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胡日鬼酸曲(嘉陵钓鱼经验胡日鬼)

第一部分

1

我想成为一个拳击手。在沸腾的场馆里被狠狠击倒。对手在怒吼着捶胸,裁判在大声计数。我听不到教练的声音。双眼肿胀,血水流进嘴巴。刺眼的灯光粗暴地铺满擂台。坐在场边的社会名流在懊恼的同时商量一会去哪里聚会。我躺在那里,像一具陈列着的尸体或者标本。我吐出嘴里的血水,牙套已经不知所踪。裁判计数完毕后,离开了我。我看到对手的脚掌不断跳离地面。

我跪在干枯的玉米秸秆上。膝盖处传来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右前方的老太婆正在把来人的供品放好,把冥币扔一叠到烧得漆黑的脸盆里。我看了一眼遗像。灵棚里躺着我死去的爷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身上穿着寿衣,嘴里含着东西。在他身体和木板的间隙里放着碗筷和听戏机。父亲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爷爷在生前就准备好了的。我跪着的时候,能想起来的就是爷爷按着我的脑袋给我剃头。来吊唁的人聚集在院子里聊天抽烟。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聊起爷爷,但他们肯定会聊起我。我从三叔的手里接过烟点着,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缓了缓膝盖。对面的那个女人肯定在说我。她女儿跟我同届,晚一年比我考上大学,现在是研究生。而我,只是在太原跑业务,还被公司开除,现在是个无业游民。花光家里的钱上完大学之后回来啃老?他们肯定会这么说。

中午出殡回来,我躺在家里,没去饭店吃饭。我有些羡慕我的爷爷。我是说躺在棺材里的爷爷。他再也不用操心一些屁事,也不用惦记着我是否找到工作。房间里都是面包和方便面的味道,那是昨天来吊唁的人带来的,还有一些油炸馒头的味道。我翻了个身,给陈琳打了个电话。

陈琳是我前女友。我被公司开除就是因为她。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睡觉。我说我想她了,想抱着她,想闻她的头发,想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双乳之间。陈琳没有说话。电话那边只剩轻微的呼吸,我听了一会就挂断电话。这时候王晓军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听到我在家后他说开车来找我。

我脱掉身上的白大褂,那上面还印着某某中医学院的名字。几颗旺仔小馒头从兜里洒出来,它们本应该在送完葬从墓地出来的时候扔掉的。我捡起几颗吃掉,感觉到肚子饿了,又撕开一袋方便面。我记得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村里有车开进来卖整箱整箱的“好日子”干脆面。通常车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卡车,用来装村里人换干脆面的玉米。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吃面边等王晓军。灰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裱起来的福字,旁边是很久之前就停下不动的钟表。我忘了上面显示的两点零五分是白天还是晚上。窗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也可能我只注意到方便面在嘴里被嚼碎的声音。

喇叭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我把方便面袋子揉成一团走了出去。在关门的时候,我听到袋子逐渐松开的声音。

王晓军问我怎么没去吃饭。我说不想去。车拐弯的时候,村里的铁狗赶着一群羊从地里回来。那些羊身上画着不同的标记,呼啦啦穿过公路,铁狗扛着长铲,手里的鞭子拖在地上。他冲我们打了招呼。他告诉我们,最近的羊群有些奇怪,有几只羊不吃不喝,到了地里就卧在田埂上呜呜地叫。铁狗还专门学了一下呜呜的叫声。听起来不像是羊能发出来的声音。“狗日的,天天有吃有喝的……”铁狗说着就一鞭子甩在羊群里,被甩到的几只羊咩咩地吼起来,朝着前面窜去。

汽车在公路飞驰。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朵。两侧的树木似乎是被两只巨兽用蛮力扯到后边。我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风从指缝中挤过去。王晓军问我到哪可以弄到一笔钱。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他说:“废话,要钱干的事多了去了。我现在需要钱是因为我要结婚。”

“定了?”我知道他一直在跟邻村的一个姑娘谈恋爱。

“差不多了,反正是见过父母了,也说了彩礼。你猜多少?”

“能有多少,顶死也就十万。”

“十万?嗨呀——他妈的要我十二万,而且,”王晓军在方向盘上捣了一锤,继续说道,“汽车还要全新的。”

“怎么要这么多?”

王晓军说:“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上哪弄这么多钱,我算了一下,把我能借的钱都借到,加上我的存款,也就十万块钱。去年装修房子就花了我三万块。”

“你可以去抢银行啊。那些运钞车的时间很规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在开玩笑。王晓军朝我翻了白眼,说:“那他妈是要犯法的,我抢了钱总不能跑路吧?”

“怎么不能?带着你媳妇就可以啊。”

“你是不是穷疯了,抢银行都能想出来。”

“我不缺钱。”

“那你倒是借我点啊。”

“没钱。”

快到城里的时候,王晓雨给王晓军打来电话,说是他媳妇跟人跑了。我说这不可能,我上午跪在院子里——就是我刚想完拳击手——的时候还见到翠莲跟别人聊天。

“真他妈操蛋。”王晓军骂道。

2

我去跟陈琳求婚,她不答应。我跪在地上,就像电视里一样,双手举着戒指,等待她感动落泪的一刻。我跟她说我不在乎她的过去,我心里所想只有我跟她两个人。我们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生活,养一条我们自己的小狗汤姆。下班之后,我买菜回去做饭。吃完饭之后,我们带着汤姆去公园散步,回到家就躺在床上看电视听音乐。陈琳看着我,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微笑。她就像拒绝一张传单一样拒绝了我。她轻轻地摇头,嘴唇紧紧闭着。我没有想过这个结果,我从没想过我的求婚会失败。我们之前亲密的交往没给我任何可能会失败的迹象。我没有反应过来。陈琳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我跪在地上往前挪,上身前倾,伸直了胳膊把手里的戒指往前递。

“嫁给我吧!”

陈琳还是抿着嘴不说话。左手抓着包,右手抓着包带,涨红了脸。那不是害羞,也不是激动。我明白她脸红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帮我喊“嫁给他嫁给他”。有一瞬间,我为自己把陈琳置于这么一个难堪的境地而感到愧疚。但我又想,她为什么会难堪?不就是因为她不想答应我的求婚吗?我求婚根本没考虑到这个。我把婚戒的盖子合上,然后站起来。陈琳看了我一眼,顺着人群让开的通道走了出去。

我被一群傻逼围着,听到他们在叹气。他们有什么可叹气的呢!这群傻逼!我瞪着眼睛转了一圈,确保他们看到我眼里的厌恶和鄙弃。之后,我从人群让开的通道走出去,朝着陈琳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此时的王晓雨也被人围着。我蹲在屋檐下摞起来的木板上抽烟。围着王晓雨的人们都在说翠莲怎么会突然失踪,询问前几天是否有出走的迹象。王晓雨一直没说话,两眼发直,手里握着手机。人们转而开始骂二拐,说是他拐跑了翠莲。我跟二拐不熟,也不知道二拐是什么样的人。王晓军叫喊着要把二拐的腿打折。王晓军给他认识的所有朋友打了电话,叫他们来家里一趟。他走到我跟前问我该怎么办,他说我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我不由笑起来,大学生在这件事上能有什么用。我说:“报警好像得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

“不报警,警察有屁用。”

“那只能自己找。去汽车站火车站,还有出城的收费站那里。”

“狗日的。”

我不知道王晓军是在骂翠莲还是二拐,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从他家里出来,去了爷爷家。爷爷老了以后,就总是坐在路口,跟其他老人喝茶聊天,有时候他也去邻居家串门,经常到天黑才回家。回到家烧水蒸馒头或者煮面条。大部分时候是吃别人家送的供品。因为村里只要是白事,几乎都要请爷爷去帮忙张罗。一些繁琐且必要的仪式,包括下葬时候需要注意的东西都要爷爷说话。白事结束,主家会给爷爷一点钱,一两条烟和一些茶叶,还有许多吃不完的供品(大多数是面包和方便面)。我记得小时候就经常吃那种面包,都是很便宜的外边一层很硬的面包。有时候还会有鸡蛋,我上初中学到硫化氢的时候想到的就是爷爷家坏掉的鸡蛋。

上午还很热闹的院子变得空旷起来。地上扔着各种垃圾。几辆电动车停在屋檐下。我抬头看着很高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电线从邻居家的上空穿到爷爷家的上空,又延伸向远处的变压器。从窗户上我能看到几个脑袋凑在一起。我走进去,水瓮上摆着爷爷的牌位,牌位前面是很粗的白蜡烛和香。我从兜里掏出烟,凑着蜡烛的火点着,插在了香的旁边。

父亲和三叔坐在炕沿上看礼本。红色的封皮让我想起刚漆过的大门。他们正在算账。母亲从另一间屋子进来,手里拿着一把蜡烛。接着,母亲打开衣柜,从里边抱出十几条云烟放在炕上。

父亲把礼本递给三叔。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三叔是个光棍,以前还有爷爷照顾,现在爷爷死了,父亲怕他撒野。父亲说:“你平时尽量少喝酒,让你一点不喝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在家里喝多了喝死了,没人知道。”

母亲也跟着说:“就是,自己多注意点。挣的钱都存到卡里,每月固定存点钱。你现在可是真正的一个人了,没人管你。”

三叔搬了个小马扎靠墙坐着,手里的礼本卷成一团。父亲停了一会又继续说:“我们能帮的也会帮你,不是说咱爹没了就不管你了。关键还是得靠你自己。逢年过节的,不用我们告你,你自己就直接过来。不干活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利索了,钱都存好了,万一还能娶个媳妇呢,对吧?”

我在火炉旁边待了一会,感觉很烦。青绿色的衣柜上画着山水画,衣柜中间的桌子上摆着相框和一堆杯子,地上满是烟头。我看了眼手机,没有陈琳的微信,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想过几天去太原看看她。

我来到院子里,南面靠墙停着几年前买的二手农用三轮。我站的位置是上午放棺材的位置。我想着此刻的爷爷已经被一大片泥土掩埋覆盖。如果他突然复活,面对被钉得结实的木板,身边只有碗筷和听戏机。他用他那骨瘦如柴的双手使劲推着木板,嘶哑的声音被四周的泥土吸收。没一会他就会绝望,在黑暗中摸索到听戏机的开关。他翻了个身,把听戏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在笛子和梆子的声音中再次死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有一只麻雀停在对面人家的破旧的遮雨棚上。它在遮雨棚上跳来跳去,脑袋不断扭动。我想起小时候去掏鸟,别人给了我两只刚出生的小鸟。浑身没有一根毛,眼睛还没怎么睁开。我用手托着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十分恶心。肉红色的小东西在我手里挤来挤去。我像扔掉两团燃烧着的煤炭一样扔掉了它们。准确地说是甩掉了它们。我把它们甩在了墙上,然后迅速跑开。我不断搓着手,还抓了一把土搓着,手心里还有那种触感。

手机响了一声。我掏出来看到通知栏里写着某个企业查看了我的简历。我点进APP看了一眼,是一家药企。去他妈的药企吧,我才不去药企。如果非要找一个职业的话,我最想做的是电影里美国小镇里的工人。白天去上班,晚上去酒吧喝酒打台球,晚上回去看很老的电影或者午夜节目。周末的时候跟朋友去聚餐钓鱼或者去玩橄榄球。这样的我可能会有一个在餐厅做服务生的女友,因为一点小事吵架,也因为一点小事高兴地不得了。但这只是我瞎想的。如果我真去当了工人,先不说是否跟我想的一样悠闲。周围的那些人的眼神能把我钉死在地上。父亲和母亲也不会答应。他们花光了大部分积蓄把我培养成一个大学生,难道是看着我去当一个卖苦力的工人?我转过头去,看到母亲正在往暖壶里灌水,父亲在说话。父亲看上去就像一个将近六十的老头,弯腰驼背,鬓角和头顶有很多杂乱的白发。第一次看到父亲很明显的白头发是大三上学期回家。在那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时间正在把一个健壮的男人变得苍老衰弱。

大门外跑来一条狗。我蹲下来叫了两声,它站住看了我一眼,又朝着我的方向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身走开,尾巴垂下来,身上的毛发没有一丝光彩。父亲曾经多次想养一条狗。母亲并不同意,她说养条狗就多张嘴。父亲说家里每天总是剩饭,最后不还是倒了?母亲还是不同意,她固执地坚持着她的看法——人都不够吃还给狗吃?我理解母亲。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自己的东西哪怕是烂了坏了都不肯白白让给别人。在我看来,这或许可以用动物的领地感解释。

母亲从里面出来,让我把那十几条烟去小卖铺退掉。我从她手里接过电动车的钥匙,把烟放在脚踏板上,出了大门。

3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家里,用手机连上邻居的无线看电影。多数都是烂片,不过我也不在乎,我就是想把时间慢慢耗过去。期间母亲不止一次地甩我脸色,我都装作没注意到。除了看电影,我还把之前收藏的书都整理了一遍,高中的日记也被我翻出来。上面写着的事情大部分都已经忘掉。我甚至不敢相信那上面记录的是我曾经的生活。此外,我一直给陈琳打电话发微信。她都没有回复我。她总是这样,即使看到未接电话也不回复。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并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我们,就像两团口香糖被咬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分开。不管干什么,只要没什么大的影响,我都想拉着她抱着她,她也总是想要靠在我身上。为此我从公司租的房子里搬出来,跟她住到了一起。

陈琳在我们认识半年前才到了太原,没有任何朋友。我们两个在休息的时候就在太原各个地方瞎逛。有时候坐公交,有时候走路,有时候骑公共自行车。那个时候的我,想要给她最好的生活,想要一辈子把她捧在我的手心里,放在我温暖的胸膛上。

我在给陈琳连续发了十几条微信后,母亲走进来告诉我,二拐在村口被人抓住了。我想了想,决定出去看看。

我骑车从公路一直到了村口。几辆摩托车翻倒在树沟里。二拐被几个人按住肩膀跪在地上。王晓雨和王晓军站在二拐面前。王晓军在打电话。王晓雨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水果刀。有些路过的汽车也停下来,穿着时尚的人们下了车围过来。

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我想,不知道他们是否把照壁上的“宾村人民欢迎您”拍了进去。我在最外边一圈,双手插在兜里。王晓雨在二拐的脸上扇了好几个耳光。听周围的人说,二拐并不承认自己拐走了翠莲。他这几天没在村里,是因为被人叫去高阳帮忙。王晓军放下电话,说二拐没骗人。听到这句话,二拐想要站起来,被王晓雨一脚踹倒。“你他妈要再胡来,我让你出不了宾村。”我看到二拐吐出一口血水,伸手在嘴边抹了抹。他把衣服穿好,好不容易才把摩托从树沟里推出来,钥匙却不见了。他蹲下身子在沟里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最后推着摩托往村里走。

王晓军看到我给了我一根烟,问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说就在家里待着。我问他翠莲有没有消息。王晓雨恶狠狠地说:“她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找了。她存心要走的话,我他妈总不能像拴个狗一样拴住她吧。再说,回来还花我的钱,一年光买衣服就几千块钱。”

王晓军兄弟俩说要请几个帮忙的朋友去饭店吃饭,叫我也一起去。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但想到回家也没什么事干,反而惹母亲烦心,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在饭店我碰到了李丽萍。那时候我已经跟王晓军两人喝了大概半斤二锅头。我靠在椅背上抽烟,听王晓军跟我说他对象的事。王晓军说着就看着我笑起来。我的双眼被一双有些凉的很软的手蒙住。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是陈琳,但这是不可能的。我闭上眼睛,借此想念陈琳的双手被我握在手心的感觉,想念她的手摸着我后背的感觉。

“你不会是喝多了吧?”李丽萍松开蒙着我眼睛的手,在我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即使明知不是陈琳,我还是感到失望。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控制自己不去想陈琳,并且对自己说陈琳不过是个婊子,是个贱货。李丽萍可能看到了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她问王晓军我怎么了。 王晓军说我是在想女人。我笑起来,但没发出一点声音(可能有一些,我没听到)。我把烟头扔在碟子里的土豆片上。李丽萍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们二拐的事情。王晓军解释给她听。她听了后说:“我妈天天看金牌调解,上面好多都是结婚很多年的夫妻闹离婚。对了,你们不是报警了吗,有消息没?”

“报警?我就没指望。”

“你这就不对了,警察的资源怎么也比咱们多,最起码他们能调摄像头吧?”

“这都几天了,一点消息没有。”

“唉,这翠莲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平时跟大家关系都挺好的,谁知道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会不会是你家晓雨家暴了?”

王晓军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我给王晓军和自己又倒了一小杯。李丽萍压住我的胳膊劝我们少喝点。

“我带你们去看电影吧?”李丽萍说话的时候,不知是她故意,还是我的错觉,她呼出来的热气在我耳边吹着,我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挡住我的裤裆。

王晓军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在网上就能下载看。”

“新电影,你去哪下载,就算能也是枪版的不清楚。再说了,3D电影那感觉,你在家里看根本体验不到。”

“那是你们有钱人的生活。我们瞎混着过就行。”

“一个快要结婚的人了,生活就要好好过,瞎混怎么能行。对吧?”

李丽萍转头看着我,拄在桌子上的手肘紧挨着我的胳膊,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拿起酒杯,说:“怎么过不是过?”王晓军和我都笑起来,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感到一阵头晕。说实话,我从没喝过这么多白酒。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李丽萍在我胸口捣了一锤,呕吐物的腥臭就从我鼻孔里冒出来,刚吃下去的饭菜挤到了嗓子眼。还没被消化只是沾了点胃液的食物一股脑冲到了我嘴巴里,我没忍住,一口吐在了桌子上,有一些呕吐物从我鼻孔里流出来,太阳穴的位置就像被刺入两根钉子。

吐出来之后,只有很短的时间我感到一阵舒服,紧接着就是更恶心的感觉。我捂着嘴巴跑出饭店,蹲在路边。李丽萍端着一杯水跟出来。她的手在我后背轻轻地摸着,呕吐物不上不下的感觉让我想要就此死去。我接过李丽萍递过来的水杯漱了下口,往旁边挪了几步坐在地上。路过的熟人看到我这个样子问我怎么喝成这样。我连打个招呼的力气都没有,双眼发直盯着路面上的小石子。李丽萍跑到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两袋酸奶给我。王晓军在旁边问:“丽萍,这不够意思了啊,怎么不给我买啊?”

“你又没吐,你现在要吐出来,我马上给你买。”

“真是没道理,没吐的时候喝酸奶才管用。我还从来没喝过酸奶呢。”

“让你对象给你买去。”

“这更没道理了,你是人凯子什么人啊?”

