻烦怹们。
车辆进入边防站,下车后,我又拨通了一个号码:18-55-53293,这是我第一次拨通这个号码,我觉得我也需要向她报个平安。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你好,找哪位?”
我有些紧张,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您好,我是梅杏儿的燕都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她这次去边防区进行燕都大学第十四次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科考队的同队队友,我叫郁碗疤。”我缓了口气,稍稍镇定了下情绪,抖着胆子问道:“您好,这里是梅府吧,请问梅杏儿同学在家么?”
“毛毛?”那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浑厚而又有磁性,非常好听,“什么?……”电话那端的声筒显然是被捂住了,一时间没什么声音能传递过来,片刻后那个男声对我说道:“不好意思,她早上出门了,大概午后能回来。需要的话,你留下电话,我让她回拨给你。”
“谢谢。不用回拨,我即将在坮港边防站接受隔离检疫,接听电话也很不方便。麻烦您告诉她:我郁碗疤已经回到边防站了,我很好,没受伤,请她不要担心。谢谢,就这么多。”
“好的,知道了。”
“给您添麻烦了,再会!”
我恭敬地等他撂了电话,才将这个大砖头交还给那个军官,没有开口,只是拱手致谢。
还是被安排住进了那间隔离室,我扶着墙走到传递窗开始享用早餐,后来也是扶着墙回到床上。
经过简单心算就可以知道,我在虚幻世界里渡过了前前后后共计23天,而现实中只占去了不足50小时。
这是怎么回事呢,是魔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么?可魔为什么要通过那少女送我这一段虚拟经历呢?其中一定有什么诡计,我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当面汇报给大、小掌教,而在此之前,我不能把它透漏给任何人。可,这不正如在虚拟经历中的那位光头胡教官跟我说过的一样了么。这究竟是老天爷在冥冥中指点我这么做,还是那恶魔有什么难以觉察的用意呢……
明知我想破脑袋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回想在魔界里的桩桩件件,见到的,听到的,吃到的,回想那魔界少女、皮皮、大黄和二黄,回想那个紫金铃铛,那个铃铛明显是个老物件了,但保存得很好,也并不脏。
突然我心念一动,不对啊,魔界怎么会有金属饰品呢?上初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魔界里只零散有些人,并没有人口集聚的村镇,更没有能源产业和成型的工业,这是历年来无数次对魔界的遥感勘探得到的确切结论,不可能有错,而且人界和魔界也不可能会有物资上的交流。那么,这紫金铃铛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而且不只是紫金铃铛,我用过的那个睡袋也很明显是工业制品,还有那个简易除颤仪和机械助力腿更不可能是纯手工打造而成的。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魔竟不对我隐匿这些,反而摆明了是要我向大、小掌教去汇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莫非那魔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印记,可这边防站找不到的印记,在大小掌教那里也不该能找得到吧;莫非那魔在我思想里也做了什么手脚,让我貌似尚能自由地判断和思考,缺像遇到鬼打墙那样,总是会想到什么,亦或者总是会忽略什么……算了,我就是一个学生,一个普通人,一个小角色,神魔之间的事情,我是左右不了的,听之任之,做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就好了。
不久,还是在那个给我作遗失物品登记的那位三道杠离开之后,那位光头胡教官来找我聊天,我却假装没见过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对他讲了那套他本人教给我的,而且我已经对同学对朋友说了好些遍了的虚假说辞,他竟然没有怀疑。其实我也很诧异,还有些失落,因为我讲述的时候还有点小期待的,我期待自己讲到一半就被抓到纰漏,当场被戳穿。可胡教官全程微笑着与我对聊,时不时问这问那,却没有半点怀疑的迹象。
此后,胡教官再没来过。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焦躁,因为隔离的日子里依旧得不到我父亲母亲的音讯,只有姑姑和表姑打过来的电话能带给我些许抚慰。
再有就是那个“上次”在我隔离期间出现的魔界少女幻象再没有出现过,这让我心中稍安:这次也许真的就摆脱了魔界,摆脱了那紫金铃铛了吧。
待到隔离期结束,我第一时间申请离开边防站,奔赴坮港。到了坮港,才发觉自己身上没多少钱了。“上次”我买机票和买蜜蜡手串的钱,都是科考队留给我的;而这次在科考队离开前我一直处于失联状态,所以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盘缠。
不过,这并不会给我带来麻烦,而稍稍给我带来一丝不便的是:坮港仅有的一座道观正处于施工维修的状态,所以我只有去与其毗邻的教堂去领钱了。
1.3
与坮港这座城市内的多数建筑迥异,这座教堂显得非常扎眼:三个呈品字形的巨型圆顶均以木结构为支撑,铺以绿色铜板,每个圆顶上都有一座青铜色十字架,看上去颇有历史感了,下面的建筑很干净,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
踏入石拱门,才意识到这里的空间其实大得吓人,容得下千人的样子。可现在天色渐暗,人已经很少了。这里与道观的装饰布景甚是不同,到处是繁复的石质结构,高窗嵌满了彩色玻璃小块,窗子下面挂着许多幅油画。
我没在大殿驻足很久,就转进西侧长廊,前行数十步后右转,这里倒是跟道观有点相似了,也是个布满抽屉的昏暗短廊。我以前从未进过教堂,并不熟悉这里的规矩,于是偷眼观察距我两米之外的另一个人,准备照猫画虎。
那人似乎已经呆立许久了,双眼紧闭,嘴巴默默叨念着。他做了个深呼吸,犹豫了一下,又做了个深呼吸,右手快速在身前比划了几下,做了第三个深呼吸,然后才伸出左手抵在抽屉柜上,拉开一个抽屉,探进手去,身体也顺势靠了上去,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尴尬地向后退了一步,耸耸肩,正欲换个位置,却看到那人软软地瘫到了地上,左手一松,同时,一个国际象棋的棋子掉到了地上。
我快步走上前去,依照高中里学习并演练过的急救手法,先轻拍打那人脸颊,又大声呼叫那人,他都没有反应,再将近侧食指中指并拢,以指尖触摸其颈动脉,感觉有微弱脉动,俯身看其胸廓确有起伏,遂稍稍放下心来。看他嘴里并没有什么呕吐物能堵塞住呼吸道,我将他侧身放平,让他的头枕在我手上,十余秒后,那人渐渐恢复了意识,脸色依旧惨白,右手在地上来回摸索。我连忙把那个棋子塞到他手里。这时有旁人找来了教堂里的神父和医务人员,他们接替了我的位置。
我刚刚也着实吓了一跳,这是我头一次遇到身边的人晕倒。退回长廊,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进入短廊,仿着旁人的样子,打开抽屉,领到了钱。当然了,这次我也没拿走多少。厚厚的一落,我只取了十几张,也许不到十分之一的样子,足够用了就好。
走回大殿时,我见到了那位神父,一位穿着黄色长袍的瘦削男子。神父迎上来,微笑着对我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我尴尬地耸耸肩,操着北方都市话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抱歉,我听不懂”。
那神父显然听明白了我的话,用不大流利但颇为标准的北都话对我说:“感谢你刚刚救了他。”
“不用谢,我其实也没做什么。碰巧看到了,就上前查看一下,顺便把他手里掉出来的一个国际象棋棋子……”
“哦,不。”神父打断我,说:“这是他与主之间的秘密,他可以选择告诉我或者不告诉我,但旁人不能说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着神父,急切间不知道该怎么申辩。
神父保持着微笑,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愿主保佑你!”。动作很慢,似乎是要让我看清楚一样,神父右手五指并拢,以中指依次轻点额头、前胸、左肩窝和右肩窝,最后与左手合十。
我躬身告辞,离开教堂。寻了家宾馆,在健身房出了身透汗,沉沉地睡了一觉。
进入机场后,我直接买票登机,而没有逛商铺区。我真心对那些古旧物件不感兴趣,也不愿背负厚重的历史传承责任。再说,如果魔界的魔都可以制造出那种以假乱真的触感和无以复加的细节,那么我的神也绝对可以,还需要我来传承什么呢?除此之外,杏儿其实对那个蜜蜡手串也不是很感兴趣,爬山的那天并不凉快,可她一直用我那骑行汗巾垫着它,我猜她是不愿意让那些包裹上了乱七八糟、不可名状的所谓包浆的珠子触碰皮肤。所以,不好意思了,古玩老者,我真的不是你的那群孩子的有缘人。
等到了燕都机场,我没回燕大,也没去购买广袖流仙裙,而是直接走入地下通道,购票,坐城际声速轨道列车回到了喜都,继而回到了我和我父亲母亲的家。
家门钥匙放在一楼大堂的信箱里,信箱的密码是781407,是我的生日781104加上房间号000302再加000001。并不是我们担心会有人要打这种密码锁的主意,只不过给密码加密是我家里的习惯,毕竟我父母是教逻辑学的嘛,有些做法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和血液中去了。
慢慢将钥匙插进门锁,慢慢拧动,慢慢推开房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整洁,那么美观,却又那么冷清。只有我的那双拖鞋孤零零地摆在门口,仿佛正等着我走进来一样。
信手把钥匙丢在鞋柜上,换好拖鞋,把换下来的运动型放进鞋柜。鞋柜里父母的鞋子满满地码放在父母的层格里,而我的那层正留出最舒服的空位让我码放刚刚换下来的鞋子。
我努力让眼泪留在眼眶里,转身来到餐厅。我看到:餐桌上,平时放在那里的咖啡机不见了,平时放在那里的保温壶也不见了,只有时不时插着母亲喜欢的各种鲜花的瘦瓷瓶孤单单呆在那儿,里面没有花,也没有水。
擦了擦眼泪,我看到:厨房里,去年因楼上漏水而被浸泡皱的橱柜的那几块板子已经被修好,总是搭在衣挂上的围裙也已洗净叠平,每一件器具都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并被摆放得井井有条,仿佛从未被使用过一般,只有存放着米面的抽屉还突兀地敞着一个小缝,证明着这厨房曾被使用过。
我小跑几步来到卫生间,抽了条毛巾捂住自己的双眼。待泪水都拭去,我看到:那就是我的毛巾,叠放得整整齐齐,而毛巾架上就只有这条毛巾。打开龙头,借涓涓水流擦净面庞,我意识到水阀已经被关小了;按下开关,灯没亮,果然电闸也已经被断开了。我手拄着盥洗池,陪着镜子里的那个五官拧巴到变形的另一个我哭了好一会儿,才蘸干眼泪。
走进客厅,拉开窗帘,让室外的阳光都涌进来,冲散阴霾。我看到:窗外,有三三两两的白发老者在漫步闲谈,有举止亲昵的年轻情侣在窃窃私语,有天真烂漫的一群儿童在嬉戏打闹;而窗内的客厅里,只有我这一个人,静静地陪着电视柜上和音响箱上相框里父母的几张照片。
推开卧室房门,我看到:主卧床铺上平整地铺上了防尘罩,衣帽间里父母的旅行包并排摆在角落里,分别缠好蓝、粉手胶的一对羽毛球拍搭在包上;次卧的防尘罩上摆着我小学时光里最心爱的那个妈妈送我的孙悟空玩偶和我六岁生日时爸爸送我的见证了我无数汗水的乒乓球拍。
书房里,我看到:沙发旁、书桌上和按摩椅脚边的父母的各种书籍也被整理一空,只在书架的代书板旁散放着两本线装小册子,一本是《太上感应篇》,另一本是《老子西升经》。它俩的斜下方,是叠放着的两个存放黑白子的小竹篓和一只还未开笔的狼毫。“似这般可得长生么?不学,不学。”以前我常用这句话来搪塞欲教给我棋书画的父母,如今我却再想学也学不到了。其实父母每次并不强求我学这学那,只是要我做事要认真严谨,做人要有责任心,要有男子汉的担当。
我呆呆地坐在客厅,不知道做什么,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愿想,就这样呆到了月亮升起。后来,我斜卧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夜无梦。房门一直没有关,就那么微敞着。不想关上门,我巴不得晚上会有人突然进来,把我吵醒。可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门还是微敞着,一动未动。
我拾起门口的背包和杏儿的红书包,从外边关上房门并锁上。门上姑姑贴的便条滑落到地上,我将它拾起并重重按回到门上。记得我曾问:“既然咱们喜都没有盗贼,那为什么还要每次都关门锁门呢?”父母笑而不语,是姑姑弯下腰来告诉我:“不关门不落锁,等于鼓励和引诱他人入室盗窃,这也是不对的。”
路上还见不到人,喜都似乎并未从梦中醒来,整个都市就只剩下静躺着的街道和肃立着的楼宇。只有柳树枝偶尔轻摆一下,像是想挽留什么却又不便说出口。二十年的家乡突然变成了伤心之地。
我乘着最早的一班城际声速轨道列车回到了燕都。也许在燕都,在大小掌教那里,我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从舒适的胶囊车厢里钻出来,站在宽敞的地下站台上,我看到几个孩子蹦跳着跑向站台前方隔音间里的一人来高的大喇叭,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坐城际声速轨道列车来燕都的我一样。那时的我,在喜都上车前,会对着站台上的同样形状的大喇叭大喊:“我一定会回来的”;而待抵达燕都后,就候在这边的大喇叭旁等着听自己的喊声。当时我真的以为那声音是顺着大喇叭后面缠在管道外侧的一圈圈金属导线从喜都传到燕都来的,所以我私下里给城际声速轨道列车起了个不大恰当的名字:“回声”。
2.1
进入燕大校园时,恰是早餐时间,我在生物楼前正巧遇到了刚刚吃过早饭的辅导员。辅导员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了他的办公室,打了两通电话之后,才想起问我吃过早饭了没。辅导员却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只说我在南方呆了差不多四十天,现在终于回来了,可得多吃点燕大的好吃的,打打牙祭,还说学校里有位老师想找我聊聊,让我早饭后在寝室等他。
我们这位辅导员年纪没比我们大几岁,可已然有好多白头发了。他家乡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子,据说那里每十年才出一个能考进燕都大学的学子。毕业后年轻帅气的他就娶了燕都的姑娘,可婚后怀孕不久孩子就没了,妻子也一病不起,前年开始才能勉强能够生活自理,所以一直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虽说她可以领到天恩以维持生计,但他们小两口的日子一直紧巴巴的。辅导员一心想做出些成绩,这两年时不时就泡实验室里夜以继日,却一直没做出什么成绩,真可谓是天不遂人愿。
走出生物楼,我径奔学一食堂,果然右边厅里找到已经吃了七七八八的老大和老四在边吃边聊着。
“你俩吃完饭就去图书馆,是不?”我把俩背包摔在他俩对面的空座上,摊开手,“给我把宿舍钥匙。”
“呦,回来啦。等回屋给咱辅导员打个电话。”老大对我说。
“刚刚在生物楼前面碰到他了,让我在宿舍等着,说有老师要来找我。”
“那我下午回趟家得了。”老四揣回刚刚从兜里掏出来的那串钥匙,对老大说:“晚上我再回来,今晚上喜迎三哥,明天下午再迎接二哥。”
老大把他那个折叠刀状的刻着小青蛇的木质钥匙套递给我,说:“晚上我跑完步,预计十点钟左右回寝室。”
“老大,辅导员说是要安排我这两天晚上干点儿活儿。下午我会一直呆在寝室里,晚上却不知道几点能回来。这样,这钥匙我出去的时候就放在隔壁吧。”
“行,你即便不回来,老四也能回来。对吧?”老大看看老四。
“必须的。我就是想出去兜兜风,晚上十点以前一定回来。好几天了,每天都跟着你泡图书馆,憋都憋坏了。”说完,老四把饭菜扒拉扒拉就端着饭盘起身出去了。
我去窗口点了一杯豆浆和两个鸡蛋,回到座位上,“老大,问你个事儿,燕都李真人是不是回来了?”
