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东阿阿胶年会(魔兽钓鱼不涨经验怎么办战疫情 · 分享阅读 | 2019年“东阿阿胶杯·山东文学奖”获奖作品(二))
瑛 子
瑛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十五届、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13部。代表作有《爱了散了》、《宝贝战争》、《重返爱情》、《老公的秘密》等,曾创作24集电视剧本《爱你真的不容易》。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有短篇与中篇入选《小说选刊》及《小说月报》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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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没想到,骗子的黑手居然伸到自己头上。
当时他在打一场游戏。正是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时,电脑屏幕上,老怪出手狠辣,咄咄逼人,企图将“独孤求败”逼下悬崖。“独孤求败”是杨健的网游名字,有胆儿在这个群英荟萃的游戏世界叫这名字,没两把刷子怕只会沦为笑话。只见“独孤求败”动作机警,步步为营,精准反击,千钧一发之时,倏一剑刺向敌人心脏。下手狠,准,稳,怪物顷刻血流如注,哀嚎着摔落万丈悬崖。此局胜利,“独孤求败”不敢掉以轻心,战局迅速进入更高级别,另一个武器更先进、状若吸血鬼的怪物跳将出来。
杨健打老怪激战正酣,天昏地暗时,一位网游好友忽然发出求救信号。好友流着血悲恸道,自己即将被敌人杀死,恳求大哥帮忙报仇。杨健正专心致志与吸血鬼拼杀,哪有功夫替人杀敌?根本腾不出手。好友便恳求他借装备给自己。杨健二话不说,丢过去一套装备。好友却说,敌人是个绝顶高手,若没顶级装备,怕是白白送死。杨健没有犹豫,立即从装备库里取出自己最厉害的“星际魔兽”,将账号密码慷慨借出。
然而星际魔兽转出之后,意外发生了。好友并没立即穿戴魔兽复仇杀敌,而是转身下线,瞬间不见踪影。这时杨健正全副身心与老怪厮杀到血脉贲胀,双目发痴之际,脑袋有失灵光。这位网游好友叫周笨笨,网名“天下无敌”,眼下在大学念书,半夜寝室拉闸断电是常事,他没太当回事。
直到第二天上线,杨健发现,自己竟然被好友从名单里踢出。觉得奇怪,便拨打周笨笨电话。在网游世界,周笨笨给自己起名“天下无敌”纯属意淫,就是一个笑话般的存在,事实上他一直跟在“独孤求败”屁股后面混,就像小学生跟着特种兵。关键时伸手管大哥借武器,也不是一次两次,有借有还,懂规则,讲规矩,付酬金。这次怎么回事?杨健问他,我擦,你小子叫老怪把脑子踢坏了?恩将仇报?
周笨笨大惊。无比委屈。他说:“哥,我昨晚一直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没找您借装备,我脑袋叫驴踢了都不能踢哥呀,是不是你马糊了,没看清楚对方真面目?网络骗子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呐!”
杨健仔细核对,这才发现,昨夜向自己借装备,今早又踢自己的混蛋,名为“天下天敌”,而非“天下无敌”。“天”和“无”二字微妙差别,而自己酣战老怪,眼大失神,一时大意,竟被蒙蔽。
到这时,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遭遇骗子黑手,被黑了。
骗术一点也不高明。骗子之所以伪装成好友,编造故事流血求救,其目的为骗取游戏账户信息,盗取贵重装备。而这时,星际魔兽已拿不回来。“天下天敌”早已修改了装备的账号与密码,脱掉马夹,像乌龟一样缩了头,消失在茫茫网海。当确定杨健遭骗,周笨笨号啕大哭:“哥呀,还不如给我啊!”
事已至此,就算关上门把自己狠抽一顿,装备也回不来了。面壁自省是少不了的。这两年,除了工作和恋爱,闲暇时间别的男人喝酒消遣,杨健玩网游。打老怪不光是好玩儿,还有成就感:本身具备运动天赋,加之快脑回路转得快,没事攒攒装备,曾经卖过一套装备,投入成本两千元,苦心磨砺一年后卖了两万。毫不违和地说,这是他的智力成果,无形资产,相当于知识产权。在那个虚拟的江湖,杨健早已混成一个传说——群落里人称大哥,在周笨笨那样的菜鸟眼里,有着神一样的地位。
当大哥不是瞎忽悠的,全凭实力拼出来。就拿被骗走“星际魔兽”来说,硬是杨健一个人凭借独门技巧,凝聚几百个孤夜心血,熬尽脑汁兼透支健康,一级级打关斩怪,才有了这套网游世界独一无二的神器、孤品。打造魔兽过程中,杨健就像古代匠神鲁班,不光是匠人,还是发明家,创造者。不光是心血,还有钱。光自己前前后后投进去的人民币成本,也得三万块超上。强悍的魔兽发出的威力,任何一个失败者穿到身上,都会犹如神助,顷刻翻身,拥有了核武器般,以战无不胜的战斗力而分分钟享受复仇快感,称霸网界不是传说。
以杨健的网战实力,一般情况下魔兽这样的顶级装备基本用不上,平常保存在贮备库,只待不时之需。就像农民把金子埋在树洞,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不会拿出来。周笨笨同在厦门,因这件神器,对杨健很崇拜。半年前有高端玩家开出10万人民币欲买魔兽,扬健不舍。周笨笨闻讯说,哥,你要出手千万不要给别人,一定要让我成为它的新主人,我出11万!周笨笨有个掌舵家族企业的爹,出手豪阔。杨健还是不舍,没出手。却万万没想到,竟给骗子盯上。骗子设个套,他竟乖乖进了局,半点挣扎没有。
骗子估计早已瞄准这套神器,日思夜想,为骗装备,得花掉多少功夫来研究“独孤求败”和“天下无敌”的交往规律,还得耗费多少脑细胞,才能成功伪装成好友而不被戳穿。市场价值11万元的神器,一夜间损失掉,这笔钱,都可以给老杨和宋雅丽住的老房子进行一次小规模装修了,挨千刀的骗子。
杨健打电话到网站客服部门。一位声音如蜜糖的姑娘,耐心听完他的遭遇,遗憾地表示:“抱歉啊,王先生,您这个装备恐怕是没办法找回了,通常情况下,骗子在网站注册信息都虚假的,虚假姓名,虚假身份,虚假地址,行骗得手后,他们会第一时间换掉原来的页面和联系方式,留下一个虚假ID号,然后人间蒸发,不光是苦主,就算我们网站,也很难找到骗子的踪迹。”
杨健问:“您的意思是说,消费者在你们网站玩游戏,几万块钱的装备被骗了,只能自认倒霉?”
“发生这种事我们表示很遗憾,但确实无能为力,真对不起!”
“你们网站不遗余力花样百出吸引玩家玩游戏,一套装备玩家自己投入金钱成本超过三万元,经过呕心沥血打级,现在出了事儿,你们就一声对不起?你们一个字值一万块?”
对方不温不火,“王先生,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也请您理解网站,网站只是提供游戏平台和空间,就像商场提供场所给消费者去购物,商场有义务保障商品质量,但确实没有能力帮人抓骗子。再说您的账号和密码是您主动给出去的,不是通过网站给出去的,好比您去商场购物,您把钱包打开拿出现金递给化妆成您朋友的陌生人,然后您发现给错人了,找商场来负责,这说得过去吗?别说是您主动给出去的,就连网友间私下里买卖账号的交易,也不受网站保护,而且网站公告栏每天都有提示,网络欺诈手段层出不穷,望各位玩家提高警惕……”
杨健听出弦外之音,你有能力把装备打造成神器,却没能力保护好神器,还主动把它拱手让给骗子,这什么智商?不待对方说完,杨健挂了电话。
网游世界,觊觎精良武器的盗贼与骗子比比皆是,如原始丛林的毒虫随时出没。之前听过不少网友捶胸顿足、哭天喊地控诉装备被骗的遭遇,杨健每每会嘲笑那些智商掉线的傻X,在他看来,被骗者十有八九因自身愚蠢和贪婪所致,被骗都是该交的学费。俗话说的好,你有几分贪婪,骗子就有几分手段。自己不存贪念,不占小便宜,因此自信这种事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现在看来,过度膨胀和自信而导致的疏忽,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因素。此时此刻,损失的装备和金钱暂且不说,单这种被愚弄的感觉,就足以让人品尝透穿骨髓的挫败滋味。这种滋味真操蛋。
又费半小时功夫,终于找到网站负责人电话,打过去。负责人到底觉悟高,没有像客服那样推卸责任,而是说:“这种事情太平常了,您不是首例,我们确实有义务帮助您寻找骗子,不过您最好到派出所立个案,然后再到所在城市网监部门开个协查函,我们公司有个部门是专门处理这类网监协查案件的,我们接到网监部门的协查函,会试着帮你找找看,最终能不能找回骗子,我们不能打保票,但一定会尽力……只是在你拿来政府部门的协查函之前,很遗憾我们什么也没办法做。”
2
次日杨健休班,一个人吃了个简单早饭,煎蛋,几片烤面包,速食燕麦片粥。饭后就出了门,驱车直奔市网监部门。如果不是这个事,还真不知道政府有这样一个部门。那地方没去过,手机导航找过去。好些年不上政府机构来办事,一脚踏进门,直觉告诉他,与以往印象中大不一样。工作人员服务态度好,对待前来办事的群众,温和有礼,不急不躁,有公仆感。接待他的是位五十出头的中年妇女,戴眼镜,听了杨建的事,她有些脑洞大开,伸手扶扶眼镜框,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什么玩意值十几万?搁十几年前可以买套郊区小房子啊,不就打个游戏吗?”
杨健顿觉被箭射中靶心,心里滴血。
眼镜女一板一眼说:“小伙子,你说那东西是你的,拿什么证明它是你的?你说一个网络玩具值十几万,也不能凭嘴说,得出具凭据它真值这么多钱,我看啊,你这个事,只能这么办,最好你先找玩游戏的运营商,因为你所有的电子数据都存在运营商的服务器上,让运营商给你出两个证明,第一证明那个什么兽确实是你的,第二证明那个兽确实值你说的那笔钱,我们拿到证明,就给你开协查函。”
“没有运营商证明开不了协查函?”
“肯定开不了,”眼镜女说,“不能证明兽是你的,怎么给你开?”
杨健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眼镜女和邻座聊天的声音:别说没法证明价值十多万,就是真值这么多钱,这也太不务正业了吧?年轻人能不能学点好?天天沉溺于网络游戏,投这么多钱在游戏装备上,要是我儿子,看我打不死他!