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想要说点什么,但我不敢说,很可能会再吐出来。上一次喝得这么难受还是在大学跟前女友的朋友聚餐的时候。那也是我第一次喝多。

坐着喝了一袋酸奶,难受的感觉少了一些。我站起来,李丽萍扶着我。我对她说我没事。她放开我跑进饭店把外套给我拿出来。

王晓军对我说:“要不去我家睡一觉。”

我说:“去你家干什么,我家又不是不能睡觉。”

“你喝成这样,你妈肯定说你。”

“说就说吧,能怎么样。”

“走,去我家,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不去,我现在就想溜达溜达,躺下肯定难受,睡也睡不着。”

王晓军对李丽萍说让她陪着我,“有事给我打电话。”

“你也少喝点吧,别喝坏了身子。”李丽萍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很好听。我产生了一种把她压在身下的冲动。我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平时我绝不会有这种想法,换句话,这时候任何一个稍微能看得过去的姑娘都会让我有这种冲动。如果是平时的我,我会拒绝李丽萍陪着我,喝完酒后的我,已经不是我。很奇怪的感觉,明知不应该,就是不去拒绝。跟我一起玩的很多人,都知道李丽萍喜欢我,李丽萍也对我亲口说过。我没同意。我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我已经爱上了陈琳。

晚上李丽萍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我已经记不太清之前聊了什么。李丽萍在我开门的时候,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迅速跑开,头也没回。母亲听到声音打开了门,闻到我身上的酒味问道:“喝酒了?”我说喝了一点。母亲又说:“又抽烟又喝酒,你还能干点什么?”我不想跟她吵架,往我的房间走。我看到父亲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抽烟,他叫住我,跟我说明天我舅舅会过来跟我谈谈工作的事情。

回到房间我躺下来,手机上依旧没有收到陈琳的微信或者电话。我又翻了一会招聘软件,心烦不已。我想,明天舅舅来了之后还是没有结果的话,我就直接到太原去找工作。令我犯难的是,现在这个时间是找工作的淡季,机会很少。不过,我还是想要先搬出去,卡里边还有一些存款,起码能在外面呆到过年。

4

我舅舅在联通当一个小领导。据我母亲所说混得还算不错。我从来没去过舅舅家里。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大众停在了院子里。母亲昨晚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大早去小卖部买了一些水果蔬菜。早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念叨,如果我真能进了联通那他们就放心多了。

“那可是国企,铁饭碗。”

我知道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于他们的意义。尽管我不喜欢这种工作,但我愿意为了他们去试试。我知道我自己欠了多少账。在舅舅面前,我尽量表现得很积极乐观。他告诉我,他不可能直接把我弄进去,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听到这话,母亲有些不开心,舅舅又跟她说:“我有几个朋友是开公司的,我先帮着问一问。”他又跟我说让我趁着这段完整的时间准备一下省考。父亲说公务员太难考,没有关系很难进去。舅舅说:“你现在就别管多难,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再说了,现在反腐力度这么大,有几个人敢顶风作案的。”

临走的时候,舅舅让我给他的QQ发一份简历。等他走了之后,我跟母亲说对他不要抱有太大期望。父亲也表示赞同,但还是让我把简历发过去,再小的希望也还是希望。我对他——一个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的父亲——能说出这句话来而感到惊讶。我跟父亲母亲说了自己去太原找工作的事情,我跟他们说我已经跟同学联系好了,可以借住在同学那里,这样起码省了房租。母亲十分赞成我,她说村里就我一个大学生成天晃悠。事实上,她并不是烦我,而是看到我无所事事的样子为我担心,或许她是怕我变成社会上的那些混混。父亲倒是不太赞成我,他建议我在网上投简历,同时在家复习一下公务员。他说现在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肯定没有几个公司会招人。

我说服了父母,下午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行李。除了洗漱用品和衣物外,我还带了两本书,都是我在上大学时候买下只看了几页。之后,我试图联系陈琳,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我帮母亲在家里烤了二十多个月饼。母亲告诉我月饼少吃,容易上火。每次她给我带月饼的时候都会强调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王晓军就开着车来了我家。我昨晚已经跟他说了不用他送,我从门口坐上公交直接就到了汽车站。他说他在家闲着也没事,正好去城里逛逛。我跟王晓军在家里吃了早饭,开车往城里走。走到半路的时候,李丽萍给我打来电话。昨天晚上,我专门告诉王晓军不要把我去太原的消息告诉李丽萍。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我要不愿意就直接跟李丽萍说明白。我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不管用。李丽萍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家里。她说王晓雨已经跟她说了我去太原的事情。这肯定是王晓军说漏嘴的。李丽萍还说到了太原给她打个电话,并且说有时间就去太原看我。我真是搞不懂她。

王晓军放下我就去了城里。我在汽车站买了票,坐在候车室里。候车室里闹哄哄的。我看着那些携带大包行李的人就感到一阵头晕。我知道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某个工地,某个煤矿。他们简单打扫后把被褥铺好,洗脸盆和暖壶放在墙角,衣服堆在一起或者在房间中央拉一根绳子挂起来。可能有刚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满脸新奇和兴奋,出了门不住向四周观望。

广播通知检票的时候我站起来,去水房接了一杯热水装进书包。大巴上的暖气开得很足,我脱掉外套,从书包里拿出柴静的《看见》。里边有一篇文章就是讲她去我们那里采访。刚在酒店住下就有人来敲门送钱,是绿油油的美钞。有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跟所有人一样都生活在同样的世界,但我总感到跟周围格格不入。我就像是个被遗弃在地球的外星奴隶——我尽量隐藏自己,改变自己,却依旧成不了地球人,哪怕我已经尽到了作为一个奴隶的本分。车载电视开始播放香港电影,有的人放下手机,有的人拿起手机。司机数了一下人数,跟车外面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慢慢地开动汽车。

我坐过无数大巴,但不管坐哪里的大巴,都像是在坐这里的大巴。每次大巴发动,我都觉着是要离开家里去往别的地方。人的记忆也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很久,却觉着是刚刚发生或者将要发生。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时间和空间调换,人是不是还会着迷于记忆?

我在西客站下车,坐上公交去了火车站,又倒车去了大营盘。我本来想打车直接过去,后来想想还是省点钱,这样我找不到工作的话也能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我先给何立东打了电话,是我之前的同事。他说他在医院办事,让我找地方等他一会。我没去找陈琳,而是去网吧打了一会游戏。

何立东找到我,问我是否还愿意回来跑业务。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跑业务了。他问我:“你专业是营销,不跑业务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报志愿就是瞎报,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想要干什么,现在还是。”

“那时候有几个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还不都是瞎报。你不去跑业务,大学就等于白上了。”

“那也不能为了不白上大学去跑业务啊。我是从心底里讨厌跑业务。我宁愿去干苦力活。”

“你这想法不对。上了大学总不能跟不上大学一样去干苦力活吧。你不想跑业务可以去试试做文员,每天坐在办公室朝九晚五也挺好。你能坐住,我就不行。”

“如果跑业务能赚到钱的话,讨厌也无所谓。可是赚不到钱啊。我抵触这个东西,根本不会把心思放到这上面。”

何立东问我陈琳怎么样了。我说:“我给她打了好多电话,她都没接。”他劝我不要再去试图挽回陈琳。“强扭的瓜不甜,你逼得太紧反而会让她更加讨厌。”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但我不可能听他的。没有陈琳,我的生活就不叫生活,只能叫做生存,像所有被圈养的牲畜一样。

我们在市场买了一些熟肉,又去饭店炒了几个菜,带回到何立东的家里。这是他亲戚的房子,以很低的价格租给了他。之前还在太原的时候我来过几次,知道这里是他一个人住,所以决定一个人来太原找工作的时候我问何立东是否能暂时借住在这里。他答应的很爽快,一如我的预料。

吃饭的时候,何立东接了一个客户的电话,说是要过去处理点事情。“这事我必须过去,院长和主任的回扣出了点问题。这帮孙子,上面来查肯定都完蛋。”

我说:“上面来查,你们也得完蛋。最近河北不是查的挺严吗?”

何立东说:“是,还有浙江。他们都不去医院了,只通过电话联系。这行越来越不好干了。”

“要等到真正不好干的时候,起码还得五六年。现在有这个趋势了,外企走的学术路子开始吃香了。”

何立东走的时候把钥匙扔给我,告诉我自己收拾一下床铺,他晚上回来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人吃完,从书包里拿出在汽车站接的热水喝掉。我去厨房把碗洗掉,打开窗户,看到小区里有老人在遛狗。厨房里油腻的气息让我感到恶心,看上去他好久没用厨房。我对自己说开心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肯定有无数比我还要凄惨的心痛的人在低声抽泣。他们的肩膀上没有朋友的目光,只有半轮残月洒下的光芒。

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房间床铺,又把厨房卫生间客厅都简单清理了一下,一眼看上去没刚进来那么糟糕。做完这一切,我坐在沙发上给陈琳发了微信。我说我到了太原了。在等待陈琳回消息的时候,我感到说不出的焦躁。我在房间内来回走动,不断在沙发上坐下又站起来,我想要干点什么但什么都不想干。我希望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陈琳的眼睛。我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被子上有一股霉味。窗外传来清洗油烟机空调冰箱的广播声。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陈琳的名字。看到这两个字,我赶紧爬起来,等了一会才接。我不想表现得我一直在等她电话。陈琳的声音跟之前一样好听,她约了我一会见面吃饭。我挂断电话后洗了个澡。我告诉自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我一定会让陈琳回心转意的。我甚至想象我们和好之后的样子,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这中间的分离和不愉快就像一场很快消散的梦境。

5

陈琳定的地点是在柳巷那里的一家火锅店。我骑着公共自行车到了那里。我挑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坐在椅子上等陈琳。我有点心慌,我想起她当众拒绝了我的求婚。我跪在地上,跪在人们的包围圈里。因为还没到饭点,店里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坐着,桌子上锅里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升起,人们隔着热气交谈。有两个服务员坐在门口的桌子上用平板看快乐大本营,她们的笑声压得很低。收银台的服务员靠在柜台上,透过窗户看着大街上来往的人群。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她的眼神能看出来她渴望着一些东西——或许仅仅是逛一下午的街。

我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看到陈琳从路口处拐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紫灰色的大衣和海蓝色紧身牛仔裤,我甚至听到那双高跟鞋踩着石板地上发出的声音。陈琳一直都是那种很会打扮并且有自己穿衣风格的人,而且她的风格让我很舒服。总之,我喜欢陈琳,喜欢她的一切。看到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李丽萍。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而我心底里竟然将她们互相比较了一下。我越来越搞不懂自己。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李丽萍。

我想要站起来,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转过身朝着她微笑,我想要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闻她身上的香味。

陈琳朝我笑了笑。我感到一股悲伤。我是如此熟悉她的笑容,也正因为熟悉我才知道那是她对陌生人客气的微笑。在这样的微笑里我看不到一点爱情,有的只是刻意保持距离的生分。我等她坐下,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机放到桌子上。

“最近怎么样?”陈琳率先开了口,在我没想好第一句说什么的时候。

我说:“不怎么样,你呢?”

陈琳轻轻笑了一声,把眼睛旁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说:“我挺好的。对了,你怎么来太原找工作了,之前你不是说去你们家那边的一个铝厂上班吗?”

我们家那边确实有一个铝厂,给大学生的工资还算不错,但我专业并不对口,而且我也不太想去那种地方。不是因为里边的粉尘污染可能会导致的疾病,而是铝厂那种地方会把我的一辈子都困在那里。

我说:“我回去之后就不想去铝厂了。我还是想在太原找一份工作。你还在并州东路那个店里吗?”

陈琳说她已经从那里辞职了,她说她现在去了一家美容院。我把菜单递给她。她说让我点,“你点就行了,你还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在菜单上画了几个勾就给了服务员。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起何立东说的不要逼太紧。我拿起手机翻了翻又放下。对面的陈琳笑起来,问我怎么不说话了。她说她在美容院的工资还算可以,再过两年,攒的钱就能够盘下一家小店铺了。我知道她一直有这个想法,开一间自己的小店。那时候我告诉她现在的实体经济已经不算好,还不如开淘宝店。没想到她现在还坚持着那时候的想法。

我看着她的脸,真想摸一摸。我想把我的嘴唇凑上去。我呼出一口气,对她说:“琳琳,我到太原来,除了找工作,就是找你。”

“梁子,咱们现在能不谈这个吗?”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就要变成之前的关系。我知道我自己给你留的空间太少,我不是占有感很强的人,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咱们可以重新开始。”

陈琳说:“你还是没有想清楚。我从来没想过结婚的事情。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也觉得很舒服,但我没想过跟你结婚。”

“咱们不说结婚的事情。我把你逼得太紧。难道咱们就不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吗?”

“不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重新开始,这又不是电影里,能够把过去的记忆直接消除掉。我现在对你就跟对朋友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这就是你今天之所以见我的原因?你说没法消除掉过去的感情,那不就意味着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我的心里是有你,但你在我心里只是个朋友。梁子,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找工作上吧,马上过年了,工作肯定不好找。”

我的心彻底凉了。我之前想要把陈琳重新争取回来的梦想被她的这几句话彻底击碎。身体里似乎有无数根锋利的铁丝把我的心脏狠狠勒住。陈琳把土豆片和一些五花肉夹到火锅里。升起的热气在我们之间形成一堵墙。陈琳的面貌变得朦胧陌生。或许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我被所谓的爱情蒙蔽。

我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爱情。

“你爱过我吗?”

“什么?”

“你爱过我吗?”

“拜托,大哥,不要这么肉麻好吗?”陈琳吹着气把一块肉送进嘴里,牙齿用力,将那块肉咬碎咽了下去。

“那就是没有了?”

“梁子,就不能好好吃顿饭吗?”

我没有再问陈琳任何问题。我把精力放在面前的火锅上,但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就连蔬菜都只是咬一口就吃不下去。天色很快就暗下来,外面步行街上的人少了一些,路灯和商家的招牌都亮了起来,冷冽的空气中闪烁着各色光芒。店内涌进更多的人,他们将外套脱掉,满面笑容地坐下来点菜。不知道谁说过,吃火锅的都应该是高兴的人。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在酱料里加了很多辣椒,把还没熟透的肉狠狠嚼碎咽下去。我们没有说多少话,很快就吃完。走的时候陈琳对我说:“我希望咱们能成为朋友,而不是仇人。”我没有接话,勉强笑了笑。成为朋友?我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选项。我看着她穿好衣服,把包背在肩上,踩着高跟鞋走出去,在闪烁的灯光里拐个弯就不见了。

我靠在椅背上,问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火锅已经被关掉,一些蔬菜叶子漂在汤上面,一会就会被服务员拿到后厨,倒进很大的泔水桶,被第二天开来的小货车拉走。我真想大醉一场,好度过接下来这一个肯定难熬的夜晚,但我又怕很多了难受。快喝完一瓶啤酒的时候,服务员过来问我现在买单。我看到门口站着的一对情侣在朝我这里张望。我问她这里能不能抽烟。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于是我又要了一瓶啤酒,点了一根烟,对她说一会再买单。

那对情侣可能是嫌等待的时间过长,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们出了门在火锅店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我感到一阵满足,剩下的半瓶啤酒也喝不完了。我走到收银台,结了账,在之前那个服务员翻起的白眼里走了出去。

我走到铜锣湾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下。我裹紧了外套还是觉得很冷,应该是喝酒的原因。我跟陈琳认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很冷的夜晚。那时候我刚做医药代表没多长时间。在公司开完例会后,跟我们经理去吃了饭,之后去了KTV唱歌。唱了大概半个小时,经理叫了几个陪唱。陈琳就在其中。自从我跟前女友分手后,我还从没跟一个女人这么近距离地待过。陈琳穿着一件白衬衫,紧紧贴着我。她转头的时候头发擦到我的脸,好闻的香味闯入我的鼻子。经理走过来跟我喝酒的时候压低声音告诉我放开一点。我把手伸到后边,搂住陈琳的腰。虽然隔着一件衣服,但我依然能感受到陈琳腰部传来的具有某种吸力的感觉。我把手彻底放在她的腰上,心里想着这钱不能白花了。我们合唱了一首很俗的红尘情歌后就坐在了那里喝酒聊天。都是逢场作戏,我明白这一点,她对我笑并不是因为我讲的笑话好笑,只是敷衍而已。走的时候我加了她微信,何立东也加了一个陪唱的微信。我们走出KTV,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经理告诉我们:“这些女的一般都不跟你出来,除非聊得来的,关键钱也得到位。跟小姐不是一个路子。”

抽了几根烟之后,我的脑袋开始疼起来。我站起来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商店的音乐交汇在一起,清仓吐血大甩卖的横幅在风中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头顶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很淡的半轮月亮飘着,月亮的一角有很大的阴影。我走到一家烤串店门口,很大的风扇立在地上,将大部分的烟吹向同一个方向。我从朝着街道喷涌的烟雾中走过,走过等候在另一侧的人群。我突然觉得他们很讨厌,包括街道上来往的人们。我多想这条街上只剩下我自己,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剩很低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狗叫声。在这样安静的街道上,找一个角落蹲着或者趴着,或者抱住一根远离路灯的老树大哭一场。没有人来安慰,也没有人来打扰。

我坐公交回到了家里。何立东坐在房间里打游戏。他问我去哪了,我说去找陈琳了,然后我就回到自己房间锁上房门。六层的夜风吹进来,我脱掉衣服,站在窗前,感受穿过纱窗的夜风吹在我身上。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因为酒精而变得红一片白一片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内裤,脑子里都是陈琳的笑脸。我闭上眼睛,把那些东西射在了暖气片上。我关上窗户,关上灯,躺到床上,感到十分疲倦。我趴在床上,双手抓着脑袋,开始哭起来。刚开始我压着声音,后来用被子盖住脑袋,哭出声来。我不关心何立东是否会听到。哭着哭着我就停下来,我痛恨这样的自己,为了一个女人而哭的我。这种痛恨蔓延到我之前的生活,平淡的高中生活,平庸的大学生活,毕业之后一事无成,如今连女朋友都没了。我翻了个身躺着,房间里并不是太黑,从窗户看出去,还有几户人家在亮着灯。四周的墙壁似乎向我压过来,我想起了躺在棺材里的爷爷,如果他在被抬入棺材的时候还留有一口气,就应该是我这样的感觉吧。我在黑暗中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之后就不想抽了。但我还是隔一会吸一口,我想看烟头在黑暗中从暗到明的样子。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照到了床尾。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裹好被子睡去。

第二天早上,何立东叫醒我,他已经从外边买了油条和豆腐脑。他没问我昨天晚上找陈琳的事情。他问我今天要不要去人才市场。我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先去人才市场看看。我跟何立东下楼打印了简历,骑车去了五一路。走到人才市场门口的时候,我停下来。从门口我能看到人们在里边挤来挤去。各个企业的招聘人员坐在小格子里,面前的桌子上叠着厚厚的简历。不断有人进去,不断有人出来。他们的脸上很少看到笑容,大多数都面无表情,跟商场里的塑料模特一样。我打定主意,不找销售,也不找文员。我绝不愿意每天坐在闭塞的办公室里上班,周围是勾心斗角或者死气沉沉的同事。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找什么。