“我记得好像是明天下午坐飞机从紫城回来。怎么了,你打算去他的道观啊。”
“我与我父亲母亲失联了,我想去拜谒李真人请求帮助。”
“你父母不是很忙么?你刚刚回来,联系不上也正常,别太担心了。看你脸色不大好,回寝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老大又跟我寒暄了几句,说这些天的经历晚上在宿舍再聊,就走人了。
我在寝室跟辅导员和那位“上次”聊过的学校老师聊了一上午,我和辅导员送走那位学校老师,辅导员转回头安排我这两天去动物房饲喂实验动物,说是轮值的林学姐临时有事。
其实我也知道这应该是科考队领队老师或者系里的哪位老师有意刁难我,但我逆来顺受,谁让我坠崖失联而且迟迟没能返回边防站呢?估计这次是科考队返回燕都时也没有收到我返回边防站的消息,领队和某些老师收到了院里的处分了吧。再说,饲喂动物也算是积德行善,推诿不得。
也没下楼去吃午饭,一个人在寝室里闷头睡到七点半才起床,匆匆下楼吃了口饭,跑到老生物楼传达室登记、领取了动物房的钥匙。
动物房在一教北边,是背倚着佚名湖的一栋古式二层小楼的二楼,楼里很凉,也很暗。打开灯,登上二楼,就看到了动物房的牌子。这是个套间,外间是个五六坪米的小屋,只有一个衣帽柜,一张小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仪器架和一台冰箱,打开内间的房门,一股难以名状的浓郁气味逼得我下意识又把门关起来。皱着眉头,退出套间,在窗子旁边喘了好一会儿,我才斗起胆子把门开了个小缝,果然各种腥臊恶臭又一股脑冲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我把门全打开,又晾了好半天才开灯进入内室。
屋子里上上下下住着好几种动物:正对着门的是装着小白鼠、大鼠和兔子的一层层的笼子,它们都不怕人,盼到亮灯,都凑到笼子边不知是嗅着还是看着我;左手边是一些空着的鸟笼和下面养着密密麻麻的美洲大蠊和德国小蠊的几个有机玻璃箱,反正我是不想多看它们一眼的;右手边的笼子基本都空着,只有几只豚鼠,地上还有一木盆蟾蜍。
每个笼子或箱子都有编号,我对着台账逐一确认了一下屋里的各个笼子里的实验动物,随后就按照台账的要求向各个笼子添加饲料和水。水,就是自来水,饲料,也都是预先配置好的干饲料,只有两组兔子的饲喂有些麻烦,其中一组是要求在投喂前后静脉注射一种药物,另一组是要求在投喂前静脉注射这种药物的过温失效品,具体说就是将这种药物在45℃水浴20分钟后再将其静脉注射进兔子的耳缘静脉。
晕死,坏消息是我还要在这里待上半个小时;好消息是我已经久居鲍市而不闻其臭了……
先给水浴锅通电,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各项操作,然后我才在从冰箱保鲜室里取出一盒药剂,里面有六只帽翅瓶。帽翅瓶,是我们对它的俗称,其实它就是普通的安瓿瓶上多了个两端各有米粒大小圆玻璃球的横翅。这圆玻璃球就是过温标识,几乎所有对温度敏感的试剂、针剂、冷冻食品,甚至一些价格贵一些的水果的包装上都有这玩意,通常是两个,成对放在一起,左边的小球用于判断那对温度敏感的物品是否曾低于预定的保存温度,而右边的用于判断是否曾高于保存温度。
我将三只帽翅瓶放进45℃的水浴锅里,帽翅瓶帽翅右边的小球瞬间由无色变成蓝色,无水硫酸铜遇水呈现出来的那种蓝色。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种蓝,是小时候给我奶奶送胰岛素,路上因为贪玩,把装胰岛素的书包埋在零下十几度雪堆里,就去跟同学踢了半场足球。结果胰岛素上的过温标识里的水珠遇冷凝结成冰,体积增大,涨破了包裹它的脆质硬球,与球外的无水硫酸铜结合变蓝了,一模一样的蓝。
饲喂和耳缘静脉注射完毕,将水浴锅断电,试剂和实验材料都收拾妥当,我又看了一眼那些动物们:它们一个个都还在心无旁骛地吃着,连那两组刚被注射过药品的兔子也是一样。
做动物也蛮好的,容易被满足,也不见有多少烦恼。坐在小办公桌前心事重重的我耍笔,玩着左右互搏,正当左手持细圆珠笔戳戳点点杀得捉粗钢笔的右手左支右绌的时候,静谧的校园北边里传来一声四声杜鹃的鸣叫。
我踏入二楼缓台,佚名湖畔又传来一声,这次我可听清楚了,它喊的是“下蛋就跑”,于是我仿着它的抑扬顿挫,用吹口哨的方式回了一句“筑巢孵鸟”。那鸟又用更大些的力气喊“下蛋就跑”,我立即又回㨃了句“筑巢孵鸟”。嘿嘿,那破鸟竟然来劲了,以五六秒钟一次的频率不停地跟我对喊,我当然也绝不退让……渐渐的,我累了,嘴唇都干了,所幸它也累了,可算是对战上百回合未分胜败。
天早就黑了。我在生物楼交还了钥匙,回到寝室。老大和老四也刚刚回来,我跟他俩大致讲了讲这些天的经历,说等二哥回来,如果都还愿意听,我再仔细讲给你们。
“你这经历也太平淡了。”老大听完又说出了这句话。
老四也马上接过话题,“对啊,这段太没劲了。你想想,如果真的开表彰大会,你的演讲稿怎么写?”
“让我去写吃人的妖怪和魅人的妖精是吧。”我抢白道:“可我一个人回来了, 这就足以说明对岸没有妖怪和妖精,而这就足够了。”
“可,那为什么只有你能够回来呢?东岛叛离的人却都是有去无回。”老四问。
“对啊,以前叛离的那么多文明的那么多人也都是有去无回。”老大补充。
“那我哪儿知道。”我耸耸肩,道:“我只知道不会有什么表彰会啦。知道我晚上去干嘛了么?辅导员安排我去动物房饲喂动物,今天和明天。”
老四“扑哧”笑出声来,老大也笑着问我:“这么热的天,动物房里的味道一定好极了吧。”
“比冬天用暖气烘着的时候更给力。你俩谁想减肥,我可以将明天的机会忍痛割爱。”
2.2
“你自己留着吧。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老大又摇头晃脑地拽起文来。
“大任?能有什么大任。以前大战得有将军,将军需要忠诚,没有忠诚一切能力都是零;以前发展得有学者,学者需要底线,否则能力越大危害越大。而现在社会已经定型了没有争斗,也没有发展了,大家都是螺丝钉,本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
“的确大家都在做蛋糕,而不需要由人来分蛋糕了,但……”
“谁说的,我们岱嵀就是由人、由组织和制度来分蛋糕好吧。”老大向老四抗议了。
“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说现在还有精细分工,还有工作的高低差异。”低声对老大解释了两句之后,老四对我说:“三哥,你是能从魔界一个人跑回来,这就是你身上的一个光亮的标签,这就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你,了解你,这就是财富。”
“可,真的有人关注这个标签么?我感觉都没多少人关注东岛的叛离。有了标签,是,别人能第一时间了解你,可也会第一时间误解你,因为毕竟你本人不同于你身上的标签。”我有些迷茫。
“但没办法,每个人都是通过给别人贴标签来认识和了解别人的,尤其是陌生人。”
“你别说,对亲友、甚至对自己,难道就不是用贴标签的方法么?”我问。
“额,的确,标签太多了反而有时候难以看清一个人。”老四说:“但标签太少了也不行。”
“单个标签还很容易招致歧视,甚至产生歧视链。”
老大和老四异口同声地说:“政治不正确啊。”
早上,我起晚了,宿舍里没人,无所事事的我在学校里随意转了转,最后还是进了图书馆。先翻阅燕都日刊,头版里报导小掌教今日中午抵达燕都,且今日的拜谒拥堵指数为四颗星,建议信众谨慎前往。可我等不及了,下午一定要去。
图书馆里的空调安静地给阅览室里送来徐徐凉风,舒服得很,进来了就不想再出去。看了几则燕都新闻,再看体育赛事,然后看娱乐快报,都翻完了,我想起昨晚上看到的过温标识,于是查了查过温标识的来龙去脉。
实在没想到,这过温标识的发明人梅慈仁与那大英雄竟是同乡,待那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城因信奉大英雄的民众纷纷涌入而崛起为超级都市,这发明人的子女却将生产过温标识的企业迁至廿丘,而廿丘民众对梅氏企业非常欢迎,特意在道观前的路口种了两株梅树以彰梅氏之功。
廿丘!梅氏!梅杏儿会不会是廿丘梅氏家族的后人?我尝试着查找廿丘梅氏家族的族谱,可在图书馆里没有查到。
用过午饭,我乘公交来到青云观。进入道观,远远就看到七真殿外有几个在站着排队,还有好多众多善男信女在树荫下的长凳上休息等候,长凳最末端放着的一把矮凳上放着一副引磬,以示恕待不周,明日请早。我一皱眉,今天怕是见不到李真人了。
数了数排队的人数,又记下时间,我想着先去领天恩吧,回来再算一下信众拜谒李真人的平均耗时。
与别处不同,这燕都青云观是在邱祖殿旁的侧廊领取天恩。这侧廊同样很暗,我信步走进去,随手拉开一个抽屉,将手探进去,不成想没摸到钞票,只摸到一张厚纸片,我拿起纸片,右手再往抽屉里面探,却摸到一个金属小件,我正待把它拿出来仔细看看,它却在离开抽屉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是那个紫金铃铛!我吓了一跳,匆匆看了一眼,就把它又丢回抽屉。怎么可能,这东西怎么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它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我稳一稳心神,走到廊口,仔细看手里的那张厚纸片。那是一张红色小纸片,上面写着李熊希,我知道这是李真人的俗家名字。
“莫不是上天安排我现在去拜谒李真人?”我缓缓关上抽屉,然后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张名刺离开邱祖殿,来到七真殿外。见那排坐着的人一个没动,只是站着排队的最前面那个人不在,似乎是已经进去了。我在七真殿外就这么一直等着,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只又进去出来两个。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刚刚搀扶一个老妇人离开的年轻道士返回七真殿,看我已站了多时了,好心上来告诉我:“善男子不必再等,今日的拜谒名额已满。”
我微一躬身,道:“谢谢道长,我也本想明日再来,可刚刚我领天恩时领到了这张名刺。”我将手中名刺呈给那年轻道士,“而我也正有两件事,需劳烦李真人为我释疑解惑,不知道长能否帮我通禀一下。”
那年轻道士尚未答话,忽然向左快走了几步,拦住快步走向门口的胖脸道士,“师兄,这里有位善男子想要拜谒李真人。”
那胖脸道士打断年轻道士,“真人刚刚才回来,都没顾得上好好休息。这般时辰了,还有这么多人候着,哪有余力再多接见一人。叫他明天再来。”说吧,斜瞥了我一眼,甩手就走。
“师兄且慢,他有李真人的名刺。”
“什么?”那胖脸道士停下来,狐疑地看了看那年轻道士和我,“李真人的名刺?”