本想去一趟派出所,报个案,不料刚从网监部门出来,接到宁馨电话。她刚刚上完一个24小时的班,今儿休班,叫他别安排别的事,两个人休息日好容易碰一块儿,抓紧时间陪她去看房。抬腕看看表,杨健暂时放下去派出所的想法,直接回家了。丢失装备这个事,还不能让她知道,不然麻烦只会更多。
午饭也简单,宁馨做的。焖米饭,一荤一素两个菜,蒜蓉茼蒿、青椒炒五花肉,一个紫菜蛋花汤。杨健吃素,宁馨吃肉;米饭杨健吃一碗,宁馨食量大,吃两碗。进食的时候,宁馨那张嘴巴,完全实现多功能用途,边吃边说个不停。这个楼盘如何,那个楼盘如何,她对这个城市最近半年内新开的二三十个大小楼盘了如指掌,就像了解存折余额那样一清二楚、毫无差池。关于房地产的事,她与著名房地产大佬任大炮,观点出奇一致,发自肺腑视任大炮为神明。数百次锥心刺骨地痛悔,如果早些年听了任大炮的话,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田地。
痛悔完自己,话里话外少不了替杨健总结人生失策,不该先买车,应该先买房。别说五年前他买车那阵,就搁三年前,房价还没这么离谱,岛外还能买到两万的房。她把一些楼盘的历史从开盘到售謦价格走势,翻个底朝天,仅仅两三年时间,这个城市所有区域的房价,前赴后继翻了跟斗。涨得慢的翻一倍,快的一倍半、两倍。杨健听着,心里不悦,脸上没有露出来。他是在房价启动疯涨模式之后开始关注房价的,后知后觉。关注以后发现不单这个城市,全国各大小城市这两年房价都创了新高。
宁馨是杨健现任女友,目前尚在同居阶段,仔细算来,在一起有小半年了。宁馨盼着早点结婚,让关系落到实地,尽管她嘴上没把这话说出来,但这层意思,早已通过N种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行为,结结实实传递给杨健了。杨健比宁馨大两岁,今年三十,老话说三十而立,他到现在没立起来,还与二十五六岁时一个状态,仍然名下无房,这是个让他想来就万蚁噬骨的事。毕业以来边上班边玩,没觉得自己老,也没有迫切的结婚需求,倒是宁馨,看着别人的男朋友到了这年龄,相当于时间到了点,谷子到了季,该结婚结婚,该生孩生孩,自己的男朋友还不着边际晃荡着,婚事迟迟落不定,闹心。
不结婚并不能全赖杨健不着调。杨健虽没有迫切结婚需求,可也不是拒婚族,主要问题还是一个关键字:钱。以前是没遇着适合的结婚对象,现在遇着了,宁馨想结婚,杨健也愿结,但宁馨不愿与杨健裸婚。杨健没有房,这成了结婚的最大障碍,障碍高到赶超珠穆朗玛峰,翻不过去。人家不想裸婚,就不能千方百计坑蒙拐骗游说人家裸婚,要不然男方成什么了。可是男方买不上房子,不是不想买,主要是房子太贵,钱包不配合。于是结婚这事就这么悬着,像一柄剑在头顶悬了小半年之久。
宁馨拒绝裸婚的最强大支持者,是宁馨的母亲吴金子那个老太太。吴金子并不老,才五十五岁,外貌保养还算过得去,称她老太太,有些过分。但在杨健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太太,思想老,观念老,做派老,令人厌恶的指数可以与游戏里最大的老怪一个量级。她坚决不允许女儿与杨健结婚后共同奋斗承担买房压力,她对未来女婿的最坚定要求,必须得有套房子。于是买房就成了杨健的人生必经路,买不了房,这婚就结不了。
记得头一次宁馨带杨健回家,是一年前,两人热恋没多久,宁馨领他回去见家长,足以见宁馨对这段感情的诚意,杨健也一腔赤诚,拎了两箱海产品,满怀欣喜跟她去了她家。进了门,板凳还没坐热,老太太头一句话问:“你在航空公司当空保?”
老太太眼神里,飞刀般的丝缕挑剔,顿时令杨健为自己从事的职业产生从未有过的羞愧。没实力开着路虎揽胜,带着巴宝莉包包与海蓝之谜面霜这样的礼物,前来给准丈母娘光耀门面,简直就罪大恶极,无法宽恕。
空保,是航空公司的合同制员工,属派遣制,即没有国家正式编制。工作内容是在航班飞行过程中,执行空中安全的维护工作。看来老太太对航空公司的各类工种已经做了相当的功课,那眼神分明在质疑,这比小区里的保安能高级多少?老太太基于自家条件,并不奢望女儿能找个飞行员、机长这类职业的对象,但如果是个有正式编制的空警,老太太内心或许能安慰些,脸色也能好看些。可他是空保,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让她可以觉得荣耀的职业。空保干的工作与空警一样,不一样的是两者待遇差不少。空警享受公务员待遇,还享有航空公司的飞行补贴;空保只有航空公司的基本工资与飞行小时费,其他待遇没有。而且,遇到空姐们特别忙的时候,空保还需要临时充当乘务员,帮忙干点乘务的活,空警则不用。
老太太第二句话是:“你买房了吗?”
杨健一脸尴尬。
老太太说:“你毕业工作也七八个年头了吧?要说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买上房?”
这是个痛彻肺腑的话题。工薪族工作七八个年头就能买上房子?老太太您是外星人?您不了解地球上房价?这不是欧美乡村,这是中国大陆,而且不是三四线小城或乡镇,这是东南沿海人均收入畸低而房价畸高的厦门。然而面对老太太飞刀般的眼神,杨健不能把心里话撂出来,只能解释道,这两年房价不稳定,看机会吧,遇到合适的就出手。
老太太闻言,脸色更沉了,第三柄飞刀要飞出来,被宁馨递眼神制止了。
那天一顿饭功夫,老太太拐弯抹角将杨健的月收入、年奖金、杨健父母的退休金,以及老杨家的住房等现状摸个底透。而杨健也有收获,即头一次见面,便已大致获知,老太太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正常人说话能照顾别人情绪,她不。她不看对方脸上是否难堪或有别的不适表情,她只考虑她自己的情绪、心理、需求及快感。她对女儿找一个无房族作为恋爱对象的失望,连一点掩饰都没有。杨健初步得出结论,这妇女一辈子没混好,婚姻不顺,结婚生孩没几年就离了婚,一直没再婚;事业也不顺,一辈子在商场当售货员,混到退休仍然没脱离社会最垫底阶层身份,这都与她情商不高有着因果关系。
吃那顿饭的过程中,杨健满耳朵还被塞满老太太的N种训导。大意是,她这个当妈的,不会嫌弃未来的女婿穷,怕只怕女儿找个不靠谱的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千年古训有它的道理。一个男人,活在眼下城市里,如果连房子这种最基础的生活设施都不具备,拿什么给老婆幸福?那是杨健近十年来吃得最心塞的一顿饭,可谓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宁馨妈妈——吴金子,这号人物做丈母娘,未来生活将面临怎样的压力,堪比宇宙黑洞。杨健不得不忍着。毕竟宁馨对待这份感情是认真的。而他也是发自内心喜欢宁馨。
宁馨和他是同事,也在航空公司上班,但不在一部门。她在商务部门,一线“战士”,属于航空公司这架庞大机器的最基础阶层。她工作地点不在航空公司的大楼里,而是在机场候机楼,直接面对旅客,作为航空公司的地面服务人员,为乘机与候机的旅客提供各种保障服务。她和他一样,也没有国家正式编制,属派遣制合同工。派遣制员工和正式编制员工,做一样的工作,出一样的力,拿不一样薪资收入。比如同一部门,同一工种,工作量无差,工龄也无差,派遣制的月薪大约是正式员工的二分之一左右。月薪如此,年底奖金也如此,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年终奖人家拿两万,她只有一万。因此从工作性质上讲,宁馨和杨健两个人也算旗鼓相当;从家庭出身上讲,更是门当户对。
但男人作为雄性物种,与女人单就工作性质旗鼓相这一项,就注定从基础上设施上矮了女人一头。从女性心理与安全方面的需要,在一个家庭单元里,女人更愿意找比自己强大、收入更高、条件更优越的男人,才能达到一个平衡。所以吴金子固执地认为,自己女儿找杨健,吃了亏。可是宁馨不这么认为,确切讲她和杨健的恋爱还是她主动的。当时杨健在执行航班过程中,一名旅客吃午餐时突然毒瘾大发,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打翻邻座的餐盒,从座位上冲出来在走道上狂奔,吓坏了所有旅客,杨健冲上去一招制敌,将身高一米八体重近两百斤的毒旅客狠狠摁在地上。这个事迅速在公司内部网站上流传,还有杨健一招制敌的小视频。宁馨看到这段视频,抑制不住爱慕之情,主动从微信上联系杨健,开启了交往。
那时的宁馨,在杨健眼里就是一条水质清澈透明的河流,河里游着几尾可爱的小鱼与小蝌蚪,都清清楚楚。在航空公司这种美女如云的地方,宁馨算不上什么漂亮姑娘,倒也五官标致,肌肤干净,有着健美匀称的身体曲线,每次杨健执行航班任务路过她的工作岗位,她冲他那么柔柔地一笑,让杨健感觉整个春天就在眼前。其实那时候距现在并不远,不过才一年多前。当时她亲口告诉他,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想找一个他这样的男朋友,哪哪都顺眼,每当她在候机大厅看到他身穿制服大步流星走过的身影,就像看到好莱坞动作片里的男一号……一年多前说这话的时候,宁馨也已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别人眼里的一枚大龄剩女,在杨健眼里,如同一点也不掩藏心事的小姑娘,毫无心机。当时杨健一笑置之,要求她不要动不动拿他和什么男一号比,他就是一普通人,工作过程中执行任务是本分,与演员们塑造的角色没有可比性。
相处久了,宁馨又告诉他,其实他最让她喜欢的还是他的性格与生活习惯,没有爆脾气,不抽烟,不嗜酒,除了爱打网游,没有其他不良习惯,他长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健身,一般男人做不到。她说,要不怎么满街都是大腹便便的男人呢,有的男人还不到三十岁,就挺一个孕妇肚,看到大肚子的男人,她会恶心。在她看来,人人都知道健身有好处,可长年坚持的却是少数,杨健坚持着一般人坚持不了的习惯,就不能不让她刮目相看。杨健告诉她,定期健身与体能训练,是空保大队严格的纪律要求,并非自己多么有毅力。公司半年一体检,三天两头各种测试,体能测试不合格,轻则停飞,重则解聘。不坚持能行吗?
两人在公司,都属于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那类员工,进航空公司凭的是考试成绩与个人奋斗。一场彼此欣赏、惺惺相惜的恋爱,就这样萌芽生根。如果没有宁馨妈的掺和,杨健对这段感情的未来,以及未来的完美升级,毫不怀疑。但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吴金子这枚被金钱和房子牢牢绑架的女人,是宁馨母亲的这一事实,没法改变。
实在没辙,当头一次被宁馨带回家门,吃那顿没齿难忘的塞心饭时,杨健被逼表了态,房子一定要买,他会尽最大努力给宁馨幸福生活。那之后不久,宁馨厌烦母亲的唠叨,和母亲吵过一架后,搬到他这儿来。他住的是一室一厅,租的公寓,不宽敞,装修还算精致,五脏俱全,一对小情侣过日子,不奢侈却也勉强够用。宁馨搬来第二天,吴金子追过来闹过一次,她担心女儿就此沦陷在无房无钱的凶险生活里,闹得很凶,又哭又骂,就差滚地撒泼了。但最终拿女儿没办法,闹过后哭哭啼啼地走了。吴金子转身离开时,眉宇间的无奈与凄楚,像锯齿一样锯了一下杨健的心。杨健暗自发誓好好待宁馨,努力挣钱,买房,结婚,把日子过好。
在一起的日子,宁馨数次流露出对结婚的向往。房子买不起,钻戒可以买一枚。杨健贡献出一个月全部收入,薪水与熬夜飞航班的加班费,花两万元买一枚钻戒,向宁馨求婚。不料宁馨把钻戒在手指上试试,并没有戴上,也没马上答应结婚。她说她确实很想结婚,怕就怕母亲割腕上吊抹脖子。毕竟婚姻大事,母亲思想是狭隘,可也是亲妈,这样潦草地结婚,实在怕伤了母亲的心。杨健很理解。两人商量来商量去,达成一致,还是把房子搞定后再结婚。杨健也希望,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上,宁馨得到是母亲的祝福而不是眼泪与担忧。果不其然,杨健求婚这事传到吴金子耳朵里,她当场放出话来,绝对不行,狗都要有个窝,房子还没买结了婚住大街?跟公婆绝对不能住,两代人住一屋檐下只会矛盾不断,租房绝对不行,居无定所四处漂零,你想做吉普赛人但我女儿绝对不行!
她说了N个“绝对”。杨健说那行,听你妈的,买了房再结。
就这样,在相爱却不能结婚这件事上,宁馨妈妈浑身上下散发的巨大能量,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接下来的几个月,吴金子逮着空就出去看房,满城跑。看新楼盘,也看二手房、炒房者手里的三手房。她自己跑,也拽着女儿跑。在吴金子的带动下,宁馨也像着了魔,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在对各种房子的研究上。半年下来,宁馨已经迅速成长为一名房产专家。哪个楼盘什么价、什么档次,哪个二手小区什么行情、什么环境,关于房产买卖的手续费、过户费、交易税什么的,她拿着计算器啪啪啪地一按,分分钟给你精准数据,业务熟练程度,与链家最优秀的店长有一拼。
看母女俩对房子的热衷与痴迷程度,尤其吴金子一提房子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魄,杨健曾一度困惑,难道吴金子打算掏钱帮女儿买房?还是女婿买房她有计划给点赞助?要不然在这个事上,她怎么跟个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似的当家作主?杨健问过宁馨这个问题。宁馨直截了当回答,我妈买什么房?她手里一点积蓄没有,一个干了一辈子商场营业员的女人,没什么特殊技能,仅够糊口的工资能把闺女供出来,没偷没抢没背债,就已经是上帝青睐了,她哪有钱买房子?她跑来跑去都是在帮你看!