我跟何立东从一楼逛到三楼,手里的简历没投出去几份。都是一些很垃圾的企业和岗位。倒是有一些我想要去的工作,比如货车司机和厨师这一类的工作,但我既不会开车,也不会颠勺。我站在刚进来的门口,考虑是否要接着去另一个人才市场。我想人才市场应该都是一样的,毕竟是在一个城市。我跟何立东商量着先去饭店吃点东西,然后去网吧开黑。走过路口的时候,我拉住了何立东。我看到翠莲从对面朝着我们的方向走过来。我转过身掏出手机低下头,等翠莲从我身边走过以后我拍下了她的背影。我对何立东说等一会,跟在了翠莲身后。翠莲丝毫没注意到我,她在人才市场门口的招牌前看了一会就走了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她硬生生逛了一圈,在每个企业格子前都停一会,但什么都没问。我在二楼的楼道口截住她。她看到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意外。寒暄了两句之后我告诉她王晓雨一直在找她。她说她知道,但她不会回去的。她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你能不能别告诉王晓雨我在太原,我可以给你一些钱,等我找到工作发了钱就给你。”翠莲的左眼被一缕滑落下来的头发遮住。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并不好。我想即使从宾村出走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的心里肯定也不太好受。任何一个处在逃离过程中的人都不会好受。但她在逃离什么?或者她想要追逐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也没问。我问她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她说她现在在一家饭店端盘子洗盘子,但她想找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就像是保姆那样的,管吃管住。我说这样不如去找家政中介。接着我问她端盘子那里的工资是如何发放的。她说是周结。我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递给她,她坚决不要。我说等她发了工资还我就可以。我知道她缺钱,她在太原应该没有什么亲戚,就算有估计也不会联系的。我临走的时候,翠莲问我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并且再次恳求我不要把遇见她的事情告诉村里的人。

很淡的阳光从天上落下来,没感到一点温暖。十字路口的喇叭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这么着急要去干什么。闯红灯的行人急匆匆跑过,交警戴着墨镜站在红绿灯旁边,什么都没做,或许他在想别的事情。不远处骑着小三轮过来的环卫工抽着烟,胸前挂着一个听戏机,看起来跟爷爷的那个一模一样。环卫工的脸上刻满皱纹,咬着香烟的牙齿歪歪扭扭,盖在上面的嘴唇上留着刚长出来的胡渣。我想,等我老了,估计也会是这个样子吧。白天去做一份只为赚钱糊口的工作,晚上躺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听戏喝茶。如果我有儿子的话,他们可能会两三个月来一次,给我带来不怎么吃的水果和零食,扔给我三五百块钱。我推搡一会后收起来压在床铺下面,当天晚上就去小卖部买两袋面粉和一点茶叶,在下次儿子们到来的前夜突然死去。

6

当天下午我接到王晓军的电话,问我在太原怎么样。我告诉他正在找工作。最后我还是没把翠莲的消息告诉他。我打完游戏跟何立东准备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接到了让我第二天面试的电话。何立东问我:“你确定要去?我也是服了你,一个大学生去做帮厨?”我说我并不确定,只是去看看,起码先养活了自己。何立东说:“要不你先找找销售,再不济也有底薪可以拿,还有乱七八糟的补助。”我说我从心底讨厌做销售,我做销售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煎熬。何立东又说:“做那个可累了,你要去的话就做好准备。”我对自己说累又算的了什么,我就是要把自己累死,累到什么都不想的程度。我不是在惩罚自己,我没有任何过错,我只是在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大学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上这个大学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事实是,一点没有。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却越来越困惑,越来越多的事情让我想不明白。还不如让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辍学,跟王晓军王晓雨他们一样,终日被一些琐碎的事情所烦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陈琳只是其中之一。

我去到酒店的时候,大堂里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整理桌子。我跟着一个服务员上到二楼,在第一个隔间里见到了大堂经理和厨房总管。他们让我坐下,问我是叫什么名字。

“梁凯。”

“哦!”大堂经理从椅子上直起身来,从桌子上拿出一份简历,“你就是那个大学生?”

我点点头。

“三本?”

“二本。”

“哦,专业是市场营销。你怎么想到做这份工作,按理来说,大学生用不上做这种工作的。”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道理,所有的道理都是人们固执己见的结果。我来之前就想到他们会问这个问题。我说:“我不想做销售,也不想做别的文职类工作。”

“那你想做什么,总不会是帮厨吧?”

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很烦,可能我的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经理又对我说:“现在都这样,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这个社会都是烦躁的样儿。这样吧,我也不多问,你试试。先让老刘带你去后厨看看。”

老刘,一个有着啤酒肚的胖子光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比经理还要严肃,可能是那双三角眼和很重的法令纹的原因。他带我去了地下一层的后厨。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厨房,只在好莱坞电影里见到过——亡命天涯的人从街道闯入饭店,跳过那些面带惊愕的人们的餐桌,进入后厨寻找出路。我想,我可能也跟他们一样,只不过我的身后没有追击的人,而我也并不着急离开这里。我可能更像那些面带惊愕的食客,吃完饭走出饭店又会被外面的生活卷走。

在后厨打扫和聊天的人们抬头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是在看老刘。老刘似乎没有多少兴趣跟我讲后厨的情况,我也不想听。他叫过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小武,这是新来的帮厨,以后就先跟着你。”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连帮厨具体是干什么都不知道。小武看起来不像是个厨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像,我总觉得他应该是出现在奶茶店或者手机专卖店里的年轻人。小武长着一双很黑很宽的眉毛,听到老刘的话后扫了我一眼,那双眉毛就皱起来挤到了一起。小武说:“刘哥,你不说再给我找俩人吗?”

老刘迈了一步搂住小武的肩膀,说:“小武,这招人也是有要求的,不能什么人都招吧?咱们是有酒店文化的。”

小武说:“就做个饭有毛的文化,不管吃什么,拉出来的还不都是屎啊?”

“别给我贫嘴啊,好好干你的活儿,把着厨房给我收拾好了。还有,你们晚上回去给他收拾一张床出来,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柜子里去。”

小武说:“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后一句很明显是在问我。我还没开口,就听老刘说:“明天,明天下午。”

老刘拍了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后厨。小武和我站在原地。小武给我指了几个地方,对我说:“先这些吧,具体等你明天搬过来再说。”说完这句,小武就跑到了人群里,跟他们大声说笑。我站在那里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去。上了台阶,我回头往下看,明亮的灯光将这里照得白灿灿的,也因此而让我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我伸手摸着不锈钢扶手,看到上面有几处瘪了下去。我走出饭店,想到自己脚下的土地里生活着一群年轻人,从明天开始,我也将身处其中。

我并不想直接回去。我顺着路边一直走。快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急促的救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我继续往前走,又听到一声。周围的人也停了下来。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等候红灯的一辆轿车里跑出来一个双手被捆着的女人。女人的头发散开来,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看不到她的面目。女人边喊救命边跑,在停着的轿车之间踉踉跄跄地跑。她的身后有两个男人在追。这时候绿灯亮了,不少汽车打着喇叭往前开。女人终于在一辆汽车前倒地,被身后的两个男人拽起来。我身边有个女人给110打了电话,有几个男人跨过中间的护栏围在了那辆轿车旁边。我点了一根烟,继续往前走。女人的嘴巴似乎被捂住,喊出来的救命含糊不清,却更加响亮。我走到美特好超市前的时候,彻底听不到呼救的声音。

货架上摆着各色商品。有的很快被买走,有的等到保质期到了而被下架。我去到促销区域,那里都是一些快到保质期的商品。我买了一些零食,一箱牛奶,骑车回了何立东那里。

何立东正在家里看电影。我把东西扔在沙发上。我问他看什么电影,他问我面试怎么样。我说我今晚收拾一下,明天搬过去住。

“这样的话吃住就都解决了。”说实在的,我感到一阵轻松,但不知这轻松从何而来。我靠在沙发上,喝着牛奶。冰凉的牛奶顺着食道进入胃部,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存在。何立东也坐了过来,破旧的沙发被压得吱吱作响。我想,沙发下边会不会有几只惊慌失措的老鼠匆匆跑入墙壁的洞里。何立东在我身边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说:“给你多少钱?”

我说:“我没问,应该就跟招聘书上写的一样。”

“你好歹是个本科啊,总该有个学历工资吧?”

我知道何立东是在开玩笑,我说:“这个不清楚,不过无所谓了,有吃有住还能赚钱就不错了。”

“唉,真他妈烦啊。”

“怎么了?”

“还能有什么事,不是对象的事儿,就是医院的事儿。”

“活成人就是这个样子啊。”我这么说,但我并不认同这句话。我只是为了接何立东的话。事实上,烦恼都是自找的。

何立东约我晚上出去吃一顿。我说要在家里收拾东西,顺便多休息一下。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我总是容易陷入这样的境地,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等着时间流逝,如果没有其他影响,我可能会躺在床上到老到死。

躺着躺着我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被某种东西追赶,进入一个迷宫一样的潮湿或者干燥的地道。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四肢并用,感觉不到身体其他部位的存在,除了一颗不断跳动的心脏。如果说梦是反的,那我是在追什么,如果梦是正的,我是在被什么追,我要逃到哪里?这迷宫一样的地道象征着什么?我都不知道,梦醒来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为自己感到庆幸。

六点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掉。我穿上衣服去街上买东西吃。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天上会掉下雪来,但我抬头看去什么都没有。我走了一条街到附近的一个中专学校。那里到处都是卖小吃的。许多学生穿着校服挤在小摊前等着。我走到里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好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买了一个烤冷面和半斤酱香饼,花了八块钱。有几个女生在校服外套着时髦的冬装,站在路灯下聊天,旁边还凑着几个吊儿郎当的男生。他们的笑声穿过了路灯灯光笼罩的范围,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在街口的路灯下蹲着吃完了烤冷面,感觉并不怎么好吃。我拎着酱香饼路过网吧,透过很厚的门帘看到里边的人,双眼紧紧盯着电脑,嘴上的香烟在不断冒烟。正在我犹豫是否要进去玩一会的时候,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接下电话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从母体出来剪断脐带,身上又被插了无数根脐带,连着无数人,甚至有一些是陌生人。只不过人不再靠脐带而生,而是脐带靠人而生。脐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互相缠绕在一起,把人紧紧束缚在某个地方。有些人自己剪断,四处奔跑,有时候会飞起来,而有些人则下不了手,在原地生根发芽,从此终老,孕育下一个人。等到下一个人从母体出来,他们已经忘了当初自己被无数脐带所缚,开始把属于自己的脐带绕在自己的后代身上。

隔着手机,隔着几十公里,我能想到母亲坐在炕上,手里的电脑紧贴在耳朵上。旁边的炕头放着一杯水。父亲穿着很厚的衣服,把电视调到了静音。

母亲的声音很低很温柔,充满了谨慎和难受。作为她身体曾经的一部分,我了解此时的她。她试探着问我:“在太原还好吧?”

我说:“还好,我现在在朋友这里住着,不用掏钱。我已经接到了好几份面试通知,有一两个待遇不错,我这几天去看看。”我没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他们是绝对不会让我做这种工作的。

母亲的声音高了一些,说:“那就好,好歹是大学毕业出来的,找个工作不会太难。”

我知道母亲对我的期望,从小到大,母亲都希望我出人头地。“我们不希望你能给我们什么,你自己好了,我们脸上沾点光就可以了。”她总是这么说。如果我是一张纸,那么我一定是贴在她脸上的一张纸。她日夜盼望脸上的这张纸能够饱满起来,泛着金光,所有路过的人都朝着她脸上看,那个时候,她会笑起来,骄傲地仰起头。

“放心吧,妈,我肯定能找到的,只是我想找到好一些的能够让我稳定下来的工作,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那我先找一个对口的,起码养活了我自己,这对我来说并不难。”

“妈知道。从小到大你都让我们很放心,家里也没什么条件,帮不上你,全都得靠你自己,你爸回来了,跟他说两句吧。”

我听到父亲咳嗽的声音,通过话筒在我的脑袋里炸开。“找到工作了?”

我把刚才跟母亲说的话又跟他重复了一遍。他说:“工作可以慢慢找,你心里不要太着急,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有时间去看看你舅,什么都不用买,就算是去认认家门。另外,想考公务员的话买点参考书看看。但是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照顾好,吃饭花多少钱别计较,出门在外吃好喝好最重要,家里你不用担心,没什么事情。”

都是以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也是。打完电话,我把已经凉了的酱香饼塞进口袋往回走。身后那些学生的笑声越来越低,直到一点也听不见了。我想我以前是否那样笑过,肯定是有的吧,但我已记不起来了。我能记起来的不过是一些眼泪。为什么会忘掉好的反而记住坏的?在人类的历史上,经过时间洗刷而留下来的大多都是悲剧。我想可能是因为人类本来就是具有悲剧属性的物种。在整个地球上,人类其实是最脆弱的东西吧,一点小小的悲伤就能击垮一个人,甚至是毁灭一个人。这种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将我笼罩。我想走出去,我想把这些乱七八糟影响我心情的东西都踢开,可我做不到。我甚至有一丝享受。有时候我想做一个乐观的随时都能笑出来的人,有时候我又想沉浸在某种悲伤的沼泽里,宁愿它们把我淹没,把我变成它们的一部分,等候下一个被淹没的倒霉鬼。

住宿的地方就在酒店的五层,整整一层住的都是酒店员工。老刘也住在这里,只不过是单间。我们住的房间都被改成学生宿舍的样子,每间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床。比学生宿舍好的就是空间大,而且还有卫生间,随时都能洗热水澡。我把东西扔到门后边那张床的上铺,告诉老刘要去买点日用品,我还得买一张被子,再买一个毯子当褥子。宿舍里的东西都很乱,但是没有什么垃圾。老刘给了我一把钥匙就先走了。我走到窗前,我很喜欢窗户。上大学的时候我总是要抢到靠窗的位置。从窗户看出去,是酒店后边的停车场,再往后,就是很高档的小区,小区东边是公园,西边是学校。我点着一根烟,把烟雾吐出去,看到烟雾被纱窗切开,又被路过的风吹散。抽完烟我把钥匙串进钥匙串,准备去附近的义乌小商品城买东西,超市里的被褥一般来说都很贵的。

我跑了三家,发现价格都差不多,就在第三家买了被子和毯子。我一手拎着一个,躲避来往的行人。他们朝着两边张望,朝着前后张望。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带着手里的被子和毯子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山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我去买了八个苹果,准备带回去给宿舍的人吃。

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他们才回来。那时候我已经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两个多小时。我觉着我得找个爱好,工作总是能做完的,我需要一个爱好来消耗闲暇时间,要不然我不确定自己会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我总是感觉自己处于爆发的边缘,至于为什么爆发我也不清楚。如果我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我,我并没有什么可烦的,或者说我烦的程度跟其他人应该差不多。大家都没爆发,我怎么能爆发?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怎么就过不去?说到底,还是我这个人总是瞎他妈想,脑子里装着奇怪的东西,就算有一万跟手指头戳我的脑袋,那些东西也戳不出来——它们已经成为我脑子的一部分。

他们说着话推开门,七个人一个接一个走进来,每个人都朝我看了一眼,就好像是来匆匆吊唁的人看了一眼棺材。小武最后一个进来,看到我坐起来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我早就来了。我下了床给了每个人一个苹果,说我叫梁凯,是新来的帮厨。

小武给我介绍了其他六个人。其中有两个人的面孔让我很讨厌。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每个人又散了一根烟。他们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吕梁。他们又问我吕梁哪里。我说是宾村。其中一个人去洗澡,一个人从柜子里拿出电脑,两个人跟过去叫嚷着虐死对方。小武坐在靠窗的床上,从暖壶倒了一盆水泡脚。我走到三个人挤着的桌子那里,他们插上键盘准备打拳皇。小武说:“天天打游戏有什么意思,顺子不是刚下了片儿吗?”说着,小武举手在头顶的床板上敲了几下。

顺子头也没抬地说:“又怎么了?”

“看片儿啊,你那不是下了新片儿了吗?”

“现在?”

“废话,现在不看什么时候看?”

“他们在打游戏啊。”

小武又叫着:“哎,先别打了,看个片儿,新片儿。”围在电脑前的三个人纹丝不动,电脑里传来八神和火神对打的声音。小武穿着拖鞋走过去,挤在对打的两个人中间说:“行了行了,先看片儿,顺子,把U盘拿来。”

U盘插进电脑,就像生殖器的对接一样顺利。小武让顺子找出来,他过去把门从里边插上。顺子点开一个名为“艺术与生命”的文件夹,鼠标拖动,点在了倒数第二个上面,“这个好看,无码吉泽明步。”

“又他妈吉泽明步,你就不能下点别的吗,小泽玛利亚什么的。”坐在电脑前的一个瘦子喊起来,脸上的青春痘在白炽灯下十分明显,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就像看到无数个男人站在一个瘫坐着的女人周围,把或大或小但同样肿胀的生殖器凑在女人的脸上。我想我是否要回到床上玩手机或者看小说,最后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把手搭在椅背上。小武站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床架上,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这让我感到很愉快。我回头瞅了一眼,其他几个人也自觉地凑了过来,下巴微扬,盯着电脑屏幕。

百度影音播放器在电脑上出现,接着就出现了熟悉的轻快的音乐。

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我跟宿舍的同学也这么干过。在那轻快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以为我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积着很厚的雪的长春。下午的时候我们拉上窗帘插上门,围在超哥的电脑前看他每天早起趁着网速很快下载下来的各种片儿。

宿舍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电脑里吉泽明步的喘息和呻吟声。她躺在一张水床上,用手摩擦着阴道,挑逗的眼神和表情穿透屏幕,让电脑前的每个年轻人头皮发麻。就在吉泽明步叫得越来越高,我们的嗓子也越来越干的时候,宿舍里响起了敲门声。坐在电脑前的瘦子一下把电脑合上,然而那声音并没有停止,他又打开,把百度影音直接关掉,重新点开拳皇。

其他人都回到了自己床上,小武过去把门打开。是一个女生,小武拉着女生走开。我回到床上准备睡觉。过了一会,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正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一个声音在宿舍里响起:“张德标,你他妈又撸管了是不是!”

我睁开眼睛,看到张德标也就是那个瘦子,站在宿舍中间擦头发,说:“你放屁!”

“放尼玛的屁!老子能闻出来,以后少他妈在卫生间撸。”

其他人都哈哈笑起来,张德标也笑着擦头发,脸颊上的红红的青春痘挤在一起。我跟着他们笑,我的笑声跟他们的融在一起,在宿舍里回荡。

第二天我在九点钟就醒来,我下床刷牙洗脸,看到他们都没起,重新躺到床上。我把手机上没用的软件包括招聘软件都卸载掉,把昨天更新的两章小说看完。我看到很久没有动静的陈琳发了一条朋友圈。她在今天早上三点多钟的时候写道:“拥有梦想只是一种智力,实现梦想才是一种能力。”配图是她抿嘴微笑的自拍。我点开大图,把我的嘴巴凑到屏幕上,凑到她的嘴巴前。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这时候我听到钥匙插进门锁里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小武从门外进来。

小武的脸色一看就是一夜没睡。我压根没注意到,刚才起来刷牙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床上躺着。他看到我已经醒来,似乎有些惊讶。“你十点起来就行,十点半到下去就行。”

我坐起来,问他:“你昨晚没回来?”