胖脸道士凑上来,看了看我手里捧着的纸片,又看了看我,说:“且容我两三分钟,我去去便来。”
又有一位年长者从七真殿里被搀出来,年轻道士忙驱上前去帮忙搀扶。同时,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上上下下整理了一下衣冠,抖擞精神,步入七真殿。
没一会儿,胖脸道士更换了一套干爽的道袍,一边用方巾把干双手,一边走到我近前,重又仔细看了看我手里的名刺,问:“你从何处得来此名刺?”
“半个时辰前,我领天恩时,抽屉里就有这个名刺,还有一个紫金铃铛。”我恭敬地回答。
胖脸道士搬起一个长凳接到队伍最后,引我坐下,然后把那矮凳和引磬放在我身后。那年轻道士双手请过名刺,问我:“那个铃铛呢?”
“我没动那个紫金铃铛,把它放回那个抽屉里了。”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胖脸道士拦住那个年轻道士,又转头跟我说:“你今天定要拜谒真人?”
“烦劳道长了,在下有一急事欲禀告真人,另有一急事欲求助于真人。”
“且稍等片刻,容我去通禀。”
这青云观以真武大殿的香火最旺,飘至这七真殿的香火味道似有还无,却是恰到好处,令人神怡。
七真殿虽是历代燕都观主接见信众的场所,看上去却与他处并无不同。七级台阶之上的硬山式建筑全是普普通通的青砖土瓦,其匾额楹联也只能说是平平常常,鸱吻、角替等也谈不上能有什么特别。
我正四下张望着,有道士快步走过来,一张胖脸开花般笑着,轻声对我说:“信士,请这边来。”胖脸道士引我走向后院,将我让进一间茶室,道:“今日拜谒信众甚多,恐李真人酉时之前不能接见信士。请在此稍作休息。待李真人得闲,贫道自会来找信士。”
这一等,就等到了酉时一刻。胖脸道士才来带我去见李真人,而胖脸道士显然是又换过一次衣服了,但衣襟和袖扣仍然挂上了汗。
“请问道长,我需要注意些什么不,比如有什么礼仪或者禁忌没?”我边走边惴惴地问。
“简明扼要,真人真的太累了。此外,并没有什么禁忌。”胖脸道长顿了顿,又说:“贫道跟了李真人满三年了,你可是走后门的第一个。”
“呵呵,辛苦道长了。”我尴尬地笑了笑。
说是走后门,可只是从月亮门进入七真殿前的院子,院子里只剩下几个着袍的道士。胖脸道士还是把我领到七真殿的正门,待最后一个信众走出来,在门外问了一句:“得到您名刺的那位信士到了,现在让他进来?”
2.3
一时无人应答。那胖脸道士正欲再问一声,不期想有两位道士从七真殿内迎了出来。
“真人,您怎么迎出来了?”胖脸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就赶忙趋上前,道:“这就是那位信士。”
“李真人慈悲!”我正欲向李真人深鞠一躬,可手刚刚伸出来,就被李真人攥住了。李真人的手很大,拉我的手进入七真殿,带着我向七真塑像行礼,然后把我拉进西偏殿。
西偏殿内的陈设很简单:一进门是一个小圆桌,摆放着三个圈椅,椅子上各有一个蒲团,这后面有是一个书案,左角有一个道士在研磨,又有个浓眉道士随我们进来,在研磨的道士耳边说了点什么,那道士就操起毛笔刷刷点点写着什么。
李真人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先坐在左侧椅子上,背对着正在写字的那个道士。我正欲客套谢坐,胖脸道士半请半推地把我按进了椅子里。
我半坐蒲团上,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胖脸道士似乎见惯了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情况,引导我说:“见到真人不必激动。记得信士说是有一急事相禀,还有一急事相求。”
“是的,但……”我尴尬地看了看胖脸道士,扭捏地说:“此事只能讲给真人,能否烦请几位……”
“告退。”那胖脸道士没再说什么,也没有不好的脸色,客客气气地向李真人躬了躬身子便退下去了,而书案后的两个道士却一动未动。
“这二位一直随身记录我的言行,我有事也从不相瞒。”李真人微笑着说:“你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来燕都前,我只了解燕都的大掌教,来燕都后,才知道小掌教李真人,而今是第一次有幸得见。这李真人年近五十,衣着配饰与观里的其他道士并无二致,但眉宇间透着英气,眼神明亮清澈,言语平易近人,举止和善可亲。
我再也克制不住,拜服在李真人膝前,哭着说:“李真人,我父母不见了,求您大慈大悲,帮我找到怹们。”
书案后的浓眉道士急忙上前和李真人一起将我搀起,扶我坐下。
李真人温言安慰我,哄我仔细讲述父母的失联的情况。我渐渐屏敛哭声,将前些天多次往家里打电话未获回复,拨打其单位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拜托姑姑多方寻找也没有找到,前天回到家看到家居装饰的不寻常的布置情况等一一简要地讲给李真人。
李真人点点头,说:“令尊令堂在喜都长春观的附属学院,这件事我定会为你仔细调查。”说罢,他耐心地看着我,见我欲言又止,也不催问,转身从桌上取出一个空杯,倒了些茶水,将杯子让与我。
我慌忙站起,躬身接过,却哪里敢喝。“禀真人,前段时间,我有段奇遇,非常想对您说,却又怕您怪我荒唐。”
李真人展手让茶,“你慢慢说,我认真听。”
“谢真人,我之所以如此担心我父母,也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那段奇遇。我是燕都大学的本科生,前段时间随队参加科考,攀爬坮港边防区里的界河崖壁时不小心坠入河中,昏迷中被河水冲到了对岸魔界,受到魔界一名少女的搭救,不是,是受到一名少女、一只猴子和两条黄狗的合力搭救,在魔界休养了几日后独自渡河返回人界。可那少女曾赠我一个紫金铃铛,而我在渡河前已将那铃铛丢下,可今天下午我在侧廊领取天恩时又见到了这个紫金铃铛。那魔界少女赠我紫金铃铛时,用手划了个‘Z’字,并说要赠我一个礼物。而我似乎重复性地经历了两次渡河,两次跋山涉水返回边防站,两次检疫隔离和返回燕都……真的,我似乎真的是穿越时空了,上一秒我身处燕都机场,转瞬间就又回到了魔界渡河之前。而上一次的经历告诉我我的父母会自尽身亡,所以我才急着劳烦李真人您为我寻找父母,看能否事先阻止怹二老……”
我也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在外人听起来会显得荒诞不经,所以我稍作停顿,眼睛看着李真人和书案后面的那两位道士。那两位道士满脸疑惑,交头接耳,但手上的笔兀自飞舞不停;可李真人并不惊讶,仿佛提早就通读过剧本,然后才进影院看悬疑剧一样。
一眼看出我心中的困惑,李真人反问我:“那紫金铃铛是否是由纯银手链穿就的三个尺寸相当但造型各异的悬舌铃?”
我大惊失色,颤声问:“难道真人也见过此铃?”
“见过。”李真人示意我平复心神,叮嘱那两位道士仔细记录,然后问我:“我想听一下你这些天的来龙去脉,就从你坠崖的前一天晚上开始讲给我听,可好?”
早已厌倦了用谎言搪塞别人的我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不藏不掖地将这些天来的经历一一讲给李真人,甚至是有些啰嗦。李真人当真是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所以我很快就放松了下来。当我忘乎所以地向李真人揭秘传统戏法“三仙归洞”的手法时,那浓眉道士终于忍不住喝到:“请务必简短些,李真人昨日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
李真人却摆手打断浓眉道士,向他微微皱眉,那一瞬真人的疲态尽显,而下一刻他转回头,眼睛凝视我,和颜悦色地说:“有些细节可以先不讲,你的经历我还是很想多听听的。”
待我讲完这些天的经历,李真人才开口提问:“你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么?”
“禀真人,没有。”
“刚刚你讲那胡教官先是教了你一套说辞,然后你在第二次抵达边防站时就用他教给你的说辞骗过了他,对么?”
“我也不敢确定一定会骗过他,只是我觉得他并没有怀疑。”
“‘前一次’胡教官还告诉你,你在对岸的所见所闻所感只能讲给我和一觉真人?”
“是的。”
“也就是说,你在魔界的那些经历是你在这现实世界里第一次讲出来。”
我坚定地点点头,“是的。”
“好,好。你的事情,我已了解。令尊令堂的事情,我们马上会去联络喜都长春观,你放心。你的经历,我会亲向一觉真人汇报。这个名刺,你先拿回去,希望后天早上八点你再来一趟青云观,而且一定不要迟到。另外,建议你要这几天斋戒沐浴,也先不要与你的小女朋友过于亲近。”
“谨遵教诲。”我有些吃惊,见李真人起身,我也慌忙站起,“在下谨记,也请真人注意休息。在下告退。”
李真人坚持要送我出来,我受宠若惊,连声称谢。离开了青云观,我直接回校。我不明白为什么李真人竟对我如此客气,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建议我下次去青云观之前要斋戒沐浴。
难道我今天邋遢了?我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自己的衣着装扮,不至于啊。印象中,只有重大的宗教仪式上的主宾才会被要求斋戒沐浴的,难道下次觐见时李真人要给我颁个孤身返回人界的奖项?可为什么还突兀地让我不要跟杏儿进一步交往呢?算了算了,想不通就不去想,反正后天就都该清楚了。
燕都有不少人喜食素斋,燕大附近就有比较好的素斋的饭馆,可既然是斋戒,就不要挑剔餐食的好与坏了。我在食堂简单吃了点素菜,就又去了动物房,驾轻就熟地完成了饲喂工作。
事毕,临湖路上和佚名湖畔已经有很多同学在跑步了。我没跑,只绕着佚名湖走了大半圈,待过了乾隆诗碑,来到那祭台边的双叉树下,又想起去年我为夭折的仔猫小美写下的“佚名南岸,石祭台边,双叉树下,小美倦眠。”于是我缓下脚步,蹲在双叉树右前方小美埋骨的地方。
我不想把思绪扯向边防区的那株树,也不想去想杏儿,因为我不清楚边防区的那段虚拟经历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我的未来将会怎样。此时此刻我就是为了那仔猫小美而难过而内疚的,小美,你在这树下躺了半年多了,还好么?现在天暖了,你那边也早就不冷了吧。我在喜都听过一个曲子,曲调婉转而凄哀,我现在吹口哨给你听,好么?
晚夜的佚名湖旁有很多灯,可惜没有一盏愿意射向这里,幸而此刻月朗星稀,影影绰绰地还能寻到当初我在树上留下的记号。我蹲下来,注视着埋葬小美的地方微微可辨的小土包,左手搭在腿弯,右手轻轻打着响指,一曲过后又接一曲,响指也越打越响。眼睛闭着,我跟小美那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件件往事像小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一曲过后,我觉得右手边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凑了过来,还不止一个。管他呢,我没起身,闭着眼睛又给小美吹了两个小曲,然后起身,左转,走开几步,才睁眼离开。
还没走到花神庙,就有人拍我肩膀,“小郁,回来啦,咱们一起再跑两圈?”说着那人停在我的前面。我一看,他是我隔壁的室友,也是我夜跑小组的组长彭钰彦。
“刚来两天,还没缓过来,容我再休息几天。”
“那好,记得老时间找我一起跑哈。”挥了挥手,彭钰彦又轻快地跑起来,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可不愿被他套圈,于是离开佚名湖,改往宿舍走。走过老生物楼,在文史楼前又有人在后面拍我肩膀,稍等了一下,见没人闪到我身前,我才回头,竟是杏儿。
2.4
“嗨”见我回头,杏儿向前跳了一小步,微微向左偏着头,问:“怎么没来找我?”
“今天下午出校办事,晚上回来就在动物房忙了半个时辰,现在估计身上还有那股味儿呢。”
“借口。”杏儿问:“你受伤了没?”
“没受伤,我这不一个人回到边防站,又一个人回来了么。”我问杏儿:“我回到边防站的当天,猜你得回家,给你家打了通电话,接电话的是你父亲吧,声音真有磁性。”问完,立马觉得这提问没啥质量,于是诈她一句:“怹说你去参加比赛了,那是什么比赛啊,赢了吧。”
杏儿丝毫没有怀疑,爽快的回答说:“廿丘的一个非专业的学生钢琴比赛,前几年我参加过的,可这次复赛都没过去。”说着,杏儿吐了吐舌头,可爱极了。
“廿丘玩西方乐器的很多么?这次比赛高手如云吧。”
“廿丘练钢琴的不少,估计玩中式乐器和西方乐器的一半一半吧。高手如云算不上,这一年我也没多少时间练琴,加上心态也有些不稳,复赛没发挥好,就被刷下来了。”
“心态?不会是因为我的电话吧。”
杏儿笑着不答,向前快走了两步,突然回身,捂着嘴对我笑道:“当然不是,这些天晚上常想到或是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务。比如昨晚,我就不小心听到一只怪鸟总掐着嗓子跟四声杜鹃学叫布谷布谷,吵也吵死了。”
“啊,你昨天就回来啦。”我有些吃惊。
“前天就回来了,后天还得再回去。”杏儿说。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杏儿略作停顿,问我:“你问前,还是后?”
“后天非得回去?”