杨健甚是无语。人家这样肝脑涂地帮你做事,你得感激涕零才对啊。
这回吴金子看中一套房。她已经带着女儿看了两次,各方面性价比都不错,以老太太的话说,是个机会。刚好逢休息,宁馨拖着杨健去看。杨健不得不暂时放下去派出所报案的念头,在宁馨的指挥下,开着车,她说往左就往左,她说向右就向右,又一次冲锋在看房的路上。
3
现在是2018年春天。杨健这样的无房族,每次看到“北上深厦”这类房价榜单,都少不了各种心惊肉跳。厦门主城区是个岛,俗称岛内,四周环海。岛内只有两个区,近些年房地产业如火如荼地发展,岛内可供开发的土地,已凤毛麟角般稀有。土地有限,人口却源源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周边那些三四线小城市,诸如家家开厂、户户做生意的漳州、泉州,还有著名的红木之乡仙游县,都是盛产土豪之地。那些地方的有钱人,以小孩子上学、老人养老等各种名义,孜孜不倦扛着钱袋子往厦门岛移民。千万别瞧不上这些其貌不扬、衣品朴素如菜场大妈的小地方人,岛内那些高端盘、海景房、学区房,动辙单价过十万,单套上千万的住宅楼,这些人一次性付款眼睛不眨。在二线城市群,厦门房价傲视群雄赶超一线,除了通胀因素,这些土豪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杰出贡献。
为落实“房住不炒”的精神,近两年不断调控。限购、限贷、限价、限售、限签,一次比一次狠,房价这头脱缰野马总算给拉住了,但那些吓人的价格,仍然像一座座高耸的山峰,令人望而生畏。吴金子选中的是个新楼盘,在岛外。岛内根本不用考虑。穿越一条巨蟒似的跨海大桥,距主城区50分钟车程的郊外,吴金子挑中一套房。
110平,非海景,海景也根本不用考虑。单价四万二,总价四百六十二万,车位30万,加起来小五百万。售楼小姐斩钉截铁说,不捆绑车位。但又悄悄地说,不选车位就不能选房。也就是说,人家并不强迫卖你车位,但你只有买了车位才拥有购房资格。不买车位?可以,哪凉快哪待着去,房子不卖你。
买套房子,杨健做梦都想。当他坐在五星酒店大堂般的售楼大厅,看着楼盘价目表,刹那间又觉得大脑缺氧。
这家楼盘竟然还有个优惠,一次性付款可以享受99折,当然,这个杨健百分百享受不上了。贷款的话,首套利率因银行不同上浮15%至30%不等,这个杨健可以考虑。
“这个户型面积,总价又这么低的房子,就剩这一套,”售楼小姐笑吟吟地说,“这两天就有六家看,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下午就会被订出,如果相中,还是尽快做决定。”
售楼处看房的人络绎不绝。看这情形,杨健判断售楼小姐没有打诳语。吴金子完全认同售楼员的话,她把杨健拉到一旁,掷地有声:“小杨,我过来几趟了,这个面积,这个户型,卖得特别快,上次来还有十几套,才三天功夫,就剩这一套了,就这个楼层,这个价格的,过了这村没这店,如果这个错过了,这个楼盘可选的就只有140、160平的户型了,我们就更不用考虑了。”
从她绝决的眼神看,杨健如果不当场拍扳订下这套房,不光这房子,连婚事都要就此泡汤。
“非得买这个楼盘吗?”杨健问。心里想着,如果稍远一点,单价三万多的楼盘也可以考虑,压力小一点。
“岛外几个区所有的楼盘我都考察了,就这个片区,生活便利,学区与医疗资源都属上乘,周围其他几个盘都看过了,全是改善型,旁边那个中铁建的盘,单套面积最小二百五六十平,复式,单套价格一千万以上起步,那个你考虑吗?不现实嘛!就这个小区有小户型,这也是附近唯一小户型社区,为了这个房子我跑断腿,你怎么一点不珍惜?”吴金子唾沫飞溅,身心交瘁。
“非得在这个片区吗?”
“岛外几个区,就这片区离机场最近,就你和小馨上班来说,再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选择了,关键附近的学区,小学到高中一条龙,教育质量虽然跟岛内不能比,但在岛外是靠前排的,周围二手房你知道卖到什么价?五万!新闻没看吗?这家楼盘的房子,去年一期开盘时购房者连夜排队摇号抢房,挤塌开发商的门!现在如果不是限价、限购、限售打退大批购房者,这个价想都别想!这套房也根本轮不到我们买!机不可失啊!”吴金子苦口婆心。
婚还没结,已经考虑孩子上学的事了。布局着实高瞻远瞩。杨健一脸茫然,打心眼儿里自惭形秽。
老太太看透杨健心思,继续苦口婆心道:“房子是大计,得有长远眼光,你们这个年龄,结了婚就得紧锣密鼓要孩子,孩子到了学龄不上学吗?”
杨健认可这片区,认可这楼盘,也认可结了婚就要孩,吴金子说的他都认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一个字,钱。他在大脑里翻遍自己所有银行账户,羞愧的余额如滔天罪恶,抽打着他的五脏六腑。这套房就算以最低首付额度百分之三十,加上车位,签下它也得立即拿出一百六七十万现金,还没算那些七七八八的杂费。而他所有银行资产凑起来,也就能拿出七十来万,这是工作数年来的全部身家。老杨和宋雅丽说过,儿子买房能赞助三十万首付,这也是他们咬着牙能够拿出来的毕生积蓄。一想到自己买房要榨干父母的养老钱,杨健不由心下大恸。可就算这样,还是有几十万资金缺口。
这时候,售楼小姐悄悄透露,有位客人因为贷款没批下来,退出一套80平的小户型房源,这也是该楼盘目前唯一一套可售的最小户型。由于这套小房位于小区最后一排,又是中间户,价格低于楼盘均价,单价只有三万八,总价也就三百万出头,杨健顿觉眼前一亮。于是向吴金子提出自己的想法,110平那个压力有点大,这个80平的比较合适。
吴金子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道:“我又没要求你买140平的,电梯房公摊大,80平的两居室,连个餐厅都没有,一天三顿窝厨房吃?客厅跟鳖壳似的,俩房间蛋壳似的,小两口住一蛋壳,另一蛋壳做书房,以后有了孩,老人过来带孩子都没地落脚,在家里上厕所都要排队?”
谁愿憋蛋壳里过日子?可如果坚持110平总价近五百万那个,今天就签不了。先不说后续贷款压力,仅首付几十万缺口,从哪来?借?谁有闲钱给你凑房款?高利贷可以,还不用抵押,但一想到那些被高利贷搞得家破人废的流亡者,杨健不寒而栗。
杨健决定做自己的主,买这个80平的。他承认自己没志向,也没长远目光,但理智告诉他,买房这事得量力而行,眼下只有这个比较适合自己。
他征求宁馨的意见。宁馨说行,阿健,80平,够我们住了。他望一眼她的眼神,那里面全是柔软的体恤与理解。杨健眼眶一热,差点眼泪下来。他冲她感激地笑笑,这瞬间两颗心仿佛融在一块。杨健坦诚向吴金子表示,先把80平这个靠下来,有这个做基础,以后房价再涨心里也不那么慌,过两年找机会再换。吴金子瞅瞅女儿,女儿一脸死心塌地跟杨健穿一条裤子的神情,叹口气,妥协了。
杨健仔细看完户型图及相关资料,叫来售楼小姐,询问购房手续,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他已经把银行卡掏出来,准备签单交订金。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分分钟功夫,另一拨客户,确切讲,一对小两口,先下手为强,现场签了80平这套房屋的认购单。
得知这个突发情况,宁馨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到大厅中央的沙盘处,刚刚因为定下买房而有些振奋的神情,突然变得忧伤。忧伤如同一条河流,曲曲折折、唏哩哗啦朝迎面杨健扑来,杨健只觉一颗心直往下坠。吴金子冲过去抓住售楼小姐的手,姑娘,这个户型真的没有第二套了吗?楼层矮一些也可以的。售楼小姐遗憾的摇摇头,阿姨,卖一套就是业绩,有房源我怎么会不拿出来卖呢?
那对刚签单的小夫妻,从衣着看,像一对知识分子。妻子梳个马尾辫,丈夫理个板寸头,他们表情有些小激动,正讨论着房子,亲密地窃窃私语。谁也没料到,吴金子突然跑到小夫妻面前,一把抓住马尾女的手,恳求道:“姑娘,这套房子您真的签下来了?能不能让给我们?除了这个小户型我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帮俩孩子看房子特别不容易……”
马尾女微微愣了一下,待她弄明白吴金子的意思,刹那间眼圈发红,她说:“让给你们?凭什么?我们看房都看两年了,错过一次次机会,肠子悔青了,这次打死也不能再错过了。”板寸男彬彬有礼从妻子的手腕处拿开吴金子的手,瞥了吴金子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神经病吗?他一边拉着马尾女快步远离吴金子,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巾给马尾女拭泪,“不哭,咱这不定金都交了吗?明天就来办首付,谁也抢不走了。”
吴金子转过头来冲杨健痛心疾首道,看到了吧?还不拿出决心,一会这套110的也没了!杨健万箭穿心,深感自己活成了废物。110平真买不动,他自责地说一声,对不起,吴阿姨。话音落地,售楼小姐走过来道,你们不用纠结了,110这套我同事的客户刚刚订下了。说出这话,售楼小姐脸上满是失落表情。吴金子当场指着杨健咆哮:“杨健你还是个男人吗?磨磨叽叽的什么意思?担心我占你便宜是怎么的?我告诉你,我吴金子从没指望女儿给养老,我只求我女儿结婚有个住的地方,就你这样不靠谱,怎么叫人放心!”
当着售楼小姐的面,宁馨脸上除了忧伤,又加一层尴尬。她跺跺脚,拧着眉毛转身出了售楼处,在路边招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头也不回走了。见女儿被气跑,吴金子拿眼神狠狠剜一眼杨健。那眼神分明在说,既然房款没准备好,还到售楼处干什么?来现眼啊?
吴金子气冲冲掉身离去。
售楼小姐望一眼杨健,杨健面红耳赤,绝望,无助,沮丧,难堪,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脑袋里回荡着马尾女那句话,肠子都悔青了。真是的,早些年干嘛去了,干嘛等到房价升上天才想到买房。不过,早些年房价没有现在高,可银行账户连这点钱也没有。房价上涨过程中,上面从没断过调控,每次调控都希望楼价跌,每次都想跌了就出手,却不料调控多频繁,涨幅就有多猛烈。沦落到这田地,除了痛恨自己无能没远见,怪谁。售楼小姐同情地咧咧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当天晚上,爆发一场争吵。争吵发生在宁馨与杨健之间,由杨健一句话引爆。他就说了一句话:“我的实际情况你没跟你妈说清楚吗?”
言外之意,如果你跟你妈说清楚了,我就一上班族,挣工薪,我没有虚构虚报夸大我的经济状况,你妈干嘛逼这么紧?动不动三四百、四五百万的总房款,谁轻松拿得出?
但这些他都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滚了滚。也仅仅刚冒出一句话,便如同火捻子一般,惹了祸,宁馨潜藏在胸内巨大的火山疯狂爆发。
“我妈有错吗?就我俩这年龄,结了婚要孩子是不是迫在眉捷?到时候你我都上班谁照料孩子?保姆请得起吗?老人过来给你义务当保姆不能没个地方住吧?80平挤挤巴巴的也行,我也没意见,可但凡你上点心,动作稍微快点,至于让别人抢了去?”