“嗯,有点事。”他的脸色难看起来,我知道不是因为没睡觉的原因。我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但我想我跟他并不熟,并没到可以分享一些难过事情的程度。小武躺到床上,之后又下来倒了一杯水。他看着窗外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窗帘还拉着,上面有着星星月亮的图案。

十点半,我们踩着点到了地下的厨房。老刘在那里安排了一下工作就离开了。我跟着小武和其他人一起收拾。我被指派去仓库搬菜。在我择韭菜的时候,有个服务生闯了进来。看上去应该是昨天晚上敲响宿舍门的那个女生。她扎着一头利索的马尾,脖子戴着的亮晶晶的项链从衣服里钻出来,在前胸摆来摆去。她走到最近的桌台,拿起一把刀朝着小武走过去。我放下手里的韭菜,手上的泥和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女生走到小武跟前,把菜刀架在小武脖子上。小武一动不动,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你个怂逼,你还是男人吗你?”

“小清,咱们去外边说好不好。”

“不,我就要在这里。”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我就是要你一句话,这孩子你要不要?”小武朝着我们看了看,伸手想要把刀推开。小清把刀拿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我看到刀刃跟她的脖子紧紧挨着,刀面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小武也没想到会这样。他想要把刀拿过来,小清往后退了两步。她双手握住刀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刀刃上有一丝血线。

“你别乱来啊小清。孩子的事情……你得替孩子考虑一下吧,我们现在这个条件,孩子能有好的生活吗?”

“都是他妈的借口。刚解放的时候条件更差,难道都死了吗?”

“你这是抬杠。”

顺子走过去,还没开口说话,小清就瞪着他让他停下来。

顺子说:“小清,有话好好说嘛,动刀干什么,一不小心做了傻事就不好了。”

“傻事?你问问他,他做了什么傻事了?他做了不敢认?”

小武说:“我不敢认?谁他妈不敢认?我是说,孩子这个事不要匆忙做决定,总得想好一些。”

“别跟我扯没用的。我就问一句,要还是不要?”

小武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我要。”

小清依然没有放下刀,她的眼里流出泪来。在这个瞬间,我感到一股巨大的空虚。周围的东西看起来陌生而又遥远,带着某种冷库的光芒。我似乎陷入一个阴暗温暖的洞穴,并且一直在往洞穴的更深处陷落。洞穴的最上方——唯一光明的地方——有几个人影,我听到从上方传来的哭声和笑声。等到我被一片黑色的雾霭包裹,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只手。顺子在我肩头拍了两下说:“干活吧。”我发现小武和小清都已不见,可能是出去了。剩下的人在低声议论,我重新拿起韭菜,把择好的放进盆里。张德标走过来告诉顺子去仓库搬点猪肉和牛肉出来洗干净。顺子又告诉我去搬。我甩了甩手上的水,一个人去了仓库。仓库的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着,冰柜里的肉类也是如此。我搬了猪肉和牛肉,冰柜里的冷气似乎受够了被困在冰柜里一样簌簌地往外跑,然而冰柜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我关上冰柜。抱着猪肉和牛肉的双手关节因为受冷开始发痛。我的脚步声在仓库里回响,我突然想把自己锁在仓库里,就跟高中的时候逃课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一样。我会躲在仓库最深最黑的角落里,看着不同的食材被搬走。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我,也或者他们从未找过我。我就在那个角落里消耗着剩下的时间,日复一日,直到我忘掉我自己。

厨房开始热闹起来。有个做菜的年轻人把便携音响连到了手机上,他拿着手机点了几下,凤凰传奇的歌声就从音响里传出来。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两三秒钟之后,他突然停下来,扯开嗓子吼道:“彪子,菜切好没有?你妈的油都热了。”

我站在通风口下面和顺子抽烟。

“我初二就不想念了。家里逼得紧,只能熬到初三。现在上学有什么用?大学出来不还是一样找工作?除非是医生那种专业。考不上好的专业不如早点学技术,在社会上玩个一两年,再花三五年时间好好学一门技术,学好之后要不给人打工要不自己开店,找人说个媒娶个媳妇,这辈子就过去了。有时候去打游戏,我觉着人跟那游戏里的英雄一样,不管你多厉害,总有死的时候,归根结底,都是浪死的。顺风或者逆风都会有人浪,这种情况放到现实生活里也是一样,活得最长的往往是那些规规矩矩脚踏实地的人。”

我很惊讶他能说出这一段话来,这不像是个只念到初三的人能说出来的。他见我看着他,有些腼腆的笑了。

“你真是大学生?”

我说是。

“真是大学生?”顺子的语调变了一些,好像这不再是难以相信而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再次点头,告诉他我刚刚毕业。他问我的专业是什么,我说是市场营销,专门卖东西的。我能看出他眼里的困惑和不解,或许他觉着大学里竟然会有卖东西的专业。

我们在聊天的时候,小武走了进来。尽管他用衣领挡住了脖子,我们依然能看到那里的几道血红的抓痕。他很自然地和我们打招呼,告诉我们他已经跟经理辞职了,明天早上就会离开。我们都没细问。更准确地说,顺子他们没有细问,而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站在那里。我跟小武并不熟,但我内心总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如今他就要离开这个地下厨房,而我们还未熟悉起来。

小武回去收拾东西,我则是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会去倒油,一会去清洗厨具。在这样忙乱的中午,我暂时忘掉很多东西,包括小武刚才带给我的失落感,我的心里被劳动带来的愉悦感所填满。我记得看过的一个新闻,国外有一所门槛很高的学院,学生们在那里一边劳动一边学习,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能够进入哈佛一类的名校继续深造。不断有服务生进来端菜撤菜,他们都很年轻,穿着统一的立领制服,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专属于年轻人的烦躁和不羁,他们有时候会去尝盘子里做好的菜,用嘴巴把手指吮吸干净。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送进来的菜单越来越少。大厨给我们炒了一大盘蘑菇,又炸了一些薯片和土豆片。我们围着站在一起,用手指抓起还有些烫的蘑菇送进嘴里。顺子提议一会去网吧打游戏。做饭的大厨说要陪对象逛街,张德标说要去染发。他们没一个人提起小武,好像小武从未存在于他们中间。

我留下来把厨房的卫生打扫干净,擦干净每一件厨具,拖干净每一块地板。排风扇停了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腐烂的蔬菜和油烟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就像家里腌好的酸菜最后坏掉一样的味道。

我上楼回了宿舍,发现顺子他们已经走了,并没有等我。我去卫生间洗了脸,坐到靠窗的小武床上。他的东西看起来并没有收拾过,还是之前的样子。停车场里的汽车有秩序地停着,门房里的保安低头在看着什么,手机或者是故事会,也有可能是一张房产宣传单。很浅的阳光从西边的云层下淌出来,楼房的窗户反射的光芒交汇在一起。我想做一个保安也不错吧。我坐在小武的床上,开始意识到我为什么讨厌跑业务。我跟他们在厨房待了半天,已经完全明白。我想抽一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小武的床头有一盒云烟。我拿过来点了一根,继续看着窗外。看着很厚的云层,我突然想起了翠莲,不知道她是否找到工作,不知道她是否还留在太原。我觉着我的脑袋就是一个发臭的大杂烩,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

宿舍的门被狠狠推开,小武气冲冲地闯进来,看到我愣了一下。我站起来对他说我抽了一根他的烟。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走到宿舍中间,不知道该出去还是该躺到我自己的床上。其实我挺想跟他一起分担让他焦头烂额的那件事,我搞不清自己,但我可以试着去帮他搞清那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抽了一大口烟,脑袋发晕。我走过去想要把宿舍的门关上,却发现小清站在外边。不知道她站了多长时间。她双眼发红,直勾勾盯着我,就像电影里演技拙劣的女鬼,她对我说:“你出去。”

我点点头,从床上拿了外套走出去。小清走进去,把门从里边插上。

我在楼道站了几分钟,里边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小清从门缝里印出来的影子都没动过。楼道里有些昏暗,有一股很淡的消毒水味道。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医院,以及医院里黑心的医生。我出了酒店,看着来往的车流不知道去哪。我不知道顺子他们去了哪里的网吧。有几个妇女站在街口发传单,胳膊上挂着布袋。大多数人都是把手揣在兜里走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会掏出手来接下传单。我再次抬头看着天空,阳光已经看不到了,到处都是飘着的很黑很厚的云层。我想到诗鬼李贺的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我还想起母亲腌的萝卜咸菜。小时候放学,我们总是拿一块咸菜一个馒头去玩捉迷藏。每次我都不会被人找到,我吃光了咸菜和馒头,吮吸干净手指上的盐粒,还是没人找到我,后来就没人叫我一起玩了。

“我他妈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听到天上传来一句话。我还没抬头,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天上落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路过的行人尖叫起来。我看到小清趴在地上,一大滩血液已经从她身下漫延开来。我不确定是小清,但我抬头看到窗口的小武之后就确定了。我跟着其他人跑过去。小清侧头趴在地上,那些从她体内挤压出来的血液染红了身上的制服,流进街道的砖缝里,又顺着砖缝流到不远处的下水道井盖上。周围的人低声议论,不时朝楼上看去。我在人群的最里边,并没有表现出认识小清的样子来。有人蹲下去把手指放在小清的鼻子前。“死了,摔成这个样子了都。”他站起来冲着周围的人摇头,面色凝重,表现得像个权威人士。

没一会,酒店里开始有人出来。我看到经理和老刘,赶紧挤开人群朝着远处走去。我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往五楼的窗口看一眼。我不知道小武是否会跑下楼去看死去的小清,他应该会很害怕吧。看着一个人死去,哪怕想不到自己的死,也会因为生命的脆弱而感到恐惧。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世间彻底消失,从此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比这更让人恐惧的事情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我想象自己是一头潜行的孤独的野兽,悄悄地穿梭在面目可憎的人群中。我以为我会哭起来,为小武,为小清,为我自己,但我没有。我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在一个风口喝掉。

我本来不想回去酒店,但老刘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大厅见到了老刘,他把我带去经理办公室,那里坐着两个警察。他们问我是否知道小清跳楼的事情,我说我知道,他们又问我之前我是否在宿舍。我说是。他们问我当时小武在做什么。我把我在宿舍见到小武,后来在门口见到小清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警察。他们再三确认之后,说要带我去警察局做笔录。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警车里十分暖和,车窗上有一层很薄的雾气。前边的两个警察在聊着最近的NBA比赛。感到有些晕车的时候,我靠在了椅背上。我问警察能否开一小点窗户。他们只打开了一条缝。挤进来的寒风猛烈地刮着我的上半个脑袋,我想起刚认识陈琳的那个夜晚。

警察再次确认了一遍之前的问话,又开始询问我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个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我搞不懂。

“你是大学生?哪个学校的?”警察坐在桌子上,侧着身子看我。他的手拄在桌面上,手腕上带着一个很好看的机械表。我似乎听到了指针“咔咔咔”的声音。警察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我回过神来,说:“长春某某大学,管理学院,市场营销专业。”

警察哼了一声,他知道我是故意的。我看到他眼里的不屑。我压根没引起他的怒气。我有些沮丧了。

“一个大学生,为什么会去干这种工作,也是够有想象力的,不,不能说是有想象力,而是够能放低姿态的,为什么?”

“我能不回答吗?”

“不能。”

“根本毫无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是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得由我们说了算。”

“我找不到想做的工作,就临时做了这个。”我想了半天,长话短说。

警察没有理我,从桌子上下来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他告诉我可以走了。我走出警察局,掏出手机看到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街上行人很少,走在路上能感觉到地面硬邦邦的。我不打算回酒店。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在路上停下,附近只有一个冰凉的垃圾桶。我觉着我体内装的东西连垃圾都算不上。我就像一个漂浮在广阔海面上的水手。我失去了我的船,只身一人在海上流浪。我看不到灯塔,看不到鲨鱼,留给我的只有身下平静而又广阔的大海。

7

我重新回到何立东那里,把崭新的被子和毯子叠好放在床头。何立东去了医院,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听了一会歌,总觉得心里很失落。不知道是不是小武小清的原因。李丽萍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不回她的微信,还问我在太原怎么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讲了。这很奇怪,我在她面前总是很诚实,从没有掩饰什么的念头。挂断电话之后,我想,如果我有一条狗,李丽萍应该跟它差不多。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一头失去领地的雄狮徘徊于森林的边缘。我决定去书店一趟,买点小说来看,或者买点公务员考试方面的书籍。在路上,我收到了顾明玉的微信,她说她下周要来太原出差,问我是否方面见面。我关掉手机屏幕,双手插在兜里,在路边望着脏兮兮阴沉沉的天空。

应该快下雪了吧。我总是会想到下雪,而我是个很怕冷的人。我希望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一片洁白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盖着厚厚的雪花。有个男生穿着短袖去通宵,早上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下雪。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是那个男生。一晚上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脑袋发昏的时候看到世界变了个样,多么美妙的体验。

我在书店坐了一下午,出门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地买了一本杂志。我想买一套《哈利波特》,但是钱不够。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变得非常有钱,是不是就会变一个人,不再像现在这样萎靡不振?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因为我不清楚我用钱能否找回陈琳的心。

何立东发微信告诉我他买了菜,晚上就在家里做饭吃。我回复了他,又看到顾明玉的微信。我点开对话框,说我就在太原。她很快把机票时间和酒店发给了我。我之所以会见她纯粹是因为无聊,想找点事做。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和她做爱。

那时候我觉着大学很没劲,我把我认识的同院女生做了个排序,依次表白。顾明玉是第二个。我约她出来玩了一天,一周之后就正式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而我跟她分手也是因为没劲。那时候,我们已经对彼此足够熟悉,每天的聊天都是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在一个很冷的上午,坐在食堂里跟她说了分手。我们买的热饮因为桌面上还有水而被冻住。顾明玉坐在我对面哭得很难看,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我去要了餐巾纸递给她。窗户的最下面结着一个指头厚的冰,窗台下面靠着墙放着很多暖壶。门帘不断被推开,下了第一节课的学生们走进来吃早饭。我对她说:“我们走吧。”我送她来到女生宿舍楼下。她拽着我的羽绒服,满眼是泪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生。只是那个瞬间,后来我并没那么觉得。

现在想起来,我有时候会后悔提出分手,后悔的原因不过是如果我留在东北可能会比现在过得好。我很少梦到大学,也很少梦到东北。我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在东北的四年是一场梦。我才刚刚毕业,却忘记了过去四年的大部分。如果记忆是一条公路,那么公路到了大学时期就彻底消失,突如其来的断裂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只有再次走到那里才会意识到断裂。

顾明玉是个很好的姑娘,每个人都这么说,包括我的父亲母亲。有时候我的父亲会问起给他发生日祝福短信的东北姑娘怎么样了。我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等待顾明玉飞到太原的这几天里,我变得高兴了一些。我甚至去师范学院的操场转了几次。看着嘻嘻哈哈的大学生,我觉得他们就是愚蠢的猪头。这里可能有嫉妒的成分,但所占不多。可能是美国电影看多了,我觉着大学生就该是这种状态。我说的并不是出去鬼混,鬼混是成为大学生的必要条件之一。我说的是,现在的这些大学生也包括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有一个好的前途,事实上,我们连 前进都做不到,何谈前途。是教育的问题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太深奥,牵涉的东西太多。不管怎么样,我为他们愚蠢而感到高兴。

顾明玉所住的酒店在迎宾街上。我骑车到了那里。在酒店门口我停了下来,心脏一直在快速地跳动。我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了看自己。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着许多西装革履的人,他们优雅得体的举动让我自惭形秽。大堂的前台那里也站了几个人,在跟服务员说着什么。我进入电梯,等待电梯门关上。电梯里的屏幕在播放广告。女明星轻快的笑声随着音乐在电梯里回荡。我翻了翻手提袋里的礼盒,把他们摆放得更加整齐。电梯开了,我踩到楼道的地毯上,地毯上的纹路让我感觉走在雪地里一样。

我在顾明玉的房间前站着。里边传来电视的声音。我不知道见到她第一句说些什么。你好或者好久不见?都太生分,让我感觉不舒服。正当我考虑是否就此离开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我赶紧离开房门掏出手机,发现是顾明玉的来电。我看着房门打开,看着顾明玉出现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你先进去,等我一下。”说完,还穿着浴袍的她就匆匆往电梯的方向走。等到她从拐角消失,我才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关上。房间很大,也很香,不知道这是酒店的香味还是顾明玉的香水味。可能是刚洗完澡,浴室里有很多水汽,洗漱台上放着好多化妆品。我记得她以前几乎不用化妆品。大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床边上放着一堆衣服。我看到了最上面的胸罩,黑色的蕾丝边胸罩。我想起来顾明玉的胸不大不小,握在手里有一种充实的感觉,握住她的胸好像握住她整个人一样。电影频道正在播放《重庆森林》,金城武正在便利店买凤梨罐头。我把手提袋放到电视柜上,然后坐到了床上。顾明玉的行李箱放在窗户那边的角落里,茶几上放着一沓资料。我走过去翻了翻,就是一些器械彩页和招标合同。在床这一侧的地上,还有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边是黑色的西服,西服上放着两盒未拆封的丝袜。

我感到很热,就脱去了外套坐到床上。我双手拄在身后,仰头看着米黄色的天花板。看了一会,我扭头看着旁边黑色的胸罩。我把手轻轻放在上面,感受胸罩的轮廓。我把胸罩拿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我现在知道刚进房间闻到的香味是顾明玉的香水味。香味从我体表的每一个毛孔渗进去,我觉着我成为了香水的一部分,轻飘飘地,落在顾明玉身体的某个地方。我把头埋进胸罩里,呼吸变得急促,我迫切想要把顾明玉抱在怀里压在身下。我把头抬起头,把胸罩放在自己胸前,想象顾明玉(或者任何一个女人)把它穿在身上的样子。

不知道顾明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床上睁开眼就看到了她。她侧身躺在旁边看着我。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漂亮,比以前更像女人。或者说,更像是陈琳。不过我当时没想到陈琳,我把我的嘴巴凑上去,贴在她的嘴巴上。我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诗:“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我们并没有亲吻很长时间,顾明玉的手率先摸到了我的下面,我翻身到了她上面,亲吻她的脖子和乳房。我像一只搜寻食物的饥饿的野狗搜寻她的身体。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什么原因,我很快就射了,我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太掉链子。顾明玉把枕头垫起来靠着,看着我不说话。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两只很白的乳房坐在胸前,中间有一个亮晶晶的心形吊坠。年轻的充满诱惑的肉体完全展开在我面前。我看着已经软下来的极其丑陋的阴茎,十分羞愧。我拉过被子把我们俩的身体盖上 。

顾明玉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变得害羞了,以前不这样啊。”

我讨厌女人对我说这种话。我说:“我没有害羞,可能只是它害羞了。”我朝着那个东西看了看,又看着顾明玉。

顾明玉哈哈笑起来,乳房不断跳动,我看到她的乳头又硬了起来。我把手伸过去,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后天,后天下午的飞机,如果谈不妥的话可能得多待一天。”

“嗯,你最近怎么样,有对象了吗?”