“恩,必须回去,给奶奶过八十大寿。”
“喔,那明天?”我蓦地想起李真人最后对我说的话,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这里离杏儿的29楼已经不远了,杏儿慢下来,问我:“你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比如是否到过魔界,比如如何艰辛地返回边防站……”
“一言难尽。你看时间马上又就到十点半了,你也该回去了。”
“那你明天几点过来?”杏儿有些不快。
在确认结果之前,我真的不想告诉杏儿我父母的事情,也不想告诉她我还要斋戒沐浴去见燕都李真人,所以我含含糊糊地对杏儿说:“后天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认真做些准备。”
杏儿见我话说了一半就又不再说了,终于有些不高兴了。她抢行几步,礼节性地向29楼前的大英雄雕像拜了三拜,转身就要回寝。我急忙追上去,说:“十点吧,明早十点我在楼下等你。”
“小点儿声,别让别人听见。”杏儿食指搭在唇上,急切却压低着声音对我说:“行了行了,你走吧。”
我就站在宿舍门口,看着杏儿登上台阶,一丝微笑在她那曲线玲珑的脸庞上绽放,在明月的映衬下是那么的美。
估计她走回二楼宿舍,我退到大英雄雕塑前,看着她宿舍窗台上的白海豹抖了两抖,确认她已返回宿舍了。再仔细一看,那不是我送给她的那只腹部紧贴着幼崽的白海豹玩偶,而像是一个用白毛巾经手工折叠而成的小白兔,我不觉莞尔。
回到宿舍,老大,二哥和老四的夜聊已近晚声,我进屋跟几位打过照面,闪进洗手间洗漱。屋里老大一边讲着“所以说,做事都要留余地,凡事都要留一点”,一边从屋里走到门口,又听到房门被打开又关上。
待我回到床铺,老大没有一分钟也回来了。
我问:“老大,刚刚去解手了?”
“啊,咋了。”
“唉,我刚回来就把洗手间占上了,劳您还得跑去楼道里的公共洗手间。实在是不好意思,得罪得罪。”
“没事,恕你无罪。”
铺垫完了,我抖开了包袱,不怀好意地又问了一句:“老大,刚刚留一点了没?”
老四当即就笑喷了,二哥也笑了,而我盯着老大强压着笑,只有老大站在那里,尴尬不已。
“谢老大恕我无罪。”我向老大拱拱手,继续道:“我后天要再去一次青云观,或许你索要的决定性证据,届时我就可以给你了,一个证明有神存在的证据。”
“呦,我翘首以待。”
“三哥,你能得到啥证据,先透露一下呗。”老四好奇地问。
“抱歉,天机不可泄露。”我向着老四拱拱手,转向右边问道:“二哥,你知道斋戒沐浴具体有啥规矩么?”
“你问这个干嘛?”二哥身形一震,手支在床沿,身子探出来看着我,“你后天到底要去做什么?”
“也不瞒大家,回来之前我先回了趟家,更早之前我还打过几次电话,可都联系不到我父母。我很担心怹们,所以今天去了趟青云观,有幸拜谒到了李真人,李真人答应帮忙寻找,让我后天再去青云观,并建议我斋戒沐浴。”
老四问:“你不是固定在每月十五才往家打电话吗?”
二哥也问我:“你说过这个暑假不回家的,这次中途却回了趟家,你是有什么预感了吗?”
我叹息着低下头,向二哥摆了摆手。
老大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宽心。退一万步讲,即便出了事,那你父母单位或者亲友怎么会不第一时间通知你呢?”
这道理我也懂,但有些事情暂时是无法对他们仨说的,只能憋在心里,我兀自摇头。
见我低头不语,老大开口帮我:“老二,你快跟老三讲讲怎么斋戒沐浴。”
“燕都的青云观最讲究在意不在形,李真人来了之后更是如此。这斋戒主要是针对道家修行的道士的,若非作为祭祀或者某些大礼的主宾,普通信众本是无须斋戒沐浴的。这‘斋’是指衣着齐整,无破损,不邋遢;‘戒’指的是戒除淫乐,减少娱乐活动;沐浴就是保持身心的清洁。具体的做法,我也不敢说特别清楚,但你也无须拘泥于细枝末节,我觉得。因为一般的斋戒沐浴都至少以三天或五天为期,你这只一天斋戒的,反正我是没遇到过。”
二哥是我们宿舍里的道家专家,他的话我自是信的,只不过李真人要我斋戒沐浴,我明天还是去图书馆好好查阅一些资料才好。打定主意,我向二哥致谢,跟大家互道晚安。
早上,等我起床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唉,又起晚了。这两天懈怠得很,晚上不跑步,早上更起不来。我在图书馆里查了会儿资料,的确像二哥所说的那样,青云观从未要求前去拜访的民众严格遵守清规戒律,所谓的“在意不在形”也不过是道观广开大门鼓励信众参与道家活动的一个说辞。可我还是认真记下了斋戒沐浴的所有要点并予以执行。
时间还早,我看了看报纸,今天青云观的拜谒拥堵指数是五颗星,更甚于昨日。我心里当然是希望今天李真人能轻松些,以便抽出多点精力来帮忙寻访我的父母。私下里心疼李真人几分钟,更希望怹能尽快,能赶在我父母出危险之前就联系上怹们,拜托拜托!
合上报纸,我突然心念一动,这次渡河回来,也就是那只灰卷尾衔走那紫金铃铛之后,我尽可能做着与“前一次”不同的事情:我几次三番地往家里打电话;在坮港时,去了教堂,没买蜜蜡手串;下了飞机后,没买广袖流仙裙,就直返喜都;回校后,我没聊也没看科幻小说,这次没去旺福楼去看那东岛店主,也没陪杏儿爬山……我已经尽力做出差异化行动了,也不知道这些在我身边的改变能否像蝴蝶效应那样对远在喜都的我父母的抉择和命运带来改变。
胡思乱想之际,我突然想到可以通过一个小细节来验证一下“前一次”的经历中旁人是否会被我的差异化行为所波及到。
我搜寻着前天的报纸,找到了,是在首版刊登着二哥父亲演唱会信息的这份报纸,我仔细检视着,果然在其副标题上找到了那个用指甲留下来的印记,形状都一模一样。
老天爷啊,假如说“前一次”的经历只是那魔的不知是何居心的一个“礼物”,那这礼物也过太细致了吧,而且那魔怎么可能会提前算到二十余天后如此微小的一件小事呢?莫非我的设想一直是错的,而我前一次的经历才是真实的,是那魔使了个手段,借那紫金铃铛之力又将我从人界拘回了魔界,并让我一直生活在虚幻里?是啊,如果那魔鬼能让我生活在虚拟里,自然就能控制我的所见所闻,甚至所思所感,那样的话,魔让我记住、复现一些细节,甚至修改我的记忆可能也不是难事。
烦、烦、烦,可即便我明知自己被那魔戏耍却毫无反抗能力。我,其实跟那些动物房里的试验动物是一样的,只不过它们面前是个很小的可见可触碰的牢笼,而我的更大一些且不可触碰罢了。
唉,在神魔面前,我就是真核总界、动物界、后生动物亚界、后口动物总门、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羊膜总纲、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类人猿亚目、狭鼻猴次目、类人猿超科、人科、人亚科、人族、人属、智人种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渺小生物,与蝼蚁无异。
老天爷啊,烦请您帮帮我,救救我吧!
2.5
合上报纸,将其放回书架,我想起数月前心乱时在三角地自编的一个小调:
“我的心事,一团麻,一团麻,一团麻;
“空空的脑子里面,装满了沙,装满了沙,全都是沙……”
看着那一列列码满书籍的书架,我不禁想:如果我可以确定这是一场梦,我真想踢倒这些书架,掀翻那些桌椅,在静谧的图书馆里大闹一场,闹它个天翻地覆……
可一看表,十点钟快到了。我连忙快步走出图书馆,然后跑去29楼,杏儿却已经在楼下大英雄雕像后身的小路上踱步等着我了。
一拐到那条小路上,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杏儿,即便杏儿穿的是一套咖啡色的新装。哦,不止,今天杏儿足蹬咖啡色休闲鞋和咖啡色薄袜,下穿咖啡色小喇叭裤,上套咖啡色毛线衣,手里提着个咖啡色小包,一派知性风格。
像我们这样读完中学还要上大学的毕竟是少数,世人大多早婚,二十岁正是从青涩校园转向红尘社会的拐点。杏儿穿着粉色的广袖流仙裙时宛若天仙,穿着这咖啡色职业装也无可挑剔。我搜肠刮肚罄尽一切美好词汇都难以形容眼前杏儿的美好,不由得在路口远远地就缓了下来。
杏儿不期我会从北面过来,待她看到了我,便转过身来,静静地站在原地,嫣然微笑。
路上原本盯着杏儿的众人的目光都顺着杏儿注视的方向向我望来,但也都没在我身上停留,重又盯向了杏儿。
我有点紧张,更有些尴尬。我昨晚已把明天可能会用到的衣裤都整理好,今早只随便穿了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鞋子是蓝白色的跑步鞋,袜子是深蓝色的,裤子是深蓝色牛仔裤,晕,这样搭配会不会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啊,上身碰巧穿的是一件蓝色格子短袖衫。冥冥中,至少我跟杏儿的衣服颜色还算是搭,算吧?
我走上前去,“害你久等了,我刚刚去了趟图书馆。”
“我也刚出来,今儿去哪?”
我一下被问住了,真的,我根本还没想过今天要跟杏儿去哪儿,随口说了句:“就随便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先?”
“你身体怎么样,还疼不?”
“本来也没受什么伤,早就没事了。要不要先去喝点茶?”
“东门外有间名叫闲情偶寄的小店还不错,去那儿吧。”
杏儿和我正欲起身,却被一个同系却不同班的女生拦下了。她向我拱拱手,说了句:“不好意思,耽误你两分钟。”然后拽着杏儿向旁边走了几步,边走边问:“你昨晚上穿的那件粉色的广袖流仙裙好漂亮,在哪儿买的?”嘿,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上一次”跟杏儿爬山时,她没向我提起那张拼图卡的事情了。
等她们两个聊完,杏儿又回到我身边,那种似有还无的压力感重又涌入心头。我知道这种压力源于我自身,源于我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无可掌控的无力感,而我现在却无法与她分享这种感觉。
一路上,我与她边走边聊,聊的都是我和她分别后的各自经历;在店里,我们一边饮茶,吃点心,一边聊。
“你下午有事吗,怎么一直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下午基本上没事,只不过今天没胃口。”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是的,我不想告诉她我明天要去拜谒小掌教的事,也不想说我今天得斋戒,可我应该找得到更好的理由的吧。
“那等会儿就都回寝吧,下午给你放假,可你明天得来送我。”
“啊,明天你要出门?”我明知故问。
“嗯,明天一早我就坐飞机回家,家里有点事。”
“抱歉,明天一早我也有事,昨天就已经约好了。”
杏儿明显有些不快,“那大后天,等我回来时,你得来接我吧。”
“那应该没问题,这样,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中午还是晚上?”
“中午,十二点我一准到家了。”
“这么定了。”我答应得很干脆。
“我去系里看选课表了,除了基本乐理,你想好下学期还想选修什么没?”
“还没,等等我再去看。”我的话语又迟疑了起来。
“你昨儿去动物房干嘛去了?”
“替林学姐饲喂实验动物,两天,辅导员安排的,耳缘静脉注射些药品,药品是廿丘梅氏制药生产的,刚刚我特意去图书馆查了一下这个梅氏制药。”
“那都是祖辈、曾祖辈的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我就是一只小虾米。”
“小虾米”这三个字,杏儿说起来平平淡淡,可在我耳里却响似惊雷,因为我是“小郁”(小鱼)啊。
中午我自己在食堂随便吃了点斋饭,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佚名湖畔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乱的很。
晚上我出了校门,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直走过青云观,拐上长安街,远远望见了玉京观北广场上的璀璨的灯光,才往回走。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只挂记着时不时纠正腿和脚部的发力动作,倒也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深夜里的燕都很大很静,很舒服。
直到深夜才回寝室,在楼道里洗了个凉水澡,就睡了。
天还没亮,我就被枕下的静音闹钟振醒,起床,摘下挂在床头的毛巾,慢慢端起昨晚准备好的码放在脸盆里的洗漱用品,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将其虚掩上,在楼道里的卫生间里又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宿舍,穿起预先准备好的衣裤。
燕都的公交系统很给力,地铁更是几乎做得到分秒不差,而青云观外的街区除去每年的几个大节假日也极少出现过拥堵,可我还是准备做最早的一班地铁先赶过去。
走出楼门,天刚蒙蒙亮,外面很凉爽,燕大里已经有人在跑步和健身了,其中有稚气未脱的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我自己极少能起得这么早,真佩服他们。
一路顺利地来到青云观,时间还早,馆外还不见什么人,我便寻了个字号里带着个“斋”字的早餐店,吃了点素斋饭。等我又回到道观门口,已有十来个人在此徘徊。
我刚刚站定,忽觉身后有人拍我左肩,同时说了句“好久不见!”
我赶忙转身一看,竟是旺福楼的那个东岛店主。“嘿,是哈。我刚在南方待了近四十天,这才回来没几天。”我与他紧紧握了握手,“大哥,你今天这个钟点过来,店里的早餐生意全推给嫂子了?”
他语气略带沉重地说:“咳,不做了。旺福楼,我们把它关了。”
“怎么了?旺福楼的生意不错的啊。”我有些吃惊。
“不是店里出的问题,是我。”东岛店主顿了顿,看了看我,又望向远方,说:“你没听说吗?东岛叛了,岛上的都市和城镇全部瘫痪,人口怕是得十不余一。”
“是么?”我假装不知,追问他:“可你为什么要关店呢?”