宁馨放炮一般口吐火蛇,胸口一起一伏,仿佛被人掘了祖坟般悲愤欲绝。
杨健也憋了一肚子气,没耐心去当垃圾筒给她发泄,但也不能吵,再说跟正在丧失理性的女人吵,叫什么事。只便坐在一旁,神情里流露着无法解决的无奈,心里塞满铅块似的巨压。什么为了“我们”好?“我们”是谁?吴金子只是为了她女儿过上她想象中的日子,根本不考虑他的难处好不好?根本没想过他背上一身债结婚后生活还会有什么质量。
杨健愈沉默,宁馨愈愤怒。声音抬高八度,继续发飚:“没听人说吗?结婚不买房,就是耍流氓,不买房还千方百计拿出种种说辞蒙人姑娘婚后跟他一起奋斗的,比无赖还不如!天底下最讨厌的男人就这类自私型,一点责任心没有,只想到自己轻松,怕背债,怕担责任,不敢负责任还结什么婚?这种人能让女人过安稳日子吗?人家那些90后的姑娘,谈婚论嫁都谈到二套房、三套房,我过分吗?我只不过要一个鸡蛋壳……”
你也去要!那你也得碰上有几套房又愿意娶你的主儿!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金主,就你那个视钱如命的妈在背后做高参,你还会在这儿跟我磨叽?杨健差点没喷出来。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哪家的公主?还要人家几套房,就算是买卖,想卖个好价钱,首先得有个好资本,商业市场恒古不变的规律你不懂得啊?自己什么德性不自知?刚谈恋爱时,1.64米的身高105斤的体重,还算个身材标准的姑娘,也就短短一年功夫,跟打了催肥剂似的,体重直线飙升到130斤,你以为找到我这个对象,这辈子就装保险柜里了?再不用为找对象担心犯愁了是吗?顿顿离不开肉,见了红烧肉猪肘子都没命,每次善意提醒你控制体重,你都以为我嫌弃你,怕你多吃,自己不自觉、不自律,锻炼又坚持不了,叫你跑步,跑两天你就喊累,有了空就窝在沙发里玩自拍刷微信,每次自拍不美颜不磨皮不弄个45度仰头根本没法看,拍出来的照片跟真人判若两人,却非要将照片中那个假人当成自己往朋友圈发……就这德行,还要几套房?有几套房的男人,轮得到你这样的齐天大圣?还用我等到30岁结不了婚被你挑剔羞辱?
还有,请问吴金子老太,你做家长的不容易,男方父母容易?男方父母养大儿子就得为你女儿做奴隶?挣的钱给你女儿花,业余时间都要被你女儿控制,男方父母养孩子白养了?你女儿到了年龄不需要嫁人?不需要男人?不需要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不需要生孩子?她嫁人就是男方占便宜,她生孩子是为男方做奉献,她奉献了她就吃了天大的亏?那好呀,你就让你女儿老在家里好了,怕吃亏最好一辈子别嫁,别找男人,陪你到老,永远不亏。
这些话统统没有说出来。只像雷霆千钧在大脑里盘旋而过,说出的只有一句:“你妈妈希望你过上好日子,我理解,我不是不愿买房,只是眼下确实无能为力。”
这晚这场激烈嘴仗,这是杨健的第二句话。话音落地,又招来宁馨机猛烈扫射:“你不要觉得我妈势利,你以前也不是没相过亲,你去相亲哪个女人没跟你谈过房子呢?不谈房子还继续跟你风花雪月那不是扯蛋吗?”
宁馨机眼泪似海似洋铺天盖地。这阵势,似乎她这辈子遇到他,又与他谈了这场恋爱,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不从房子这个事上找补回来,后半辈子没法活。杨健被折磨得头痛。她这个样子真可怕,跟巫婆似的。明天还要飞早七时的航班,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钟赶到机场,六点钟登飞机,这女人只管自己发泄积怨与私愤,一秒钟也不肯替他着想,没有充足的睡眠保障,怎样去执行高空航班任务?
他觉得累到极限,不想争辩,只想倒头进入梦乡。这时候的宁馨,恋爱初期的纯真与美好,一丝一缕都不见了,她刚搬过来时他就和她说房子的事,很抱歉让她住租房,她还安慰他,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眼下的宁馨,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吴金子女士。尤其当她说到房子时眼神里冒出来的剑光,杨健觉得她简直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这女人在杨健心里的形象,就像迅速崩溃的A股一样。
这晚杨健做了个梦。梦见几十年后的宁馨,一张脸以及身材,已经与吴金子一模一样,连鬓边的发丝都没有丝毫差异。梦境很清晰,眼前伫着一个老怪物,他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宁馨,还是吴金子。杨健在梦里狂呕,呕得翻肠倒胃地,把碧绿的苦胆水都呕了出来。
4
第二天,杨健全天在飞机上度过。厦门-杭州-海拉尔,海拉尔-杭州-厦门,是这一整天的航程路线。在密闭机舱里,杨健身着休闲便服,坐在机舱半中间临过道一个位子上,不知情的人不会知道,这是航空公司的特殊职员。如果航程上没有意外突发状况,他在飞机上从头坐到尾,全程默默。
空保,是个通俗称谓,全称为空中安全保卫员,简称为安全员。关于空中工作者,民众印象深刻的是飞行员与空姐,对于从事空中安全工作的群体却鲜有了解。在小时候的理想里,以及当年考大学,杨健从来没想过,未来的自己会从事这一职业。高考那年考进北京一所公安院校,侦查专业,老杨与宋雅丽跟中了彩似地,欢天喜地,慷慨请客,恨不能拿大喇叭满世界宣传,他们为儿子骄傲和自豪。杨健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满以为灿烂前程与美好人生就此踏上征途。却不料几年后毕业,就业成了一个头痛事。在北京漂,看不到前途。回到厦门,杨健想去公安局当刑警,可是没编制,市局没有,哪个分局都没有。其实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没人,没关系,做了一辈子物业公司勤杂工的老杨,在儿子就业这个人生大事上,半毛钱资源和人脉都没有。人家说退一个才能进一个,叫他们耐心等,老杨就乖乖地叫儿子等。杨健没耐心,先是到一家律师所打杂,摩拳擦掌要干出一番事业,却不料很快发现,那家律所的几个律师为了挣钱没什么事不敢干,那地方不合适自己,恰在这时遇到航空公司招聘安全员,收入是户籍警四到五倍,看到自己基本条件完全符合,毫不犹豫报了名。人家招八个人,报名的人数有三千,大浪淘金的节奏。笔试,刷掉大批人。笔试过了,面试就测了三轮,筛子一样一层层地筛,到最后体检时只剩十六个人,那个跋涉的过程、艰辛的程度,毫不逊色于冲进中国好声音的舞台实现梦想。体检过后,杨健以八名中的一员,幸运过关。
可想而知,这个靠一己之力层层“通关”获得的岗位,与人们日常概念里所理解的地面上的“保安”,有着巨大区别。进公司之初,杨健与小伙们被送往航空公司的专业培训部门,经历为期半年的魔鬼式强化学习与训练才得以上岗。作为空中安全员,除了具备身体素质过硬这一最基础的先天条件,还要了解必要的飞行基础知识、具备过硬的警务技能,并且要加强英语能力,另外还要不断学习犯罪心理学等多种科目。在心理上和身体上,一年四季要不停地接受着严格考核与训练。
由于空中的出警环境跟地面不一样,遇到突发状况时,不能像地面上随时获得增援,因此杨健和小伙伴在工作过程中,通常都是单枪匹马,单兵作战。在高空飞行过程中,面对的犯罪嫌疑人往往都是蓄谋已久、心理素质超好并且有经验的人,因此在意外突然发生时,不可能有时间与嫌疑人反复周旋博斗,而是必须在有限空间与最短时间内,控制突发状况,对意外事件做出有效处置。关键时刻,对危险嫌疑人实施一招制敌,甚至一招毙命,这是杨健在平常抗暴训练中的一个最基本要诀,也是空中安全员必须具备的专业素质与格斗技能。
日常工作中,较大的意外突发事件是小概率事件。最常见的就是乘客在机舱内抽烟或打手机,这些轻微威胁飞行安全的事件都要由安全员来处理。遇到这些情况,先是婉言相劝,劝告无果时,尤其碰到顽固乘客,非但不改正,还出言不逊,就需要出面制服,严重的要送往飞机停机地机场公安局接受惩罚。同时,在飞机起飞前及飞行过程中,阻止好奇胆大的客人进入驾驶舱,还要注意非头等舱的客人进入头等舱,个别客人喜欢坐前排,对这些不按既定秩序入座的客人,提示与劝告,也是安全员的工作。
就算什么意外都没有,在飞机上什么也不干,全天候坐飞机坐下来,每每走下舷梯时,浑身骨头都会像被电线狠狠捆绑过似,地从上到下不舒服。几年熬下来,熬个分队长,再也看不到上升空间。有时候在飞机上坐着坐着,杨健会忽然心生厌倦。厌倦又怎样?还要日复一日地飞。
时值三月,厦门已是春暖花开,一天中气温高时达27度,女孩们已换上露脐热裤,海拉尔却忽然大雪纷纷,飞机落地时,停机坪已是白茫茫一片。杨健于一天之中体验四季转换。
因为停地坪地面结冰,也因大雪继续纷扬,飞机停滞在海拉尔机场,从海拉尔飞厦门的旅客有七十几位,此前已办好登机手续,此时不得不在候机厅等候新的起飞时间。这种时候,机组人员则要停留在飞机上,随时候命。百无聊赖,几名年轻的小空姐穿起外套,走下飞机,举着手机在机坪拍雪景、嘻闹。
杨健也下了飞机,望着由轻盈的雪花描绘出来的洁白世界,呼吸着草原雪地甘冽清新的空气,心情忽然间被雪花洗过一样,清爽干净起来。昨晚被宁馨吵闹时内心滋生的种种怨毒,也随着雪花的飞舞烟消云散。她哭了那么久,他却倒头睡去,没有温言软语安抚她。他自责自己不够爷们。这么想着,他拍了几张雪花飞舞的图片,发给宁馨,希望她看到后,心情可以好一些,放松一些,也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要老去想房子这座不愉快的五指山。
在飞机延误六个小时后,终于接到确切通知,不是起飞通知,是不飞通知。由于天气原因,海拉尔返厦的航班被迫取消,改为明早雪停铲冰后起飞。飞机在海拉尔机场过夜。杨健与几名空姐协助地服人员,安排旅客们入住宾馆。旅客们一张张脸都是被欠了八百吊钱饱含诅咒的表情。直到半夜,所有旅客安排完毕,才安生下来。杨健洗漱过后,把疲惫的肉身扔在宾馆的单人床上,正欲倒头睡去,听到手机微信叮咚一响。他以为是宁馨,也特别希望是宁馨。然而却不是。
一张美如童话的雪景图片,一位小空姐发来的。杨健脑补小空姐那张脸蛋,眼神纯净而调皮,微笑时有着三月桃花儿一样的妩媚,出名的英语好,从个人条件看,应该是和杨健一样凭实力考进公司的一类,而不是凭着某种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深更半夜的,发送这个美景图什么意思呢,暗送秋波?寂寞无聊?杨健怔着,小姑娘又发来信息,邀约他玩手机网游。他是公司著名的网游玩家,小姑娘找她玩这个算是投其所好。杨健冷静地看了一会儿,出于礼貌,回复了一个微笑图标,然后以第二天飞早班为由,谢绝了网游邀约,将对话清空。没有兴趣进一步深入交流。对这类来历不明的诱惑,他的反应是无动于衷,心跳频率不会加速,荷尔蒙分泌不会因此变化。倒不是他多么君子,主要是这姑娘的事他听说过,到公司也不过半年功夫,谈了两场恋爱。先是和一名副驾驶谈,已公开住到一起了,两个月后那位副驾驶爱上另一名空姐,分了。接着她又与一名在头等舱结识的旅客陷入情网,每次飞完那男人开悍马过来接她,如果哪天悍马男不来接,她就自己开车上下班,坐骑是一辆新款路虎,惹得空乘队的小姐妹羡慕不已。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开路虎三个月后忽然有一天路虎不见了,后来听说悍马男不是单身,有老婆,悍马老婆找到她一顿暴骂,给打散了……当然这都是空乘队的小道传闻,具体情况杨健没亲眼所见,也不确定别人是否亲眼所见。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发生在别的那些满脸世俗与虚荣的空姐身上,再正常不过,但有着那么纯净眼神与笑容的年轻姑娘,有着这么丰富妖娆的人生履历,着实令他有些脑洞赶不上趟的节奏。
次日清晨,航班在延误已达十几个小时之久,旅客们的怨气已被积累到即将爆炸的程度,飞机终于腾空而起,杨健和所有机组人员一样,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5
航班结束从机场驱车回到住处,已是下午三点。进门时整个人变成一块移动的木头,麻木地冲了个澡,一头横到床上,呼呼睡去。一觉醒来,晚上八时,宁馨还没进门。航空公司各岗位员工都是轮班制,杨健下意识走到挂在墙上的台历前,看到今天宁馨应该休息,人去哪儿了?手机里也没个留言。少了一个人,本来不大的房子,一下子空旷了不少。杨健在屋里转了转,发现不是屋子空了,是心空了。
再仔细看看,又发现不光是少一个人的问题,围绕着这个人的一些日常用品也都失踪了。衣柜里,原本挂着女式衣服的衣架,只剩下架子;书桌上,宁馨那台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卫生间,镜子前摆了一排的化妆品也没了。发现这个发生在出租屋里的逆转后,杨健微微惊讶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面,洗过碗,坐下来整理思路,慢慢地确定,自己的生活出问题了。感情生活。就像大米生了虫子。
杨健打开一罐啤酒,坐在小餐桌边,边喝酒边自省。那天晚上说了什么难听尖锐的话刺伤她了吗?没有,可以确定,整晚都是她在发泄。尽管当时他心里也滚过许多刻薄之念,想骂她,甚至想抽她,那些念头如果说出来确实很吓人,但终究没动嘴,更没动手,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睡去。毫不夸张地说,自我情绪控制方面,他一直有着超越常人的能力。
这会冷静下来,那晚她发疯的模样已飘然远去。能够想起的是她的种种好。身材是胖了点,五官蛮端正,算不上那种一眼就让人赏心悦目的角色,但也绝没有让视觉别扭或难受,带出去也没有失过体面。凭良心说,宁馨这姑娘,在眼下90后姑娘中,算是德行不错的那类。没有那种在外通宵疯玩的习惯,没有什么让人不能忍受的不良嗜好,最大的爱好是购物,不过她知道克制,只买自己经济承受范围内的东西。除了购房这个事,她还没有因为购物这些问题与杨健发生过不愉快。
宁馨还有个优点,不攀比。不像乘务队那帮空姐们,看别人开好车,自己也要上档次的,百十万的车当然不是乘务员的收入可以支撑的,于是各行其道,都是旁门左道,这样的女孩在乘务队为数不少。宁馨不在乘务队,但地面工作的那些姑娘们,也是蛮喜欢攀比的,别人拎路易威登,也弄一个拎手上才觉得不落伍……宁馨不,你一月薪几千的小老百姓,非要吭哧吭哧花上万元买个包包只为个牌子,确切讲只为别人眼光,这什么脑回路?就算几万块钱的包包拿你手上,也会被人误会为高仿,这不是你的生活呀。
杨健在这个晚上思念一个姑娘。海拉尔机场那个给他发雪景的笑容纯真的小姑娘,就像海拉尔机坪跑道的雪,在大脑里已经随着飞机起飞被铲个干净。宁馨属于院里的树,可以扎根,发芽,给你扎扎实实的绿色。而她需要的,不过一套房子,或者说,需要房子带来的稳定与踏实。
杨健拿起手机,拨号。电话接通了,宁馨喂了一声,声音低低的,还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听到她在无声地哭。他问她在哪儿。只要她一句话,他马上开车去接她。不管他自己有错没错,他都想向她说声对不起。不该让她伤心、落泪,更不能让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可是他没有听到期待的回应。她沉默好一会儿终于说话了:“让我考虑一下……”
她一句话没说完整,已被吴金子的突然奔过来的疾风骤雨的训斥疾速打断。话筒那头清晰传来吴金子尖锐的声音:“还接那小子电话?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打算跟那屌丝住一辈子租房?非得气死你亲娘?”