“有啊,过年的时候就要订婚了。”

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脸上的肌肉似乎并不由我控制。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我点了一根烟,顾明玉从那边的床头柜把烟灰缸递给我。

“少抽点烟。”

“嗯。”

“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掉你。”我觉得这句话太煽情了,我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她没有哭。她继续说道:“爱情和婚姻的确是两码事。我以前觉得婚姻是爱情成熟之后的选择之一,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它们的起点不一样,目的地也不一样。我跟他是相亲认识的,是我们市里的一个公务员,人倒是很老实,只是有时候显得太木讷。见了几次面之后我就想明白了,婚姻最后都会变得无趣,就像我爸我妈一样,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一起生活不过是延续之前的习惯。”

对于顾明玉说的这些话,我很惊讶,甚至难以理解。我知道她说的没错。我说:“你没必要这么着急啊,完全可以再等一两年找找看,找到合适的人不容易,但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就跟一个你都说了很无趣的人在一起。那可是一辈子的时间啊。”

顾明玉看着我摇头。她的眼睛里充满我所陌生的一个成年女人的狡黠。她说:“我爸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况且,再过几年,情况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我接触的人除了医生就是商业和厂家的人。我不想找这样的人。”

我很奇怪人竟然能变得这么快。我不想问她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隐秘。顾明玉靠过来,把头贴在我的胸膛上,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和下巴。我用手在她光滑的后背上划来划去,她的身体比以前胖了一些,摸起来更加舒服。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在那些汹涌的车流中或许有一个男人正驱车赶往家里,家里的妻子早已做好了饭在沙发上等着他。我已经没有了再做一次的欲望,那个东西一直软绵绵地耷拉着,宛如一个长途奔波身心俱疲的旅人瘫坐在森林里。

我走的时候把手提袋拿上,那里边的礼物也没有送给顾明玉。她躺在床上,用手摸着胸前的吊坠,始终没有抬头看我。我把房门关上,穿过昏暗的楼道走到电梯那里。两个电梯迟迟没有过来,我转身从楼梯下去。我的脚步声弹到墙壁上又弹回来,我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停下,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扔了进去。

顾明玉临走的时候又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她在微信上说要见我最后一面,我没去。我觉着没意思。或许有一个理由让我去,证明我的那个东西还能用。但我觉着那已经不重要了。哪怕 她以后想起有关我的事情时唯一想起来的是一条软绵绵的阴茎也没关系了。

我的舅舅给了我一个网上课程的账号,说是价值一万多的公务员辅导课程。我用何立东的电脑看了几次,觉着还不错。那些我早已忘掉的数学公式重新在我脑子里出现。我去书店买了参考书和模拟试题。

在这期间,我又约了陈琳两次。我们像朋友一样吃饭聊天。第二次吃饭的时候,我们达成了共识——我们可以以朋友的关系相处。她看起来很高兴,觉得解决了一件麻烦事。我也很高兴,起码她不会再躲着我。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有把她放下,可以说我还爱着她,我依然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圣诞节的前一天,我约她出来玩,她拒绝了我、我并不灰心,我知道我要想再次找回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圣诞节当天,我在家里看了一天的香港黑帮电影,看那些年少轻狂的人在街头打打杀杀。何立东和他对象去了天津旅游。我下楼买了几天的菜和馒头放到冰箱里。第二天,十二点半的时候 ,我被电话吵醒。李丽萍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父亲住院了 ,说是从架板上摔下来把腿给摔坏了。我打电话给母亲,没人接。我打车去了火车站,那里有回宾村的黑车。

我在市人民医院下了车,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西边的天空还留有一些余辉,给死气沉沉的天空加了一点生机。医院的人比我想的要多,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病人。我刚进到医院里,就闻到消毒液的味道。

我到了三楼的病房。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张床前。我推开门进去,靠着窗台的母亲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我没说话。围在父亲床前的人都是工地上的人,三叔也在那里,李丽萍站在李英刚 旁边,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走过去,看到父亲的一条腿被吊起来,打上了石膏。父亲侧头看到我,笑起来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是丽萍跟我说的。”

“哎呀,丽萍也真是的,说这些干什么。”

我看着父亲哭起来,我没忍住。父亲拉住我的手,说:“没出息的样子,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快别哭了。”

我擦干净眼泪,问他怎么摔下来的。母亲说是架板没弄好。我问是谁绑的架板,我瞪着李英刚,他是工地上的包工头。三叔走过来把我往后拉了一步,说:“凯子,行了,就是架板没绑好嘛。”

“老李,你们回吧,我这没什么事了,外边天都黑了。”

李英刚没有看我,而是跟我父亲点了点头,说:“明天再来看你。”李英刚带着几个工人离开病房,走在最后的李丽萍回头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母亲说:“老三,你也跟着回去吧,这里我能应付。”

我说:“对,三叔,你跟着回去吧,我跟我妈在这里就行了。”

父亲说:“回去吧,我这又没有生命危险,都挤在这里干什么,老三,你把钥匙拿上,晚上去我们那里住。”

母亲从兜里掏出钥匙,递给三叔。三叔说了句有事打电话就走了。我坐到旁边的空床上,母亲拿了一个苹果给我。

父亲把胳膊枕到脑袋后边,说:“我正拿着水平在那看呢,就感觉到脚下不稳,手还没抓住,就掉了下去。下边还有钢筋和砖头,整个人就掉到上边。哎呀,当时疼死我了,以后得注意点了,”

“活该,还有脸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以后就不到那么高的地方,跟李英刚说清楚,让别人上去,自己在下边做就行了。”母亲的眼里又流出泪来,她背过身去,低声抽泣。

我想到父亲刚才说的,于是问他:“身上没什么事吧?”

父亲嘿嘿笑了一声,用手把被子揭开,我看到他使劲咬着牙,太阳穴位置的筋都憋了出来。我看到父亲的胸部裹着一大圈绷带,上面还有渗出来到血迹。

母亲转过头来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拿着洗脸盆走了出去。父亲告诉我,他摔下去的时候腿碰到了砖头堆上,又被架板压住,胸部正好有一根钢筋戳中。

“是那种细的钢筋,也没有伤到内脏,没什么大事,养几天就好。”父亲额头两侧的头发已经发白,两道很重的眉毛落在突出的眉骨上。

“怎么这时候了还有活儿干,村儿里的?”

父亲说:“厂里的围墙塌了,去给补一下。”

“那要钢筋做什么?”

“大门门柱子那里要放钢筋。”

母亲拿着脸盆回来,说:“要钱的工人弄塌的。厂里不发工资,人们过年都过不起了。”她把洗脸盘放在窗台上,用毛巾给父亲擦脸。

母亲让我去医院的食堂买点饭回来吃。父亲说现在还不饿。母亲说早点去,一会迟了都是剩饭剩菜。我走出病房,找一个护士问了食堂的位置。去食堂的路上,我看到一辆大卡车从医院的东门进来,停在了药房的后面。我看到上面都是输液用到的液体。仓库的门打开以后,我看到阴暗的库房里走出一个瘸着腿的白大褂来。他扔掉烟头,冲着司机打招呼。

食堂在最后面一栋楼的地下一层。下楼的阶梯都被刷成了很深的绿色。站在窗口后面负责打饭的阿姨们在叽叽喳喳的聊天,她们戴着白色的口罩,说话的时候用手揭开上面。我买了四份菜,又买了稀饭和馒头。

天空彻底黑下来。仓库门口的灯光很亮,有两个工人在搬着车上的液体。司机拿着一叠单子在跟那个瘸腿的库管说话。有几个拄着拐杖穿着病号服的人在住院楼下抽烟,还有一个坐轮椅的。此时的住院楼内部显得有些荒凉,只有几个窗口留有值班的医生。从亮着灯的小窗口看去,大多数医生都在低头玩手机,旁边的电脑屏幕早已黑掉。我想,那些半夜来住院的人应该会比白天的要好一些,不用看到那些拥挤的病人和家属,医生也不会因为事儿多而显得不耐烦。我看到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人走到一楼最里边的办公室。他应该是个医药代表,我能看出来。他的背包里放着药品彩页和小礼品,寒暄过后不动声色地把小礼品放在桌子上。从医院出去,他可能会打车去拜访某个主任,商量年底备货的事情。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王晓军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父亲的事情。他说他正好在城里,要来看我父亲。我说不用,他说他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我只好把房间号告诉他。他来了以后把牛奶和水果放到一边,简单问了下情况。

“我在城里办事呢,准备回去了都,跟丽萍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叔叔出了这事。”王晓军跟我父亲说了几句话。我送他到了停车场。他跟我说他跟他对象可能要吹了。我们靠在汽车的后备箱上点了一根烟。

“她们家里催得紧,说是年底就要定下来。要是还凑不够钱的话,估计就吹了。”王晓军狠狠抽了一口烟,烟雾很久才从他的鼻孔冒出来。

我问他:“你对象怎么说?”

“能怎么说,还不是听她家里的,她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就跟我结婚。”

“少要点不行吗?嫁妆不就是个形式吗?”

“兄弟,这你可说错了,嫁妆是什么,是钱,钱能是形式吗?那是实打实的,一块就是一块。”

停车场有个角落里的灯坏了,一闪一闪。隐在昏暗灯光下的汽车像蹲伏的巨兽,似乎一不注意就会跳跃而起,冲出停车场加入外面路上的滚滚车流中。失去汽车的人就像失去了双脚一样,踉踉跄跄走在回家的路上,很有可能永远也到不了家里。

王晓军接着说:“真他妈操蛋。”

我说:“是啊,真他妈操蛋。”

王晓军说:“现在钱太难挣了,天天累死累活。真要是结了婚,我都不知道怎么养活孩子。”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钱难挣屎难吃。可是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

“但总不能别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你连肉都吃不上吧。”

王晓军的说法有些偏激,他可能想得比较远。我想起了小武,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连他的电话都没有。我想给老刘打电话问问,但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王晓军朝我打了个喇叭就出了停车场。

我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接到了翠莲的电话,她要把钱还我。我说我回了宾村了。她问我见没见到王晓雨。我说我没见到,而且见到我也不会说她的事。她说了句谢谢,叫我回太原打电话给她。她说她现在已经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包吃住,一个月一千八。我本来想劝她回来的,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回到病房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吃饭了。母亲问我:“丽萍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父亲说:“怎么了?丽萍也不错啊,虽然没有上过大学,可也是个懂事讲道理的人,可以的话发展发展。”母亲也附和着说不错。

我说:“我跟她对不上。根本没有那种感觉。”

父亲笑着说:“要什么感觉,看顺眼不就行了,过日子还是要找这种踏实能干的人。”我没有反驳父亲的话,夹了菜塞到嘴巴里。他们跟我想的不一样,他们想的是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我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完这辈子。父亲吃完了饭,又开始讲他和我母亲的事情。

“那时候是老辉介绍的,他认识你外公,就把我这事说了。你外公还来工地上看我,我当时不知道,傻乎乎地在墙上站着,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后来,我跟老辉去你妈家里。我去的时候你妈还假装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我心想,还会做衣服,挺好。后来嫁过来了我才知道,那是你妈假装的,根本不会做衣服。”

“是不会做吗?你衣服破了不还是我给你补好的?”

“哈哈哈,真是给我笑死了。现在彩礼钱太贵了,那会我只花了三百块钱就把你妈娶过来了。”

母亲笑了起来,说:“还有脸说。我到了你家的时候,家里地上连水泥都没有,就那种土疙瘩地,还用笤帚把土块扫出去洒上水。”

“那不是穷嘛,水泥多贵。再说了,那会儿你要的衣服鞋子我可一样都没少,还想怎么样。”

这样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他们没说烦,我也没听烦。每次听我都会跟着他们哈哈大笑。父亲说:“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想法,知道你跟我们想法不一样,思考的东西也不一样,最后还是按照你的想法来。我们也不会逼你,用人家电视上的话说,你高兴就好。”

我真是搞不懂他们。有时候把我烦得想死,跟别人家的孩子比来比去,有时候又说我高兴就好。父亲突然说想要上厕所,我把门关上,从床底下拿出尿桶来。我垫着父亲的腰部,帮他把裤子脱下来,母亲把尿桶凑到父亲腿下。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那个东西,感到很不自然。我低着头,胳膊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颤抖起来。父亲尿了很长时间,他应该憋了很久。想到这我笑起来。父亲红着脸问我笑什么。

我说想尿就尿啊,憋着多难受。父亲说不憋了,少喝点水。我松开手,父亲重新躺到床上。我去卫生间倒了尿,又把碗筷给洗干净。护士过来检查了一遍,嘱咐我父亲按时吃药。父亲说等个五六天,就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了。我说着什么急,差不多了再说。母亲也说:“就是,着急出院干什么,反正是他们掏钱。”母亲说的他们应该是李英刚和负责绑架板的工人。

父亲说:“以后还要见面,不能搞太僵。差不多就行了,家里跟医院也差不多,还方便,我实在是不想在医院住,感觉要死了一样。想想每天都会看到病人就觉得不舒服。我要是在这里住上一个月,肯定会疯掉。”

母亲说:“我也住不了这种地方,有人说话还行。等我老了住进医院,要是没人来看我,我得孤独死。”

我走到母亲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揉了揉,说:“你们就放心吧,我来不了就雇个二人转给你们现场表演,怎么样?”

这是为数不多的极其和谐的一个夜晚。我们三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争吵,没有忧虑,只顾哈哈大笑。

第二天中午,我回了太原。我觉着待在医院没什么用,我本来就是个讨厌医院的人,所以我就回太原了。我从西客站坐公交到了火车站,给翠莲打了电话。我跟她约好在肯德基门口见面。我决定等她来了一定要劝她回去,起码尝试着问下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等了半个小时才见到翠莲。她的状态看起来好很多,身上穿的衣服都比上次要好。她把钱递给我,我装起来。

我说我见到了王晓军,为结婚的事情发愁。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好像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我试探着说:“翠莲,这马上过年了,你不回去一趟?就算你想在太原打工,还是回去一趟比较好,他们都挺担心你的。你知道吗,王晓雨为了找你差点弄出人命。”

翠莲叹了口气,说道:“那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无关。”

“我能问下你为什么要离开吗?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不要管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他们早就报了警,找到你也是迟早的事,还不如早点回去。”

翠莲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缓和,她说:“回是要回的,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你是不是坐二拐的摩托走的?”

“不是。我坐的是路过村西口的大巴车。”

我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兴趣,跟她告了别就找了一辆自行车骑到大营盘。到了小区门口,我给王晓雨打了电话,本来是想告诉他翠莲的事情,但是电话接通之后我改了主意。随便聊了几句之后我挂掉电话。

房间里还是我离开之前的样子,何立东也还没有回来。我在桌子前坐到天黑,参考书一页都没翻。我不知道我坐在桌子上想了些什么,反正时间很快就到了七点。我没有饿的感觉。我去上了厕所,把客厅的灯打开,又倒了一杯热水,整个人躺到了沙发上。客厅里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偶尔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有的轻快,有的沉重。我的嘴巴张张合合,发出古怪的声音,之后开始唱歌,难听极了,我又学着黑帮里的小混混和大哥说话,学完香港黑帮学美国街头,学完美国街头学古代官员。我真是无聊极了。我假装笑着,发出来的笑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八点多钟,我喝了两杯水,上完厕所后我接到了陈琳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了好长时间。我问清楚地址后打车过去。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绳子在陈琳的手里。不,我的脖子上甚至都没有绳子,但我还是跟在陈琳的身后。有时候她踢我一脚,我还是跟在她的后边,而且没有一丝不高兴。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司机在打电话,跟那边商量着一会去吃火锅。他们很快就定下来,司机挂掉电话,轻声哼着歌。我坐在后座上,耳朵里满是陈琳刚才的哭声。我讨厌女人哭,但我不讨厌陈琳哭。陈琳哭的时候没有鼻涕,眼泪也没有多少,只有一少部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哭起来的时候更让我产生一种保护的欲望。我想把她抱在怀里,压进我的胸膛。

我站到了陈琳告诉我的房间前,我推了一下门,没有打开。我按响门铃,说:“是我。”

我听到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陈琳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她解下防盗锁,把我让进去后,重新系上。我走进去,发现这是个情侣套房,圆形大床,昏暗的灯光,还有墙上那些富有性暗示的装饰。我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到浴室也是透明的。我有些心酸。她之前跟我说约了人就是约到了这种地方了吗?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或者说,我永远都不会表现出来。在她面前,我会下意识忘掉这些。我对她的只有爱,不论她做了什么。

陈琳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她的眼睛还有些红,眼袋十分明显。我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陈琳说:“我的钱被人偷了。”

“多少钱?”

“我其实是被人骗了。”陈琳断断续续说了几次才把事情说明白。她跟一个自称是工商局科长的男人在这住了两天,下午的时候男人说去洗澡,结果就再也没回来。陈琳打电话,发现已经关了机,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的五千块不见了。

我知道陈琳跟一个自称是工商局科长的人搅和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感到奇怪的是陈琳怎么会轻易被那个男人骗了。

五千块对于陈琳来说并不是大数目,我想她真正难过的是觉得自己太傻太蠢。我为此而感到高兴。陈琳在这样难堪的情况下能给我打电话,说明我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定位置的。我走到她跟前坐下,把她搂在怀里。我摸着她的头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在我的胳膊麻掉之前,陈琳说她困了。我站起来,她侧身躺到床上,我把被子给她拉上,关掉了床头灯和顶灯。

“你陪我一会吧。”陈琳背对着我说道。

“好。”

我脱掉鞋子和外套,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躺到床上。我刻意跟陈琳之间保持了一点距离。房间里漆黑一片,没一会我就听到了陈琳轻微的鼾声。我侧身对着她,看着黑暗中的她叹了口气。我重新仰面躺好,看着目之所及的黑暗。我感到我身下的圆形大床在慢慢消散(跟沙漠中经过上万年逐渐被风化的岩石类似),我随着消散的大床消散,我的身体被某种力量分解,掉进一个看不到边缘的巨大的黑洞。我继续朝着下方飘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生出我到底要飘到哪里去的念头的时候,我的上空出现了陈琳的脸。她朝着我伸出手,摸到了我的脸。

半夜我醒来的时候,看到陈琳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她背对着我,手中夹着一根烟。窗帘被拉开一半,灰银色的月光照到陈琳的身上,给我一种她穿上洁白婚纱的错觉。她的柔顺的长发在月光下发着光,她的身体曲线在月光下更加迷人。这时候,我注意到她身上什么都没有穿,赤身裸体坐在椅子上。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窗外的所有东西都披着一层月光,灰蒙蒙的。很瘦的月牙悬在天上,周围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窗内窗外都寂静无声。大多数人应该都沉浸在梦乡,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陈琳的声音很冷静,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感觉很不真实,

“不,我不讨厌,我永远不会讨厌你的。”我说。

陈琳忽然笑起来,夹在指间的烟灰掉落到窗台上,剩下的烟头比刚才亮了一些。她把头朝后仰起来看着我说:“永远?那有什么永远,什么都不会永远的,不是吗?一个人的承诺是最不值钱的。”

“那不是我。我相信永远,哪怕永远只是一个幻象。”

“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就要一直赖着我这棵野草上。你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你应该去认识那些坐在办公室的女白领,而不是我。”

“我爱你。”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说话的时候很疼。

“我很脏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

“我不在乎。”

“总有一天你会在乎的。你虽然读了很多书,但你对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不明白什么呀?不,也对,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太高,其实这句话里的怒意谁都能听出来。之前跟陈琳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要说我不明白,搞不清楚很多事。求婚失败的那一天,她给我发微信说:“梁凯,对不起,希望你不会太难受。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陈琳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说:“梁凯,你还想不到吗?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这样的人就算是要结婚也不会跟你结。”

“为什么,我们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啊,想结婚就结婚,管那么多干什么。”

陈琳笑了,她伸手把头发都拢到脑后,叹了口气。她说:“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不管。你跟一个小姐谈恋爱,这没什么,你跟一个小姐结婚?谁会相信?没人会信,也没人会赞同。你爸妈会同意吗?你周围的人怎么看你?”