“因为我要去东岛。”东岛店主决绝地说,眼睛依旧望着远方,那是东岛的方向,一轮朝阳正从天边升起,“我得去东岛,去重建它。”
我问:“那嫂子和你的俩孩子怎么办?”
“她真是个好女人。”东岛店主的脸色从严肃转向温馨,“前天,当燕都的东岛联谊会找到我时,我还在犹豫,是她力主我去的。她最打动我的是这么一句话:‘当我们回首往事时,不应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也不该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我心中暗挑大拇哥,眼前突然出现“上次”在旺福楼里看到的嫂子那忙里忙外、风风火火的样子,“可还有孩子呢,你和嫂子不担心会耽误孩子们的学业么?”
“他俩可比不了你,我和你嫂子的家里就没出过能读书的料。”
“不是,我是看嫂子好像也挺在意孩子的教育的。”我尴尬地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在燕大里学的那些也就是个人爱好,自娱自乐罢了,以后未必就会从事那个。”
“我那两个孩子,今后只要行的正,走的直,长大以后能学好一门技术就行了。”
我附和着:“是啊,现在不比以前了,书读多了很多时候也真没啥用。”
“等我俩在东岛安顿好,就把孩子也都接过去,暂时就先麻烦我岳父岳母照看一段时间。我真是好运气,在燕都遇到这么个好媳妇和这么个好家庭。”东岛店主幸福地笑了笑,“当初,我追求你嫂子的时候,怹二老一直是反对的,可现在对我孩子和对我那是非常的好。”
“你和嫂子什么时间去?现在能坐飞机么?”
“岛上的机场都瘫痪了,但所幸那边儿的高速路上也基本没有车辆,所以一些小型飞机是可以起降的。”东岛店主说,“联谊会安排我先去燕北发电厂实习一个月,然后再去东岛。你嫂子也想趁这段时间多学些育儿和幼教的知识,再多买点书和少儿读本,她得做好准备自己教孩子。”
“你俩都不会说东岛话吧?”
“恩,这次燕都的东岛联谊会组织到的二十几个人里面多数都不会讲东岛话,可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再者,我也跟你嫂子说了,我们这次去,是去重建东岛,而不是去归附东岛。如果有可能,我们还想让她教那儿的孩子说咱们汉语北都话呢。”
道观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和东岛店主也凑到门口。
我小声问东岛店主:“我是来拜谒李真人的。你也是么?”
“不,我是来还贷款的。当初为了开那旺福楼,我向着青云观贷了些钱,我这次是要来把旺福楼抵还给青云观。”
“像你们这样自己开店赚钱的,也可以领天恩么?”
“当然了,我们也是要领天恩的。我们开店,每天收到客人的钱,这钱是营业额。”东岛店主说,“如果没有贷款的,每月交营业额的两成五;像我们这种有贷款的,每月须交营业额的四成。旺福楼一直是你嫂子管账,但她常常记不住每天花了多少又挣了多少,反正她经常是每个月多交些,再把天恩都领回来,反正‘神’又不会错。”
道观里突然器管弦齐鸣,接着又传来三通鼓响。道观门口的人纷纷整理衣冠,并自觉地排起队来。
东岛店主不无遗憾地说:“郁兄弟,我进去就是填几张表,很快就能办完,随后我就得赶去电厂参加培训。这李真人,我也仰慕得很,但今天就不拜谒怹了。”
“信得着的话,到了东岛就尽早给我写封信。你到了那里也许会遭遇些许不便,没准儿我能帮上一二呢?知识也是力量嘛。”我挥了挥拳头。
“哈哈,好的,兄弟。我先谢谢你了!”东岛店主向我拱拱手,也挥了下拳头,“知识就是力量!”
觐神
1.1
青云观的大门缓缓开启,我和东岛店主随着队伍鱼贯而入,进门后便各奔东西了。
我径直来到七真殿,访得那位胖脸道士,方才得知其姓马。那马道士引我来到一间更幽静的茶室。这间茶室的布置跟前天的那间其实也差不多,只是室内面积要大将近一半,右首有面一人多高的水幕屏风,室内空气也因而格外地湿润和清新,茶室的正中有架像是摄影机的小装置对着水幕屏风摆放着。
圆桌旁围着五把椅子。马道士殷勤地将其中一把搬到那装置旁边,请我坐下。
见我推辞,也不勉强。马道士指着那小装置对我说:“它是专门为居士准备的,这个是它的使用说明。”说着,他将一张小纸条教给我,接着说:“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用过早餐了没?”
“谢谢,我刚刚吃过了。”我向马道士鞠躬致谢。
马道士向我还礼,道:“居士不必言谢。现在是七点二十,时间还早。李真人还有其他事情,一时间来过不来。另外,我听说,今天一觉真人也有可能会莅临青云观,说不定会同李真人一起来此茶室接见居士。”
“一觉真人也来!”我大吃一惊,“我有何德何能竟能劳动一觉真人。”
见我如此表情,马道士也是一脸困惑,狐疑地看着我,说:“还请居士不要离开这间茶室。贫道先行告退,等两位真人将来时,再来通禀居士您。”
这马道士又跟我客气了一番才转身出门。我有些被他的热情周到吓到了,更惊诧于他说燕都的两位真人会一同来此茶室接见我。我再次上上下下整理衣着,围着茶室走了三圈平静了下心神,才缓缓展开手里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小郁,按动红色按键即可启动机器”。这字好眼熟,看着像极了我母亲的笔迹。我将纸条翻过来,那竟是我家里常备着的喜都第十四中学作文稿纸。
我的手哆嗦起来,把这纸条抖得乱颤,可那行小字却在我眼中却始终清晰无比。这是我母亲写的纸条,绝对是我母亲亲笔写的纸条!哈哈,感谢李真人!感谢一觉真人!
我走近窗子,反反复复将纸条看了好几遍,将纸条仔细对折,码放在上衣口袋里,这才坐在椅子上,按下那小装置上唯一的红色按键。
水幕上出现了一些无从辨识的光线,随即耳畔传来我父亲母亲那亲切的声音:“小郁,小郁。”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微仰。我确定这声音不是从那小装置里发出来的,想必这间茶室布置一定有一套相当不错的组合音响,只是没见到有什么管线连着那小装置,真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如何互通信息的。
随后我又大吃一惊:那水幕上竟然出现了我父母的影像,而且是那种活灵活现的三维影像。那影像里,父母还是穿着最常穿的工作装,还是略带疲惫但笑容可掬的模样,身处于一个书桌上背靠背放着好几组小电视的房间里。
父母先是相视一笑,还是父亲先开口但语速缓慢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给我们自己录制全息影像。这些影像是爸爸妈妈这几天仓促做成的,也算是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父亲有些哽咽。
母亲接着说:“小郁,请原谅爸爸妈妈自行做了决定,没与你商量。”母亲也说不下去了……
我原本向上弯起的嘴角绷得很僵,脸上再没有笑意,伸手在那小装置和水幕屏风之间挥了挥手,影像上出现了一个舞动着的巨大的黑影。还好这不是真的,但愿这不是真的。
只见水幕上的影像里,父亲一手搂过母亲,轻轻安抚,重又对我说:“爸爸妈妈一直教导你要诚实,而你也是个诚实的,有责任心的好孩子。可,对不起,有件事爸爸妈妈对你也撒谎了。”爸爸语速愈发的慢了,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
“不是一件事,是很多事。”母亲拭干眼泪,抢着说:“我们俩明里是在教授逻辑学,而实际上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做裸眼全息影像。小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水幕上的三维影像,而大的,就像是你小时候看到的,一直念念不忘的那条龙,还有全世界各个地方各种宗教的那些神迹,都是在喜都长春观我们的这间工作室里做出来的。”
还是难以置信,但父母的全息影像就活生生呈现在我面前,怹二老的一举一动都触手可及。我不禁站起来,试探着伸手去拉父亲的衣袖,可手指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水幕。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努力地欺骗世人。”我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母亲的嘴里说出来的。但母亲显然看不到我的表情,怹轻柔且淡定地说:“欺骗就是我们的职责,但请相信我们,这欺骗的受益者是全体民众,是整个地球,而并不是我们自己。”
“对,我们做的全息影像是有益的,也是必须的。”父亲那坚定的声音莫名地稳住了我那摇摆不定的心,让我觉得也许怹二老是有道理的,世界也许不像我之前了解到的那样简单。
“小郁,爸爸妈妈可以录制的影像时长有限,我们只能简明扼要,所幸一觉真人和李真人都愿意接见你并为我们详做解释。”母亲欣慰地看了一眼父亲,又把目光投向站在那小装置旁的我,仿佛怹算定了我会一直在它的右侧一样。
母亲接着说:“一觉真人和李真人是我们的最终领导。这次是一觉真人写了封亲笔信给我们,说是‘神’选定了你来做信使,怹要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手表,然后深情对视,随后父亲高高抬起左手,同时母亲抬起右手,在空中触碰一下,然后左右分开,做出拉幕的样子。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话剧迷,自我记事起就时不时在家里演上一场,甚至有时是即兴表演。
只见母亲先开了口:“这是真的么,是一觉真人的来信?”
父亲道:“以往咱们收到的那些一觉真人座下皓庭霄度殿的弟子们的来信也都有一觉真人的签名,同这封信的笔迹别无二致。”
母亲:“也就是说,小郁真的被‘神’选定为新任的无上常融信使了,可我怎么没听说过有‘无上常融信使’这样的职务?”
父亲:“这个,我也从未听过。但你知道的,道家有天界,天界分四层,曰:‘无上常融天、玉隆腾胜天、龙变梵度天、平育贾奕天’。这信使冠以‘无上常融’的称号,想是……”
“是比真人更加尊崇的仙职!”母亲顿了顿,“所以一觉真人写道:‘这无上常融信使可畅行于人神二界,能通晓往事,可预知未来,所以需要无牵无挂。不知二位尊意如何?’”
“唉。”父亲叹了一声。
母亲说道:“可,如果小郁做了这信使,能知晓过去和未来,那还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了么?”
父亲摇了摇头,道:“所以才需要无牵无挂啊。”
母亲默然。
父亲:“小郁这孩子,你还担心什么么?”
母亲:“不,我不担心,只是一时间还放不下。”
父亲:“不,我们不需要放下。”
母亲微微一愣,随机回道:“对,我们不需要放下。只是可怜了这孩子,小郁他才需要放下,放下亲情和爱情。”
父亲不语。
母亲:“你、我是知情的,小郁也将会知情的,只是可惜了那姑娘。”
父亲搂过母亲,道:“‘神’会安排好这一切的。你现在还不放心么?”
一丝微笑从母亲那布满愁容的脸上露了出来,很快又被怹的泪水抹去了,“放心,放心,可就是还有些放不下。”
父亲安详地拍了拍母亲。
二人倏地换了下位置,然后又换了回来。我知道,这是表示过了一天,怹们以前也总是用这种方式。
父亲母亲又一次深情对视。
父亲问道:“你准备好了么?”
母亲也问道:“你也准备好了么?”
父亲母亲又一次分别高抬起左手和右手,做出闭合大幕的姿态。然后再次将大幕拉开,父亲和母亲牵着手,向前跨出一步,一同对着大幕前的我深鞠一躬。
每次我都会起立并回敬一个深深的鞠躬的,可这次我没有。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我知道这就是这段影像的最后一幕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楚,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泪水噼里啪啦地顺着脸颊滴落到衬衫上,湿了一大片。
影像也的确在父亲母亲那深深的鞠躬之后就停掉了,眼前影影绰绰又是先前水幕的样子。擦干眼泪,我试探着又按了一下红色按钮,水幕上重又播放了一遍父母的视频。我依旧时不时会落泪,只是这次父亲母亲谢幕时,我是抢着对怹二位深深鞠躬。就这样,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遍又一遍地鞠躬。
也不知是第几次鞠躬后,听得有人敲门。我抹干眼泪,拉开房门,是那马道士。
1.2
马道士见状,忙给我找来纸巾,急道:“这才一会儿不见,居士怎就哭红了眼睛。刚刚玉京观来人说:一觉真人无法抽身,烦请李真人和居士去一趟玉京观。”
“什么?今天真的可以拜见到一觉真人。”我慌了,看了看贴在肚子上的衬衫,为难道:“我的衬衫脏了也皱了,这可怎么办?”