那声音如砖头,生冷强硬可与《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媲美。隔着电话线,杨健还是被砸到了。他还呆着,那头宁馨的手机已被吴金子抢了去,吴金子抓起手机冲杨健训斥道:“姓杨的小子你听着,从今儿起不要再找我女儿了,原因你自己明白,她也二十八九了,她需要踏踏实实过日子,而不是跟一个吊二郎当对未来生活毫无规划的人在租房里瞎晃悠……”
“吴阿姨,别激动,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我不是说你父母不是,事实上你父母确实也太不负责任了,儿子都三十了也不想着准备房子,光凭着儿子长得像男一号就想把人家姑娘蒙回家?真要男一号就好了,可你不是啊,我女儿从小到大在我这儿我没让她吃过什么苦,凭什么嫁你们家让她跟你过吉普赛人的日子?算了,反正这辈子我不会和你父母打交道的,早分早利落!”
啪,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杨健发了一阵呆,仿佛被人大巴掌猛扇几个大嘴巴子,震得脑袋里全是“duang 、duang”的怪响。这怪响折磨了他一夜。
为了尽快摆脱坏情绪,转移注意力,次日一早,杨健出门,开车去一趟住处附近的派出所。市场价值11万大洋的游戏装备被骗走,这不是个小事。派出所民警非常热情,但听完他这个事,十分同情地表示:爱莫能助。
民警的理由是,我国法律在这方面的规定比较滞后,现行法律中,只对公民的合法收入、储蓄、房屋这类有形财产、以及著作权等其他合法财产予以认可,并没有对网络虚拟财产的合法性做出明确规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也没有对虚拟财产的数据资料做出相关规定,游戏玩家对虚拟财产的权力,不属于《消法》所规定的九项权利中的任何一项,因此使得虚拟财产的权利主张陷入一种无法可依的尴尬境地,像这种发生在虚拟空间的游戏装备诈骗事件,都不能立案,至少在派出所立不了案。
“如果小偷入侵您住宅或口袋,或者骗子通过花招骗走您贵重物品或现金,您来报案我们都可以立马立案,可这个游戏武器,它就没法立案。”
杨健问:“这就是说,虚拟财产在法律上是不受保护?”
“不是不受保护,是目前还没有明确法律条文规定,虚拟财产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得到有效保护,而且存在争议的是,虚拟财产的价格没法计算,这种计算对于是否追究刑事责任,有直接因果关系,而且对这种发生在网络游戏虚拟空间的游戏装备被骗事件,派出所也没有权力立案,因为这种案子,在我们这儿是没办法查的,没有设备,也没有技术。”
杨健无语。民警或许出于同情,多与他聊了一会儿。特意提到两个案例,其一是半年前,有位网友在网吧抓住一个盗他游戏账户的网络小偷,将其扭送到派出所来。派出所也对小偷恨之入骨,但苦于找不到针对保护虚拟财产的现行法律条款,因此不能按照诈骗或盗窃来处理,最后只能由受害人和盗窃账号的小偷私下协商解决了事。另一个案例,一位游戏玩家发现装备被盗,将运营商告上法庭。先后经过法院为时两年的审理,最终法院判决:被告侵犯虚拟财物的事实成立,但因虚拟财产的价值,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统一标准,故判定被告在判决生效后七日内,恢复原告丢失的武器。结果可想而知,据说武器早已被盗窃者拆散售光,想要复原是不可能的了。
最后民警善意地劝告说:“出了这种事,就算您耗时耗力抓到骗子,装备估计早就被拆卸卖没了,没办法再追回来,打官司?一场官司耗下来两年算是快的,关键是您的勇气和决心有多大?要不然,您到市公安局网络侦查支队去问问,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有效措施。”
杨健驴似的奔波往市公安局,找到网侦支队这个部门。
接待他的是一名专门负责网络诈骗案件的年轻警察,一脸的波澜不惊。从这表情看,这类事件他见得太多,不足为奇。他叫杨健填了一张表,算是受理了报案,然后问杨健能否提供诈骗者的个人资料。杨健表示,诈骗者留在网上的资料都是虚假信息,小警察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个事我会给你报上去,队里也会查,但什么时候有结果,不好说。
这时候有位年长的警察走过来,向小警察询问一起关于境外黑客入侵某银行VIP客户诈骗金额高达上千万的金融诈骗案,小警察皱皱眉答说,那个案子还压着呢,一点线索没有,最近又发生两宗诈骗额达千万元的跨国大型网络诈骗案,队里同事正兵分三路,夜以继日忙得焦头烂额呢……老警察一脸沉重,叮咛两句什么,给小警察安排了新任务。小警察回过头来,叫杨健回去耐心等消息。
杨健往外走的时候,又听到另外两位警察正在讨论一起新型计算机病毒危害到公共安全的案子,以及某种有害数据的防治研究工作等问题。
亲耳听到网侦支队的网警们,每天操心都是的这些国际要案与国家大事,杨健深深领悟到,自己拿这个网游装备被骗、渺如尘埃的破事,简直就是给国家添堵。从公安局庄严的大门里出来,杨健仰头望望天空,不是星空,头顶是无比详和的蓝天白云。这时候很想找个地方大施拳脚,浑身每个细胞都困兽一样焦躁难耐。真是纳闷,既然虚拟财产的保护在法律上处于如此弱势境地,如此庞大的游戏玩家的利益,是如何得到保障的?
带着这种疑问,杨健走进一家律师事务所。律所橱窗广告恰有“网络受害咨询”等字样,就想咨询一下。律师是位和杨健年龄差不多的女士,目光深邃,朝杨健微微一笑,声音婉约,开口问:“遇到麻烦了?”
杨健把事儿说了,将自己对虚拟财产合法权益的一系列质疑提出来。律师耐心听完,声音依然婉约,望着杨健说:“这个事情,您可以启动两个官司,其一,起诉网络运营商,这属于民事诉讼,网络运营商存在严重安全缺陷,监管不力,为牟取利益丝毫不顾及客户权益,不经身份证实名认证,什么人都可以穿个马甲混迹其中,导致骗子大行其道,出了事又推诿逃避,给客户带来巨大财产损失与精神伤害;其二,您起诉政府网监部门,鉴于该部门不作为、遇事打太极的情况,你已具备行政复议和行政起诉的条件,既可以向上级机关申请复议,或者投诉,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诉,理由是行政不作为,玩忽职守,诉讼费非常便宜……”
启动两个官司,这位律师,我跟你有仇吗?我就咨询一下,你一点实质性问题回答不了,还把事情搞得跟喜玛拉雅大峡谷的深渊一样让人望而生畏?这是帮我呢还是祸害我?连多加宝那样的大公司都说了,打不起官司,你以为我是谁?一举打两起?
“如果不想打官司呢?”杨健冷冷地望着律师问。
“付完咨询费,您转身从我这儿走出去。”女律师仍然微笑着。
从律师所出来,杨健忽然想起大学同学刘毅在北京某律所做律师已经几年,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号码,拨过去。寒暄过后切入正题。尽管多年不联系,到底还是老同学,刘毅推心置腹道:“阿健,谁叫你打官司?这不坑爹吗?”
“废话少说,我就问下这事从法律层面有救吗?刚才在市局报了案,破案的几率有多大?”
“我从专业角度告诉你,就目前情况看,网络游戏玩家的虚拟财产失窃被骗,还达不到新刑法规定的互联网犯罪程度,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中,又存在着对虚拟财产概念的盲区,虽然很多专家提出为虚拟财产正名,但那些人也承认,即使法律能确立虚拟财产的合法性,但如果缺乏可操作的关键规则,执行力也存在巨大考验。据我们目前掌握的全国性数据资料看,网游装备被骗或被盗案件,破案几率是微乎其微,接近零。”
“没有别的办法?”
“就现行法律条文看,追讨网络虚拟财产,法律方面眼下还是一片空白,在现实中属于三不管地带,很难给你有力支持,当然,由于国内此类个案发生率不断提高,近年来有关虚拟财产的社会讨论,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关注,法律这方面也正在逐渐完善过程中,将来完善到什么程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刘毅说,“要我说,这个事就算了吧,花钱买教训,以后别玩那玩意儿了,想法挣钱是正道。”
6
又飞了一个满天。厦门—武夷山—厦门,厦门—济南—厦门。正逢春夏之交,各国各地雾霾严重,下午济南机场农雾弥漫,导致航班延误四个小时,杨健清早五时出门,当夜里飞机终于返回厦门高崎机场,落地后走下飞机时,已是次日零晨3时。
早上在公司食堂用的早餐,午餐与晚餐都在飞机上解决的。机组餐比起旅客餐,品种稍稍丰富些,但长时间在保温箱里存放,又永远一个味道儿,有的菜吃的时候软烂软烂,跟特意蒸过似的,特别适合味觉失灵又没牙齿的耄耋老人,像杨健这样味蕾发达又牙口好的年轻人,饥饿时初入口感觉很香,吃多了,吃久了,会觉得餐食赶得上猪食水准。
宁馨今天当班。今天有大量不正点航班,这个时间点了,千家万户的人都已经沉沉进入梦乡,她仍然和小伙伴们奋战在一线。下了飞机的杨健,饥肠辘辘,想过去看看宁馨,想必能量被消耗了一整天的她,这时也需要吃些东西补充一下。知道她脱不了岗,决定买了给她带过去。
宁馨所在的商务部门,愈是这种大雾天气航班大面积延误的时候,愈需要商务人员在现场处理各种突发情况。在各大航空公司竞争激烈、把旅客奉为上帝的市场大环境下,这个作为公司窗口之一的部门,服务宗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旅客提供星级服务”,“凡是旅客需要的,旅客能想到的我们做,旅客想不到的我们也要主动做”,以此维护航空公司的声誉,提高旅客好感度与忠诚度。
凌晨三时杨健的航班落地时,宁馨正步行在厦门某条马路的人行道上。
在此之前的整个白天及整个晚上,她在候机室的工作岗位上,没有消停过一分钟。这一天,尽管厦门这边天气优良,可由于华北地区多个城市浓雾压城,目的方机场天气达不到落地条件,整个白天及晚上,本公司内有十几架次航班被迫延误,滞留在厦门机场,随时待命,等待对方天气条件好转。
这种情况下,宁馨与十几名小伙伴,一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安抚怨气冲天的旅客,跑前跑后,各种折腾与被折腾。一架原本是下午四时飞往青岛的航班,直到晚上11时还没能起飞,这时候青岛机场的天气条件处于边缘状态,也就是说,已经延误几小时的航班,随时可能起飞,也有可能为保证飞行安全继续延误。这时候一位女性旅客,怀里抱着的小孩开始不舒服,这位旅客是全家出行,孩子一岁多大小,丈夫陪在身边。在候机室被迫停滞几个小时后,孩子突然咳嗽,女旅客以及丈夫的焦虑情绪可想而知。夫妻俩一次又一次向宁馨询问,航班有没有确切起飞时间,宁馨便一遍遍解释、道歉、诉说延误理由,想方设法地安抚对方情绪。每遇此类问题,情绪安抚是第一要素。这是航空公司的服务准则之一。
当孩子脑蛋开始发红,有发烧迹象时,夫妻俩的烦躁达到极限,个子高瘦的妻子先崩溃了,她将孩子塞到丈夫怀里,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宁馨的衣领,当胸杵了两拳,这还不够,两拳后又撕扯宁馨的头发,双眼通红地大叫着“如果今天我孩子发生什么意外,我掐死你!”