我拉住陈琳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不要管这些行不行、”

“我说了,只要活着,就不能不管不顾。”陈琳说完,把我的手掰开,走到浴室去洗澡。我看着她打开浴室灯,出现在透明玻璃前的身体依旧充满女性的魅力。她打开淋浴喷头,试了试水温,背对着我站到下面。她仰起头,任凭水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流。我在窗台上坐了一会,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我来到街上,顺着某条街往前走。没有风声,没有人声,只有我踩在坚硬的人行道上的声音。街道两侧的灌木黑压压的,跟远处的天空一样。周围的高楼大都熄了灯,只有少数的窗户亮着。我总是不由自主去想象窗户里的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否也跟我一样充满烦恼。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烦恼,我跟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烦恼来自于我。我的烦恼是自找的,我把自己置于烦恼的沼泽中,无法前行无法后退,也无法挣脱。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直到双眼被潮湿冰冷的泥水填满。

第二部分

1

我离开陈琳,回到了宾村,带着几本公务员方面的书籍。母亲对此颇有怨言。用她的话来说,“你们父子两个都窝在家里,看着就烦。”我在家看了几天书就受不了,每天吃完饭就跑到外边。我像个孤魂野鬼——用母亲的话来说——在村子里游荡。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依然没有下雪。我从村东口的照壁走到村西口的照壁。每隔几个路口就能看到老人们聚在一起喝茶下棋,或者抱着小孩聊天。村子里的正街已经挂上欢度春节的横幅,小学生们拿着鞭炮和玩具枪从下方跑过。路过熟人的家里,我会走进去吃点东西,帮忙干点活。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坐在王晓军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其他人不是打牌就是打麻将。我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只在播广告的时候看一眼或者帮他们烧点水。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放着劣质水果糖和花生瓜子,都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便宜年货。王晓雨也经常过来。每次都有人问他翠莲回来没有,直到他大发了一场脾气,没人再敢多问。我从王晓军那里得知,翠莲离家出走是因为翠莲生不出孩子来。“我弟这个人还是比较多疑的,他总觉着翠莲生不出孩子来就会跟别人乱搞,甚至二拐这样的男人他都觉着会跟翠莲有一腿。”我觉着有些好笑。因为生不出孩子吵架?这难道不是一份来自上天的礼物吗?两个人可以毫无负担地做爱。最关键的是,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在我看来,孩子就是恶魔,他们会榨干父母的一切,并且随时会把父母拖下水。现在养老院已经发展得很全面,完全可以用年轻时候的存款来度过即使是瘫痪了的老年时期。我把这个观点说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的人都起哄着笑出来。他们说我是大学生,跟普通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读书人嘛,总会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们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了。”“不过,丽萍说不定能理解了。”他们看到李丽萍的时候总会开我们的玩笑。我很想发脾气,我讨厌把一件事翻来覆去讲很多遍的人,哪怕他们是当做笑话来讲。

我把脚踩在茶几上,旁边坐着李丽萍。我可能默认了别人的玩笑,我不像以前那样躲着丽萍。我觉着是陈琳从我生命中彻底消失的原因。我甚至开始想我和丽萍走到一起后的生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戳破。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抓花生的时候会碰到对方的手指,看到好笑的电视会拍打对方的肩膀。有一次我失手拍到了她的胸部。虽然隔着很厚的毛衣,我还是觉得就像自己摸了上去一样,很软很暖。她拿起水杯喝水,我起身去了厕所。

认识周川就是在王晓军家里。那天我在沙发上看《新白娘子传奇》,李丽萍带着周川走了进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着他不是村里的人。他的肤色很白,穿着时髦昂贵的衣服。李丽萍告诉我们,这是她妈妈的舅舅的孙子。我想,这么远的亲戚大过年的跑过来干什么。不过我也没问,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王晓军他们喊周川打麻将,周川脱了衣服就坐了过去,从兜里掏出两包软中华。我瞥了一眼,有些反感。我对有钱的人基本没有好感,虽然我很羡慕有钱人。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想要离开,却不知道去哪里。这时候,三叔喊我过去修电脑。

我问王晓军借了电动车,李丽萍说也要跟着去。她告诉周川在这里等她回来。在路上,李丽萍告诉我周川家里开着好几个矿。我问她什么矿。她说煤矿铝矿都有。我说现在小煤矿不都已经整合了吗?她说周川家里有关系,而且他家的矿产量还可以。又是一个煤老板。我在心里想,这种人我见多了,高中的时候班里有好几个。李丽萍问我怎么有些闷闷不乐,我说我每个月总有几天没精打采。李丽萍笑着在我后背上捶了几下,之后就把手环在了我的腰间。她不知道的是,我说的每个月总有几天没精打采是真的。我没有开玩笑,有时候是几天,有时候是十几天。

到了三叔家门口,黑子从窝里窜出来,像一个毛线团滚到了门口。李丽萍推开大门,把黑子抱在怀里。“小心把你衣服弄脏了。”李丽萍说:“没事,脏了就换呗。这小狗真让人稀罕。”

“那你抱回去吧。”三叔站在院子里说道,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棕色皮夹克。

我说:“三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穿皮夹克。”我说的是早几年,应该是我上高中那会,村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开始流行穿皮夹克。整个村子里但凡能掏出点钱来的都做了一套,父亲舍不得花钱,只给母亲做了一套。

三叔嘿嘿嘿笑着,满嘴被香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东倒西歪地从嘴唇下钻出来。我把电动车停好,跟着三叔进了屋。李丽萍要把黑子抱进来。我说:“别抱进来了,要不以后养成习惯了。”

“怕什么,我想跟他玩一会。”

“没事,抱进来吧。”三叔说道。

我问三叔电脑出了什么问题。三叔说:“我用QQ跟人视频,听不到声音,但是别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百度了好长时间才把电脑的这个问题解决掉。我坐到床上点了一根烟,李丽萍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嫌我抽烟。但我们又不是男女朋友,我管她呢。三叔坐到电脑前的老板椅里,点开他的QQ。我问他是跟谁视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我猜到了几分,能让一个男人害羞的应该是一个女人。我没再问下去。临出门的时候,三叔喊了一句:“凯啊,过两天陪我烫头去啊。”我答应了一声。我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我希望他能做个正常人,不再像之前一样吊儿郎当,把赚的钱全都花掉,最好能结婚生子。那我呢?我能做个正常人吗?我不敢肯定。

我们再次回到王晓军家里。周川已经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比我跟王晓军的还要近。进门的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了“周川”——一个刚刚闯入这个房间的陌生人。

我在沙发上跟李丽萍玩手机游戏。没一会,王晓军就走过来让我们赶紧穿衣服。他说周川要请客。“旺旺大饭店走起!”王晓军看起来很兴奋,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周川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伸手在我肩膀后边的位置拍了拍。我挤出一个笑容对着他:“你们什么时候收假?”我从李丽萍那里得知他今年刚刚大二,在北京的一所艺术学校读书。

“早着呢,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我们上课很自由的。”

自由?我觉着我有些神经质。

到了饭店,我们找了最里边的一个圆桌坐下。在我看来,王晓军对周川有些过于热情了。我从没见他这样过。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刚才跟周川说话时的光芒还留在眼里。王晓军很快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说要去买点酒喝。周川站起来说跟他一起去。王晓军很高兴,两个人并排着往外走。

王晓雨从兜里摸出手机接电话,听了一会就骂道:“操他妈逼的。你他妈也是贱。”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掉,坐下来气冲冲地点了一根烟。他把脚踩在另一个椅子的横杆上。没一会,手机又响了。很长时间,王晓雨看着桌子上的手机。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感受着手机震动。最终,王晓雨还是把手机接通放到耳边。我觉着他大概听了有一分钟,最后他说:“我去接你。”他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把头往后仰。接着,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站起来对我说:“我哥回来告诉他一声,我开他的车去趟城里。”

“好。”我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被咬得很扁。我猜测可能是跟翠莲有关。周川和王晓军提着两瓶五粮液走进来。我把王晓雨的事情跟他说了。王晓军打电话嘱咐了两句。菜还没有上来,王晓军就张罗着喝酒。李丽萍在桌子下边捏了一把我的大腿。我没理会她。我完全不懂白酒的好坏,只是跟着他们的节奏喝到肚子里去。我的身体发烫,脑袋发胀。我抓起筷子夹起面前盘子里的菜往嘴里送。李丽萍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周川也点了一根烟,但他抽烟只是装模作样,从嘴里吸进去还是从嘴里吐出来。王晓军脱掉了外套,一只手搭在周川椅子的靠背上。

那个晚上,我一直没能吐出来,就算我使劲抠着自己的嗓子眼。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躺到家里的。等我醒来的时候,房间的墙壁上闪烁着火光。我感到嗓子发干,头痛欲裂,似乎脑袋里边有一堆老鼠在啃咬脑皮。我想要喝水,但我不想动。火炕烧得很热,我把被子踢开一半,胳膊上传来凉爽的感觉。

我想了一会陈琳,意识到我将再也见不到她。于是,我开始思考我自己接下来的路。我对自己考上公务员并不报任何希望,我甚至都不想考上公务员。我绝对无法在那样森严的体制里生存下去。我之所以准备公务员完全是为了成全父母。想到这里,我觉着我二十几年的人生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为自己而活。我想,如果我是个孤儿,其他条件都不变的话,我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可能是一个累死累活的苦力工人,白天上班,晚上休息,周末的时候宅在家里或者跟朋友出去鬼混,跟三叔差不多,但应该会比他好一些。也有可能,我会成为一个终日流浪的无业游民,在本地待了一年之后,因为极度无聊去了南方某个经济发达的小县城,在那里做着工资日结的工作,挣了钱就去花,最终饿死在深夜的公园凉亭里。

我想来想去,依然对自己接下来的路没有一点头绪。我坐起来,看到炕头放着一杯水、一个香蕉和一个苹果。苹果和香蕉的表皮已经被火烤的很干。我先喝了半杯水,又把香蕉和苹果一口一口吃掉。在吃香蕉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去某个有机农场工作,我会挤羊奶,挤羊奶跟挤牛奶应该差不多,我会锄地,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地里锄玉米地,把长在一起或者长得很近的拔掉一棵(当然是比较矮比较营养不良的那一棵),但我只是稍微往下想了一会就觉得不现实,这样的工作太过无聊,除非农场主会让我定期去外边送货。吃苹果的时候,我想,我应该也可以去找篮球队队内服务的工作,说不定可以重拾高中时期对篮球的热爱。这一点很不现实,我是说,我并不喜欢国内的篮球队。

我吃完香蕉和苹果,靠着墙坐着。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是烧到了石子。父亲去年冬天买的煤并不好,每次烧完都会有很多夹石,母亲为此说过很多次,要知道,买这个煤是母亲的主意。那时候的母亲说,再不好烧,只要能烧起来不就好了。我想,人真是善变,总是会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前行。那么,对我有利的方向到底在哪?那个晚上,我对自己说,如果过完年我还是没有头绪,那么我就再去找一份医药代表的工作,我会再试一次,说不定,我会改变的。我竟然在醉酒后的深夜里期许自己能够成为父母所希望成为的样子。我听到父亲的呼噜声从前边的房间发出来,在客厅没精打采地晃悠了一圈,晃到了我的房间。我想起新闻里那些愚蠢的年轻人们,他们想当然地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如果我无法成为父母所期望成为的样子,成为他们那样愚蠢的人也不错。愚蠢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愚蠢,这比聪明人好过多了。

第二天醒来,母亲给我留了早饭。父亲坐在炕上,腿边放着一本《三侠五义》,我记得那是小时候我从爷爷的邻居家里偷回来的。母亲正在往暖壶里灌水。我先去外边上了厕所,洗了脸,回去准备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吃完饭,父亲问我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一下说不出来,我端起碗把剩下的小米粥都喝掉。母亲重新装了一壶水放到火上,说:“总该有个大人的样子,你跟晓军晓雨兄弟俩不一样。你是读过书的人,他们没读过几年书,跟你爸一样。”

父亲听了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得明白这一点。”

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我记得大学有次放假回家我跟他们说过,我宁愿跟他们一样当一个工人,而不是上什么狗屁大学。当然,说出这种话也跟我对营销专业完全不感兴趣有关,但我压根不知道我对什么专业感兴趣。可能对我来说,所有的专业都一样。

我说:“过完年再说吧,你们放心,我会弄好的,不用操我的心。”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看起来有些生气,她说:“不用操你的心?那你是怎么长大的,还不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父亲劝母亲不要一说话就吵架,但母亲就是那样的人,她总是说完话半天才后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我说:“我说的操心不是你说的操心。我说的操心是我不想让你们太费心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事。过完年没有别的工作,我就去做医药代表,这种对口工作我一下就能找到,你们放心吧。”

“公务员呢?”父亲问我。

母亲说:“想一出是一出,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公务员我肯定复习啊,但是复习太早了也不好,四月底才考试,我就算上班也一样能复习,只要把空闲时间利用起来就行了。”

我把碗筷都刷干净放进柜子里,然后在房间里抽了一根烟。我靠在正对着火炕的桌子边沿,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些杂物,还有父母几年前补拍的婚纱照。父亲母亲化了妆,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腼腆而又生硬的笑容被镜头捕捉到,印在胶片上。走之前,我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让大学白上的。”

我走到村委会门口的变压器那里,已经有几个老头坐在那里晒太阳。他们问我是不是梁兆堂的孙子。我说是。他们说我长得跟我爷爷一样。我看着他们干瘪的腮帮子和脸上堆起来的皱纹,心想我要是老了跟他们没有区别。父亲所说的不一样是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但是不管走什么路,最后不都是殊途同归吗?我打断正在我脑子里乱窜的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到从村西口开过来的小汽车身上。我认出那是王晓军的汽车。汽车从变压器前开过的时候,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王晓雨,副驾驶的位置没有人。

我往三叔家的方向走,一路上看到不少人骑着摩托往东面走。快到三叔家门口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是腊月二十三,邻村有集会。每年的腊月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都有集会,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去赶集置办年货,或者单纯是去凑热闹。

三叔推着摩托车出来,看到我过来就说:“凯啊,正好,你把黑子抓到你们那边吧。”

我看他穿得整整齐齐,摩托和头盔都擦得一干二净,就问他要去干什么。他朝着我嘿嘿笑道:“还能去干什么,相亲啊。”

“相亲?谁给你介绍的?”我把黑子抱起来,眼屎把他眼睛周围的毛都粘在了一起。

三叔把门锁好,从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他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整盒烟都扔给我,说:“朋友介绍的,就在盘粮村。”

“哦,那你路上慢点啊,过年这几天车多。”

三叔打开风门,按住马达,发动着摩托之后又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位置,朝我挥了挥手就走了。黑子在我怀里叫了几声,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站在大门外,看着空旷的院子发呆。父亲还没盖起新房子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夏天的时候,父亲从洗煤厂回来,用院子里晒了一天的水洗澡。那个时候爷爷还不算老,天天去外边串门,直到很晚才回来。

我抱着黑子去了王晓军家里。王晓军还没起,我翻过围墙进了院子。王晓军的汽车并不在院子里,应该还在王晓雨那边。我找了一个废弃的竹筐,把黑子放进去。我刚走开黑子就叫起来,好像谁要杀了他吃肉一样。我只好把他抱出来,放到王晓军家的客厅里。

没一会,我听到王晓军的电话响了。他嗯了几声就挂掉电话。

“我日,你怎么进来的?”王晓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吓了一跳。黑子看到王晓军就跑过去,绕着他闻来闻去。

“爬进来的啊。”我走过去把电视打开,顺便把沙发上的垫子稍微整理了一下。

王晓军说:“你牛逼。我得去我弟家里一趟,你随便弄点吃的。”

“我吃过了。”

“那你待着吧,我一会回来。”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脸都不洗。”

“我也不知道。”王晓军连外套都没穿好就走了出去,推着屋檐下那辆老式自行车打开大门。我看到北风吹动靠着墙垛着的玉米秸秆,有几片枯叶顺着墙头翻了出去,被风吹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想,人跟那些枯叶也差不了多少。尽管人们自称明白很多道理,自称是这世界的主宰,可是在随处可见的洪流中,人们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前进的方向。我把腿甚至架在茶几上,把黑子放到我的腿上。我觉着做一条狗好像比人要轻松一些。

王晓军没多久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王晓雨。他们走进来,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王晓军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最后还是王晓雨走过来问我之前在太原的时候是否见过翠莲。

“见过,怎么了?”

“见过?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啊?”王晓军从椅子上站起来,皱着眉头埋怨我。

王晓雨又问我:“是翠莲不让你说的?”

我说是,我问他是不是翠莲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晓雨摇摇头。我又把视线转向王晓军。王晓军告诉我翠莲回来了。

“那是好事啊,你们怎么愁眉苦脸的?”

王晓雨没有理我,顶着门帘就出了门。我问王晓军,他只说让我别问了。

我们两个被沉默所缚,我感到有些不自然。在这段尴尬的沉默里,我意识到我跟王晓军完全不是一路人。我们或许是去往同一个方向,可是我们走的是两条路。我摸着怀里的黑子,看到牛仔裤上有一条线脱了出来。我揪住那根线扯了几次就是没扯下来,于是用打火机烧掉。黑子闻到烧焦的味道轻轻哼了一声。

“还是跟你说了吧,其实也没什么,”王晓军咳了一声,看了一眼窗外说道,“翠莲在太原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就是帮着伺候小孩,城里人都这样。前几天,那家的男主人差点把翠莲那个了,要不然翠莲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

我听着王晓军说完,开始理解刚才王晓雨的表情。他可能是对我怀有一些怨恨吧,如果我刚开始就跟他们说了,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翠莲不让我说的。我没觉着我做错什么。

王晓军说:“凯子,不是怨你,你别误会。”

我说:“我知道。”

这时候李丽萍给我打来电话说一起去赶集。我想了想,跟她说来王晓军家里找我。接着,我给家里打电话问需要带什么东西。母亲说不用带,下午她会跟邻居一起去。

李丽萍来的时候,周川也跟着。李丽萍问我是否好了一些。我点点头。李丽萍在我后背拍了一下,说:“让你少喝点还不听。你都不知道你昨天晚上醉成什么样了。你能跟人家比吗?”