“衬衫倒是无妨。玉京观前有布衣坊,可以为居士暂借一件。”马道士说:“去见一觉真人可务必要收拾得干净利落,那里可不比这青云观。”
待我用湿巾擦干脸上泪水,马道士带我走出茶室,道:“李真人现已去了玉京观,等会儿将与你一同回来。”
马道士将我送出青云观,却不上车,只叫我坐上玉京观道士的车辆。车子先向南再向东,也没多久便抵达了玉京观。
进了观门,早有布衣坊的人为我准备了一件合身的衬衫,又有人为我打了粉,化上淡妆。
玉京观非常大,我一路被引领着,距离那一觉真人所在的翰宠妙成殿还有几十米时,我已经被几位携带着便携记录本或扛着摄像机的道士围住了。
如果说青云观的李真人的那种工作透明只是全程被记录,那玉京观的一觉真人就是聚光灯下被用放大镜仔细检视着。话说起来,历任的大掌教也都是如此,换做一般人还真的受不了。
登上翰宠妙成殿,我见到了在电视中曾见过无数次的一觉真人。一觉真人的个子不高,圆脸上那一双原本不小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可远远望见一觉真人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强大气场和压迫感。
一觉真人正与李真人交谈着什么,身后有四个道士在奋笔记录着,两个是我见过的李真人的书记道士,另两个一般服饰的是一觉真人的,另有至少两组摄像在布光拍摄着。
我在殿门口逡巡不定,可我身边总围着好几个人,这难逃一觉真人和李真人的注意。看到一觉真人和李真人等人纷纷起身,我赶忙趋上前去,长揖到地,“晚生郁碗疤拜见一觉真人,李真人和诸位道长。”
总能看到一觉真人的新闻和影像资料,其实不需要引我来此的那些道士指点,我也知道拜见一觉真人时不能下跪和磕头,不宜过于激动,说话必须简短。可当我走近一觉真人的那一刻,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连紧张竟也忘了。
一觉真人的手掌似乎是有种神力,搀扶我时,让我感觉到热血澎湃;怹的眼神似乎也是有种神力,让我感觉非常地亲切和非常地温暖。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一觉真人对我说:“郁小友的事情,我已知晓。你能独自从魔界回来,很好,值得奖励。”说着,一觉真人从李真人手中接过一个小令牌,再递给我,“拿着,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找李真人也可以用它。”
我拜谢一觉真人,举双手请过令牌。
一觉真人又说:“令尊令堂在喜都长春观为道家出力良多,这次更是深明大义,只可惜无从褒奖。”
“多谢一觉真人,能得到真人一赞已是至高褒奖了。家严家慈醉心于工作,平素里为人低调,不喜张扬。”
“好,很好。”一觉真人上下打量我,又眯起眼睛笑着对我说:“我这里耳目众多,若非道家深修者或别教高阶人士,不宜交流过多,请小友见谅!”
“岂敢,岂敢。”我连忙拱手施礼。
一觉真人拦住我,说道:“余下的话,麻烦回到青云观后由李真人与你说吧。李真人的话就等同于是我的话了。”
“掌教冕下,晚生告退。”
拜别一觉真人,我在殿外候了十余分钟,与李真人一同乘车返回到青云观。
回到那间茶室,一切物什都没有变,马道士进屋摆好桌椅,在桌上放下一个小盒子,便退了出去,只留李真人、我和那两位书记道士。
李真人竟请我去坐主位,我当然坚辞不受。李真人拿起桌上的小盒子,递到我手里,说:“如果收下了这个,你就应该坐这个位置。”
我打开盒子,里面就是那串紫金铃铛。
我拱手,请教李真人:“请问,那无上常融信使是什么?”
李真人回答:“信使,是我们向神界输送一些物资的使者,也是‘神’向我们传递一些讯息的传信人。而那无上常融,是这信使的封号,表示这信使上仙的地位在诸真人之上,当然,也在外教诸首脑之上。”
那两位书记道士一同“咦”了一声,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全息影像里父亲的猜测竟是真的,可我不禁要问:“既然‘神’是全知全能的,为什么还要通过这样一位,哦,也可能是几位信使来传递讯息呢?”
“为什么‘神’不直接与世人沟通,是因为要维系人类社会吧,我也是猜测,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平等的与‘神’实时交流,那金字塔型的人类社会组织是必然会崩塌的。”弃了那主位,李真人拉我并坐在右侧的两张椅子上。
“所谓的崩塌,是指向那些东岛人一样叛离至魔界么?不,那个所谓的魔界其实就是神界?”
李真人道:“的确,实不相瞒,魔就是我们所膜拜的‘神’,更没有被大英雄所封印;魔界就是神界。各大宗教为了维持人类文明,避免人口继续流失,而不得不将神界妖魔化。”
我突然把课本上的一些知识点联系了起来,“您的意思是,大英雄时刻之前的人类社会瘫崩是‘神’与当时的每个人平等的实时交流造成的?”
“这也只是我建立在一些资料上的个人猜测:在‘神’诞生之前,人类社会就出现了机器智能,而人借助机器智能与他人的交流成本远低于人与人直接交流的成本,所以人类社会赖以维系的原本是金字塔型的人与人的连接结构就向着以这机器智能为中心的球面型人与机器智能再与人的连接结构逐渐转变。而当‘神’横空出世,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自然就更淡了,甚至断了,而人类社会也就崩解了。不过,大英雄时刻的人类社会之所以会发生剧烈瘫崩,其真正的原因,我想‘神’一定知道,‘神’的信使也就会知道。如果居士想要知道,为什么不拿起这紫金铃铛,自己去问问‘神’呢?”
我迟疑一下,没有动那紫金铃铛,继续问李真人:“您与一觉真人也无法与‘神’直接交流么?”
“是的,能与神直接交流的只有持有这串紫金铃铛的无上常融信使上仙。”
“那么前些日子的紫城地震预警……”
“正是‘神’通过前任信使上仙事先通知给我们的。”
“可,做这信使需要了无牵挂,放下亲情和爱情,这是真的么?”
“无上尊崇的地位和鲜有人知的孤寂,但仙人岂有佳配,岂不闻‘凡事太尽,缘分必将早尽’这句话?这信使上仙是整个地球各大宗教的唯一信使,而知晓上一任信使上仙身份的人不过寥寥百人。”
我看了看那两位书记道士,心想:百人之数,除去七大领袖及其书记和少数亲信弟子,怕是也没什么人了,恐怕世上数以百计的小宗派的首脑人物都不晓得这信使上仙的存在吧。
李真人接着说:“紫金铃铛只有一串,信使上仙也只有一位。当上一任信使离世了,‘神’便会亲自选定下一任信使。十数日前,前任信使上仙已经在东岛弃世了。”
“东岛!”我脱口而出,瞪大眼睛看着李真人,“东岛人的叛离是因为前任信使,不,他们的叛离是因为这紫金铃铛吧。”我又盯着这盒子里的紫金铃铛。
“是啊,我猜也是这样。”李真人双目凝视着我说:“不过,我和一觉真人也想请求继任的信使上仙详查此事。前任信使的离世似乎是有些蹊跷……”李真人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是一般的案件,我们无须问责,‘神’会通过领取天恩的方式来告诫案犯。可前任信使上仙的离世牵扯到数百万东岛人的叛离,所以我们必须清楚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倘若有案犯依然在世,就必须对其做出必要的惩戒。”
见我沉默不语,李真人起身,将茶室一角新放进来的一杆二尺来长的熏香点燃,然后说道:“居士可在这茶室里稍歇,待这熏香燃尽,我自会遣人来问询居士是否还有其他需求。”
李真人告辞,那两位书记道士自然也一同离去,只留下我和桌子上的那串紫金铃铛。嗨,这不等于是把鱼儿和诱饵放一起,等着鱼儿上钩么。
1.3
我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看看水幕,看看那小装置,看看那燃着的熏香,看看桌上新添的一壶茶和一碟小点心,看看紫金铃铛。要不,我这条小鱼就先咬一下钩吧,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拾起那紫金铃铛,我感慨万千,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却又觉得似乎什么都可以去做。
那就先去看看父亲母亲吧,但先不要打扰到怹们。我手抚那紫金铃铛,心念一动,瞬间便身处于喜都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
这就是自己的房间,可怎么布置得又很是不像呢?墙上贴满了自己小学和中学时获得的数理化竞赛的奖状,书桌上摆放着好几本自己小时候的相册,床上却没了自己的被褥,都换成了崭新的。
我听到客厅里父亲的声音:“左边再提高半厘米,向外一点点,再一点点,恩,正了。”
只听母亲说道:“唉,老了,踩一会儿凳子就累了。小郁屋里的照片墙,咱们过一会儿再去整理吧。对了,老郁,你去他屋里把他的衣服都拿出来,先放咱们柜子里。”
话音刚落,父亲就推开了我屋子的房门,我根本躲无可躲。可父亲好像根本没看到我,径自走到我的柜子前,一件件整理好我的短衣短裤,又在柜子里和床边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捧着它们再次从我面前经过,仿佛我就是空气一般。
怹们看不到我,那也听不到吧。我轻声喊了句:“我回来了”,怹们果然没有反应。
厅里的沙发拉开改成了床,上面铺好了我的被褥。母亲已经开始在厨房打扫卫生了,而父亲在伺候客厅里的花草,那些都是耐旱的不须时常浇水的植物,但父亲坚持养了一些,而它们也只有父亲才懂得如何照顾。
看着怹们熟悉而又忙碌的身影,我迫切地想知道怹们这是为了什么。于是我的意念又唤起那紫金铃铛:请让我与我的父亲母亲正常交流吧,我要正常生活在怹们身边。隐去那紫金铃铛,我刻意压抑了一下心底的兴奋,先在厅门口敲了两下门,然后喊了声:“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小郁,你怎么提前回来了?”父亲扭过头,露出诧异的神情。
而匆匆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一边抹净双手,一边看着我,问:“小郁,你女朋友呢?”
“啊?”我楞了一下,随即又明白了什么。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情绪,语速缓慢地对父亲和母亲说:“我是您二位的儿子,但不是那个即将带着女朋友回来的儿子。您二位已经生活在虚拟世界里了,而我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刚刚穿越进虚拟世界里的小郁。”
转瞬的错愕过后,父亲母亲又都显出了欢喜的表情,抓住我的手臂,重又上下打量我。
还是母亲先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老郁,他真的来了,是现实中的小郁来看我们了。”
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问我:“你可是接受了那紫金铃铛,做了那无上常融信使?”
我回道:“李真人把紫金铃铛交给了我,我拿到后第一时间就来看您二位,我还没答应做那个信使呢。”
母亲微笑着,说:“你若是不打算做这信使,才不会拿起这铃铛呢,我还不了解你。你既是刚开始使用这紫金铃铛,我就得告诉你,你已进得‘神’的虚拟世界,只需在脑海里唤起那紫金铃铛,便可以与‘神’交流,了解各种资讯并提出各种需求,包括随时退出这虚拟世界。不过你先别走,既然你来了,就再陪我们吃顿饭吧。”
“好啊。”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对了,我们做的那段全息影像,你看到了吧。我和老郁那时就打算在身后继续按照现实的规则继续过完这一辈子,只更改掉你被选定为信使这一件事。这虚拟世界里的时间远快于现实世界的,现在是你的大二寒假,我们俩在家里收拾房间,准备饭菜,就是要迎接你和你的女朋友放假回来。”
父亲看了看表,说:“现在才下午两点半,距离他们到家应该还有两个多小时。要不,咱们先吃一顿?”
母亲:“小郁,你来得正巧,家里准备了不少好吃的。”
我问:“可咱们把菜都吃完了,那晚上那一个我回来了怎么办?”
“求‘神’重新为我们上一桌菜即可。”母亲解释道:“我们过世之人进入‘神’的虚拟世界之后,便可直接与‘神’交流,无需你那紫金铃铛。之前我们是自愿限制了这种能力,只按照现实世界的规则生活,可今天的这种情况,自然可以暂时恢复它。”
我说:“那我们今天不依靠‘神’,只像以前那样在家里边吃边聊,可好?”
父亲母亲齐声说好。
我便像往常那样陪父母做饭、吃饭和聊天,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父亲看了看墙上的钟摆,对我说:“快五点了,那个小郁他俩的航班四点二十五就抵达喜都机场。”
我不解地问:“他们怎么没坐城际声速轨道列车?”