突发情况令其他旅客震惊与意外,在航班不正常时,宁馨与同事们遭遇旅客推搡欺负、指责甚至辱骂已是常事,但这种张牙舞爪挥拳相向,咬牙切齿声称要掐死她的旅客,还是首次遇到。宁馨也懵了,为了维护航空公司“打不还手”的服务质量,除了费力躲避,忍气吞声,不能还对方一指头。这时候有同事现场报警,机场公安局来了两名警察。警察依法把声称“掐死宁馨”女旅客给带走了,孩子交给了情绪也不稳定的丈夫。这位丈夫因没能照料好妻子的情绪,正在内疚自责。
此时孩子脸蛋已烧得通红,那位父亲显然缺乏照料孩子的经验,一脸的惊惶失措。挨了打的宁馨,怕孩子出事,向部门领导请示后,果断提出立即送孩子去医院。深夜外出,部门领导本着安全原则,理论上应该调男同事去医院,但部门七八名男青年各有任务在身,分身无术,部门领导自己都离不开岗位,想到送旅客去医院较起在停机坪与候机室保障大面积旅客,要相对轻松一些,又因宁馨主动请缨,领导也就顺水推舟,把这个事交给宁馨与小黄。
正是午夜时分,商务部门的几辆车子,都在停机坪进行其他航班的保障,每一辆都在马不停蹄地忙,一时不能从机坪调出来。用不上公司的车,孩子情况又耽误不得,宁馨与女同事小黄,带着这位父亲,抱着孩子从候机室一路小跑出来,在候机楼门口打了出租车,赶往离机场最近的一家医院。挂了急诊,孩子被诊断为急性肺炎,情况较为严重,医生当场要求住院治疗。宁馨与小黄跑前跑后,陪着孩子父亲办了住院手续,直到孩子挂上吊瓶,情况稳定下来,同时宁馨又承诺待孩子平安出院后,向公司申请随时帮他们改签回程机票,这位父亲的情绪才慢慢平复。
宁馨与小黄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医院出来时,正是凌晨三时。这一天整个白天,厦门蓝天白云,一切貌似时光静好,深夜11时半陪孩子父亲来医院时,空中似有轻微起雾,凌晨三时,从医院出来,浓雾已然笼罩了整个城市,茫茫大雾狰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宁馨与小黄,在医院大门口打不到出租车,叫网络快车,十多分钟过去竟然没车接单,便电话向公司要车,几辆车子仍然在停机坪忙个不停,腾不出空。无奈,两个人决定开动最省油的11号人肉车,走回机场。两个人还在当班中,这个班需要到上午9时交了班才能离岗。
还好这家医院距机场不远,但即使不远,宁馨拿导航看看公里数,以最快的速度,连跑带走,也需要至少一个半小时。这时候宁馨心情悲壮,在大雾弥漫的凌晨,两名女子在空旷无人无车的街道上,大步奔行,万一不幸碰上强盗流氓,被抢了杀了弄死了,这算为公捐躯吗?
或许是走得疾,或许是小黄身体瘦弱不扛造,或许是过度焦虑与过度劳累双重作用,走着走着,小黄突然停下脚步,身体摇摇晃晃地慢慢蹲下去。在夜色中,宁馨看到小黄脸色惨白,双目失神,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宁馨吓一跳,小黄挣扎着稳住神,费力告诉她,低血糖,胸闷头晕,请她赶紧帮她拿糖块出来。宁馨从小黄的包里找出小黄随身携带的酥糖,蹲在地上,撕开糖纸,拿自己身体与臂腕,给小黄当人肉沙发靠椅一样靠着,给小黄一口气吃了三块酥糖。
小黄靠了宁馨了好一会儿,渐渐缓过来。宁馨想到小黄家离这个地方不太远,便要小黄回家休息,别去公司了。小黄也着实没力气去公司继续顶班,也没推让,歉意地表示,班上的事麻烦宁馨替自己挡一下。然后决定自己走回家。宁馨哪里放心一个突发低血糖症的瘦弱女子凌晨三点多一个人步行回家?她仗着自己身体粗壮,力气多能量大,决定送小黄回家,送完她,自己再回机场当班。
就在这时候,宁馨接到了杨健电话。他航班刚落地不久,知道今天是她的班,知道各种突发状况,到候机室找她,被同事告知她送旅客去了医院。于是打来电话,要过来陪她。接电话的时候,宁馨全天候都是铁人一个,被人揪住衣领撕头发杵拳头时都没掉泪的女汉子,再也忍不住心中压抑与委屈,顿时眼泪哗哗。
凌晨浓雾的街道边,杨健接了宁馨与小黄。
“你俩保准没吃晚饭,”杨健从怀里掏出两只汉堡。分别递给小黄与宁馨。原打算他与宁馨一人一个在车上吃的,没想到多出一个小黄,女士优先了。
小黄也不客气,真是饿得不轻,接过汉堡在后座上三下五除二解决掉。牛肉汉堡,是机场候机室二楼那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产品,宁馨拿在手上,热乎乎的,平常情况下,被同事们称之为垃圾食品,但能充饥,也是宁馨每次错过饭点临时打发饥肠辘辘肠胃时,最常使用的一款速食产品。但这时候的宁馨,疲惫不堪,胸腹间一股郁气鼓胀,和雾气一样,堵着嗓子眼儿,一口面包渣都吃不下。
先把小黄送回家,然后送宁馨回机场。
“你干嘛还要找我?”宁馨眼泪汪汪坐在副驾座上,这一整天受的气,忍的冤,挨的打,吞下去的委屈,变成泪水滚滚倾泻,全天女汉子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憋一天了。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连续工作超过十八个小时后,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到现在还没疯掉。在崩溃发疯的旅客面前,在崩溃发病的同事小黄面前,始终保持着航空公司服务窗口一流的服务形象。
“想哭就大声哭。”杨健也想哭。在深夜里号啕大哭。他连续工作超过二十小时,他疲惫不堪。可是他不能像她这样让眼泪掉下来。他得腾出手,为她抹眼泪。
“那天我妈说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吗?你就不能有点志气,一别两宽,永远别再让我看到,做不到吗?”
“你真这么想?”
“你听着,我也不想再过现在的日子,不想再干这份受气包的工作,不想看野蛮旅客的脸色,恨不能马上甩掉这身皮(制服),把它剪烂、撕成碎条、扔在地上踩跺一百脚永远不再穿它!我讨厌这个状态,我想换一种活法,不想再这么苦这么累日复一日望不到希望地活着……我要辞职!辞职!”宁馨哇哇大哭,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哭喊不停。
按航空公司相关制度,派遣制员工干满六年,工作中无较大差错的,可获得正式编制名额转正为正式员工,其中先进工作者与优秀员工,可酌情提前破格转正……宁馨已满五年。辛辛苦苦五年啊,这时候辞职,连杨健都觉得可惜。但这想法他没有说出来。
杨健一边开车,一边腾出右手,握住宁馨一只手,试图给她安慰。
宁馨推开他的手,哭着道:“别!别再扰乱我的心!”
“真干够了,那就辞吧,休息一阵儿,我挣的不多,以后不再玩游戏了,业余找个兼职,咱俩穿衣吃饭是够用的。”说出来的话成了这样。
“活着不仅仅是穿衣吃饭,我不想这么过下去了,”宁馨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妈的朋友给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我答应去相亲。”
杨健脑袋又被狠狠“duang”了一下。条件反射想到房子这座难以逾越的山,这山翻不过去,谈别的都是徒劳。她说得没错。活着不仅仅是吃饭穿衣,那是原始人的生活。现代人连一套房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谈生活。
宁馨眼泪愈加汹涌,这一路用掉半盒纸巾,仍然没有止住。
7
每天都关注邮箱。看有没有新邮件发来。当初在打造“星际魔兽”时,杨健在网络珠宝店特意挑选一枚精致的“海蓝宝石”,镶嵌在魔兽贴身甲胄上衣的左领口处。这只“蓝宝”,猛一看,不过一只装扮类饰品,增加装备美观程度,实际上却被赋于防盗使命——在安装宝石的时候,杨健将一款钓鱼软件同时进行了安装,这颗宝石起到按扭作用,只要有人将宝石从魔兽身上摘离,钓鱼软件就会无声无息自动启动,在电脑主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悄然植入运行魔兽的电脑,随后将该电脑的IP地址、网络ID,以及魔兽最新登陆账户及密码,传送至事先设置好的电子邮箱。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该软件还将忠诚地追踪星际魔兽的运行方向、一举一动。
按最初设定,万一装备被盗,宝石因地处装备领口醒目位置,又因漂亮夺目,很容易吸引到新主人(贼人)视线。贼人未必知道宝石下面的秘密机关,在注意到宝石后,他的反应会有两种:一是当它是装饰物视而不见;二是出于好奇摘下宝石赏玩,或当贵重礼品另卖从而获利。而一旦骗子将它摘下,也意味着死期来临。
然而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杨健并没有收到宝石发来的反盗信息。看来骗子运气不错,或者过于麻木,或者警觉性强,始终没有碰触敏感部位。
休息日,杨健回一趟老杨家。平时每周回来一两次,蹭个饭,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家庭习惯。老杨家住老城区一个老小区,90平,两室一厅格局,老建筑,没电梯,公摊小,因此三口人常住,不算宽敞也不算太拥挤。三口人不包括杨健。两年前宋雅丽把杨健姥姥从农村接进城,老人85高龄,进城前的几十年,一直在安溪农村老家,与儿子一起生活。两年前老人的儿子即杨健舅舅病故,儿媳即杨健的舅母,中年丧夫又正值更年期,一天到晚看着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宋雅丽过年回娘家,大过年的,舅母当众跟老人吵架,宋雅丽受不了亲娘一把岁数受那个鸟气,一边咬牙切齿骂娘家嫂子将来不得好报,一边回来与老杨商量,想把老人接过来。老杨父母过世早,夫妻双方如今就剩这么一位老人,老杨点点头就同意了。
老杨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到了退休年龄,闲不住,在公司人缘好,领导也比较照顾老杨这种踏实肯干的忠厚人,又被返聘回去,每天干的是年轻人都不愿干的杂活脏活累活,挣份退休金之外的钱。老杨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棒身体,有次经理需要搬一箱百十斤的货物到五楼,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搬不起来,老杨一弯腰扛起来,一口气扛上五楼,喘气都没有粗得太厉害。不光这些,还有自己的儿子,每提到儿子,老杨总要双眼冒光,精神气十足。儿子自小到大没让他太费过心,这是老杨和宋雅丽这辈子最欣慰的事。
也因此,老杨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刻薄,对眼下的生活很知足。
这个家里惟一性格内向的是宋雅丽。宋雅丽退休前是一家针织厂工人, 55岁后就退下来,不肯吃闲饭,便到一家小学校门口的小吃铺打工。小吃铺主要卖早点,每天需要凌晨四点半起床,赶到店里,活面拌馅、蒸包子、蒸馒头、炸油条、煮稀饭,迎过七八点钟的早餐高峰,再洗洗涮涮,备好第二天的用料,忙到上午11时左右,一天的工作大约就可以结束。小吃店老板待员工厚道,宋雅丽在那打工,包子馒头什么的随便吃,卖什么吃什么,不会让人亏着肚子。偶尔生意不好,或包子包多了,老板就让几个打工的中年妇女,一人打一大包拎回家给家人吃。因此老杨家经常以包子为午餐。老杨和姥姥都爱吃包子铺的包子,宋雅丽一口都不吃。干了三年小吃店,包子吃太多,吃出条件反射,一见包子胃里抽筋。但她热衷于往家带包子,说这家店老板不黑心,因为面对小学生,又是十几年的老店,不敢砸招牌,不用地沟油,不买病猪肉,每天的肉馅都是宋雅丽和伙伴们自己亲手洗了,用绞肉机绞出来的。每次带回包子,老杨和姥姥吃不完的,就冻在冰柜里,下顿接着吃。两顿吃不完吃三顿,一个也不会扔。
平常每次回家,家里气氛都是乐呵呵,暖融融的,今天却异样。
这天刚好周日,老杨和宋雅丽都休息,正是午饭时间,家里还没有开伙,没有任何要吃饭的迹象,热腾腾的包子也不见踪影儿。实在太反常。杨健进了门,一眼看到姥姥佝偻着腰,站在厨房里发呆。先去给姥姥问个好,问他们人呢?姥姥朝老杨的房间呶呶嘴。杨健走过去,敲敲门,老杨过来开了门,立在房间门口,一眼望过去,杨健吓一跳。
只见宋雅丽僵尸似地,直挺挺躺床上,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直勾勾望着天花板,脸色腊黄,不见人色。杨健以为母亲病了,一步扑上前,向老杨道,怎么不送医院?