王晓军哈哈笑起来,说:“这就开始管上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丽萍朝着王晓军踢出一脚。我看到她今天穿了一双新鞋子。

王晓军开了车,带我们去了集市。周川坐在副驾驶,跟我们讲他在北京上学的事情。他说他就是去混个文凭,他的工作家里早已经安排好,毕业以后先去事业单位锻炼一下,然后再调到政府部门工作。或者去银行工作。“反正我是不想接我爸的班,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的后脑勺,觉着这一切就是个笑话。

我们把车停在了路边。周川给我和王晓军散了一根呼伦贝尔。他看着集市上拥挤的人群和小贩说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王晓军问他感觉怎么样,周川说偶尔来感受下还是挺不错的。我们相跟着往里走。路两边的小贩不断地吆喝着,他们的腰上都绑着很大的钱包,粗糙的手上戴着短指手套。他们在早上五六点钟就从别的地方开车赶来,在村里划好的地方占好位置,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等待我们的到来。等到晚上六点多钟,他们又会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到车上,在夜色中打开车灯,回到他们早上来的地方。或许,在路上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就会开始数钱,计算一天的收成。

临街的超市和商店也在自家门口摆了摊。有一家肉食店在店门口搭了个架子,把昨晚杀好的猪和羊挂在上面。地上的铁盆里分开放着猪和羊的下水。我闻到羊骚味感觉到一阵恶心,差点就要吐出来。王晓军买了五个猪蹄,说是自己回去做着吃。他说他前几天刚问别人要了点沥青,可以很轻松地把猪毛褪掉。油腻的青筋暴露的手紧握着锋利的长刀,在买家所指的地方切下去,称好之后切掉猪皮,一起放进袋子里。

李丽萍买了一斤油糕,我吃了一个,头很快疼起来。我告诉她我吃不了太多油炸的东西,吃多了就头疼。小时候家里做油糕,用热油和好面,再蒸出来,包上枣泥,炸出来就能吃。通常还没下锅炸的时候,我就偷吃了好几个。父亲知道以后告诉我少吃点,说没炸出来就吃的话很难消化。我不听,直到后来确实吃得几天吃不下饭。我们从集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几乎没买什么东西。

集市的另一头是学校。我们买了一些吃的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

“凯子,你还记得初中的化学老师吗?”

“记得啊。”那会化学老师就是我们的梦中女神,长得漂亮,个子又高,说话还很温柔。

王晓军说:“她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前年夏天暑假的时候,她被她老公捅死了,听人说是出轨了。”

周川说:“现在这种事多了。”

我开始在脑子里回忆化学老师的模样。但是很奇怪,王晓军说出“死了”两个字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来,好像“死了”两个字是一个暗号,她的音容笑貌彻底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记得那个时候经常偷偷看她,夏天的时候想象她脱了衣服的样子,想象她微笑着凑到我跟前说话,好看的红红的嘴唇就在我的面前。我看着学校对面的荒地,又回头看着学校上空飘着的红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就像冬天的老树失去所有果实和叶子。

2

得知周川的死讯是在腊月二十五的下午。天色阴沉,我几乎就要以为马上下雪了。我看着从错乱的电线和屋顶上空蔓延过去的天空,几只麻雀站在电线上,不住地向两旁观望。天空一片云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层次,好像任何地方的天空都是同样的高度。在天空下跟我同样站着的人里边,已经不会再有周川。冷风从北方吹来,似乎吹跑了所有的东西,只剩下我一个人钉在原地,举目望去,一片荒凉。我朝后看去,母亲在房间里清洗带鱼,用一把剪刀剪去它们的扁头,扔进垃圾袋。

我试着给王晓军打去电话,我本来以为不会接通。王晓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听上去跟往常没有分别。

我问他:“死了?”我不想说出周川的名字,我甚至压低了声音。我像一个神经兮兮的死灵法师,生怕召唤出面目狰狞的死去的周川。

王晓军嗯了一声,沉默一会之后又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妈就是想搞点钱而已,谁知道……操他妈的,操他妈操他妈的!”

“那你搞到了没有?”

“搞了一点,对了,我一会给你微信转一万块钱,你提现之后等风声过去给到翠莲手里。”

“你们没事吧?”

“没事。”

“你们现在在哪?”我就是关心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实上,即使是周川死了,我仍然不希望他们被警察抓到。

王晓军说:“我们在路上,还有,这个手机不要打了,我一会就扔了。如果有事情,我会联系……”

电话突然挂掉。在电话挂掉之前,我突然听到涌进来的喇叭声和风声。我打开微信,跟王晓军的聊天框里写着两个字——“死了”,连标点都没有。我清空了微信的聊天记录,看着首页的空白,竟然感到一丝舒服。

父亲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大学同学的电话。父亲又告诉我跟大学同学要保持好联系,以后说不定用得上。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跟大学同学几乎都失去了联系,在学校的时候我就不怎么跟他们一起玩,何况是毕了业呢。但我不想让父亲看扁,我点点头,走过去帮母亲清洗带鱼。

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好了带鱼、合碗、油糕、油花。客厅的桌子上摆满了做好的食物,这些食物大部分会在过年的一周之内吃完。母亲把剩下的油放到外面的灶台上晾着,黑子在门口一直叫来叫去,他肯定闻到了里边传来的肉香味。我偷偷从合碗里拿了两块肉,一瘦一肥,放在了院门口的砖头上。

外边的路上传来鞭炮声和清洗油烟机的喊声。几个小孩拿着玩具手枪从路口跑过,他们的手里还抓着一些吃的东西。

我回到房间,跟父亲母亲一起坐在炕上,慢慢吃着刚做好的食物。我吃了一块带鱼,半个合碗,半个油炸馒头,在我感觉到头疼之前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母亲都显得十分温柔,没有提到任何不高兴的事情(我的事情)。一向刻薄的母亲也停了下来,大部分时间是在附和父亲说的话,偶尔插嘴纠正父亲。我突然想到小时候记忆深刻的一个画面。那时候我们还跟爷爷住在一起。我躺在被子里看着西游记,黄沙怪和孙悟空在树林前面的一片空地上打斗。母亲在炕头站着烧水。父亲站在洗脸盆前脱光了上衣洗脸,他刚从洗煤厂下班,浑身脏兮兮的。在父亲扑哧扑哧洗脸的声音和西游记的声音中,我逐渐陷入梦乡,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幸福。

“你还记不记得吃兔肉吃多的那一次?”听到父亲这么问,母亲捂着嘴哈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到一起,她伸手拍了拍父亲说:“不要脸,再说我们从来没吃过嘛。”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十一月的样子,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回来,路上看到一只兔子撞到了别人设的网上。父亲就用一个很大的土块把兔子砸死带回了家。我不记得他们剥皮的情形,只知道母亲做好以后,我们就围在一起吃起来。兔子并不大,但我跟母亲都吃多了。第二天一整天,我跟母亲都没有吃任何东西。父亲说我们两个是八辈子没吃过好东西的穷鬼。

我们在房间里聊天聊到九点多钟,母亲已经躺在父亲身边睡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刚才就像是一场梦。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地聊天了,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我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没想,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母亲叫醒。我穿了衣服出去的时候,看到李丽萍和李英刚都在客厅里坐着,桌子上的茶杯已经见了底。我想到了他们是来问我周川的事情。

昨天上午,王晓军王晓雨兄弟俩和周川一起开车去了城里,说是送周川去汽车站。然而,三个人都没有回到家,肯定是周川的家人打来电话询问他们。

李英刚问我:“你昨天跟他们联系了吗?”

我说走之前他们问我是否要去城里,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没去。我问他怎么了。

李丽萍说:“昨天王晓军去送周川,但是周川没回去,也不知道坐没坐上去太原的车,反正是没回去。刚才去王晓军家里也没人,打电话没人接。”

“电话关机了,周川的也是。”李英刚补充道。

“是不是没电了?”

“不可能都没电吧,车上不是能充电吗?”李英刚说完砸了砸嘴,“太奇怪了,希望别出什么事。”

“应该不会吧。”我说。

“算了,我得去城里等他爸爸过来,然后去趟公安局。”李英刚站起来,李丽萍也跟着站起来,一直看着我。我在想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事,但如果知道肯定会说出来的。我把视线移开,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点着。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确实知道王晓军要“搞点钱”,也知道他们是要从周川身上搞,但谁能想到周川会死呢?王晓军都没想到。

我不会出卖王晓军的,况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

父亲跟李英刚说了几句,在李英刚出门的时候又问我了一遍。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说:“真的不知道。”我搞不懂他看我的眼神,或许他认为我跟王晓军很熟,应该会知道一点东西。

吃完饭,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在街上晃了一会觉着没意思,就穿过公路,往地里走。我们这里种的大部分都是玉米,前几年种过苹果,并没有像村委讲的那样发了小财。去地里的土路被汽车压得坑坑洼洼,往远处看去就像一条从天空伸下来的布满疮口的胳膊。走到第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密密麻麻插在地里的墓碑。冰冷的石头插在地里,指向天空,上面刻着的碑文充满敬意和不舍,但死去的人不会知道。死去的人被棺材困住,最终腐朽,成为不朽土地的一部分。他们中的很少人被记起,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才会有人来悼念他们。可能是心理因素,我觉得墓地上似乎有声音夹杂在风声中。

我继续往前走,走到最后的玉米地里。前面就是新建的工厂的围墙,那里边有很多砖头都是父亲亲手砌上去的。我坐在田埂上,伸手抓着地面上的土块。我把手插进地里,把它们想象成刚立好的墓碑。我把手张开,看到指甲缝里都是泥土。我开始明白,我永远不可能离开这片土地。我跟那些埋在墓碑下埋在棺材里的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还能呼吸还能吃饭。除此之外,我们一模一样,我跟我爷爷一模一样。

李丽萍给我打来电话。我走到村口,看到她已经等在那里。我们在那里坐上公交。公交上人很多,大多是去城里买衣服的。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个小孩一直哭个不停。公交穿过五个村子,才开上直通城里的公路。上来的人每一个都喜气洋洋,笑容就像被风吹烂一样贴在脸上。

我跟李丽萍站在公交车厢最后边的位置,我一只手拽着车顶的扶手,一只手把着车座。李丽萍拽着我的衣服。她的身体跟我的紧紧贴在一起。我没有看她,我一直看着半边窗户外的世界。从汽车站下了公交,陈琳就一直把手放在我外套的兜里。

城里街道两侧的树木已经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商店门口也已经挂起了灯笼,店里的音响播放着节奏鲜明的网络歌曲。在音乐中走过的行人拎着各种颜色的包装袋,我能想到他们回到家里再次试穿的情景。每个人都在这种虚假的喜庆中获得了快感。而我没有。过年的这段时期,每个人都叫嚣着放下负担迎接新年,而这新年不过又是重复的一年。人们只是用这个方式来暂时麻痹自己而已。我走在宽敞街道上拥挤的人流中,发觉自己又一次陷入泥潭。

我把手伸进兜里,握住了李丽萍的手。走进商场之后,李丽萍把手抽了出来,然后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像多数情侣一样走得很慢。我问李丽萍要买什么衣服,她说她不买。在看到商场里的奶茶店时,她松开我的胳膊跑了过去。我觉着我应该试着去接受她。这个突然的念头并不让我吃惊。我总是这样。各种奇怪的念头在一瞬间占据我的大脑。

我们坐在商场扶梯旁边的长椅上吃东西。李丽萍紧紧靠着我。我看着站在扶梯上的人们,觉得他们就像传送带上的货物,等待包装或者拆解。我把一只手搭在李丽萍的肩膀上,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吧。”

我以为她会哭,我看着她戴着美瞳的蓝色的眼睛。

“好啊,我等太久了。”李丽萍朝我笑了笑,伸手拉住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我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了。我们吃完东西,手拉手在商场里闲逛,路过老凤祥的时候买了一对戒指。戒指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很想给她,或者说给我自己一个证明。我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仪式感。我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的是,我想到了向陈琳求婚的事情。

从商场出来以后,李丽萍对我说:“我们去宾馆休息一下吧。”说话的时候,她掐了一下我的大拇指。我握紧她的手,朝着宾馆走。

我们开了一个钟点房。上到三楼。房间是在阴面,而且拉着一层窗帘,显得有些昏暗。关上门之后,李丽萍就把我推在墙上,两只手摸着我的脸,她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和脸上。我能感受到那枚戒指摩擦着我的脸皮。

我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就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我们专注地亲吻了很长时间,互相吸取对方的唾液。李丽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发出很轻很短的声音。她的一条腿抬起来挂在我身上。

我们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她低下头,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此时我觉得房间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海。我们是深海里藏在石头缝里的两条鱼,身体被压得很扁,双眼退化,鱼鳍就像插在体内的两面旗帜。

李丽萍的手伸到我的手掌下面,身体靠着我。靠了一会,她的头歪过来,嘴唇贴着我的脸颊。我们迅速脱掉衣服,然后纠缠在一起。李丽萍近乎疯狂地亲吻我的身体,在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留下她的唾液。她跪在床上,盯着我勃起的阴茎,用手轻轻摸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躺到我身边。

我翻身爬到她的身上。我以为她是第一次,但并不是,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共同到达高潮。完事之后,我们躺在床上。李丽萍问我:“你说他们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电视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八骏图,我数了一下确实是八匹马。

“王晓军不是什么好人,”说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看我没说话,她又说,“周川也是,我怕他们在一起会出什么事。”

我把烟头灭掉,劝她别多想,安心等待公安局的调查。

李丽萍嗯了一声,趴在我的胸膛上。我看着那幅八骏图陷入沉思。如果我要是王晓军,我肯定会先在某个地方躲一阵子,比如说某个人员复杂的城中村或者是某个偏远的小县城。警方现在没法确定这起失踪案其实是一件谋杀案,直到他们找到周川的尸体。如果警方很难找到尸体的话,那么就应该尽快离开山西,去别的地方。

我还在想王晓军他们躲在旅馆里的情形的时候,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警察找我。

3

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门口停着一辆很旧的警车,车顶的警灯一直闪着。我走进去,看到两个警察坐在沙发上,父亲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母亲和李英刚站着。房间里一股烟味。那两个警察看到我进来,从上到下打量着我。

“你就是梁凯?”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警察问我。

父亲盯着我,他的手放在那条伤了的腿上,手指上夹着半根香烟。他的眼神在鼓励我说出“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来。

我的脊背找到墙壁靠住,然后朝警察点点头。

“你认识王晓军王晓雨吗?”

我再次点头。

“你现在能联系到他们吗?”

我摇了摇头。

警察似乎对我的表现不太满意。另一个又胖又白的警察开口说:“腊月二十五当天,他们有没有跟你联系,包括周川?”

我说:“我跟周川不熟。”

“我问你他们有没有跟你联系?”

“有。王晓军给我打电话说要送周川去汽车站,问我要不要去城里逛街。我说不想去,就没去。”

“之后呢,有没有再联系?”

“没有。”

“微信,QQ也没有?”

“没有。”

接着,警察又来回问了很多遍,这一招我早在之前就领教过了。后来他们问我跟王晓军王晓雨平常的交往,我一一回答。后来小胡子警察接了个电话,又在胖警察耳边说了几句。他们站起来跟我们说打扰了。

警察走后,李英刚也坐到了沙发上。母亲重新沏了两杯茶放到茶几上。从父亲跟李英刚的交谈中,我得知周川的父亲已经去政府部门打招呼了,好像是跟省里某个厅长的秘书有关系。李英刚临走的时候嘱咐我,一有消息马上跟他联系。我说:“好,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我送他们出去,走到厨房的时候,李丽萍捏了捏我的手,我也捏了她一下。我看到厨房里放着馒头和菜,看起来父亲母亲都还没吃饭。

吃饭的时候,父亲接到了三叔的电话。父亲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沉。他放下电话,跟我母亲说:“你去拿三千块来。”

“干什么?”

“三鬼惹事了。”父亲总是这么叫三叔。

“啊?撞到人了?怎么要三千块?”

“哎呀,你不要问了好不好,赶紧去把钱拿来。”

母亲咬着牙,使劲嚼着嘴里的馒头,把手里的半个馒头狠狠扔在桌子上。馒头在桌子上滚了几下掉到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

父亲又对我说把摩托车推出来。

我把摩托车推到门口,回去后看到父亲正在数钱。数好之后他把钱叠好装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里。

“让凯子去不就行了?你的腿刚刚好了一点。”

“他去能解决了吗?都是一帮混混。”

母亲站在地上看着父亲穿鞋,没有一点打算帮忙的意思。她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可怜,就像一只发怒但又无能为力的老母狗。

“你等着吧,哼,这样的日子以后多了。老头一死,这个包袱就扔给你了。”

父亲抬起头来瞪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母亲说的没错。父亲穿好鞋子就往外走,我看到母亲用同情而又愤怒的眼神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突然想抱着她,跟她一起哭出来。我很可怜她。我跟着父亲走出去,发动摩托车,朝着金吴村开去。

我忘了戴头盔,整张脸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生疼,感觉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层被冻硬的塑料。摩托的大灯照亮不断前行的路,两边的树木纷纷后退,我往油箱的位置挪了挪,以便让父亲坐得稍微舒服一些。

到了金吴村的村口,父亲给三叔打了电话,问清楚那家人的名字和地址。我们开了一段路,问了两个人,找到了那户人家。

房子很破,进去大门之后只看到两间上房和一间小东房。我们走进去,两间屋子里都有人。我听到三叔喊了一句。

三叔看起来是被人打了一顿,眼角和额头都有伤,头发乱糟糟的。他蹲在地上,看着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抱歉和怯懦。

“这是你哥?”一个剃着光头的胖子问道。

三叔嗯了一声,想要站起来。那胖子用夹着烟的手按住三叔的肩膀,可能是烟头烫到了三叔或者是三叔蹲的时间过长以致双腿发麻,三叔叫了一声,又蹲了下去。

父亲走到三叔跟前,有两个人从屋子里走到后边堵住了门口。我跟父亲站到同一排,装出一副“我不想惹事但我绝不怕事”的表情——我咬紧牙关,嘴唇微微噘着,尽量不使自己眨巴眼睛。

父亲从衣服内侧掏出钱来。胖子伸手想要接过去。父亲把手往回一收,看了一眼三叔。三叔站起来,这次胖子没有阻拦。父亲把钱递过去,等胖子数了一遍又验了一遍。等胖子把钱放进口袋之后,父亲转身就走。

胖子在后边说道:“以后管好你家老三,别他妈出来鬼混。”

父亲回过头看了胖子一眼,什么都没说,径直往外走。我听到胖子在后边说:“一个瘸子,一个傻子,宾村都是这德行吗?”其他人哄堂大笑,我很想过去跟他们打一架,但我不敢。

我带着父亲和三叔回到家里。饭菜还在那里放着,母亲坐在椅子上发呆。她的眼睛发红,应该是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偷偷哭了。看到三叔,她站了起来,问道:“三,吃饭了没?”