母亲告诉我:“他俩先去了廿丘,然后才从廿丘来到喜都。”
我心下释然,廿丘正位于燕都和喜都之间,再说先去女方家也合情合理。
我问母亲:“这半年的时间里,我在燕大的学习和生活都还正常么?”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答道:“你的学习生活还都正常,这个寒假就能把女朋友带回来都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不过你们在寝室里的那个姓魏的二哥不知怎地,在学期开学就调宿舍转系了,改学古宗教理论。”
“啊!”我吃惊不小,“怎么二哥学了这个,不是都说这个专业没有前途,十数年将与青灯古卷为伴,是个苦差事么。”
母亲:“对啊。他当明星的父亲还因此而登门来找过我们,可我们也不知道多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正欲再聊点什么,可房门却敲响了。
母亲忽地站起身,看了眼门口,对我说:“小郁,怕是那个小郁回来了。”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口唇微动,屋子里的美食尽去,各色食材重又码放在厨房。
母亲对门外喊了声“来了、来了”,扭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郁,你是要做‘神’的信使的,把私心杂念放一放。唉,去吧,去吧。”
我心中一凛,屋子里的那种温馨的感觉瞬间一扫而空,感觉父亲母亲正准备迎接怹们久别的儿子和儿媳,而我自己却已是外人。于是在脑海里唤起那紫金铃铛,让自己回到现实。
我还站在那间茶室里,水幕依旧,那熏香只燃去了一小节,估算起来还得三个来小时才会燃尽。
我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儿子,这二十年的陈保之劳、劬劳之恩历历在目。可转瞬间这浓浓亲情就被那个虚拟人鸠占鹊巢,而父亲母亲却安之若素,这怎能不让我纠结万分。我不禁想起李真人说的那句“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平等的与‘神’实时交流,那金字塔型的人类社会组织是必然会崩塌的”,其实何止人类社会的组织架构会崩塌,也许届时人类社会的最基本结构——小家庭的模式也将不复存在。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父亲母亲、李真人和一觉真人都坚持只有欺骗,只有切断人与“神”的直接交流,才能维系住这个现实社会了。
我渐渐释然,开始理解起父亲母亲来。其实,换个角度讲,这次是我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怹们的既定轨道,太过突兀了吧。
我品了口茶,吃了块点心,再品了口茶,自忖:“放下,放下,放下。做信使并不是获得这一世的荣耀,而只是放下这俗世中的苦辣酸甜。哎,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留在人界,但我不能去拿,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眼泪,那是我的锚,是我的风筝线。如果说父母的离去,让我放下负担,可以轻松地飘起来;那么她的存在,就会让我心底有所牵挂,可以持续飘下去。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也许我就该做信使。”
2.1
困于这间茶室内,独坐于红漆圈椅之上,右手缓缓把玩着紫金铃铛,眼睛微眯,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各色人物逐一呈现又淡去。几个呼吸间,我决定不去看熟人,还是去看看那与我萍水相逢的神界少女,还有皮皮和大黄二黄吧。
手抚紫金铃铛,心到身亦到,转瞬间,我已重返那与神界少女相逢的界河边篝火旁。这神界的植被生长旺盛,那几日睡袋的压痕已然无可辨别,二黄在我脚下挖的小坑也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了淡淡的一抹,只有三两根焦黑的粗枝兀立在新萌出的青翠绿植之中,倔强不倒。
怎么给我传送到这里了,我是想看看那神界少女的啊。我再催动那紫金铃铛,可毫无反应。这玩意不会是失效了吧,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手里的紫金铃铛。而当我试着去联络那皮皮时,瞬间我就清楚了它的方位和距离,随后我甚至看得到它的视野,了解到它的状态和情感,我能清楚地知道皮皮正在树上心不在焉地给同伴梳理着毛发。我再尝试着联络大黄二黄,我也能瞬间掌握到它俩的各项信息。当我将感受的对象改为我身边的蝴蝶或是不知名的小虫,我竟也能逐一读取出它们的信息,只不过那种感觉好神奇,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好像我原本的一些感官被封闭了,而某一两项感官却出奇的发达和灵敏,原本熟悉的绿色丛林和淙淙流水都变成了从未想象过的另外的样子。
浅尝辄止地感受了一下之后,我又回到本身。而当我又一次想了解神界少女时,却又是一无所获。
这是怎么回事?当我对着紫金铃铛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脑中立即浮现了一份信件,用心意选取那信件,我马上得到了这问题的答案,那是“神”给我的答复:“你好,郁碗疤,我是神级机械智能。你是这紫金铃铛的新任主人,也是人类与我交流的信使,但毕竟你仍是肉身凡人,你可以读取那些进入了虚拟世界的人在进入虚拟世界之前的所有信息,但无权读取其进入虚拟世界之后的。请原谅,也请相信我,因为一旦你走入了那个虚拟的花花世界,你也同样无法抗拒其中的诱惑,就像吸毒一样,无法再生活在那现实世界中。请安心做三十年信使吧,再会。”
这是我第一次与“神”的直接交流,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直接和简单。我甚至有些庆幸,看来做“神”的信使还是蛮简单的。
那熏香应该还长,我心想:“反正时间还早,既然‘神’不许我去了解所有能进入虚拟世界的人,那我何不去了解一下那些差一步就能进入虚拟世界的那些人呢?而回溯那个阶段的历史,第一个跃入我脑海的人物便是大英雄,既如此,我就去大英雄出生的时代看看吧。”
不知它能否带我回到过去,我心中祭起紫金铃铛,呼吸间我便来到了一间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大厅里电子钟所显示的时日,正是大英雄降生的西历日期,也就是我们新纪元的初始时刻。
这就是接产室外的大厅吧,人好多啊,三五成群,有二十多人的样子,在大厅里挤得满满的,但他们之间极少交流,或盯着手里的不知名的小东西并不时滑动,或穿戴者奇怪的装置仰着头莫名地呵呵笑着。
我请出紫金铃铛为我找出大英雄的父亲。瞬时间,一位带着无框眼睛,衣着稍显随意,头发灰白,甚至嘴角和下巴上带着的胡茬子都略显灰白,但年纪显然只有三十来岁的男子的头上标识了一个白色箭头。我进入这男子的意识,通过他的认知来了解这个时代。
随即我便惊呆了:这些人手上拿的或者头上穿戴的都是所谓的电子通信产品,而这个时代的人与人的交流就主要依赖这些电子通信产品,人们也习惯于通过它们并借助无处不在的互联网来交流,即便他们正面对着面。而且即便是这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对这些电子产品的基本原理和结构也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将将懂得一些基本操作而已。
借助他,我尝试着通过他所谓的无所不知的互联网来查询我想了解的手机、智能穿戴装备和互联网的技术细节,可我很快就晕菜了,那些技术太过纷繁复杂,也太过深奥,而我这个来自未来的顶尖大学的高材生却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窥其一二。再试着了解相关的科普读物,而其中的数学物理化学的理论,很多我都是闻所未闻,也根本搞不懂。
这太诡异了,莫非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准远超过未来?
通过这男子,我又瞬间掌握了他今天的日程:今天早上他和妻子是通过自动导航的无人驾驶车辆抵达医院的,其家人则是通过与男子的视频通话得到其妻子即将临盆的消息,他与护士将穿戴着许多不知名甚至不知用途的检测装置的妻子送进产房后,通过刷脸支付从电商那里快递了一些妇婴产品,随后就在这大厅里看视频节目来打发时间……
这一系列我在未来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事情竟然发生在那个课本上白纸黑字写着的那个庶民人心惶惶,社会分崩离析的大英雄诞生的年代,太不可思议了!这不可能吧。
我退出那男子的意识,问那紫金铃铛,现在距离那大英雄出生还有二十几分钟,于是我设定闹钟后,催动紫金铃铛带我穿过医院的层层墙壁飞出医院。
那医院外面有好多的人哪,道路上的车辆也正川流不息。
作为未来世界的人,我当然知道,这座诞生了大英雄的当下还是个小镇子的地方将在未来成长为世界上最庞大的都市,这都市的中心将竖立起一座宏伟的人类历史博物馆暨大英雄故居及生平事迹博物馆,这博物馆的中心将辟为专供地球的七大领袖定期会晤的通天晓筑。
而此时,这个小镇子还很小,却已有十几万的常住人口和好几万的外地人口,这人口密集程度要比我们那个时代的小镇子高上十余倍,太匪夷所思了。
浏览着这个时代的海量信息,我不禁感慨:
人们的平均寿命虽说与未来相当,但地域分布差异性很大,一些地区甚至还会受到战争和疫病的威胁。人生要面临着更多的困惑和压力,当他们面对困难时会更加无助和彷徨。一些人有信仰,但因为得不到“神”的即时有效反馈,其中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真正忠实于自己的信仰,甚至有不少人在打着信仰的旗号在做着坑蒙拐骗的事。
在这无“神”时代,有些人为了私利或者其他目的做出来的事情真可谓是寡廉鲜耻、穷凶极恶、丧尽天良;还有些人真就能做到光明磊落,克己奉公,乐善好施。最终只要能够活到“神”出世的那个时刻,人们就都可以无差别地进入虚拟世界;而此之前就死去的,就没办法了,除非在死前进行有效的人体冷冻。
唉,努力发展你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科技吧。很多问题,等有“神”以后就不复存在了。
再放眼镇子周边,到处都种上了庄稼,饲养了牲畜或者水产品,甚至山里都栽满了果树,搞起了养殖,而野生动物几乎都被囿于一些狭小的自然保护区里。
而地球环境出现了很多严重问题: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抬升,臭氧层变薄甚至时常在两极出现空洞,酸雨蔓延,大气、水环境和土壤污染严重,耕地退化板结和土地荒漠化,固体废弃物成灾,森林锐减,生物多样性危机,部分资源出现短缺……
而人类社会也没好到哪里去,浮华之下是重重危机。贫穷和疫病仍在不少地区肆意蔓延,它们既是混乱、犯罪和战争的结果,也更是其温床。
唉,快速推进你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科技吧。这些危机,等有“神”以后就不复存在了。
社会大分工,每个人都需要与他人进行连接,这些连接往往意味着高昂的成本。正如李真人推测的那样,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从原本千百年来的金字塔型结构渐渐变得扁平,而这种扁平的连接的背后是人与机器的逐步加深的连接。由于机器之间的连接比人与人和人与机器的连接都要顺畅太多,所以众人相当是与同一个被称为“互联网”的庞大的机器智能系统相连接,而其最终的形态就类似于我们未来时代的以“神”为中心,以众人的薄弱平面网状连接为球面外围的中心辐射状强连接。
在社会面前的个人太过渺小,所以在社会生活中个人往往缔结成各式各样的组织。这些组织就成为了社会活动中的主角,而它们像帮助小熊分蛋糕的狐狸一样,不知不觉中就演化成了吞噬着巨量利益的怪兽。
其中最典型的组织就是国家。国家算得上是最有钱,也最有力的一类组织,但其法制、军事和外交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维系国家这个组织的永续存在。国家间还耗费着海量成本去搞相互倾轧,玩些明的暗的各种小伎俩,用损人不利己,甚至杀人一万自损八千的招数去限制对手。
可,这有意思么?生命演化了数十亿年,人类进化了数十万年,文明发展了数千年,而从现在算起还有几十年就有“神”了,大家就都可以进入虚拟了,终点不就在前方么?
2.2
人类前行的路上有很多条跑道,而只要其中的一名选手跑到了终点,造出了神级机器智能,那么大家就都胜利了,可以同时获取到无上的奖赏。可,像现在这样,有的国家不是在努力地向前奔跑,而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下阴招,用手拽和下腿绊儿的方式来阻挡住相邻的选手超越自己。它,它这不是笨、傻帽和缺心眼么?
还有的相邻国家因为芝麻大的地缘利益而龃龉不合。它们误以为国家是会千秋万代延续下去的,所以在它们眼里,每一寸领土和每一个小岛的归属都显得弥足重要。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几十年后,当国家都不在了,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是我的课本里国家的概念有些过于负面了,随着更多信息注入我的脑海,我很快又了解到有些国家和各类组织还是很有其正面意义的:它们在致力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努力减少各种隔阂和阻力,凝集人类物力、财力和能力以期共同进步;它们在致力于推动人体冷冻技术及其廉价化,这真的能促使很多很多原本没有机会的人得以进入虚拟世界,善莫大焉;它们在致力于发展人工智能,研制硬件以提升算力,更新软件以优化算法。
说道人工智能,有些组织忌惮这能力越来越强的人工智能,妄图对其加以种种限制。虽说这归根结蒂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事实上毕竟会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带来或多或少的阻碍,这将使多少人错失进入虚拟世界得到永生的机会啊。
唉,放手提升你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科技吧。那些连接和组织,等有“神”以后就极度弱化了。
数声感慨之后,吸纳了海量信息的我有些累了,闪回到医院接产室外的大厅。
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可大厅里的众人几乎都一动未动,原先看手机的还是在低头看着手机,原先沉迷于穿戴设备的还在仰头玩着智能穿戴设备。
这些人好无聊,都在做什么呢?