老杨叹口气说,送医院有什么用,她这是思想病。
老杨又用手指头指指脑袋,补充道,病在这儿,医生治不了。
到底怎么啦?
“股票大跌。”老杨说。
“妈不是不炒股了吗?”
“又进去了。”
2015年夏天股指冲上5000点高地后开启一轮熊市,宋雅丽十万块钱本金拦腰斩断,从电脑卸截了股票软件,发誓赌咒绝不再碰股票。这次又进去,竟是受了包子铺包子大妈同事的影响。大妈股票被套了几年,从去年秋天开始,竟然慢慢反弹回本了。宋雅丽想到自己割肉的股票,心脏如同挨飞刀。为了夺回损失,她拿出12万元,这是她手里现时掌握的全部资金,还有当初老娘从乡下进城时,交给她保管的8万元养老钱,一共20万元,瞒着老杨与老妈,又冲进股市。赚钱心切,一进去就是满仓。头几天,持平;一周后开始亏损;之后大盘缓慢调整,浮亏扩大;前几天,大盘骤然连续暴跌,个股无一幸免。大跌后才知道,在宋雅丽苦苦期盼股市反弹的时候,盼来的竟是中美贸易大战引发的市场惶恐。
最近两周时间,宋雅丽早上四点起床去包子铺干活,中午匆匆吃点东西填饱肚子赶回家,一进门就扑到电脑前密切关注行情,股票买到手就没享受过上涨的快感,只有眼睁睁看着跌的份儿,痛得肝肠寸断,天昏地暗。市值蒸发了两万时,她开始夜里失眠,蒸发了五万时,她白天失魂落魄。
老杨和姥姥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她,她咬紧牙关不说。周日早上,老杨起来做的早饭,正吃着,宋雅丽再也绷不住了,突然号啕大号,如丧考妣。然后就躺倒了。吃不下一口饭,仿佛被抽掉脊梁骨,整个人塌掉了。早饭后老杨在厨房洗洗涮涮,宋雅丽瘫软在卧室床上,眼泪横流,一会哭,一会骂,把全世界整个地球宇宙骂了个遍,当然最主要骂的还是股市。
“害人的股市啊,吃人的股市啊……”这是整个上午,宋雅丽喃喃不绝重复的主要词汇。
火坑也好,骗局也好,没有人给你带链铐拉着你进,不都是你自己抱着钱往里面跳吗?伤疤没好就忘了痛,发的毒誓才几年就忘个一干二净?老杨也生气。但这种时候,他不能火上焦油,怕她想不开。在包子铺起早贪黑一个月挣两千块,这两周功夫跌掉两年辛苦钱,让她怎么想得开?万一她一股气憋着往窗外一跳……老杨一上午在房间里看着她,还得苦口婆心劝导。
“赚不到钱,命数里没有这份财,破财免灾,你得认!”老杨说。
“凭什么呀?老天爷不公平啊!我玩不过天,斗不过股市,我对不住儿子,到现在没能给儿子买上房子,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我不活了,我死行不行?”宋雅丽眼泪横流。
“真不想活了,就一切都放下了,就不用因为赔掉五万就寻死觅活了。你就一平凡人,拿什么跟天斗跟股市斗?你有什么力量跟天斗跟股市斗?这就是个赌场,进去了就得承受这个风险,你输了钱,你作,你闹,你不服,你除了折腾一家子人,你还能咋的?你跟我作,跟我闹,我都让着你,你跟老天爷作,跟股市闹,老天爷还能让着你?股市还能心疼你?”
85岁的姥姥强迫症似地做一碗面。平常宋雅丽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做一碗,凉了,加热。又凉了,没法再加热了,便重新做一碗。老人一趟一趟奔波于厨房与卧室之间,先后做了三碗,希望女儿吃上一口。可宋雅丽连口水都喝不下。躺在床上,哭得手脚发抖,浑身筛糠。
这情景,让杨健心肝胆肾脾全副身心结结实实挨着世界拳王的重拳。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奇怪的锐疼,绞肉机般绞扭着他,透穿骨髓。他不是疼股市跌掉的钱。他是疼跌了这么点钱,母亲就能把自己摧残到这个程度。
“妈,你把股票割了?”杨健竭力保持着平静。
“没割,我看过她账户了,”老杨替老伴回答,“股票都在,钱缩水了,”
“那没必要折磨自己啊,早晚能涨回来,赔上时间,等待下一轮牛市到来。”
“牛市会来吗?”宋雅丽可怜巴巴地问。她眼窝深陷,嘴唇发紫,较之一周前,整个人瘦了一个衣服码。
“会的,妈。”
“什么时候?”
我要能预测不就早发财了,还至于到现在为房子被丈母娘骂成狗?跌一点就寻死觅活,就这个心态,真心不适合炒股啊……杨健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无论如何你得先振作起来,不能倒在牛市来临之前。”
杨健今天回来,主要两个事:一是和老人一起吃个饭,二是和老杨、宋雅丽说一下自己的买房计划。但看眼前这状况,饭不用吃了,关于买房的事,一个字也说出来了。不仅现在不能说,他就此决定,此生、永远,不跟父母谈买房了。
8
改日,杨健去一趟吴金子家。花六千元买了一斤海参。分两盒装,每盒半斤,是一家知名的海参专卖店,品质上乘的那种。吴金子爱财,爱礼物,尤其爱贵重礼物。他还是想挽回,想和她们谈谈,想告诉她们,以后再不瞎玩儿了,决心找一个兼职,努力挣钱买房,让她们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他有信心,也让她们不要失去信心。
却没想到,吴金子堵在门口,贵贱不让他进门。人进不了门,杨健便将礼品放在门里,没想吴金子六亲不认,礼品也不认,她将两盒海参用脚从门里踢到门外。视海参如粪土。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女儿另嫁他人。杨健给亲爹亲妈都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她这个用脚踢海参的动作,就像用脚踢在他脸上。
目前的房价,已经让老太太从骨子里认定,如今买不起房子的小子,在没有父辈支援的情况下,彻底被房子甩掉了,这辈子休想实现了。尽管杨健对未来并没有这么悲观。
他劝慰自己,不能跟老太太一般见识。于是发微信给宁馨:我们谈谈,好吗?
他被她妈堵在门口时,她始终没露面。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家。去之前发信息给她,她没回。这时候她回复:暂时别找我,心很乱,让我再考虑下,好吗?
这条信息又让他的心情空前沮丧,但很快调整过来。好,给她时间考虑,不勉强,不纠缠,不难为她。从宁馨家小区出来,手机忽然来一条短信:
“哥,我发现那个骗子了,我看到神兽的身影了!”
周笨笨发来的。那件装备,打造过程中,杨健称其为神兽,周笨笨在领教过它的威力后,对“神兽”这称谓五体投地。
杨健心里蓦地一阵激动。如果神兽能够完璧回来,他再也不会错过机会,一定要将它变现,这样的话,买房首付无疑添一把米。于是把电话拨回去:“确定吗?在哪儿?”
“在一个游戏交易网站,我看着眼熟,特别像,还不能百分百之确定,所以赶紧联系你,去确认一下。”
为找回神兽,杨健私底下没少下功夫。在那个虚拟世界,由周笨笨出面,召集了一帮游戏高手。对诈骗武器的骗子深恶痛绝,是所有游戏玩家的共识。大家商议,守株待兔不行,被动不如主动。集体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快商议出一个办法,做一个局,组织一场名为“华山论剑”的游戏比赛,设一个奖金,奖金五万元。这笔钱,周笨笨自告费勇给予赞助。在周笨笨看来,骗子假冒他的名义把神兽骗走,不找回来,简直奇耻大辱,以后没脸在这圈子继续混。以他的计划,如果能把神兽找回来,找个自己人披戴神兽进行参赛,以神兽的威力,这笔奖金必定可以赢回来;若是神兽找不回来,愿赌服输,自认倒霉。
以大家的分析,能盯着神兽很久并做局把它骗走的人,一定是游戏爱好者,经常在圈子里混的,早晚露出马脚。没想到神兽出现的这么快。比赛第一轮阶段,初赛就露出来。一位选手穿铠甲一样披戴着“星际魔兽”的斗篷式披风,周笨笨经过仔细辩认,确认是杨健的魔兽斗篷,于是与选手联系,约定见面。见面后选手告诉周笨笨,这件斗篷是他买的,还给周笨笨看了支付宝交易记录。交易额为一万五千人民币,收款人为汪某。周笨笨拿到汪某的QQ号,与其聊天,汪某称这件斗篷也是买来的,花了一万二千元,他只是转了一道手。周笨笨提出能否看下交易记录。汪某说,他在一个交易网站看到这件斗篷装备,交易时卖家提出现金交易,他通过银行汇款付的钱,他给周笨笨看了电子汇款凭据,同时把那家交易网站告诉周笨笨。周笨笨循迹而去,守候多日,果然在那里看到神兽紧身甲胄的身影。
杨健在电话里叮嘱周笨笨,保存好与这些人的所有聊天记录,以及相关交易凭据截图。然后迅速驱车回家,打开电脑,登陆那个交易网站,进入一个交易版面。果不其然,他一眼看到了自己历时几百个夜晚呕心沥血打造的神兽身影。不过此时看到的神兽,斗篷没了,甲胄下半部也没了,也就是说,只剩下贴身甲胄的上半套——上装。看到自己苦心孤诣打造出来的成果,竟被拆卸得七零八落,杨健分分钟心碎。这心情,恨不能把骗子抓过来大卸八块,剁成碎片。
杨健在电脑前守候半夜。直到凌晨时分,发现魔兽被人又转移到另一个大型游戏网站的魔幻空间,在“步行街”进行摆摊出售。此时它已被更名,新名字叫“宇宙王子”。
周笨笨还不能十分确定,再次向杨健确认。
当初由于“蓝宝”价格昂贵,他只在这套装备的重中之重——贴身甲胄上装的领口处进行安装,斗篷与下装没能顾全。尽管名字被更,也只剩上装,装在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海蓝宝石,以及这套武器作为网游世界辨识度极高的存在,杨健告诉周笨笨,“宇宙王子”就是“星际魔兽”,是自己的东西,几百个日夜亲手打造,化成灰都认得。
这件只剩上装的装备,卖主挂牌价XXX 金币,折合人民币六万元。
杨健使用借来的一位老玩家账号,乔装打扮成买主,以网游发烧友身份与卖主搭讪。几番讨价还价,卖主一降再降。最后杨健咬定三万,本以为这个价格卖主不会答应,没料对方没坚持几分钟,竟然应允,条件是不接受游戏“金币”,需要人民币现金付款。
“没问题,我给您现金。”杨健不动声色,伪装成急需高级装备进行复仇行动的网游豪客,一掷千金。
“看来你也是个老手,懂这套神器的价值,若不是急需用钱,这个价翻倍我也不会出手的,”卖主说,“你汇我账号行了。”
“我信不过网络交易,我有位好友前不久通过网络购买装备,两万块钱汇入卖主账户,卖主收钱后,通过技术手段迅速将装备收回,然后彻底消失。而且我也担心,没有试用不知道东西真假,卖家若是挂羊头卖狗肉,描述与实际情况不符,到手后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上哪儿找您?”