没等三叔回答,父亲就一脚踢了过去。

“鬼混,鬼混,哪一天我要是死了,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我走过去扶住父亲,他的那条伤腿还没有好利索。他坐到炕沿上,脱去外套,点了一根烟。

三叔站在地上,跟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脑袋,双手捏着裤缝。我注意到他的皮衣也变得很脏。

我连脚也没洗,就直接回到我的房间躺下。前边的房间很长时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我听到母亲劝三叔吃饭的声音,接着就是三叔压着的哭声。我听到父亲说:“吃饭吧。”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我的二叔来。我的二叔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死去的。也是一个冬天。那时候我刚刚放假,拿到了人生第一个奖状。父亲带着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很多好吃的。我们在村委会门口的变压器那里聊了一会天,回去之后就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二叔。二叔是父亲兄弟三个里面唯一读完初中的人,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年轻人。我看着二叔直挺挺地挂在那里,父亲跑过去抱住他双腿的时候跟两只院子里被风吹起的衣服没有区别。我站在门口吃着唐僧肉,二叔那双瞪着前方的眼睛正对着我。我吓得哭起来,裤子尿湿了都不知道。听到消息从外面赶回来的母亲把我推到院子外边。周围的邻居挡在我的前面,争先恐后地往里看。长大以后父亲也一直没告诉我二叔到底是为什么自杀。我从村里人的口里得知,二叔是为情自杀。他们说的时候总会在末尾加上一句:“年轻人啊,尤其是读了一点书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我觉着他们说的没错,我真是搞不懂我自己。

我在黑暗中摸着手上的戒指,心里安稳了一些。不管是否搞懂自己,我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即使会有所偏离,我也尽量不走到别的路上去。我给李丽萍微信发了一条晚安的消息,然后定了一条闹钟。我要早点起来打扫院子。

第二天,闹钟并没有叫醒我。我起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做饭,父亲坐在院子里逗黑子玩。我问他三叔怎么没带过去。父亲说:“就留在咱家吧,他天天不在家,黑子能吃好?”

“正因为他天天不在家才应该带过去啊。”

“他那边有几个值钱的东西啊?!活不成人。”

我问父亲:“三叔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怎么回事?以后你少给他修电脑。就知道在网上跟人视频,现在被人骗了吧?本来就没什么文化,玩不了还瞎玩。”

母亲解下围裙,走过来说:“以后还是少管他,就跟没长大一样,不长脑子。”

父亲没吭声,就算三叔惹再多的事情,父亲肯定是要管的。我突然为父亲感到悲哀。我了解他身上背着多少重担。我无能为力,即使这重担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来自于我。我在他旁边蹲下来,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上午我跟母亲擦了所有的玻璃,又把不住人的两间房子收拾了一遍。黑子跟着我们跑来跑去,后来索性就趴在院子里太阳晒到的空地上。我们把存放旧衣物的柜子翻了个遍,把所有肯定不会再穿的衣服都装到尿素袋子里,说是等收破烂的人来了送给人家。父亲又捡了几件衣服,让我装进塑料袋里给三叔送过去。母亲说没必要送。父亲说:“你让他干活儿的时候穿,要不他个蠢货总是穿着新衣服就去干活了。”

中午的时候,母亲跟我把洗衣机抬到院子里,把所有要洗的衣服都拿出来扔进去。我骑着电动摩托去村委会门口接水。一年前,村里的水就变得很咸很浊,水壶的底部经常有很厚的水垢,后来村里就在村委会大院盖了一个水房,是从更深的地下抽出来的水,比家里水管出来的水干净多了。人们就接了水来做饭烧水,家里的水只用来洗衣服喂牲口。

去接水的人都很面熟,而我一个也叫不上来。从高中起,我就在外念书,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会回来。他们除了变得更老,跟几年前差不多。他们大多数从小到大,从大到老都在本地生活,很少去外面。最近几年经济形势很差,然而大多数人还是没有选择走出去。他们宁愿在本地的工厂赚一千五六的工资,也不愿去外地赚三千多块钱。

我把水桶放在摩托的踏板上,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三叔骑着摩托车,两边挂着装有水桶的铁框。我走过去,帮他从铁框里拿出水桶。看上去,三叔跟以前一样萎靡,头发乱糟糟的。他脱掉了皮衣,穿了一件很干净的工装。我们没提昨天晚上的事情,而是闲聊了一会。我问他是否还要去烫头。他说不烫头了,要去剪个圆寸。我从来没见过圆寸的他,从我记事以来,他一直留着很长的头发,最短也是盖住了耳朵。我跟他抽了一根烟之后,骑着摩托回了家。

我把遇到三叔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让我下午把衣服拿过去,顺便再拿点吃的。母亲说昨晚就拿了。父亲说再拿一些,并因为这个差点又跟母亲吵起来。

吃完饭之后,我就匆匆去了三叔家里,然而没有见到三叔。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在理发,一会就回来。我坐在门口玩手机,李丽萍给我发来消息说是警察找到了周川的尸体。我问她在哪找到的,她说她也不清楚,但找到周川的尸体是肯定的。

我从通讯录里找到王晓军,点开对话框。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就像被两个技术高超的运动员快速抽射的乒乓球。我坐到墙根的地上,把对话框里的字写写删删。我在劝他们逃走和劝他们自首之间犹豫着。最后我只是说警察找到了周川的尸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说不定,王晓军已经扔掉了手机,而且再也不会使用微信。

我想到电影里那些亡命天涯的逃犯,想到他们奔跑在黑暗巷子里的情形,想到他们被一颗高速飞行的子弹击中背部或者双腿。我不知道王晓军被抓住以后是否会后悔绑架和逃亡的决定。即便是后悔,也只是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如果再来一次,同样的他,估计还会做同样的事情。因为即使是重来一次的他,也还是缺钱,有着各种各样的麻烦。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锈迹斑斑的大门,生出一种无力感。人世间的众生,大都陷于某个泥潭,能够走出泥潭甩掉身上烂泥的并不多。从上大学以来,我就想要成为一个走出泥潭一身清爽的人,但我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成为那样的人——相反,我陷得更深。

摩托车的声音从路口传来,我看到了理了圆寸的三叔。其实算不上是圆寸,压根就是拿电推子照着脑袋推了个遍。三叔停下摩托,朝着我露出腼腆的笑容,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还不错。我们进到屋里,我把衣服和吃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三叔先去灌了一壶水烧上。没一会,电热壶就发出嘶嘶的声音。三叔对我说把电脑拿到我家里去。我说用不上,而且过了年我就要找工作去了。他低着脑袋没有说话。我说:“你就留着吧,晚上看个电视电影什么的。”三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王晓军的事情。他说:“他们是不是惹了事了?”我问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迟疑了一下说:“就是村里人瞎传,说是王晓军在外面惹了汾阳放高利贷的人。”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又问我我父亲的腿怎么样了。我说正月再养一个月就差不多了。他劝我赶紧找一份工作,说:“你爸受了太多苦了,给别人干活也是往死里受。”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认为,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父亲干活就是往死里受,根本不知道偷巧。我奇怪的是这话从三叔嘴里说出来。如果他知道父亲受的苦,他就应该少惹是非。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他经常喝醉酒闹事,过年的时候堵在书记的门口破口大骂,村里人只能给我父亲打电话。有一次还喝醉酒跌倒在汾介路上,去厂里上夜班的人看到后给父亲打了电话。那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父亲又找了车去汾介路把他弄回来。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更别说早几年他在村里跟寡妇闹别扭的事情。他坐在炕上弯着腰,脑袋低垂,热水壶发出“啪嗒”的声音,他站起来,把烟头扔进火里。

我从三叔家出来,回去的路上碰到了翠莲。她拎着一包菜往家里走。我把摩托停在了她家院门外。我很少来王晓雨家里,虽说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上了高中以后基本不怎么见面,就是跟王晓军熟而已。王晓雨的房子是他父亲死前留下来的,在他跟翠莲结婚的时候稍微翻新了一下。几年过去,房子又变成以前破败的老样子。我走在院子里,想到以后只有翠莲一个人住在这里,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灰。

进去之后,翠莲给我倒了一杯茶。她问我昨天晚上警察跟我说了什么。我把昨晚的事原封不动说给她听。她说警察也来找了她,问她是否知道什么。她说有件事她没跟警察说。腊月二十四的晚上,她听到王晓雨和王晓军在院子里吵了一架,她从来没看到过兄弟两个吵架,那天晚上是第一次见。具体吵什么她也没听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失踪案有关。说着她就掉下泪来,她撕了一张卫生纸擦掉眼泪,问我他们可能会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王晓雨已经在逃亡路上疲于奔命,或许她的心里还想着再次见到王晓雨平安回来的情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不想骗她说王晓雨很快就会回来,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下。我也不可能告诉她王晓雨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跟她一起生活。我问她过年的东西有没有做,她说她都已经做好了,只希望能在年三十之前见到王晓雨。

犹豫很久,我问她:“你之前去太原是为什么?”我没用离家出走这个词,我怕刺激到她。

翠莲说:“就是我跟他吵了一架。”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说是你跟二拐……”

“那也有人信?二拐是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吗,见谁撩逗谁。我出去的时候是跟他一起出去的,但不是别人说的那样。”

我点点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是啊,村里人就喜欢嚼舌头,风言风语瞎传。”

翠莲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如果我早点回来,如果我在太原见到你的那一天就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我心里想,很有可能。我说:“现在就不要多想了,想也没用,你还是好好把家里收拾一下,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说不定警察很快就能找到他们。”我觉着自己有些无耻,我有什么资格给别人希望呢?可我说的也是心里话。警察找到王晓军王晓雨,翠莲也就能见到了,早点把这件事画个句话对谁都好。

我回到家里,陪着父亲母亲在家里看电视。往年的精彩春晚节目开始在各个电视台轮播,父亲说今年又没有赵本山的小品,真是够奇怪的。我说也不奇怪,他已经进了春晚的黑名单,他惹到了某个领导。母亲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炖的猪蹄肉,找来一个盆倒进去。我端着盆放到院子里的灶台上,冻一个晚上就能吃了。黑子闻到味跑到我跟前,身子直立起来,两只前爪不停地挥着。我把它抱起来,凑到盆跟前,看着它张开了嘴笑起来。我用手飞快地拿起一小块肉放在灶台上,看着他一口吃掉。

我们看着朱时茂和陈佩斯哈哈大笑的时候,警察从前院进来,他们说要带我去局里做个笔录。父亲着急地从炕上下来,站在门口对警察说:“做笔录?那天不是问了吗,你们也记录了,怎么还要做?”

“那天只是一个简单的询问,现在案件有了新的进展。”

“有进展?那是你们警察的事,再说了,在这不能做笔录吗?”

我说:“爸,没事的,你放心,我把我知道的都跟警察说了。”

我跟着警察出了院子。看到有两辆警车,前边的一辆警车后座上坐着翠莲。我坐进车里,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黑子站在父亲脚边发出稚嫩的叫声。我露出一个微笑,冲他们挥了挥手。

我被直接带到了审讯室。他们问来问去还是以前的问题,我的答案也是。我对这个环境并不陌生,之前小清死了的时候我也被带到这里过。我也不紧张,我把这次询问当做是一场无聊的游戏。在他们问话的间隙,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该告诉他们王晓军和王晓雨是杀死周川的凶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搞清楚了这一点。

警察看起来十分烦躁。他们并没有从我身上得到新鲜有用的信息。他们提出要看一下我的手机。我把手机递给他们,我已经把微信记录全都删掉了。留着小胡子的警察拿着手机走出去。留下的胖警察一直看着我。我为了证明自己的问心无愧就跟他对视着。我看了一会就移开了视线。我根本不习惯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我看着桌子表面的纹路,心里在想过完年直接去找销售的工作,这次我一定尽量抛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我会坚持这样的状态一年,如果还是觉得不行再去找其他工作。我打定主意,公务员也要试一试。想到这些,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干瘪的,而是饱满和向上的。

“你在笑什么?”胖警察敲着桌子问我。

“什么?”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皮肤很嫩很肥,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流出油来。

小胡子警察走进来,手里拿着我的手机和一张纸。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把纸递给胖警察。

“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你说还是我说?”小胡子警察把椅子往后拉开,靠在椅背上。

他的胡子很密,同时,也很整齐,我猜他早上刚刚修剪过。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和下巴,那上面只有很软很短的胡渣,一点不像成熟男人该有的样子。

“那就我说,”小胡子显得胸有成竹,我不知道他抓住了什么把柄,他说,“腊月二十五和腊月二十六你跟王晓军有过两次电话联系,你记得吗?”

我的脑袋似乎被巨型海底巨兽的吸盘包了进去。我感到头皮发麻,浑身的皮肤都被巨力撕扯。我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纹路,那些纹路慢慢地活动起来,像一个漩涡,其中夹杂着无数只闪着寒光的眼睛。

我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跟他们说了。他们问我是否还能联系上王晓军。我摇摇头。他们全都走了出去,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想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但终究没说出口。我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想到还在家里等着我的父母。父亲坐在炕上,母亲在地上走来走去,走得烦了,又坐到炕沿上抹眼泪。父亲看不惯母亲哭的样子,两人说不定会吵一架,父亲走到院门口站一会又坐到屋檐下默默地抽烟。黑子可能会感受到家里人低落的情绪,它趴在父亲脚边,半闭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我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我走在一片铺满砖头的玉米地里,玉米的叶子很大很绿。我从齐人高的玉米地里走出来,站在田埂上。我回头看着满世界的绿色一直铺到天上,李丽萍笑着从地里追过来。笑声很亮,就像在我耳边一样,她跑着跑着跌了一跤,直接跌到我怀里。我低下头看着她,发现并不是李丽萍,而是陈琳。我一愣神的功夫,陈琳就从我怀里掉到了地上,她朝我伸出手,我往后退去,看着她慢慢陷进地里。我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第三部分

雪花从紧密的灰色的天空落下来,遮住世界原有的面貌。公路从干燥变得潮湿,升起的雾气中闪烁着汽车的尾灯。我坐在两名警察的中间,前往陈琳的住处。他们说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残忍”杀害了陈琳。我除了感到困惑,更多的是空虚。我不敢相信陈琳死去,但警察总不会骗我。

警车的转向灯一下又一下哒哒的响着,红灯迟迟没有变绿。后排的两名警察隔着我聊天。我往后靠在椅背上。我的手放在膝盖上,戴着手铐。我从来没见过手铐,除了在电影里。我想到电影里的那些人掰断自己大拇指后逃之夭夭。我尝试了一下觉得不太可能。

我们到了陈琳的住处。我下了车,置身冬天的第一场雪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说不出的舒爽。我抬头看着不断落雪的天空,如同太空中被摧毁的星球在不断抛射着自身的残渣。雪花变得密起来,纷纷扬扬从天而下,我突然替王晓军和王晓雨难过,他们没有机会看到这第一场雪。

小区里匆忙走路的人看到我们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身后的警察推了我一把,我跟着前面的警察往里走。楼道里比外面冷,各家各户的门口贴着对联,信箱里塞着乱七八糟的传单。我们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杂乱突兀,听起来就像深夜回家的醉客。我来过这个地方几次,那是我在跟陈琳和解之后。

502门口站着两名警察,看到我们之后打开门放我们进去。房间里有一股很臭的味道,混合着香水味和冬天的味道。刘队长走到我面前站住,一脸阴沉地盯着我说:“到这个地步了,还不坦白吗?”

我看到客厅的摆设还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化,除了陈琳已经变成一具尸体。我有些灰心,我甚至就要脱口而出承认是我杀了陈琳。但我并没有,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印象。我轻轻摇了摇头,身后的一名警察一脚踢在我大腿上,我伸手想要拉住刘队长,但是他躲开了,我重重倒在地上,手铐和地板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到手腕被刮破一层皮,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

“你妈的,就是个畜生,死到临头了还不认。”

我很费力地站起来,这种辱骂我已经听过多次。我被警察带到陈琳的卧室。卧室跟客厅区别很大。墙壁上到处都有溅上去已经干掉的血迹。我看到还有几个手掌印子。我低头看着自己套在手铐里的手,暗中比较了一下大小。即使是看着这些血迹,我依然没能想起来什么。我想起来的只是我们在房间里聊天说笑的情形。

陈琳被骗之后,我来过这个地方两次。第一次是她感冒发烧,打电话给我,我买了药和一些菜来了这里。第二次是她从美容院离职,我们在外边吃了东北菜回到她的住处,用她的笔记本看电影。看的什么电影以及聊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警察查了笔记本跟我说看的是韩国电影《黄海》,我说我没有印象。

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眼前又出现了警察给我看过的陈琳尸体的照片。在那张照片里,并没有陈琳的左手。陈琳的左手从手腕处被切断,切口很乱,一看就是切过很多次才切下来。警察在房间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左手和刀。

我走到窗户边上,看到窗台上已经落了手掌厚的雪。堆在一起就像一长条奶油蛋糕。外面的花园被雪覆盖,空无一人。我感觉自己就像置身梦境一样,整个下雪的世界只有我自己。我走进静谧的花园,所见之处一片洁白,身后连我自己的脚印都没有。

“把他拉回来,小心出事。”我听到刘队长的声音,接着就有警察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离窗户。我想,如果那天下雪的话,小清会不会活下来?

我被要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听到了所谓的行凶过程。

“你们吃完饭来这里看电影,发生了争吵对吧?你之前求婚未果,怀恨在心,从宾村来太原之后多次骚扰陈琳。吵架的时候你们动了手,不管是谁先动手,总之你起了杀心。你在卧室把陈琳勒到窒息,然后去客厅拿了水果刀割下陈琳的左手。”

警察说完后看着我,我盯着地板,脑袋开始疼起来,就像吃多了油炸食物一样。警察继续说道:“墙上的手印就是你留下的,你根本就没想隐藏自己。铁证如山,就算你是真的失忆也没用,除非你是精神病。现在只有一个疑问,陈琳的左手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陈琳的手。她的手是女人的手,又温又软,摸着我身上就像有云飘到我身边。我怎么会把她的手切下来?我使劲摇头,试图否认警察说的一切。我看到我手上的戒指,是我跟李丽萍在商场里买的对戒。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陈琳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婚戒。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警察们把我按在沙发上打,刘队长站在旁边抽烟。最后他们把我带回了公安局。

我第一次见到了律师。打扮得跟个暴富的土财主一样,不知道请这样的人花了家里多少钱。他问我跟警察说了什么,我一一说给他听。我已经厌烦了来回说个不停,所以很快就说完了。听到我想起来了陈琳的左手,他右手成拳轻轻敲着桌子,一个劲叹气。

他说:“你不能想起来啊,你这样就全完了。”

我问他:“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跟家里人见一面?”

他摇头,说:“你现在还没判决,程序上是不可能的。”

我说:“你是律师,肯定有办法。”

他说:“这个先别管,现在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能想起来多少?”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仔细想了一会,想起小时候背书背不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我对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事情发生时候的细节一个都想不起来。但是从警察说的那些证据看,我就是凶手。”很奇怪,我说出来的这些话好像跟我全无关系,我就像在尽力回忆电影情节一样。我生怕我在律师面前哭出来,但我没有。失去陈琳的痛苦在律师面前消散的无影无踪,我感受到失去记忆的恐惧。我试图回忆跟陈琳相处的所有日子,无一例外都变得十分模糊。我甚至忘掉了我跟她认识的那个夜晚。

律师走了以后,房间内一片漆黑。警察说让我好好想想。我躺在地上,周围没有一点光。黑暗朝着我聚拢,又似乎是以我为中心朝四周蔓延。王晓军和王晓雨逃亡的时候肯定也有过这样的黑夜,他们躺在床上或者地上,在沉默中呼吸。当他们骑着那辆偷来的嘉陵被重卡碾死的时候,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响起。他们只是在迅速包裹他们的震惊中失去生命。来不及悔恨,也来不及哭泣。

有很短的一瞬间,我以为我并不真实,我是作为一个梦存在于这世上。我忘掉了认识的所有人,忘掉了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黑暗中,我任由眼泪流出来。我趴在地上,想要跟这坚硬的大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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