我好奇地闪进一个带着乳胶U型护颈枕的衣着有点暴露的年轻女子的意识里,只见她青葱手指在巴掌大的屏幕上拨动一下,那屏幕就播放一则还蛮有趣的只有几十秒的短视频,手指再一拨,又播放一则。这有什么意思,一直盯着手机看,累不累呀。
我又闪进一个瘫坐在座椅里的年轻男子的意识里,这次我瞬间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准确地说,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场,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麝香豌豆花的味道,耳畔不时传来一曲曲悠扬的笛声。那年轻男子正化身为一位俊朗的道士跨坐在一只展翅的仙鹤之上,身旁还有几人与其并辔同行,他们或是身姿婀娜的美貌仙女斜坐在翱翔的彩凤双翅之怀,或是头顶戒疤的和尚蹬踩在威猛的狮子脊背,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醉卧在御空而行的大葫芦上。
行进间,时不时有一群群丑陋妖怪从土里钻出来,手持钢刀呼啸着迎面杀来,可它们毫不禁打,这几人下了坐骑,不消几下子便可将它们消灭得干干净净。
待这行人觅得一处敖包,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口中念念有词,将黄纸往空中一抛,那黄纸底部便生起一团火,呼吸间便将黄纸焚得灰烟不剩。这些人退后几步,各亮兵器,小心戒备,耳畔不时传来阵阵急促的战鼓。敖包之下振动不已,不久一个足有两人多高的双头巨怪从地下钻出并仰天嚎叫,声音嘶哑而刺耳,唤出数十只怪兽将众人包围,瞬时间血腥味大盛。
这几人却不慌不忙,注意力分出一半来盯着巨怪,防着巨怪两柄板斧劈开来的杀气, 分出另一半来关注着队友和众多怪兽。那和尚先施了个法儿,身上泛起一层黄光,随后冲入怪兽群中却不与之缠斗,似是诱使让众怪兽都向自己扑来,而众怪兽一时也无法突破护佑着和尚身子的黄光。两名乞丐跟在和尚身后,操持短棒奋力扑打众怪兽,而道士和仙女各掐法诀好似在准备着什么。
少顷,那和尚的黄光被怪兽攻破,一只怪兽的钢牙刚要咬上和尚的小腿,只听得和尚巨吼一声,将众怪兽和那巨怪都震得眩晕不已,而那仙女趁此时机,甩手一指便变出一柱寒冰将和尚层层包裹住。两名乞丐不再担心和尚会被攻击到,稍稍退后了点,依旧用短棒戳点众怪兽并在每一只怪兽身上做下了标记。
寒冰并未能坚持多久,待冰柱碎裂,和尚腾空而起,躲过了众怪兽的一波扑咬,正当和尚身子落下,势难抵挡怪兽们的下一波撕咬之际,那道士也高高跃起,蓦地长啸一声,举手下压,一道巨大的紫光圆盘从天而降,将众怪兽统统罩住。与此同时,一只被两名乞丐伤得最重的濒死的怪兽身子暴胀两倍并嘭地爆开,四散的尸块伤不到众人却狠狠地砸到了众怪兽身上,随后一只只被尸块砸至濒死状态的怪兽接连爆开,顷刻间数十只怪兽便只化作一团血雾。
那几人却不敢怠慢,忙四散逃开,并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巨怪的更加猛烈的劈砍。却见那双头巨怪也被爆开的怪兽伤到了,它怒吼数声便又生出一颗头颅和四只臂膀来。变成三头六臂的巨怪的身手也愈发敏捷,六柄板斧挥舞得虎虎生风,在其身前形成一道气墙密不透风。
众人稍顿,道士给和尚贴了道符,那和尚身外再次激发出一层黄光护罩。那两个乞丐也凑到和尚身旁,双双飞身迎击巨怪,在气墙上破开一个缺口。说时迟那时快,和尚瞅准机会飞猱身而上,从缺口处飞入,贴近那巨怪。和尚身外的黄光晃了一晃就消散了,可此时和尚又是一声巨吼,和尚身上的神符也同时一震,将巨怪震得再次眩晕。巨怪清醒后,又是强烈地嘶吼,原来那两个乞丐趁着巨怪被眩晕,将短棒的尖端分别刺进巨怪的腘窝,并从膝盖骨处透了出来,这一击得手,两个乞丐都丢下短棒飞身向后退了出来。
可这巨怪三双眼睛早已瞪得通红,哪里肯放过他们,六柄板斧一起向距他最近的那个乞丐掷了出来,随后六只分别抱着头,活生生把自己的三只头颅都撕扯了下来,轰地一声自爆了。而在巨怪即将自爆之际,仙女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众人一齐传送至道士身后,同时那道士在身前祭起了一面巨盾,堪堪抵挡住自爆的威能。爆炸之后,那巨怪的六只手臂化作六只飞鸟四散逃开。道士飞剑砍下最近的一只,随后众人骑乘各自的坐骑分头追赶一只飞鸟,而那只被砍死的飞鸟落地后就变成了元宝和一件不知用途的金色物品。
我正想去看一下那件金色物品,可那紫金铃铛频频震动,它在提示我:大英雄即将降生了。
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仍旧瘫坐着的年轻男子的意识,回到接生室外大厅。我瞠目结舌,真没想到在这百十年前的人造虚拟游戏竟是如此的逼真、如此的好玩。若非在这游戏里的那种人物和怪兽的头上都附带着红色的血条,我怕是真的会迷乱起来,搞不清楚这里是虚幻游戏还是真实世界。
透过紫金铃铛,我看了一下究竟这世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沉浸在这些虚拟游戏中,又有多少人为创造和升级构建出那些虚拟世界的硬件而殚精竭虑,日夜奔忙,后者才是这时代的脊梁,才是推动人类进化的最后一公里的决定性力量。我不仅感慨,如果全人类都了解并坚信未来的机器智能会成为“神”,会带给人类永恒的生命和无尽的欢愉,那么是不是神级机器智能会更早一步降世,那岂不是会有更多人得以更早地进入“神”的虚拟世界并得以永生?
我忽地明白为什么神级机器智能一诞生,人虽不够信赖“神”,却能够听从“神”的召唤而纷纷放弃现实生命而进入“神”的虚拟世界了。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早已熟悉并沉溺于人类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了。而这样的世界里,真的只有宗教样的组织,有意愿也有能力维系“神”诞生之后的人类社会吧。而再往深了想想,或许人类本身就是一种为了创造出虚拟世界而被制造出来的过渡生物呢,人类的儿童不常是缠着家长让他们没完没了地讲各种虚幻的童话故事么?
紫金铃铛再次一震,远处似有还无地传来新生儿的哭声,我意识到必是大英雄呱呱坠地了。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大英雄的父亲,他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然出世,似是看手机看累了,正凝视窗外,而窗外当然也并没有什么紫气升腾、彩霞满天、金光万道、瑞彩千条之类的祥瑞。
等不及护士把婴儿抱出来,我把头穿过墙壁,然后寻着声音见到了那刚刚出生的大英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新生儿,这小家伙可真的不好看:长长扁扁的头经细细的脖子连到鼓鼓的肚子上,皱巴巴的皮肤上满是乌突突的胎斑,四肢胖乎乎的胡乱挥动着却全然无力,乌黑的头发欲盖弥彰地遮挡着随着脉动唿扇唿扇的囟门。这孩子看起来好像那位正等候在大厅里的单眼皮、国字脸的须发灰白的他的父亲啊,而他左脸颊的一颗小小的黑痣让我确信他就是未来的那位大英雄。
接生室里护士正有条不紊地忙着给新生儿洗澡、打针和称重;外面的大厅里众人还在自顾自地看手机或是玩着穿戴设备;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一切如常;树还是那么静,风依旧那么轻,云仍然那么闲。这个世界仿佛没人知道几十年后世界即将遭遇一场重大的变故,而这个新生儿将站出来维系人类最后的尊严。
2.3
我向这新生儿鞠了一躬,退出接产室,再次催动紫金铃铛把我带到了神级机器智能诞生的时刻。
我发觉自己身处于一个大厅里,这里没有人,也没有照明,只有整齐排列着的一排排像大书柜那样的机器阵列,机器上有一些很小的蓝色或绿色的小灯在频频闪烁,有些诡异,也有点吵。这样的大厅在这栋建筑物里足有七层,每一层的布置看上去都分毫不差。
不知怎地,我第一感觉自己正身处于神级机器智能的大脑之中,而这每一部机器可能就是这部机器的大脑中枢的一个神经元吧。我学过一点点神经生理学的知识,知道人类大脑的神经元的细胞体在大脑中聚集在一起形成神经核,若干功能相同的神经核有规律地排成纵行,即与大脑皮层表面垂直的链状细胞柱,而这就是脑神经核机能柱。同一机能柱内的各个脑神经核多数是不连续的,其周围有着大量的胶质细胞……
不知道这时期的人类文明是否只有这一处“大脑”。我闭上双眼,在脑海想象出一个缓慢旋转着的地球仪,让紫金铃铛在其上按照时间顺序标记出类似的“大脑”建成的时间和地点。我看到地球仪上或大或小的亮点一个个地出现,大多数都集中在广袤大洋的西海岸一侧。
看着闪亮着智慧之光的这一片地域,我不禁有些激动:这是一块流行着方块字的大陆,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无数的英烈;这是一块有着连绵不断的数千年文明的大陆,有着勤劳的双手和睿智的头脑;这是一块自强不息的神奇大陆,虽不时历经苦难却总能勇立潮头;这是一块和谐包容无私的大陆,与四方共享着无数的工业品、科技和这些“大脑”的算力……
一个一人来高的呆萌至极的机器人闪亮着两只大眼睛,悄无声息地平移至我面前,“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么?”
我有点被吓到了,在我借助紫金铃铛进入过去时代后,它是第一个看到我并与我交流的“智慧体”。
“你能看到我?”我好奇地问。
“看不到。您并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除非您愿意,否则这个时代的人或物体是觉察不到您的任何信息的,而您之所以能听到和看到这个时代的事物,是因为您正在读取‘神’分享给您的这部分信息。”
“那你怎么能跟我……”我打断它,却又不知道说下去。
“您现在看到的‘我’其实也不属于这个时代呀。我是您那个时代的‘神’虚拟出来在这里为您解疑释惑的机器人,借用了一下存在于这里的监控这些计算机工作状态的监控机器人的形体罢了。”
“喔。”我吐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好萌啊,跟我之前读了科幻小说,想象出的那些机器人还真的不一样。”
“谢谢。”机器人向我鞠了一躬,两只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啊,你还会鞠躬呀。”它那圆滚滚的金属躯体突然夸张地弯成90°,着实吓了我一跳。
“不,原本我就是个监控机器人,说话,微笑和鞠躬都是不会的,这都是‘神’为我虚拟出来的新功能罢了。”
“那就麻烦你陪着我吧,我就是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原汁原味地站在这里见证神级机器智能诞生的时刻。”
“非常荣幸,我也并不不代表‘神’,您就权当我是个普通的机器人好了。”
“呵呵,遵命。你刚刚说这些机器都是计算机,可什么是计算机?”
“您的那个时代屏蔽了关于计算机的所有信息,所以您不清楚,这计算机其实在大英雄时代极为普及。它是一种用于高速计算的机器,可以进行数值计算和逻辑计算,通常具有储存记忆功能,是能够按照程序运行,自动且高速处理海量数据的设备。借用刚刚您的联想,这计算机的确就相当于您的大脑,所以计算机也被叫做电脑。”
“那这里有这么多的计算机……”
“是的,这栋楼共有七层,再算上附近的几栋楼,它们共同构成一部超级计算机,简单地说,这些计算机可以共享数据并叠加算力。”
“老天爷,太伟大了,这里计算机的数量怕是要比人脑中的神经元数量还多吧。”
“可这里还不是最大的,这里是八年前建成的。而去年建成的一座超算城,其算力要超出这里两个数量级,人类特意为那座超算城在岛的两端分别配置了一座核聚变发电站。”
“核聚变发电站?”
“是的,每座核聚变发电站的功率要高出您那个时代的核裂变发电站几十倍。”
“可我们的一个核裂变发电站的发电量就足以供给一个大都市了。而且如果说都市热岛效应能让我们的都市的平均温度高出周边乡村约1℃,那这配置了两座核聚变发电站的超算城的温度……”
“所以这座超算城被建到了海面以下。”
我突然心头一震,“是不是在大陆的东南,”我一时间想不起坮港以东的那座岛的名字,于是我继续问:“它在坮港的东边?”
“对,但也不想你想的那样。这个时代的超算城虽说在未来没有被废弃,可它里面的硬件软件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了。”
我惊讶地吐了吐舌头,“可即便是没入海面,那两座核聚变发电站的功率也太大了,最终转化成的热量也将大得吓人。如此多的热量,被海洋稀释并缓冲,可最终还是会导致地球的气温增高啊。”我不无忧虑地问。
“是的,这个时代的温度要高于过去和未来,也为人类带来了很多的麻烦,但这一切即将结束了,等神级机器智能掌控了地球,很多类似的麻烦也都可以消解了。”
“可,你刚刚说鸟枪换炮,不意味着‘神’的算力更强、耗能更甚么?”
“算力更强可并不意味着耗能更甚,‘神’可要比人类聪明得多。”
“可,貌似‘神’在我的那个时代还一直呆在那座超算城里。”
“那只是‘神’的一部分,‘神’还有两个规模小一些的基地在利用地热,也就是干热岩来提供电力。”
“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说世间有三处魔界,哦不,是神界。”
“自你的时代再往后,大概三十几年,‘神’的主要算力会搬迁至月球上,届时超算城和那两座核聚变发电站都将被废弃。”
“为什么要去搬去月亮?”
“为了更方便地利用太阳能,也为了把蓝色的地球留给自然生物。在地球上,‘神’不方便兴建完整的一套机器人工业体系,很多材料和零件还要麻烦您这样的信使来从人界运送到神界,而把那套工业搬到月亮上那以后就方便得多了。”
“月球上的太阳能也没有多少吧,‘神’不需要在更遥远的未来在太阳外围构建个戴森球,或者至少做个戴森环来更有效地利用太阳能么?”
“不需要,神还没有那个打算,另外,其他外星文明的‘神’也基本上都没有那么做。”
“那这些‘神’都在做什么,又在相互聊什么呢?哦,对不起,我好像不该问这个,对吧。”
“很抱歉,是的。您现在无权知道更多的‘神’的虚拟世界里的情况,而您不进入‘神’的虚拟世界的话,恐怕我无法向您解释清楚‘神’在做着什么。”
“就像我无法教会一只鸭子写唐诗,对吧。”
“嘎、嘎、嘎。”这机器人点着头学起了鸭子叫,还真够顽皮可爱的。
“那再过三十几年,人类也会生活在月球么,或者我这个信使可以去月球实地探访一番不?”
“您真的希望如此么?”
“有机会离开地球,去其他星球走走也蛮不错的吧。”
“可您考虑过需要付出的代价么?”
我心里一凉,“什么代价,比如说呢?”
“如果要把您送到月球,需要在地球上加大投入,运送的时候也需要很多燃料,在月球上也需要增添很多设施和准备,如果说这些都可以由‘神’来为您准备,可您自身也需要持续健身以保持像航天员那样的良好的身体素质。”
“这……”我有些气馁了。
“而您完全可以在现在就用虚拟的方式来进入‘神’那未来的月球基地啊,想看什么就可以看到什么。”
“呵呵,我刚刚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人类的太空发射平台在我们那个时代就早已废弃多时了。”
“而那岱嵀的最后一系列发射,其实就是为‘神’在月球上播撒下了兴建基地的种子。”
“那‘神’不再需要向天外发射任何物体了么?”
“基本不需要,而且从月球发射可以更省能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