“我还怕你骗我呢,要是我给你试用,你把武器拐走,不付钱怎么办?我上哪儿找你?”
“既然这样,不如换一种交易方式,你有诚意卖,我有诚意买,不如我们约时间见个面,网下现货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彼此留下手机号与证件号,谁也不用担心遇到骗子。”
对方犹豫,半天不吱声。
杨健说:“你不用着急做出决定,几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腾讯另一个卖家有套打造两年的神器,性价比也不错,在我选择范围内,只是我若买了那套,就没有余钱买你这套,你考虑一下,明天早上给我回复。”
杨健留下一个手机号。这是周笨笨弄来的号码,里面还有赠送的几百元话费,用完话费就可以扔掉的那种。对方说需要考虑一下,然后迅速下线。
9
杨健做好准备,如果对方不打算网下见面交易,不排除骗子发现疑问,再次遁形消失的可能。不料次日一早,打开那只平常不用的老款手机,就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同意线下交易,地点由我定,现金付款一分不能少。”
从对方号码来看,骗子竟然同在厦门。这令杨健备感欣慰。只要不在异地,追回权益的成本便可直线下降。看来对方果真套现心切,急于拿到现金的心情,让骗子丧失应有的戒备。杨健心里一动,发出两个字母:“OK!”
夜晚十时,在沿海一家咖啡馆,杨健如约见到神兽卖主。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三十七八岁光景,身如竹杆,神情萎顿,衬衣领处露出一圈黄色汗渍,一双小眼睛游移不定地闪烁着本能的警惕。一看就是那种日夜沉溺于网游的网鬼,跟大烟鬼没什么两样。咖啡馆正在生意高峰期,几十张桌子坐满客人。骗子选择公共场所,想必为交易过程中保障自身安全做考虑。初步推断,是具备经验的惯犯。
在灯光幽暗的一个角落,一张圆桌前,杨健与男子相向而坐,各自将携带的手提电脑在桌上打开。杨健开门见山道:“我很喜欢这套装备,由于价值不菲,我想知道它的来源。”
“我自己投入了几万元金币,一步步打级打出来的。”男子警惕的眼神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
“投了不少钱,也没少花心血?”
“看来您蛮懂行情的,我在它身上没少扔钱,心血就更不用说了,经常通宵不睡,老婆为这事都跟我离婚了。”
“我玩网游有历史了,这套装备非常罕见,这个价格卖便宜了,您没觉得亏吗?”
男子眼神里飘过一缕疑惑。他道:“我说过,要不是急着用钱,我不会忍痛割爱的。”
杨健将提包拿到桌上,拉开拉链,里面露出三摞现金,透明塑料袋裹着。面对红彤彤的钞票,男子像黑夜里见到光,萎顿的神情瞬间亮了一下。
杨健重又将拉链拉上,将包丢到桌边的地板上,向男子道:“我需要试用一下,确认没问题,钱你可以马上拿走。”
男子看看脚边装着真金白银的提包,又抬头注目杨健的眼睛。杨健目光坦荡,诚意十足。
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从桌面上推向杨健。上面是神兽的账号与密码。
杨健轻车熟路登陆,迅速修改了账号与密码,只剩贴身甲胄上半部的神兽失而复得。对方那边已经立即掉线,失去神兽。
“没问题吧?”男子望着杨健的眼睛,伸手欲将提包拎起。
“等等,有点问题。”杨健伸脚一勾,提包迅速回到自己这边。
男子脸色骤变。
“你确定这套装备是你自己打级打出来的?”
“我确定。”
“我听说这套装备还有件斗篷与甲胄下半部,那两件去哪儿了?”
“被玩家请走了。”
“卖了不少钱吧?”
“你不想要的话可以退给我,钱你拿回去。”男子登陆账户,连输三遍密码,系统均显示密码有误。男子愤然道,“你这是抢劫!”
“这种滋味,很不爽,是吧?”
“什么意思?”
“你明白,东西哪儿来的?其他部件哪儿去了?你是自己到安局自首呢,还是我送你去?”
男子大惊失色。反应倒也灵敏,收起电脑拔脚就跑。杨健岂容他逃?飞身追出。店外是咖啡一条街,不少露天雅座,正逢春夏之交,气温宜人,男男女女坐在街边,聊天消遣。男子逃命般往没人的地方跑,钻进一个人迹稀少的胡同,试图藏身或甩开杨健。杨健甩开长腿一阵狂奔,在一个拐角处,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挡住男子去路。
男子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人大喊着“抓骗子”朝他奔来。
是周笨笨。他一手拎着杨健那只装钱的提包,一手拎着杨健的手提电脑包。杨健与骗子在咖啡馆交涉时,他在不远处,拿手机进行全程视频录像。
男子逃无可逃,原本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顺着墙根坐下去。整个人进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
杨健也累了,蹲下来,瞅着男子。叫一声:“天下天敌?”
男子闻言抬眼,望一眼杨建,又迅速耷拉下眼皮。
“交待吧,你是怎么盯上神兽的?为什么要诈骗?其他部件都卖给什么人?获利多少?”
“哥们,放我一马,我发誓以后再不干这缺德事了,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孩子,老婆跟我离了,但凡日子过得去,谁愿干这事?”
“这不是诈骗的理由,现在你把行骗过程,还有被拆卸装备的去处,获利金额,坦白出来,放你走。”
“我没诈骗,这事不能全赖我,是你自己疏忽大意,”男子说,“主动把账户与密码给我的,你自己也要承担责任。”
“你的意思是说,我活该?”
“你不叫独孤求败吗?不是喜欢挑战吗?本来就是游戏,独孤求败,败我手里,为什么不肯认输?传出江湖,丢人的是你,还好意思叫独孤求败?叫一败涂地差不多,就这水平,还好意思让人称大哥?放我这儿,早羞愧自杀了。”
杨健沉默着。
“独孤求败说的是游戏技术,不是卑劣骗术。”周笨笨在旁边,录着视频,搭上一腔。
“技术也好,骗术也罢,输了就说明功力不够,道行尚浅,还需要修炼,”男子转头向周笨笨道,“他还好意思带小弟?就他这智商,你跟他混不会有出息,今天放我一马,以后跟我混,我保证不出俩月,你可以拿到一套顶级装备。”
“哥们儿,你可能不知道正在跟谁对话,”周笨笨说,“你一骗子,诈骗了价值过十万的武器,被抓到了,不仅不反省,还挑衅,你脑回路没问题吧?”
“要不然你们告我吧,反正最近快吃不上饭了,把我送进去,有人管饭了。”
听他这么说,杨健继续推断,果真是钻法律空子的惯犯。骗子也在研究相关法律。他已经很清楚,目前法律对他这种诈骗网游装备的骗子,还没有相关实质性惩罚规定,就算起诉他,原告也未必得到相应赔偿。
“我不会送你进去,不起诉你,”杨健慢慢站起来,瞅着男子道,“不管你以前骗过多少人,别人的事,我不管,不过这次碰到我,你运数到头了。”
杨健一步步走向男子。
男子眼神里发射着本能的警惕。
“装备已还给你了,钱还是你的……”
杨健看到那两片丑陋的嘴唇一张一合,但已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只手老鹰抓小鸡般,将男子拎起来,另一手纂成一只拳头,直挺挺抡出去。男子顿时眼冒金星,牙齿冒血,应声而倒,身子蜷缩着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还骗吗?还要收徒行骗?”杨健俯视着他。
周笨笨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将视频关掉。玩网游的都知道,游戏中最让人痛恨的不是强劲的敌人,也不是吃人的怪物,而是让人防不胜防的无耻骗子。周笨笨知道,杨健这口恶气,一定得出掉,但没想到是这种方式。他原打算待这家伙吐完行骗过程,录完视频,扭送到派出所去。
男子从地上摸到一块砖头,头拱地慢慢爬起来。
不待砖头扔出,杨健飞出一腿,男子惨叫着,身体再次重重摔在地上。
男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又挣扎着爬起来,张牙舞爪扑过来拼命。
“挺住了,哥们儿。”杨健不待他靠近,又一拳挥出,“都不容易,是吧?”
男子嘴巴和鼻孔同时淌血,第三次倒地,脑袋也开始出血。
看着地上艰难挣扎、痛苦呻吟、像虫子蠕动着的男子,杨健仿佛看见,天地之间,一个男人拼尽全力,艰难前行,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如浩瀚丛林,密不透风从四面八方压顶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杨健眼角忽然有泪滑落。眼泪先是一颗一颗,然后汇集成河,如两条河流无声地蜿蜒而下。
周笨笨吃惊地望着杨健,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好脾气的文明人杨健,一个自己眼里完全是情绪完美克制者的网游大哥,发起脾气会如此吓人。他惊慌失措扑上来拦住杨健,大声叫道:“哥,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男子满脸挂血,摇摇晃晃着试图再次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了。他呻吟着,大口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哥们儿我错了,我不该骗您装备,可今儿您要真有种,就把我打死了!打死了,我可以得一笔保险金,我老娘晚年不愁吃饭了。”
杨健在男子身边蹲下来,俯身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中指托住男子下巴,轻轻一拧,只听脑袋下颈椎部位嘎吱一声响,男子脑袋向右来了一个九十度转向。杨健甩甩脸上的泪,道:“再用一分力,来个一百八十度,脖子不会断掉,但血液流不上来,想死是吗?你真的会如愿。”
周笨笨吓得浑身哆嗦,在旁边大声疾呼:“哥,快放手!出了人命是要抵命的,为一套装备,不值当啊!”
“死也没那么容易。”杨健松开手,眼泪哗哗落。
胡同里聚焦了不少围观者。没有人看得懂这个打人者,为什么打了人还泪雨滂沱。周笨笨也看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流泪。
男子烂泥般瘫在地上。忽地一阵怪味来袭,男子裤档处湿漉漉地冒出热气,液体顺着裤腿往下渗。
杨健兜里手机信息响了一声。他再次甩甩脸上的泪,拿出手机,是宁馨发来的长信息:“阿健,那天说辞职是气话,我不会辞职的,毕竟找份合适的工作太难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孩子的父亲回青岛后写感谢信给公司,公司将这个“化干戈为玉帛”的事件,当作经典服务案例向全公司分享,今天开大会,公司领导重点表扬了我们部门,我和小黄已经达到提前转正的标准……我妈妈特别高兴。我们的事我和她谈过了,她也承认她对你说那些都是气话。原谅她,好吗?前不久她被诊断为更年期躁郁型抑郁症,每天吃抗抑郁药物调理情绪,我搬回来主要是为了陪伴她。等她情况好转了,我们就结婚。房子这个事,能买就住,买不了就租,没什么大不了。”
幽幽夜色里,胡同两边带着时光烙印的斑驳建筑,使时光仿佛倒流。杨健恍若看到一名三十出头的母亲,受不了丈夫赌博嗜酒而离婚,离婚后既当爹又当娘,每日奔波于商场营业场所与家之间,小心翼翼呵护女儿成长,用一份微薄薪水供女儿上学念书,为了女儿不受后爹的气,一直单身到如今。母亲年轻时曾因住租房颠沛流离太久,对租房生活恨之入骨,如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对女儿未来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找个靠谱的女婿,他们有一套栖身的房子,过安稳的日子。那个被母亲视之为明珠的女孩啊,那个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女孩,那个在爱情和坚硬现实之间,找不到出口愁肠百转的女孩……她还是那条清澈的河流,游几尾鱼都清清楚楚。
杨健站在深夜的小巷里,一言不发,眼泪如汪洋吞没了他。
这一刻,他脑中扎根一样生长出一个顽强念头,卸载所有的游戏软件,此生再不碰触它们。
警笛声由远而近传过来。杨健从兜里掏出纸巾,擦擦手上的污迹。笔挺地站直身体时,两名警察已伫在身前。
一周后,杨健因故意伤害罪,遭到检方起诉。
(《山东文学》2019年第5期)长按二维码关注《山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